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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温家二爷

裘百湖反应最快,是他先察觉到马车的不对劲,想要护住俞星城却自己先被炸飞。老家伙腿脚不好了,却还是身经百战的主,人飞出去,意识却还清醒,竟然从怀中掏出一枚叠成三角形的纸符,抛向空中。

她身边还有裘百湖、温嘉序等人。

顿时,空中浮现数枚冰弹,如雨般砸向袭击着。

俞星城倒也不是完全没想到会有袭击,只是这几日的风平浪静让她稍微有些懈怠,在停车看雕像的时候,她让随行的几个人,去买一些花带与香烛,供奉给拉克希米,温骁也在其中。

温嘉序大骂了几句刚学会的英语脏话,F字便淹没在冰雨之中。

她不过是一介俸禄还要纳税的顶级公务员,何必呢。

他双手捏合到眼前,下一秒,俞星城仿佛听到了贯彻云霄的汽笛声,七八艘体型离谱的鲸鹏破开软厚洁白的云层,朝地面飞扑,仿佛是要开足马力撞向这里,而诸多炮台也在调整方向,直对新德里市中心——

看来许多人都等着她离开大明,跟她清算啊。

俞星城旁边所有的民众和袭击者,都被这惊人的汽笛声所惊吓,回头望去,本能的想要躲避。

俞星城眼尖的似乎还看到一些其他国家的巫师:比如共济会和爪哇——

但俞星城却撑着流血的手掌,站了起来。

复仇者联盟最终群殴,都没你们阵仗大。

随行的大名官员都心里清楚,大明的鲸鹏停靠在加尔各答执行任务,不可能来到这里。唯一的原因,只能是温嘉序越来越炉火纯青的幻术。

如果俞星城能够停顿时间,她一定坐在地上鼓掌。

这些仿佛要装毁新德里的鲸鹏,给了不少人救护俞星城的时间。

光是被召唤类法术变出来的动物,都快凑成两栖与哺乳动物乐园了。

其中当然包括温骁。

她一个瞬间,几乎眼前就能看到十几种来源不明的法术在天空中飞来,几十位奇形怪状的各路巫师法师僧侣向她攻击。

俞星城只听到一声撕裂地面般的轰击。

俞星城如今记不得太多袭击的细节,或者是掀翻的马车导致她后脑被撞击,当时神志不清了。她只记得群魔乱舞,神仙下凡的景象,让捂着流血的后脑勺跪坐在地上的俞星城,感觉有点想笑。

从温骁脚下不远的地方为中心,新德里的街道与路面裂开蛛网一般的口子,紧接着又是一声轰击,俞星城清楚地看到飞溅的灰石之中,一双材质难辨的大手,握成双拳,往地面锤击而去。

而她就是在这时候遭遇伏击的。

温骁半悬浮着,那拳头不像是连接着他的身体,更像是从他脚下的地面撕开一条裂缝,从地狱爬出。在那地上如蛛网状的深深裂痕中,燎焦发梢的火焰吞吐着,那双手愤怒的锤击着地面,空气震荡,不断有成团火焰从被掀碎的地面中喷涌而出。

俞星城不喜欢许多印度民众那“虔诚祈祷”的模样,只远远看了几眼,就打算去往新德里修建的一座印明合资的汽船厂去看看,便打算登上马车离开。

那双地狱而来的手,却有着血与肉。

它下方本来是一个圆形大花坛,但现在已经没有花了。太多朝拜的人群将花朵踩没,那里常年摆放着金色的燃香的托盘,或者是花串、布帛、灯台,人们成群的跪伏在那里,闭着眼睛抚摸着雕像的基座,喃喃自语。

很快,俞星城就看到那双因灰石沙尘而微微显形的巨手上,出现一道道血痕,掌心甚至涌出大团鲜血。那些血迹落地而消失,却勾勒出巨手凸出如山棱般的骨节。

雕像就这样留了下来。

更重要的是,在被烈焰扭曲的空气中,俞星城看到另有数双影手的轮廓,掠过焰梢,向地方飞去。

拉克希米的雕像因她死后的这场动乱,而更像她本人该有的样子。雕像的划痕与污迹,还有那红色颜料掩盖不住的她的笑容,也更能代表她的经历与神魂。

那些各路人马的哀嚎与死亡,并不令人吃惊。

但当今首相拒绝了这样的做法。

俞星城本来想要放电或操控铁器,但又觉得自己的能力范围太大,容易误伤友军,便作罢,只站起身来拍了拍裙摆。

事后新德里重归如今亲明派政府掌控,许多下层民众流着泪想要修复这尊雕像,或者是洗去污渍。

只是后脑伤的不轻,血浸透了后衣领和盘发。

而是在去年,新德里的一次内斗中,被憎恶拉克希米的组织与政党,恶意损毁的。

远处,在惊恐中被看不见的影手掠去生命的袭击者,不在少数。但他们似乎都像是与空气缠斗了一阵,死法各异。

但这些痕迹都不是艺术的加工,更不是雕塑者的本意。

这些人不是随随便便来送命的阿猫阿狗。他们能够在温骁愤怒的影手中招架,显然表明他们各个战斗经验十足。

似乎象征着她当时被弹片削开头颈的惨烈死法。

但温骁的影手似乎在整片广场上肆无忌惮的交错,识破每一个人的劣势,以相对应的能力的影手进行进攻。

最显眼的是,一大片红色的油漆或者是颜料,泼在了她半张脸和颈部上。

俞星城甚至只是站在那儿,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或擦着她脸庞而过,或直接以灵体般的存在穿过她身体。

雕像缺了一只耳朵,身上有斑驳的漆与刻痕,看起来像是她经历的战火,她手臂上又一道几乎露出雕像钢筋的豁口。

她愈发明白,温骁有多少影手,他到底有没有在战斗这一事上真的被逼到极限过,谁也说不清楚。

俞星城远远的仰头看着那座雕像。

她只记得,一只温柔却强势的手抓住她的肩膀,扶着她向远离他的方向走去,而后轻轻一推,将她推到裘百湖身边。

拉克希米骑马持刀的雕像,就在这座城市最中心。

裘百湖没有多看温骁一眼,立刻护着俞星城离开现场。

新德里显得宗教意味并没有那么重,甚至还有很多现代风格的红砖或钢铁的小楼,街上也接了煤气灯,修建了石砖路沿,一些马车在泥泞的道路上穿行。

俞星城自知,她留在那儿,也是让仙官们多牵挂,便没有犹豫就离开了。

德里,那座在洗火的爆炸中变成一个黑色无底大洞的城市,旁边已然建设起了新德里。

回到了戒备森严的大明使馆,她才发现自己小腿上也有几道颇重的划伤,后脑的伤势更让她有点恶心。

但当她私下去往德里——或者说新德里的时候,却似乎觉得拉克希米安葬在这里。

哎,真是大意了啊。

俞星城去拜访拉克希米的寝陵时,内心并没有多少触动。

是不是成婚这几个月,她戒备心都下降了啊。

拉克希米怕是希望能有一群舞女巫女在火堆边挥洒了她的骨灰,或者是吉普赛人将她遗骨放在马车后,而后在某个人迹罕至的森林将她扔在溪边。

俞星城躺在使馆内的房间休息,中途呕吐了一两次,略有头晕,但她并不虚弱,只是静卧着思考。

俞星城不用走进去就知道,拉克希米如果有的选,她一定不会死后住在这种地方。

而温骁到傍晚才回来。

那是一座堪比泰姬陵的大型清真寺。

他话没多说,甚至是回来之前洗了手,擦了脸,显得很洁净。

在那期间,现任首相也陪她去拜了拉克希米的寝陵。

温骁只是坐在床头,陪了她一会儿。

俞星城陪着在人前走秀了两天。

俞星城敏感的意识到,温骁似乎有些害怕。

不过,她当然希望地位仍不稳固的亲明派获得更大的影响力,来让大明的诸多产业更好的在这片土地上扎根。

她伸出手去,握住了温骁的手,却发现他指尖有点发抖。

俞星城当然变成了靶子。

“我没什么事啊。你别害怕。”

她作为女王友人的事情,在大明出名,在印度一样家喻户晓,由于亲明派藩国与现任首相的政治运作,她出使印度的事情,被搞成了“举国狂欢”级别的活动。

温骁低头看着她。

她从少女时代至今,经历的袭击多的难以历数,印度在拉克希米女王死后,陷入了分裂和内斗,有一些亲明派,自然也有很多亲英派,或者是恨明派。

俞星城笑了一下:“这点算什么,在我受过的伤里,连前五都排不上。

对俞星城而言,在印度遭遇袭击并不是什么大事。

只希望后脑勺的伤不需要我剃了头发才能治好,否则我就没法出门了——啊……“

两人一起转脸到另一边去。

温骁却忽然躬下身,将她上半身连同被子一起,紧紧抱住了。

她清了清嗓子,温骁捏笔的手指也一僵。

“……这些影手,会为你而生,会保护好你的。”

说起印度,反倒是俞星城变得有些忸怩来。

当时俞星城呆了呆。

温骁:“……好吧。”他脸上的羞赧只持续了一瞬间,立刻又如常:“你也知道印度时候的那些意外,我不想要你出事。”

她确实在成婚前就能隐隐约约感觉到——温骁喜欢她很久了。否则以他的性格,绝对不会突兀又不顾一切的向她求婚。

俞星城抬眼看他,似乎有点想笑:“某些正人君子,现在撒谎越来越不眨眼了。”

但这承诺说出来,就像是他压过来的身体,又沉重又有紧实的安全感。

温骁抿了一下嘴唇:“我的影手总需要找个地方放。”

她从被子中抽出手,抱住了温骁后背。

俞星城:“不用这样过度保护吧。”

温骁总是穿柔软低调的衣服,衣裳因为护理不佳,有细细密密的小皱褶,却摸上去很舒适。但他柔软衣料下的脊背,却像是一匹战马的脊梁,削瘦明晰的骨骼,条理且紧绷的肌肉。

温骁立刻抬头,放下笔:“怎么了?”

俞星城抱着他,温骁细软的发丝让她耳朵发痒,她忍不住想:嗯……确实。

俞星城抬手戳了戳其中一只影手的手腕。

温骁感觉既不像猫系也不像犬系呢。

而俞星城倚靠着的两人宽的马车软垫上,似乎有几个手型的凹痕,环绕在她身体两侧。

就是很像一匹不知疲倦的骏马。

但实际上,他有两只影手在整理着俞星城的裙摆,替她把皱褶抚好。

既有名驹身段偶尔的贵气,也有马那样纯真的眼睛,身材修长,骨架朗逸,战场上更是可靠忠诚。

比如现在,马车在驶向预定的酒店,温骁看似正在拿着口袋里的牛皮小本子,用细炭笔记录着什么。

嗯……那是不是更应该给顺顺毛。

但她又能感觉到,温骁虽然看似很有君子风度,但又有某一方面的“粘人”。

两只手像是顺毛一样,一下下捋下去。

……难以想象。

温骁紧绷的后背慢慢放松下来。

俞星城以为自己松了口气,但却没有。她眨了眨眼睛,一瞬间幻想:如果温骁性格粘人会怎么样?

他整个人像是陷下来了,俞星城后知后觉,这被子隔在他俩之间,其实也没什么厚度……

只是二人膝盖抵着膝盖。

温骁忽然开口,声音到耳边的同时,胸腔的震动也隔着被子传递过来。

但温骁还是坐在了对面。

俞星城又尴尬又脸红的盯着床顶,听他道:“是我有点情绪激动了。只是……自打你消失三年多回来之后,我就很怕。”

她呼吸顿了一下,一瞬间以为温骁会挤过来一同坐。

俞星城咽了口水,半晌道:“怕什么?”

他毕竟身形高大,车子不稳当,俞星城感觉到他几只影手似乎撑在马车软包内壁上。

温骁声音低低的:“可能也是我年岁又长了不少,见过的可怕的事情太多,愈发觉得你我皆是脆弱的凡人……”他手臂逐渐圈紧:“我开始害怕意外,害怕真正的无法挽回的厄运。如果你只是消失了,我笃定你能回来,哪怕等半辈子也没什么。”

温骁提起她裙摆马车里,也挤进了马车。

俞星城被他这轻飘飘的一句话,震到心底。

俞星城一边坐进车里,一边道:“但我只是还有许多事要与他谈,他也说如今伦敦势力繁杂,十分危险,有些事早谈早好。”

温骁:“但如今,想到当年出航,就有多位同僚亡在异国,此次凶险更甚上次……”

温骁垂了一下眼睛:“你也很多年跟他没见面了,不要这么早就信任他。”

俞星城说不出“我不会死的”这种话。因为她现在确实是一介凡人,哪怕灵力大衰退没有将她削弱多少,但她再也无法快速的恢复伤势,更不会有圣主庇护,还保持着那种深入前线,枪林弹雨中穿行的作风,确实让人担忧。

俞星城:“你确定不去住拜伦他们给安排的地方?”

但俞星城不得不承认,她看似安静温驯,但实际上内心深处激进胆大,热衷于命运的豪赌。

温骁点头:“托熟人订了酒店。西厂在伦敦很有规模了,不过水也很深,英国人自己搞这种细作就很有一套,提防咱们也很有办法。”

温骁一定是了解她的性格,才会如此担忧。

俞星城:“……这是西厂人的车?”

俞星城叹口气:“抱歉,我是个容易让人担心的人。不过,为了让你不当鳏夫,我还是会尽量保护好自己。今天我也是发现危险之后,就迅速离开了,没有逞勇。”

二人走出火车站,一架黑色马车停靠在车站附近,虽然车夫坐在高处,看马车形制也完全是英式四轮马车,但那车门上竟然贴了个倒福字,玻璃车窗边缘也雕刻着龙凤暗纹。

温骁听到“鳏夫”这个词,似乎笑了,伸手揉了揉她脑袋:“今天表现——还行。是那群刺客——或者说应该叫军团,阵仗太大,手段太狠。”

俞星城不太习惯擦地而过的裙摆和裙撑,但是裙撑骨架还算轻巧,更主要的是很适合在裙摆下藏东西。

俞星城:“你也是挺厉害的,我以为灵力大衰退之后,你的影手数量也变少了。\"

她黑色的长发并没有烫卷,但还是盘起来,隐藏在暗红色绸缎与绢花的宽檐帽下,丝缎的裙子与黑色针织的披肩,让她身形像伦敦的夜晚中的一朵沾满血迹的玫瑰。

他微微撑起身子,俯视着俞星城,道:“对于我和温嘉序这类识系灵根来说,似乎并不是衰弱,而是在肆意发展,而我的控制力减弱了。平日我会尽量控制着,只是这次……我放开了手脚而已。”

车站内的许多人也都在咳嗽与快走,并没注意到这对东方面孔的夫妇。

还真是放开手脚。

温骁和俞星城往外走去,温骁像个绅士似的挽着他的手臂。

俞星城看着他,在船上这半个多月,温骁时不时也会这样极温柔的凝视她,只是在被她发现的时候,往往会迅速挪开视线。

俞星城:“我不觉得。英国共济会的总部在这里,也有几座巫师学府和大量的结社,说是欧洲的魔法之都,只有伦敦承担得起这个名号吧。只是巫师们隐匿的太好了而已。”

难得他这样并不避开的注视着。

温骁:“光微弱的快灭了,伦敦不愧是最大的蒸汽城市……灵力稀薄的可怕。”

温骁手指拈了拈她鬓边碎发。

俞星城神情定了定,看着玲珑吊坠。

俞星城道:“当然,也为了我不变成寡妇,我也会好好保护你的。”

吊坠下的络子随着温骁手指转了转,玲珑吊坠那里,亮起来一点微弱的蓝光。

温骁微微一怔。

温骁并没有用手帕捂嘴,只合上了车门,将手杖用手臂夹住,带着黑色薄牛皮手套的手,从大衣内拿出了一枚小小的玲珑玻璃吊坠。

俞星城露出笑容:“我也有保护你的能力啊。”

站台有些黑,或许关煤气灯的时间太早了些。

温骁怔了一会儿,才点点头:“那我也尽量不要让自己冒险。你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温骁并不是第一次来伦敦了,他笑了笑,捏着俞星城的手扶她下车。

俞星城伸出手指:“拉钩。”

俞星城闷在手帕里,似乎想起温骁陪她在新德里走街串巷时的诸多反应,眼睛笑眯了。

温骁一只影手似乎伸了出来,勾住她小指:“拉钩。”

温骁:“我宁愿吸几口伦敦的毒烟,也受不了印度的牛……味。”

俩人年纪都不小了,还干拉钩这种幼稚的事儿,俞星城不大好意思的收回手指,撑着身子起来:“我头已经不疼了,想看几封报纸。别劝我,我躺了好久了,也没睡着。”

她闷声闷气道:“幸好你总是带手帕……很香。我以为离开了印度之后,就不会再这样想作呕了。”

温骁知道她闲不下来,看她手掌也受伤缠着绷带,便来抱她:“我扶你起来。”

俞星城就像个马上要呕吐的醉汉一样,猛地把手帕糊在了脸上,深深吸了一口。

俞星城应了一声。

温骁扶着俞星城走下火车的时候,也把手帕递给了她。

温骁伸手,却是直接穿过她胳膊下,往上一提溜。

直到吃完早饭之后,这笼罩的蓝烟才会变成恶心人的灰黄色,或者铁灰色,持续一整天。

俞星城明显感觉到,自己因为在没胸衣的年代而略外扩的软胸,都被挤出了沟……

这是雾霾与灰烟的颜色。

温骁动作也一僵。

但很多人都知道,这并不只是因为黎明快到来,也不是那种凉净的天光。

手臂一哆嗦,差点把俞星城给按回原位。

天灰蒙蒙的蓝。

俩人脑袋跟番茄似的红透,温骁结结巴巴:“抱歉,我……”

这虽然是凌晨的火车,但从车上下来的乘客却并不少,但几乎所有人在下车的一瞬间,都拿起了手中的帕子,捂住了口鼻。

俞星城抓住他想要收回去的手,死要面子道:“无事、咳,你我本是夫妻,这……这也没什么的。”

而后带着滚滚白烟,与聒噪的声响,缓缓停靠。

俞星城心里默念“我是已婚妇女,他是大龄老处男,一切都非常正常”,强行挽尊,坐直了身体。

远处,蓝雾与冷风的另一端,船坞与钢厂的剪影之间,红色的蒸汽火车撞开雾门,闯入车站。

温骁收回了手,垂头沉默的坐在床头,头上仿佛要冒出袅袅白烟了。感觉如果俞星城开口说“你可以走了”,他能立刻影手撑成千手观音,跟轮子似的打滚离开。

灯一盏盏灭下去。

但她啥也没说,拿起旁边的一张从大明邮寄来的报纸,想要找个趣事赶紧冲淡氛围。

凌晨前厚重的蓝雾笼罩在静谧的火车站,站台上燃烧一夜的昏黄煤气路灯暗暗的燃烧着,一些穿着高毛领大衣的站员,手拿长杆,把玻璃路灯的灯罩打开,把灯内供能的煤气管道盖上。

她瞧见某个角落上,一篇“23岁年轻知县强娶70岁寡妇,寡妇逃离后只说受不住折腾”,正要跟温骁念。

他觉得自己可能在这屋里,当不了几天定心静气的正人君子了。

温骁忽然没头没脑的看着自己的手,轻声道:“原来……这么软。”

温骁:“……”

俞星城震惊。

温骁感觉自己再拽,就把亵裤上几个扣给拽烂了,只得松手,就看见俞星城把他的衣裳摆进她那一堆素色的衣裳里头,甚至还拿了件藕荷色的高领褙子,把他的亵裤连同衣裳一起盖住了。

他可能还没意识到自己说出了声,后知后觉的抬起头。

俞星城:“就这最后几件了!”

和俞星城四目对视。

温骁执意要揽住衣服:“我来。你去歇着。”

温骁傻了。

俞星城瞪他:“你一个刚好没多久的伤员,想什么呢?再说,收拾几件衣服不打紧。”

俞星城震惊之余,忍不住想:……堂堂温二爷,这个年纪了,竟然连女人的胸有多软都不知道!

他想从俞星城手里接过衣裳:“我自己来吧。”

就算是这辈子奉献给自己奋斗的事业,也不至于这么惨吧。

温骁觉得自己呼吸都不自在了。

不过她自己也不是个没摸过男人的胸的工作狂吗?

他常年在外穿西装洋服,自然从内到外都西化,连里衣也是带扣的浅色印度棉,俞星城或许没意识到,竟然还给叠的方方正正的放在最上头。

一个工作狂,此刻忍不住为另外一个工作狂流下了同情的泪水,俞星城觉得,二爷比她更可怜,大无畏的奉献精神让她也忍不住开口:“是挺软的,你要摸摸吗?”

温骁垂眼,只看见俞星城,叠的马马虎虎的一沓衣服上头,是他换洗用……亵裤。

啊。

俞星城抿了一下嘴:“反正咱俩也要挤在一艘船上。”

……她在说什么。

温骁走过去:“真要是住过来,那就是未来少说一两年,都要挤在一个屋子里了。”

温骁已经傻上加傻,彻底被炸晕了。

俞星城瞧见温骁,舌头打了一下结:“呃、我让舵鹤去膳房挑菜了,毕竟也快吃午饭了。啊、正好我也在收拾衣裳,就顺道把你的放进去,咱俩可能要共用一个柜子,所以……”

俞星城还是太要脸了,话都到这份上了,她虽然内心都恨不得把自己闷死在被子里,这会儿也强挺出几分感情高手,顶级御姐似的淡定:“机会难得。我也说过,你我本就是夫妻。”

温骁随着小太监的指引上楼,进屋就瞧见舵鹤往外走,而俞星城在衣柜旁,正打开温骁那款在巴西买的皮箱子,把他的一些贴里薄裳和西装马甲,都叠起来准备放进柜子里去。

温骁:“……”

……从忽然被公开,到直接成双成对,当众同居,是不是进展的有点快?

靠。

温骁一愣。

果然不该说这种话。

温骁需要跟北厂和西厂的人开个短暂的会议,勘定宝船上的巡逻,更要检查登船名单、确认渡鸦与通信频次等等。都是些说小不小的琐碎事儿,只是他刚要回到自己的住处,就被两位小太监拦住,说是他的行李已经搬进俞大人的主屋去了。

温骁不会用奇怪的眼神看她吧。

俞星城踱步进了屏风后头,过了一会儿道:“把温大人行李都带上来吧,早知昨夜直接让人把我俩行李一并打包在大箱里了。哦对,麻烦公公,每日早饭我都会跟二爷在房间里用,就不下饭厅了。”

但温骁却喉结滚动了一下,身上陡然爆发了一股刺骨的灵力,俞星城似乎感觉到影手的气息一瞬间离她极近,而后又如同回巢的蛇般迅速退回他体内。

老太监:“温大人还没回自个儿房间,听说是去了下层,估计是去与手下议事了。”

俞星城有些吃惊。

俞星城又问道:“温大人呢?”

温骁却一言不发的起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房间。

老太监连忙应声。

……?

她咬了一下嘴唇,又转过身去,迅速且稀松平常道:“那便让二爷住过来。这也不怪公公,是我们自个儿瞒下了喜事。船上住处紧张,看让哪位大人从甲板下层搬上来也行。”

扮演爱情高手的俞星城呆坐在原地。

老太监也抬起头,也不知是不是玻璃舷窗里头猩红色的薄纱,给俞星城脸上染了点颜色。

二爷,你老处男一定是有原因的。

反倒是那女侍胆大,开口道:“大人,这位公公的意思是说,事先不知您与温大人是夫妇,只分开安排了房间。如今也不知道怎么办该合适了,温大人的房间安排在了下层。”

你媳妇让你摸摸。

老太监不敢抬头,但俞星城却也没放话。

你却啥也没说,拔腿就跑。

俞星城那时还正在从一位女侍手中接过折子,靠着窗快速翻看,听了老太监的话,抬起头来。

但温骁却似乎又在门外猛地站住脚,门半掩着,他出手来,弯起小指。

老太监便直接来屋里跟俞星城见礼,说明了此事。

声音闷闷的道:“别忘了。拉钩。”

几个小太监商量了半天,也没想出一点法子,最后只得去禀报领头的老太监。那位好歹是在孔元节手下服侍过多年的,心里通透,觉得再怎么找补,都不如向俞星城说明。

而几个月后,俞星城到了伦敦。

船上既没空间去安排一间跟俞星城级别差不多的屋子,也没问过俞大人愿不愿意与温二爷同住。

这几个月里,她每每想到自己主动让温骁摸摸这件事,就觉得恨不得抱头把自己塞进床底下,但温骁也没提,像是忘了这件事。

现在才知道二人夫妻,内务府头都大了。

俞星城又时不时纠结起来。

虽然说也算是群臣中还可以的位置,但跟俞星城就没法比了。

不是说喜欢她的嘛……结果不是闷骚,是真闷吗?

如今俞星城的位置,自然能占据当年小燕王那样的顶层两开门带侧间的主屋,但……内务府以品级安排,只给低调且甚少露面的温二爷,安排了下层的犄角旮旯的卧间。

对俞星城这种工作狂来说,她也就是偶尔会小小的纠结一下,但更多的精力还是投入了工作。

但宝船、鲸鹏这种长途远航的交通工具,房间本来就紧张,就连俞星城当年,也不过是住了间带小饭厅和屏风的小屋。

她并未以外交身份抵达大不列颠,否则以两大帝国曾经交锋过的场面,外交必然会引起众多猜疑,甚至是被揣测出其他意味来。

内务府的不少太监大臣也随行,船上的吃穿用度甚至是煤炭补给,都需要他们管。在俞星城上船之后,他们首当要务就是给俞星城安排住处。

她命船只停靠在小国林立的普鲁士地区的海岸,以洽谈工农业进口为名,命几位户部工部大臣出席活动。

只是他们不知,俞星城也陷入了微妙的纠结中。

欧洲各国很关注这大明船队的停靠,她尽量让目光的焦点都在普鲁士一带。

现在紧急包红包,还来得及吧!

自己则轻装简行,带着数量寥寥的几个亲信,来到了伦敦。

众大臣一合计,忽然拍手:“你那儿有红布红纸吗?”

俞星城当然要行动上掩人耳目,毕竟她不是来伦敦做好人好事的。

但俞星城已经到了甲板上层,去查看入住的房间与议事间了。

但她也相信,如今间谍行业在英法各地逐渐规模化,她的消息不会掩盖太久的。

到了船队汽笛齐声鸣响,船队划开蓝绿色的海浪,已经进入到几乎难以看见陆地的外海,船上许多人还是发懵的状态。

这自然让贴身秘书、侍卫及秉笔总管温二爷,紧张得不得了。

江道之跟上一步,挑了挑眉:“我这交了喜钱的,到今日还没有实感,更遑论他们了。估计能这么议论半把个月。”

如今到了伦敦,她似乎又以身涉险,违背了拉钩的许愿。

小燕王背着手,面带笑意的目光掠过群臣,便走下了礼台。

她看不出来温骁是否生气,但她现在面临的是影手的全方位过度保护。

俞星城只是想要与他说句话,万没想到远远围观的群臣,已经彻底炸开了,连窃窃私语也顾不上。

她以前没有跟影手朝夕相处过,不过现在,她几乎能感觉到温骁最常用的几只影手了。

温二爷替她拢了一下披风,虚搂着她后腰,与她并肩朝前走去。

那些影手似乎都是温骁内心的一部分,有他不在面上表露的性格,有他内心难以舍弃的情绪,更何况也有他的气息。

俞大人的绯红官服外披了一件深紫色的薄披风,海风吹的斜飞起来。

比如说他似乎有一双影手,相比温骁温吞的性格,显得更直接、更亲密,更不讲理。

典礼之后,皇帝在码头的高台上,将目送出航的群臣登上宝船,宝船上旌旗飘飘,宝船下的坡道上也飘舞着彩绸,有人眼尖,看到坡道走到半截,为首的俞大人似乎慢了几步,她往后看,群臣散开几步,一个烟墩帽短发男子犹疑几步,走到她旁边去。

有时候俞星城低头看书的时候,就会感觉到这对影手的手指在梳着她头发,她回过头去,却发现温骁坐在远远那端的榻上写信。

年轻的皇帝似乎不介意这话,哈哈大笑。

有时候她遇见着急的事儿,就会甩开温骁大步快走,这双手会抓住她的腰,要她走慢些,俞星城有时候气急了会转头瞪温骁,温骁一边道歉,那双影手却直接把俞星城举离地面——

但他很快就听到俞星城似乎愉快的笑了两声,对小燕王道:“那倒是,我们夫妻二人都是孤家寡人,真要是犯了事儿,你想诛九族也诛不了,就只能我们俩相抱砍头了。”

俞星城有时候都觉得他是故意的。

温骁脑袋里一瞬间闪过想法:俞星城会生气吗?

本人诚恳道歉满脸后悔,影手胡作非为不讲道理。

俩人这份气定神闲的劲儿,倒是很般配。

现在呢,因为到了伦敦,他或多或少好像有点不爽,连诚恳道歉都省略了。

当然,在别人眼里,就是这位短发却带着黑纱烟墩帽,身着暗银色曳撒却腰间别枪的温二爷,十分淡然静气了。

俞星城感觉到脸侧的软垫上几个掌印凹痕,每一次马车颠簸,她都撞进一只影手的臂弯内——如果要是谁能直视影手,怕是会被此刻车内撑满手的样子吓个半死吧。

他做惯了幕后低调的人,一时间发懵,竟僵在原地,无所适从。

马车在街道上行了一段路,总算到达了预定的酒店,门童连忙小跑过来开车,车门打开,俞星城才刚迈一只脚下去,就看见门童从背后拿出一个方凳,放在了泥泞的马路上。踏在这方凳上,就可以一步踏上酒店面前的深蓝色地毯,避免淑女的绸缎高跟鞋踩在污泥里。

无数目光都在寻找俞星城的丈夫。

俞星城微微一顿,踏上地毯,温骁跟在她身侧,手扶着她的腰。门童看了一眼这对夫妻,他扫到女人黑色的卷发和时髦的披肩,猜测是从巴黎或奥地利来度假的新婚夫妻。

但现在温骁没法被忽略了。

到了前台,酒店的前台侍从才发现这二人的亚洲面孔。

只是温骁虽有皇帝心腹的高权,却没有能和俞星城并肩的高位,他大概站在俞星城斜后方三步的位置,前头还隔着几个礼部兵部大臣。他是喜欢这个位置,不显眼也不出格,很容易被忽略。而且能听清楚她说话,也能一伸手踏步便保护住她。

但他们看起来非富即贵,语言流利,估摸也是做瓷器或钢铁生意的大明人,前台这几年没少接待过这样的远东富商,殷勤的给了他们礼品并夸耀了女士的新帽子。

甭管朝野如何流言蜚语,她跟温骁一起出海,压根传不到耳朵里,就不心烦了。

不过年轻的亚洲女士并不太在意这种夸赞。

俞星城虽然一瞬间心头紧张了一下,但又放松坦然下来。说的是事实,她又有什么好怕的,被众人所知也是早晚的事情,她反而觉得这个时间点也很合适。

反而是旁边那位高大削瘦的黑衣男子,隐藏在宽檐帽下看似有些阴沉不讨喜的脸,却露出一点及不可见笑意,伸手拨弄了一下她帽子上的羽毛,似乎很满意自己的品味。

她现在在揣度,如果现在踹他一脚,会不会被羽林卫按倒。

门童推车,二人上楼,到了房间后,高个男人扔给了门童几枚50便士的硬币就关上了门。

俞星城:“……”

客厅朝东南,灰黄晨光蒙蒙落在沙发与地毯上,俞星城松口气,刚要扑到沙发上去,温骁却忽然伸手抓住了她肩膀。

她对上小燕王看好戏的目光。

他冷声道:“原来是别人住过的房间,或许我应该下楼去投诉。”

周围所有人仿佛听错了似的呆愣,俞星城立马成为千万震惊眼神所指的中心。

温骁说的是英语。

俞星城愣了一下。

紧接着她就听到了一阵轻快地脚步声和笑声,一个身穿背带裤头戴报童帽的男子,从卧室走出来,斜靠在门框上:“哎呀,亲爱的俞——小姐。”

而且是在俞大人率领大明船队第二次出航的典礼之上,群臣到齐,鼓乐喧天,前来送行的卫队与内监都在港口广场上排成了紧密的人海,年轻的皇帝扶着俞星城的胳膊,笑道:“当年你与朕一同出航,事事要你照应相帮。几年之后,朕倒是想与你一同云游却做不到了。幸而,温骁温大人算是替我去了,你们夫妻二人齐心,我倒是没什么好担心的。”

俞星城眨了眨眼睛:“拜伦,你是在叫我的姓,还是在叫住一匹马。是俞,不是吁——————”

因为年轻的皇帝,有意无意的说漏了嘴。

拜伦摘下报童帽,露出他用发油精心打理过的头发,虽然裤子看起来很脏污,但衬衫却熨烫整齐。

但很快,就有人把这八卦给拍成现实。

他像是临时变装溜过来的。

这个暗潮涌动的大八卦,正要往野马奔腾的方向而去——民间都开始猜测先皇给俞大人置办了个面首后宫,俞府内天天有三十个身披轻纱的美少年给她上菜……

拜伦伸开手,虽然依旧有些跛脚,但他爽朗到能照亮半个伦敦蓝雾的假笑,还是让俞星城觉得有些熟悉。

说罢,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垂下头,一边抿着头发,一边微微勾起唇角。

“多年不见。”俞星城没去跟他拥抱,笑着点点头。

俞星城那时候露出了一点既茫然,又羞涩,既不敢多想又胡乱冲动的表情,重重点了头:“嗯,这是我自己选的。”

拜伦两只胳膊毫不尴尬的抱住自己,瞧了瞧温骁:“怎么,小心翼翼隐藏身份,以至于要跟这个无趣男人扮演夫妻了吗?”

只是当皇帝问她:“此事可要慎重。不论男女,婚事定终身,你确定你要选温骁?他比你年长近十岁啊。”

温骁冷声道:“或许你关系还没近到能吃到喜糖的地步。毕竟我们都已经成婚很久了。”

是温骁向她表达了心意吗?还是她是知道自己很难忤逆皇上赐婚的意愿,所以选择了温骁吗?

俞星城看了温骁一眼。

这是温骁送的吗?

温骁以为俞星城会皱眉,但俞星城并没有太多反应。

而早在七八日前,小燕王记得温骁向他汇报时,就戴过一支很相似的短簪。

拜伦有些不可置信的看向俞星城,俞星城点头道:“我们成婚也有一段时间了,当时婚礼就没办的太大张旗鼓。”

俞星城平静的说自己想要与温骁成婚时,皇帝表情欢喜,似乎也觉得这个人选很满意。殿内就俞星城、皇帝与小燕王三人,小燕王眼尖的发现,俞星城在黑纱官帽下,戴了一支低调的银色雕竹短簪。

拜伦两只胳膊恨不得勒住自己的脖子:“你跟这个男人结婚了?我以为你是一辈子都不会结婚的人!要真是结婚,也应该跟某个神仙妖怪、什么天才怪人之类的——不过从某些角度来说,姓温的也算个怪人了。”

没什么意外,就是温骁。

温骁话语和表情上显而易见的醋味,拜伦也想戳戳他,笑道:“哎呀,难不成俞小姐也是那种贵族姑娘,到了年纪不嫁人就心慌,然后就赶紧随随便便找个人嫁了?”

但半个月后,皇上正式向俞星城提及赐婚一事的时候,俞星城很平静,只说思考思考,第二日就进宫,说自己婚事想要自己决定,她已然找到了合适的人选。

俞星城把行囊放在地上,没把他的嘴贱当回事儿,以为他是在挤兑她,笑道:“你觉得我是那种人吗?”

他不知道之后温骁是怎么跟俞星城转达的。

温骁这个“随随便便的结婚对象”表情更不爽了。

小燕王把话说到这样,便离身而去了。

不爽到简直要露出一丝微笑。

直到小燕王拍了一下桌子,半弯下腰来,琥珀色眼睛盯住他:“她太孤单了,虽然她不怕孤单,但我看着还是心疼的。你也是,你这辈子都好像喜欢退半步,如今在北厂的职位也是你不喜欢的,但你知道你应该这么做,所以才留下来。有时候你也想想,进一步,强求一点,或许就都不用这么孤单了。”

俞星城走到了卧室门口,像是在看房间的档次,很快就又回到了客厅,没有跟他继续打岔下去:“你为什么会突然来了,这跟我们约定的时间不一样。”

他连小燕王打算要走了,都没发现。

拜伦歪倒在沙发上,两只穿着皮鞋的脚搭在了茶几上:“因为事情有变。在坎宁即将下台前,他签署了一道史上最为严格的排华法案。就在前天的晚间。微弱的优势通过的,很明显这就是来恶心我,以及相当多支持工党的新贵们。”

温骁确实感觉到某种火在烧,说不上是愤怒还是焦虑。

温骁将俞星城的箱子放在了地毯上,一只影手飞抽出去,将拜伦沾满泥的两只脚从茶几上打下来。

那个从来没跟她共同经历冒险与艰难,从来不知道她一步步走过来多艰辛的男人,也会恬不知耻的住进这宅子里,自称懂她吗?!

拜伦吓了一跳,似乎半天才反应过来可能是温骁的“巫术”。

她会终有一日挽着一个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男子,向别人介绍是她的丈夫吗?

温骁面上表情不动,仿佛是拜伦自己脚滑,道:“听说民间本就有排华的氛围了吧。”

如果让男子入赘,那男子会能照顾好她吗?会甘愿做家内人辅佐她吗?

拜伦:“毕竟华侨众多,喜欢聚居,又会勤快抢货,风俗还不一样。大家都是,会妖魔化或者反感不熟悉的民族,更何况是在一个独立的岛上。这就像是把一只蝎子,放进了养满螳螂的玻璃罐里。”

那她会找个不爱的人成婚吗?会日后也像是普通夫妻一样,和别的男子过上日子吗?

温骁:“是法案一出,已经有什么动作了吗?”

哪怕就是俞星城,是不是也会服软,遂了皇帝的意思。

拜伦理了理自己的衬衫衣领:“袭击。工厂、码头、华人街,到处都是袭击案,一些华人富商被杀,刺杀甚至波及到几位华裔议员。法案才走漏了风声,就有这样的行动,谁都能猜出来,有人早有计划激化矛盾。”

这婚事简直是要变成皇上晚年的期望了,更是不可能拒绝的了啊……

俞星城蹙眉:“这项法案一旦通过,如今的大不列颠,许多贸易也要受挫吧。这些年间,大明一直是大不列颠重要的贸易伙伴,听说这几年英法、英奥开战,甚至在北非也受挫,到处都需要钱呢。”

小燕王:“别怕,怎么她也不会对你发脾气,这点我们都知道。再说,这事儿也不是说枉顾她的意愿,你一定转告星城,说皇上就希望她也能给自己挑一挑。皇上身子大不好了,当年公主未婚便亡故,皇上心里有个疙瘩。难得他的臭脾气会跟俞星城亲近几分,想要见见她的喜事也正常。”

拜伦看了一眼怀表,起身站到窗帘后,透过印度棉纱的薄窗帘,看向外头的煤气路灯和马路,渐渐在晨雾中,有行人穿过泥泞的街道:“贸易不会停的,大明与大英谁都缺不了谁。他们只是要在这个选举在即的场合,暂时污名化对华贸易,然后挑拨工党与大明之间的关系。等这个节点一过,托利党上台后一旦站稳脚步,必然会重新将通往大明的航路和贸易,都揽回贵族和国王的手中。”

温骁有点慌张了:“这要、这要我如何开口——她之前早说过无意成家,我这会儿去说——”

俞星城忍不住冷笑起来:“说是谁都缺不了谁,却在党争的计算之中,唯独没有把大明的态度算在其中。以为这会儿反华闹得再大,死的人再多,过几年还能广开商贸。真是傲慢啊。”

小燕王笑起来:“这事儿,还需要跟她关系亲近的人告诉她。我实在是说不出口,温二爷,拜托你跟她明里暗里告知,说是皇上有意为她赐婚。”

拜伦叹气:“不傲慢就不是大英了。不过,在利益面前,哪怕你或你的皇帝对大英的行径表示愤怒,但过几年说不定因财政压力,也不得不和大英继续大宗贸易。”

温骁似乎还没意识到他要挖坑。

俞星城也靠近了窗户,似乎在看酒店外的一些建筑:“利益面前,尊严或许也不重要是吗?但有时候,有了尊严,才能有更多的利益。”

小燕王:“她还不知道呢。以她的脾气,多半会收起那礼貌的假笑,抬起眼皮子说些吓死人的话,嘲讽我和舅舅吧。这消息,我不敢跟她说,你今日不来找我,我还想找你呢。”

拜伦回头看他,身影藏在窗帘后昏暗的影子里。

“她怎么说?”温骁问:“她有提及过谁吗?”

俞星城声音很轻:“你刚刚提到,挑拨工党和大明之间的关系,而不是挑拨大英与大明之间的关系。这话很微妙啊。”

温骁垂头转着茶杯,动作时不时停顿,似乎也察觉到,这些说的条件,他都像是能符合。

温骁皱起眉头,目光刺向拜伦。

小燕王把玩着手里的茶杯:“好像是有些备选了。我也不好猜,但只知道,估计不会要高官或名臣,更不会要家世显赫或家族庞大的,星城是女户,她户籍下只有她一人,成婚多半是男子入赘。但又不能找个配不上她,或者她没有眼缘的。”

俞星城:“这些袭击,刺杀,排挤,是和工党联系上了吧。很多袭击,都看起来像是工党涉及的相关人员做的?”

小燕王想起来,多年前刚打照面的时候,温骁确实是这样既直白谦逊,羞涩真诚的。

拜伦点头:“……是。”

他觉得问的太着急,脸上浮现几分不好意思,清了清嗓子。

俞星城缓缓在沙发附近绕了一圈:“但这些,你跟我解释解释,我就懂,不可能被轻易利用。但你还是如此忙慌的赶来了。是因为那些先一步乘坐飞艇来的仙官出事了吗?如果是这样的,那你跟我怎么叙旧都没用。”

温骁几乎是立刻就问:“人选订了?”

拜伦苦笑了一下:“你真敏锐啊。目前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安全,他们没有跟我们成功接头。”

小燕王连忙说不是,但他留了个心思:“这事儿我也不太清楚,但确实,舅舅想要为星城张罗婚事。你说这是政治上的考量,也对。但我觉得,舅舅也是疼她的,希望有个人照顾她,所以才会斟酌选择。至于进宫,肯定是不可能的。”

温骁表情一凛,削瘦的两腮咬紧。

温骁还是单门约了个时间,像是谈什么重大的公事一样,问他:“是皇上有意为星城赐婚吗?……还是说她有可能进宫吗?”

如果俞星城不是感受到某种弥漫在身边的危险氛围,这会儿可能会想骂娘。

这真不像他的性格。

拜伦:“我过来,是认为你们的行踪已经暴露了,会有人来袭击你。而你并不是个好糊弄的人,如果想要让大明相信,袭击你的人就是工党的人,他们要不然就要直接把你杀了事情闹大,要不然就只能搞出一些唬人的花样。”

小燕王虽然知道温骁是唯一合适的人选,但他还没来得及对温骁提及,却没料到某日温骁前来办事的时候,听到他跟宁祯长公主提了一句“俞星城的婚事”,温骁自己竟然坐不住了。

俞星城:“

俞星城和温骁都像是很通透的人,他们也有一种透明的交流方式,看起来像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但又像是内心深处某些深深契合在了一起。

比如?”

他们俩之间的沉默,像是下雨时微冷湿润的空气,是舒适且有存在感的,往往这时候会有一个人,说几句看似模棱两可的话语。但此时定睛去看另一人的表情,便知道另外一人完全理解了这话语。

拜伦:“比如,把你的死,甚至安在我头上。这是我不能忍的。”

小燕王曾多次看到在回廊下,轩窗旁,二人隔开一段距离站着,似乎有一搭没一搭的在聊几句,但大多数是沉默。

这时候,外头走廊的地毯上传来餐车轮子的声音,紧接着,就响起了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

俞星城有许多能说的上话的异性友人或同僚,很多也交情匪浅,但温骁还是不一样的。

三个人沉默了。

小燕王几乎是不用多想,脑袋里就只有一个答案——温骁。

拜伦:“我来开门。”

先皇问他,说认为谁最适合。

温骁:“靠你怀里那把小手枪吗?让开吧。”

先皇却不知道他的心态,反而像是要考验他一样,把赐婚这件事,交给小燕王去办。

拜伦似乎露出了一点吃瘪的表情,往后退了一步,轻声道:“你们小心。”

但小燕王在俞星城消失三年之前,就打心眼里明白,俞星城对他是半分可能也没有的,更进一步反而不妥。他心态很好,没什么放不开的,觉得强求任何事都对不起俞星城这些年对他的帮助。

门再一次被敲响,外头传来英音:“您好,套房附赠的早餐,我们给您送来了。”

先皇更是为了防止小燕王还存着当时求娶俞星城的心思,如若小燕王登基后真的鬼迷心窍胡闹着让俞星城进宫,事情就会闹得大不好看了。

俞星城开口道:“好的,谢谢你们。稍等啊。”

像外界猜测的那样,先皇哪怕很欣赏俞星城,也怕她突然嫁人,或是跟一些身份不合适的人成婚。

俞星城靠后站了一步,温骁人在门后三步远。

小燕王承认,先皇舅舅当时张罗俞星城的婚事,也考虑了很多事情。

影手拉开了房门。

当时若不是先皇推一把,连这婚事也没有呢。

门外的餐车上,覆盖着银盖,两个穿着侍者服装的男子抬起头来,看向了门内。

温骁这纠结劲儿,跟俞星城也有点像,俩人要不是被逼到份儿上,都是犹犹豫豫没完没了呢。

与屋内的拜伦双目相对。

他还是别指导这俩人了。

而餐车前那个男子,则有着跟屋内的拜伦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容,棕色的卷发,琥珀色的双眼,甚至连面上常挂着的虚假微笑,都一模一样。

小燕王:“……”算了。

门内门外,两个拜伦!

小燕王刚想说“万一她对你真有情,那不就早日甜蜜”,却没料到温骁听了这一半,就重重点头,面上露出一副要闯鬼门关的模样。

门外,身穿侍者服装的拜伦,猛地回身,掀开了银盖。盖下的托盘上,两把枪。

小燕王:“听我这个情圣一言。相互退让,过于小心,是永远没法推进感情的,你要是主动一点,她万一——我说万一,真的觉得还是不喜欢你,那干脆尽早和离,才是对她好。”

他极其迅速的拿枪,对准了门内刚刚与俞星城聊天的拜伦。

温骁总算露出几分笑意:“嗯。”

门内的拜伦大喊一声,猛地朝沙发后方跃去,躲开了几发子弹,对着俞星城喊道:“俞!跟我们想的一样。估计是化形怪!”

小燕王胳膊肘搭在椅子扶手上,托腮道:“她真的对你很好啊。”

跟“我们”想的一样……吗?

温骁长长叹了一口气:“是。我本来是这么想的,结果还是我自己不够有勇气,跑去安南也就算了,结果还受伤回来,让她照料了。”

俞星城并没有到沙发后躲避子弹,茶几上的几枚黄油刀缓缓升了起来,问道:“化形怪的弱点一般都在哪里。”

小燕王婚前都快说破嘴皮子了:“你想想,跟她同居的那三个姑娘,或是成家或是出海了,就她一个人孤孤单单住在这儿,她说是不需要人陪,但如果她像你这样病了受伤了,你真觉得那些妖仆们能像你一样照料她吗?”

拜伦攀住沙发扶手,蜷缩着身子道:“他们有些会使用化形对象的法术,但如果是变成我的样子,那就没什么威胁。别让他跑了!”

小燕王快被这俩人愁死了:“就这么说吧,要是没人多迈一步,你们俩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到今天。先迈一步的那个人,总要承担各种罪名的,比如——自私。你让她过得舒适顺遂,能照料她不就行了。”

门外的侍者服装的拜伦,表情逼真,朝俞星城急切喊道:“俞小姐!”

温骁转头看过来:“可我总觉得,她自己不是对感情很明白的性格,而我其实在用道德绑架她,要她后半辈子都跟我在一起了。”

俞星城夹在两个拜伦之间。

小燕王撇了一下嘴角:“把她说得这么仁慈善良,我都感觉我不认识她似的。也就你这么想,她不是那些受了媒妁之言,稀里糊涂就交付人生的傻姑娘,她不想将就的绝对不会将就,从她应下这婚事那一刻,我就晓得,她必然是对你有情,只是她自己不清楚,或者不算很深。但也至少比天底下其他人都有情。”

俞星城背对着沙发,黄油刀却在空中凌厉的转了方向,猛然朝沙发后的拜伦刺去。

温骁:“或许这感情只是很深的友谊……或者说是她本性善良与不忍。”

并不锋利的黄油刀在高速与巨力之下,穿透了拜伦的腹腔和膝盖,将他钉在了地毯之上!

小燕王瞪大眼睛:“为什么?你们俩性格本来就不算热烈,她对你这样,就已经是对你很有感情了啊。”

他痛苦的惨叫一声,不可置信的看向俞星城的后背。

温骁却蹙眉:“可我却越来越明白,我太自私了。我宁愿还是……朋友。”

俞星城没有转头看他,拍了拍手:“真是太妙了。为了杀我,为了让我彻底翻脸,好一出计中计。”

俞星城提裙转身走了,小燕王立马拖着凳子,靠近坐在软榻上的温骁,挤眉弄眼:“怎么样,我没说错吧,虽然你总说这婚事是强逼出来的,但天底下能让她就范的,也就你了啊。”

门外的拜伦,呆滞了片刻,缓缓站直身体:“那是化形怪?!怎么会……你怎么会知道、不,你是怎么辨认出来的。”

俞星城:“我也不想跑一趟进宫了,你不是说有出航相关的事吗,咱们就在这儿谈就行。我去把海图拿来。”

俞星城没什么好气:“我现在很想往你那张脸上打一拳。你自己的安危都一塌糊涂,出了这么多屁事,却还敢让我来伦敦!”

小燕王自己搬了个凳子坐下:“是挺好的啊。她护短的样子,连我都是外人了,真是成了婚一下就分了亲疏啊。我都要嫉妒了——哎哎哎,开玩笑,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这张嘴,除了我娘,就没我不敢逗的,你就别瞪我了!”

俞星城只是嘴上说说,但站在门边的温骁,则是真的一拳,打在了拜伦脸上。

温骁轻咳几声,道:“当时我去安南,也是怕此事棘手生变。我跟星城,很好,倒不用你担心。”

用的还不是影手,而是真正的自己的拳头。

小燕王自知失言,连忙笑道:“我只是月老之一,先皇舅舅,裘百湖,朝中熟人,哪个不是月老。大家都盼着你们俩好呢。”

拜伦也没想到,被这一拳打的人靠在门框上,半天才反应过来,转头就捂着脸,冲俞星城委屈:“你丈夫在外打人你管不管!”

俞星城拧眉:“什么意思,你什么时候当这个月老了?”

温骁:……你还向俞星城撒娇?!

小燕王:“我自己也不好意思啊,本来你们二人大婚,这次去安南的事,我就没打算派温骁去,结果没想到他倒是成婚第二日就自己请缨去了,我还怕是你们俩有了什么不愉快。现在看着是我多想了,星城你哪怕就是现在要拿刀砍我,我都觉得,最起码我这个月老做的是合适的。”

他拳头更硬了。

俞星城没好气:“你还挺乐呵的。”

门内,那个被黄油刀刺穿多处的“拜伦”,在疼痛之下,不住的哀嚎,还在挣扎一样喊道:“你在做什么?你到底在干什么!”

小燕王倒是不生气,反而脸上喜盈盈的,目光在她俩之间来回流转:“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拜伦捂着脸,将枪别在腰间,小跑过来,趴在沙发靠背上,看着那个化形怪,瞪大眼睛:“我曾经远远见到过那个化形怪变化成我的模样,连我的亲信都看不出区别。几年来咱俩第一次见面,压根也不知道今天这种变故,你是怎么辨认出来的?”

俞星城满脸不高兴的站在屋里,也不请他坐。

俞星城:“他不知道我成婚的事。”

那时候温骁已经好一些了,但是面上病容是显眼的。

拜伦看向俞星城:“可你结婚这件事,是最后一封信才提及的!你那封信我昨天夜里才收到,你就不怕是我没收到信,所以才不知道吗?你要是把我误杀了怎么办!”

他拉来两车药材补品,没太大张旗鼓,穿着一身深色曳撒,从侧门进来的。

被刺穿了腹腔的“拜伦”,鲜血直涌,他呕出几声咳嗽,再也维持不住外形,露出原貌。

小燕王——准确来说是小皇帝没熬住,自己跑来了。

一个没有毛发,肤色发青,满身软肉的男人,蜷缩在地毯上。

俞星城确实像她说的,第二天也没去宫里。

他,或者说“它”的五官,更像是几个点。

鳄姐回来的还挺快,温骁面朝床里,看不见鳄姐从牙缝里扣药膏,倒也心里没什么障碍了。

两个圆洞内,似乎有反光的瞳孔在转,面部中央是一个出气孔,周围有一些皱褶斑点,在向外呼呼的冒着气,而嘴巴的位置,则是一个拇指大小的孔洞,张合着露出里面细密的牙齿。

“我要提醒他,你根本不是什么煞佛,咱们都是凡人。”

俞星城迅速拿起外套:“很多事。不得不承认,这个化形怪非常——精于心机。他估计猜到了你可能会来找我,就特意营造了危急的环境,还透露了很多真实的事情,比如我的行踪早就暴露了,比如排华法案。他甚至引导我预测了两个拜伦的出现。”

温骁还想说话,俞星城手指按住他肩膀,一字一顿道:

拜伦两手插在侍者的马甲口袋里,他也傻了:“……真的假的?我听说化形怪是一类具有特殊天赋的巫师,他们需要复杂的条件才能化形,但会拥有一部分复制对象的回忆。越是强大的化形怪,就能复制的记忆和细节越多,但也就越来越会失去原本人的样貌。看他这幅样子,估计已经是化形怪中的大师了吧。他都拥有我的不少回忆,你怎么可能辨认的出来?”

俞星城:“我懂,可他也有能更周全的办法。比如多派一些人,比如多告知你一些情报,可他还是觉得你跟打不垮似的派你去冒险,我看不惯。我知道他还是小燕王的时候,你就替他做过一些事,关系也挺好的,但我也要这样骂他不可。”

“首先,他进屋后在窗口似乎很警惕的往外看,想要暗示我有人会枪杀我,让我更信赖他。但我选这家酒店,这个房间,就是因为周围没有狙击点。你是个上过战场的人,不可能会犯这种错误。”俞星城并没有坐下,而是迅速的戴好帽子,拎起行李箱:“二是,我闻到了卧室里有一点硝石的味道,很微弱,我猜测卧室里有炸弹,估计是他们为了杀我的第二计划。别去看了,拜伦,不管有没有,我们迅速离开这里。”

温骁咳了咳,扶住俞星城的手臂,坐直几分:“这何必,这些公务也是我愿意去做的。”

拜伦拎过俞星城的箱子:“妈的,炸弹。他们果然提前就知道你的行踪。快,从这边走。”

舵鹤还是懂些人情世故的,一脸担忧的看着青腰念着“朱略”俩不能说的字儿,跑出去了。

俞星城和温骁并排跟着他,穿过装饰着油画和木雕的酒店回廊。

青腰念念叨叨,记住了,用力点头。

拜伦还在纠结这个事儿,一路快走,一路嘴不停:“硝石味道也没那么浓啊,俞小姐,我还是觉得,刚刚我命悬一线。我本来计划确实是打算翻窗过来找你,只是听附近巡查的手下说有人翻窗进了你的房间,才改变计划的——懂吗!我觉得,万一你搞错了,我可能就死了啊!”

俞星城:“跟他说,让他一字一句的转达:朱略,二爷给你出去干个什么他娘的公务,结果搞得半死不活回来了。他一天好不了,我一天不进宫,听说这三年,差点人没了的公务也不少。他不给个说法,我也不干了。”

俞星城:“不会的。我问他,从飞艇来的仙官,是否出事了。他回答了我。但你也知道,我们的人是从水路来的,根本就不是乘坐飞艇。也是这一点,提醒了温骁。”

青腰:“是吧!头上毛没有帽子的毛多。”

拜伦迅速的看了温骁一眼,感觉脑门上冷汗更多了:“是,你要是不提醒温先生,可能我就被他弄死了。”

温骁真是几年没听到她骂脏话了,心里小小叹了口气,却又觉得她护短的样子,很招人喜欢。

俞星城、温骁、拜伦以及他的一名手下,快速的穿过铺着厚地毯的楼梯,俞星城:“你最好也给我准备了一个能洗热水澡的好住处。我在推开房门之前,也想不到这些烂事。”

俞星城实在是忍不住了:“入他大爷!宫里哪一位来的?是秉笔的冯公公吗?”

四人一行迅速下楼,到一楼后,快走向一处侧门,拜伦在玻璃处往外看了看:“化形怪只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他们应该也有别的备选计划。再等等,等车到了,我们迅速冲出去,上车就走。”

不一会儿,青腰叽叽喳喳的跑进来了,张口便道:“宫里又来了人啦,说今日要商议出航的事,请您入宫呢。”

俞星城点头。

温骁恨不得把自己蜷起来了,只祈祷着自己都病了,千万别有些丢人的反应,让气氛更尴尬了。

温骁:“太危险了。”

温骁:……他本来还不算太晕,自己半裸着靠在她身上,才是真的晕……

拜伦笑道:“就你俩这本事,鬼神都杀过,也不用怕伦敦的黑帮和政斗吧。当然共济会也卷进来,说不定会想跟俞小姐算算旧账——先别说这个,恭喜你们。”

俞星城:“你靠着我坐会儿吧,一会儿再喝点水,衣裳也先别穿了,别又沾了血。鳄姐说很快回来——”

他从衬衣里头,掏了半天,掏出两个红包。

温骁:“你放我躺着吧。”

十分粗糙,还有点折痕,感觉是在哪个中华街买的。上头有几个金字,写的像是从来没练过书法。

梦里都不敢想的待遇。

拜伦给他俩一人一个:“这是你们的习俗吧。”

岂止不难受……

俞星城拿过来看。

他喝水都喝不利落,只偏着头说:“喝够了,喝够了,别担心。我没有觉得很难受。”

她手里的写着“福如东海”。

温骁庆幸有高烧,否则他自知脸皮薄,脖子和耳朵怕是要红的掩盖不住了。

温骁手里的写着“寿比南山”。

俞星城没有被吃了豆腐的自觉,她抱着他,只顾着喂水擦汗,或是跟他低声说话。

俞星城:“……”

俞星城抱着他上半身,温骁想要动,却一身热汗没有力气,他只感觉自己倚靠着身体比他想象中要柔软许多。

拜伦还有点嘚瑟:“够贴心吧。他们说这是一对儿红包呢。里头装了二十英镑,哎,别嫌我不阔气,实在是我竞选经费有限啊。不过你要是跟我们这儿的某些贵妇人似的,结婚离婚个五六回,那我可是给不起了。”

温骁倒是意志坚定,还醒着,他只说是之前就有些痒和溃烂的疼痛,但之前治伤的医修说不打紧,他就没太在意。

俞星城忍不住笑了,温骁把红包递给她,俞星城把两个叠在一起,装在了挎包里:“谢谢你。”

她说罢,直接化作原型,带着四爪上新作的红指甲,爬过秋雨未干的回廊,往灌木丛中钻去了。

现在细瞧拜伦,俞星城愈发觉得,那化形怪变化出的拜伦,更像是民众眼中的他。风趣,不拘小节,光芒万丈。

鳄姐:“等会儿吧,你先给他多喂点水,估计要出很多汗,尽量别睡过去。你也别太急,幸好是找我了,杨椿楼还真未必有办法治呢。我很快回来。”

但真正的他,在自恋与英雄的外表下,隐藏着一种对不公的愤怒和对世事的疲惫,却并没有被化形怪复刻出来。

俞星城低头,看见她粉裙下的两只鳄鱼爪上,涂的红色指甲。

拜伦伸手想要抱一下俞星城,手伸过来,却在半空中跟看不见的影手报了个满怀。他嫌弃的看了温骁一眼,收回手臂:“别谢我。我是没料想到,你还会结婚。”

鳄姐咋舌:“我要去趟妖馆,看看能不能借到几味药。白瞎了老娘刚做的指甲。”

说是吃惊,但拜伦早在当年跟俞星城刚见面的时候,就看得出温姓的这个老男人,很喜欢她的。

俞星城:“这么老的妖毒,你肯定是为数不多有法子的人了吧。”

他当时心里还是觉得有点不屑一顾的。

鳄姐靠近去看:“他最近去滇地了吗?这是一种妖毒,很少见,以前安南王的时候曾经养过一些蛛类用来养毒,但这七八百年都少见了。不论是之前的医修,还是你涂的药,都是普通治伤的药,治不了的。”

但拜伦现在想来,他自己也忽略了,俞星城对温姓老男人也是态度很好的。

俞星城哪里见他这样虚弱过,连忙抱扶着他上半身起来,也顾不上要不要脸了,扯了他单衣的衣带,就给鳄姐看他后背的伤口。

靠。真是大意了。

俞星城把温骁叫醒,但温骁已经烧迷糊了,连眼皮都有点睁不开。

走的是润物细无声的路线,还钓到了女神级别的人物。

鳄姐好像是正在给自己修脚指甲呢,下半身还是鳄鱼小短腿和大尾巴,就着急的提着裙子,俩短腿乱拍,狂扭胡跑的奔过来,嘴里还嘟囔:“好不容易咱们俞大人找着个男人,进门没几天,再被折腾没了咋办。”

拜伦觉得自己这个英雄帅逼男爵——在男人魅力上,仿佛输了一筹。

俞星城:“我都被她这兽医治过病,怕什么。杨椿楼不在,只能让她顶上了,快点叫他来,二爷烧的厉害。”

他听说过一些东方女性的婚姻生活,似乎并不那么自由。哪怕在大不列颠,一个有钱的贵族小姐,婚后生活也怕是处处受限。

舵鹤:“是二爷病了吗?可鳄姐是兽医啊。”

但现在,俞星城还是像多年前一样,淡定的抿着头发,弯腰穿过枪林弹雨似的。看来,这段婚姻不会给她套上任何枷锁,她还是自由的。

俞星城吓了一跳,连忙叫舵鹤:“鳄姐回来了吗!让她来。”

拜伦这样一想,又很释怀,很想张开胳膊拍一拍温骁,说几句“这孩子就交给你了”之类的屁话。

烫的吓人。

但温骁收了红包依旧对他表情不善,拜伦想了想还是放弃了拥抱。毕竟温骁身上不知道多少只影手,说不定现在有一只就比在他裤裆上,等他说错一句话就捏爆他的蛋。

她一开始还以为是他醒着,但靠近几分,才发现他呼吸有些重和不适,她忍不住手指碰了一下他脖颈。

四人在后门没等多久,就看到一架黑色油亮的马车,停在了后门处,络腮胡子的车夫跳下来打开车门,四人快步走出了酒店,登上马车。

她伸手拍了拍温骁胳膊,却发现他脖颈泛红。

俞星城对周围到底是否有埋伏,还不太清楚,但拜伦上车后,深深松了口气,软倒在皮垫里。

俞星城有些心疼,忍不住想要去叫他一点,让他往中间睡一点。

温骁的不满,终于得以说出口:“如果知道伦敦如今这样不安定,我们根本不会来。”

他还是昨天睡着时候的姿势,瘦高修长的一个人,靠在床铺深处,额头都快贴着里头床柜的柜门了。

拜伦看向窗外,马车驶出一段,天空慢慢降下小雨来,淅淅沥沥的黏在车窗上。

俞星城起身后,迷糊着拢了拢头发,才想起来温骁,连忙转身去看他。

拜伦搓了搓脸道:“抱歉,是在咱们约定好会面之后才出现的这些状况。但是有个好消息,那个化形怪说的并不都是真话,你们的人和武器,我已经接应到了。就在两个小时多以前,我得到的消息。你通过火车进入伦敦的消息,引起了太多注意,反倒是他们提前准备组织对你的欺骗和袭击,分散了注意力,让我们在西侧海岸成功对接上了裘先生。”

俞星城第二天醒的很早,她还朝之后都醒的早了,舵鹤更早,在屏风那头端着铜壶进来倒热水,外头秋雨停了。

俞星城松了口气:“老裘还好吧。武器呢,是否有进水或丢件?咱们毕竟是部件分拆送来的。”

俞星城偏头睡着的时候,温骁缓缓撑起身子,靠近了几分,但也只是后背靠的很近,近到几乎连俞星城身上的温热也能隔着他后背的纱布传递过来。

拜伦:“损失了一部分,余量还未点,大概有三分之二到一半左右。”

她不知道自己醒着的时候有些抿头发碎动作,但睡着之后就没有了。温骁很轻易就能辨别她睡熟了。

俞星城手搭在膝盖上:“全额还是要照付。”

但温骁确实睡觉极其安静,呼吸平稳,连微动也没有。俞星城盯着暖炉的一点微光,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拜伦瘫在座位上,伸长腿,膝盖快要碰到对面正襟危坐的俞星城的裙摆了,他笑道:“好。”

俞星城一直睁着眼睛盯着床帐外头的暖炉,听温骁那边的动静。

他还没笑完,忽然感觉一只手,扯住他胸口的衣领,把他往上一拽,要拜伦往上坐直了身体。

温骁伸手,给她掖了一下被子,也靠在窗内睡了。

拜伦懵了片刻,和不爽的温骁对视。

俞星城转身,背对他面朝床外,拽了一下被子:“你快睡吧,受伤了要好好休息。”

拜伦:“……温先生,我不是巫师,也不是骑兵,你这么拎我,可能会把我脆弱的脖颈给弄断的。”

只是有些影手,本来就因为他心底压抑隐秘的想法而诞生,他已经不止一次控制不住了,只是有些没触碰到她她不知道罢了。

俞星城看向温骁,她愈发感觉到了温骁的不太对劲:“怎么了吗?”

他知道自己的借口很傻,俞星城可能没有实感,但灵力大衰退都已经过去了三年多了,他早就适应了,怎么会因为灵力衰退而控制不住自己的影手。

温骁轻柔的把拜伦按回了原位,对俞星城露出微笑:“没有,我以为他要滑倒了。”

温骁不说话了。

拜伦差点要对他比出大拇指。

俞星城一直觉得温骁是君子,自然也接受了他的解释,在黑暗中笑了笑:“嗯啊,你这都算好的了,灵力大衰退之后,好多人都被自己的法器所伤了。”

爱情能让一个正人君子变成绿茶啊。

不过是捏下胳膊这种举动,对于新婚夫妇来说算得上什么越界啊。

拜伦理了理自己衣领花边,让它们保持帅气的形状:“总之,我会带你们去暂住的据点。因为变故,我们也打算把行动时间提前到今天凌晨。所有的火车,道路都已经准备好了,加入的人手至少有三千多人。”

其实细想,从成婚之后,温骁说是没有与她同房便也做到了,前后都没有发生过什么让她不适的事情,他的守礼与克己,俞星城看在眼里。

三千多人……吗?

温骁声音像是被闷住了:“灵力大衰退之后,我有时候对影手的掌控力也下降了。抱歉,刚刚冒犯你了。”

马车一直行驶到了伦敦郊区,污水横流的城市,郊区往往像是用垃圾堆砌的城墙。偶有几栋高大的烂尾石楼,还有用铁栅栏圈起的红砖厂房以外,脚下全是连绵的棚户。这里靠近一处港口,有连绵的渔船靠在绿油油的浅海,海腥味、化工烟尘味、牛羊粪臭味弥漫街道。

俞星城:“没事。只是……我吓了一跳。”

拜伦带他们进入了靠海不远的几栋建筑,这里似乎是原来的邮局和车马行,但随着这里的工人们失去生活后,也渐渐无人使用了。

温骁像是狠狠咬住自己的舌尖,半晌吸了一口气道:“抱歉。我……还是回西侧院吧。”

俞星城并没有多问多说,所有的信息都已经在通信中沟通的足够明晰了,她只是在等在看。

温骁那头闷哼一声,这只影手猛地抽了回去。

拜伦带着她们登上阁楼,有些抱歉的推开了一扇咯吱作响的木门,房间里光线还算好,就是只有一个没有门的衣柜、一张铁架大床,一个铁皮洗澡桶,还有斜下来的低矮屋顶上搭着几块发黄的蕾丝装饰。

俞星城一惊。

拜伦:“预计你也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我们只能收拾出来这样一间房间了。裘先生还在码头上,我让人去找他了,他一会儿就应该会过来见你了。”

她话音刚落,那只影手就抓住了俞星城的手腕,用力的钎住却又很快松了几分,而后竟然往她小臂滑去,像是指纹都要跟她的肌肤吻合一般,缱绻且带着控制似的钻进她宽袖中,甚至捏住了她上臂内侧的软肉。

俞星城把行李箱放在了满是灰尘的地板上,从阁楼窗户推开向外看:“这里就是最大的伍立安纺织厂?”

俞星城被挠的手心发痒,她笑了笑:“你的影手不会也有性格吧。”

拜伦:“从这里,往北的大路,两侧和山麓内的七座城镇,都是伍立安纺织厂的厂房。甚至可以说,这是欧洲的纺织中心之一。”

温骁没说话,那只影手的手指似乎蜷了蜷。

俞星城:“另一个是德国的西里西亚吧。”

她却抓着那只影手没松手,两只手拢住捏了捏:“感觉很像是你的手啊。骨节都很像。”

拜伦:“是。”

温骁躺下去。

俞星城用手抚了一下窗台上的灰尘,看向远处工厂的白烟:“两年前,西里西亚集结了六千余人。失败。”

俞星城穿了条细腻柔滑的丝绸睡裤,那只影手揉的她不疼,反而浑身不太适应起来。俞星城忍不住伸手去抓那只影手:“好了好了,不用揉了,不疼了。”

拜伦站在门框那里:“所以这次我,有备而来。你也来了。”

温骁的影手却跨越界限,慢慢的揉着她膝盖。

俞星城:“说来,你信中没提及雪莱,我以为你这次会跟他一起来见我呢。他没来这边?”

俩人跟隔着楚河汉界似的。俞星城身子靠在床的外沿。

拜伦缓缓转过身去:“他不在了,俞小姐。抱歉没能带他来见你,他一定也很想见你,但他……不在了。”

俞星城被几只温柔的影手扶着,躺在了床上。

俞星城半晌道:“海难?还是生病?”

温骁:“你先躺上来,小心一点。”

拜伦轻笑:“不是。你也知道他总写一些支援运动的诗篇,或者是为贫苦百姓打抱不平的诗句。在我成立政党之初,他都跟我站在一起,后来觉得我太不择手段,我们俩就有分歧了,他做他的诗人,我做我肮脏的政客。只是有次在曼彻斯特的集会,很多市民邀请他去现场朗诵诗篇,支持运动,他就去了。”

眼睛适应了黑暗,她瞧见温骁撑着身子在床帐深处,面上关切,他人没动,俞星城却感受到一只影手揉了揉她膝盖。

俞星城:“他被抓了?”

俞星城在黑暗中疼的抿嘴:“磕了一下腿。”

拜伦:“不是。是被乱枪打死了。他中了七八枪。但事情被压下去了,当局很害怕雪莱的死……引发更大的暴动。我没见到他最后一面,他死的狼狈,也没留下什么话。只有没写完的诗。”

温骁吓得坐起来几分:“怎么了?”

俞星城:“……因为他死了,所以你才要搞这样大张旗鼓的活动,才要让伦敦血债血偿?”

灯灭了,她回来,没把握准距离,腿磕在床边,咚的一声。

拜伦心不在焉的笑道:“很多原因吧。我一个贵族出身,当过兵的诗人,却现在成了这样的政客,我已经没什么不敢做的了。”

俩人可算是躺下了。俞星城又给温骁那边垫了个透气的软垫,他朝内侧躺着,俞星城只瞧了一眼薄薄单衣勾勒处他宽肩窄腰的骨架形状,就心惊肉跳的趿着薄底绣鞋下去熄灯。

俞星城还想开口说几句什么,但现在的拜伦已经并不想多谈,他转身:“我还有事,等今夜火烧起来之后,还有机会的话,我们再聊。”

温骁:“我也……挺安静的。”

俞星城点头。

俞星城忙摆手:“没有没有,你觉得不要紧就行。我、我睡觉蛮安静的。”

拜伦合上了门,只快步走下了楼,关于雪莱的死就轻描淡写的说过去了。

不过……都成婚快仨月了,就躺一张这么大的床上又怎么了。

给了熬夜坐火车来伦敦的俞星城一点休息的时间。

俞星城也觉得,现在把他一个伤员请过来,温骁的性格又不可能让她去睡榻,今日还真是非要睡床不可了。

温骁这时才轻轻吐了一口气。

温骁皱眉:“怎么能让你睡榻上,早知道我便不过来了。要不让人支一张小床,我睡——”

俞星城靠着窗台,转头看他:“雪莱。说起来我确实也没跟他说过太多话。不想多想了,想起来就替拜伦难受。”

她耳朵红了,连忙找补道:“我睡榻上吧。”

温骁应了一声:“别想了。”

俞星城真的就是顺嘴一问,因为肖潼或者杨椿楼总是会来跟她一起住,她也没想着说分着睡在榻上。

俞星城努力耸耸肩,岔开话题:“你在吃醋?”

温骁过会儿道:“好。”

温骁正要打开行李箱:“……什么?”

温骁还以为是他睡在榻上,俞星城睡在床上,她这么一问,也有些结舌了,他想着,做戏还要做到这一步吗……她要是不讨厌就行。

俞星城:“还是说你是看拜伦不爽而已?”

俞星城:“你睡里头?我明日不知道要不要早起进宫,我怕宫里找我。”

温骁把行李箱放在了床脚的柜子上:“不是。”

舵鹤把茶水小炉都安顿好,伸长脖子,眼神乱瞟,踮着脚尖小跑出去了。

俞星城靠过来:“或者是你生气了。你觉得我来伦敦太冒险了。”

到了主屋,舵鹤和几个仆人已经把屋子打扫出来了。二人一进屋,除了暖意融融,便是满眼的粉红鸳鸯金吉祥,二人都有些无言,对视一眼,温骁咳了咳,俞星城便扶他到床边坐。

温骁蹙着眉头又松开:“有一点。”

俞星城手顿了顿,缩回去了。

俞星城:“不止吧。你一向很懂礼节,对待拜伦却态度很不好。”

幸好西侧院不远,不过夜里风有些冷,俞星城看他穿的确实单薄,给他扯了扯衣襟。温骁却自己拽好衣裳:“没事,不用。”

他不太想回答,别过头去。

他真觉得自己不配这份好心好意,半晌道:“……嗯。谢谢。”

俞星城有些泄气,也只好坐在了床上。

温骁没想到俞星城竟然愿意扶他。

温骁:“还不干净,等稍微抖一抖被子你再坐过去吧。”

俞星城:“那、那我扶你。”

俞星城滚过去,大字型瘫在床上,两只穿着皮鞋的脚搭在床尾的铁架上:“没事。反正我也不打算睡了。”

俞星城想要收回这话,温骁已经披上外衣,只拿了边桌上的眼镜和几件衣裳,道:“走吧。都已经这么晚了,你也该睡了。”

温骁不说话了,沉默的收拾东西。

温骁竟然还答应了。他还真是个温柔的人。

她看着天花板,忽然道:“温骁,我有点搞不懂了。我不知道是搞不懂你,还是搞不懂咱们的……关系。”

她真不是个东西,想要挽回一点可能压根没有的夫妻感情,却还让他受着伤挪动。

温骁手抖了一下。

俞星城又后悔了。

俞星城撑起身子:“你好像很愤怒,又好像很压抑。这会儿聊这个话题或许不合适,但你是觉得咱俩在一起很不如你所愿吗?淡如水的婚姻,不是你想要的?”

他半晌点点头:“好。你等我搬搬东西。”

温骁只是顿了一会儿,继续沉默的收拾衣服。

温骁又自责起来,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样让自己显得——既是愿意保持距离,又尽量不让她困扰。

俞星城心里有点不舒服,他像是一块儿怎么出拳都不会给反应的棉花。

不过,成婚毕竟是事实,外头的人虽然不大知道,但府宅内的下人还是知道的。他成婚第二天就走了,回来又分居,俞星城面子上多不好看……

楼下有了些饭菜的香味,确实从昨天到现在,她还一口饭都没吃,俞星城翻身起来,正要去拉开门找些吃的,忽然听到了温骁在身后开口。

她没有对他不管不问,甚至也没有对他太生气,可能只是亲近不来。

温骁:“……淡如水吗?但我却觉得,咱俩的婚事,让我总是七上八下。”

现在想来,俞星城还是温柔的。

她转过头去,温骁上半身仿佛都要埋进那个没有门的衣柜里,闷声道:“星城,我觉得很累。”

但他却后悔自己如此自私的决定,甚至成婚第二天就面对不了,甚至希望俞星城能当这婚事从来不存在——就离开了。

俞星城被这没来由的一句轻语,给扎到心底,腾地感觉自己脚麻。

他觉得自己这是人生唯一一次的任性自私,唯一一次主动说“偏要”,就想要用婚姻把俞星城这块石头给焐热不可。

什么意思?!是觉得不再喜欢她了?是觉得婚后生活让他疲惫了?还是说有什么别的缘故?

温骁做好了做门面夫妻,之后慢慢过日子的打算。

温骁声音更低了:“明明我不是个好人,却要装作……正人君子,对我而言越来越累了。”

但以她的道德和自律,如果跟温骁成婚了,她会断绝了自己跟任何人发展的可能性,也不大可能会跟他贺礼。

俞星城合上门,慢慢走过去:“……什么意思?”

俞星城虽然这些年心里没有中意的人,但说不定几年后她会爱上什么人。

温骁脊背弯下去:“因为我很生气。我生气你来伦敦,生气你再跟拜伦通信数个月。我知道很没道理,更重要的是我发现我自己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生气的理由。一开始假拜伦说不知道你成婚了,我觉得生气——好像是觉得你没告诉他我们的婚事,是开不了口。后来真拜伦知道了咱们的婚事,我又觉得你何必告诉他——我发现我变得胡搅蛮缠,变得……无理取闹了。”

这婚事,是他……工于心计或者说强拧出来的,不论是自己的年纪,经历或者说是一切,都不够与她般配。俞星城不论当时是出于怜悯他,或者是珍视多年熟识的情谊,不忍心拒绝他,但他自己心里都清楚——他很自私的毁了俞星城的婚姻大事。

俞星城瞪大眼睛,品了半天,才回味过来,刚刚几个小时内,温骁杀敌办事,不忘乱想;保驾护航,不忘吃醋。

温骁想了想,也懂了俞星城的意思。

然后问他,他还死不承认。

俞星城抿了抿嘴唇:“也怕你在这儿没人照应。这次你伤的不轻啊。”

温骁简直像是把自己脑袋埋在衣柜里就可以发泄的鸵鸟:“我讨厌拜伦。讨厌他可以轻轻松松跟你开玩笑的样子。也讨厌他写给你的那些信。”

大家说话的时候,都一边盯着地毯,一边打量对方的神色。

俞星城:“那你……可以告诉我啊。”

温骁:“可我受了伤,身上还是有血气,更容易弄脏床铺……”

温骁自嘲的笑出了声:“可我更讨厌会这样想的我自己。以前我不这样的。控制影手快要耗尽我的体力,控制自己的想法更是。我总想在你面前扮演正人君子,可我越来越知道,我不是。”

她面皮薄,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稍微挽回一点,想请温骁回主屋去住,也不好直说,只道:“我总觉得你住在这儿不太合适。”

俞星城靠着床架,拽了一下他衣袖:“爱吃醋就不是正人君子了?”

结果是她自己把婚事搞成这样。如今,温骁跟她哪有半分夫妻的样子。

她笑:“你要吓死我了。我以为你说很累——是跟我相处很累。我努力在有话直说了,哪怕是我这样的性格。你也要有话直说啊。你哪怕讨厌拜伦,对我来说也无所谓,他是我的熟人,但也是我利用的一位英国政客。我对他有那么点打底的友情,却不能阻碍我在利益上的选择。别吃醋了,温骁。”

她当时虽犹豫,却也下了决定。她心里清楚,或许没人比温骁更合适了。

她垂下头,也挠了挠脸,不大好意思笑道:“其实我还挺高兴的。吃醋什么的。否则我总感觉看不透你在想什么。”

更何况,婚事是自己答应下来的,没人逼迫。

温骁:“……不是的。不是,仅仅吃醋而已。算了。”

成婚之后,闹得不愉快,她自认是自己说话不当。成婚第二天就把温骁气跑了,俞星城有点怕见到他,又觉得再这么拖着俩人连以前的朋友关系都没有。

俞星城:“别再总是吞吞吐吐了,我就是想知道你怎么想。我甚至希望知道你时时刻刻怎么想。不高兴了,高兴了。觉得不喜欢什么,又喜欢什么?你说你控制影手耗尽体力又是怎么回事?”

俞星城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温骁没有转脸,似乎发出了一点点难堪的苦笑:“从咱们成婚伊始,我的影手,就总想要对你做一些很过分的事情。就像是分裂出另一个我,想要控制你,想要欺辱你,想要——像捏住小猫小狗那样,捏住你。”

温骁:“自然是。”

俞星城一愣:“想要伤害我吗?”

俞星城犹豫了一下:“你今天要住在这儿吗?”

温骁:“……对。或许,我不知道它会做出什么事。”

温骁点头。

俞星城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屏息或者倒退半步,反而笑道:“为什么?你的影手不是你灵魂的一部分吗?是你想要伤害我吗?”

她又泄气:“没有,是我非要帮忙的。你不用安慰我。你现在好些了吗?”

温骁:“我没有!但……但我也说不清楚。”

俞星城收拾好药箱:“哦。”

他确实说不清楚,那些旖念里有多少是他的幻象,那些掌控欲里有多少来自于他自身。

温骁忙解释道:“我处理伤口不太行的,毕竟看不见。”

俞星城托住下巴,后退半步又坐在了床边:“确实,你的某只影手确实很不听话,总是作弄我,或者是管东管西,但也还好。我不讨厌。我也总感觉到你在压抑着什么,我以为是对我的不满,原来是影手吗?”

俞星城抠了一下手指,有点恼羞成怒似的不大高兴:“你这么熟练,早知道我就不帮忙了。”

温骁缓缓转过来:“也不止一只影手会对你有歹念。”

很熟练。

俞星城笑的脸上微红:“歹念可有许多含义。再说,我也不是什么一捏就碎的水晶杯,你是很强,但我也不是随便就会被伤害的。如果你觉得这影手让你很难做,那我们可以想办法让它消失。如果你觉得它没那么危险,那就别管它,如果它欺负我,我会还击的。我会狠狠的电你,或者是用身边所有趁手的铁器洞穿它。”

布条被捡回来,在空中转了几圈,缠好打结。

温骁似乎注意到她脸上的笑意,感觉像是那只影手和他自己的旖念,都被她洞悉了。

但温骁很快两只手都抬起,将她扶稳,她被几只影手搀扶着,像是有八抬大轿似的,坐回了凳子上。

几分无地自容,几分窘迫震惊,温骁感觉自己几只影手迅速的膨胀,甚至隐隐要突破他控制的迹象。

他抓着她手臂,俞星城半蹲着,感觉自己稍微有点不稳,就可能会脸贴在他锁骨上。

俞星城却将碎发拨到耳后笑道:“首先我们要辨明,这些你辛辛苦苦压制的影手到底是什么。如果你认定它是邪恶的,是敌人,我们就想办法一起压制住它;如果你觉得它是你的一部分,我们就一起接受它,就这么简单——”

温骁的手却抓住她上臂:“没事。我自己弄就好了。”

温骁:“你还是不了解——”他话说到一半,脸色陡然一变:“不!”

她手一抖,那卷布条脱手,直接从床上滚下去,拖出一长条来,滚到桌子下边去了,幸好地上铺着地毯,俞星城手忙脚乱的妖去捡。

俞星城还没反应过来,忽然觉得自己被一只大手猛然捏住,磅礴的灵力与毋庸置疑的力道,几乎将她整个人捏紧在掌心之中,而后狠狠按在的床上。

俞星城:“不是、不是……没有,我是说——啊!”

那只手根本就不是常人的大小,她甚至还感觉到了某种类似野兽的毛发,爪子的形状,还有紧扣的尖锐指甲。

俞星城心里暗骂:这话就是做贼心虚!

这只影手更应该称之为兽爪,这根本不是人手的形状!

温骁:“……嗯?”

兽爪掌心热度滚滚,俞星城整个上半身躯干几乎都要被它紧紧捏在手中,她胸口隔着衣料,都能感觉到炙热。她明白温骁为何恐惧,这只兽爪似乎会轻轻就扭断她的脖子。但俞星城并没有着急反击,因为她只是腰带与胸口的花状领结被兽爪的指甲尖端划破,却并没有给她造成实质性伤害。

俞星城脸上也有点烫,差点咬着舌尖似的说道:“我闭眼了。”

只是这被紧紧抓住的滋味确实不太好受。

到底能往哪儿看啊!

而这只兽爪似乎心满意足的动着指节,将俞星城整个上半身放在他手中揉捏。

这盯着人家穿的绸布裤子看,也不像回事儿啊!

俞星城涨红了脸:……草!这是故意的还是不故意的?!这只影手是他妈的老色批吧!

她后知后觉——

她听到了温骁愤怒且不安的低声咒骂,他似乎想要控制住自己的影手,甚至她感觉他的一部分影手在攻击这只兽爪。

她盯了一会儿,却发现温骁又并了并腿。

而且意欲对她“图谋不轨”的并不是这一只影手而已。

俞星城动作一僵,定了定心神,装作没发现,目光却只往下看。

她立刻感觉另有冰凉的指尖摸上了自己的鼻梁,顺着一路往下,在她嘴唇上蹭了蹭。冰凉的手似乎觉得她的上唇柔软又有弹性,那指尖轻轻拨弄,又挤开她紧闭的嘴唇。

这个姿势,简直像是圈抱住了他。

俞星城有些震惊:那这只手又算什么人格?

温骁转过身来抬起手,俞星城拿着成卷的布条,伸手过去,缠了两圈,温骁清了清嗓子,她正两只手在他背后交接那卷布条,这才发现,自己脸都快贴在他胸口了……

这只冰凉的手,并没有什么猥亵的意图,更多的是稚子似的好奇和百无顾忌,仿佛要趁此机会把她各处摸上一遍,好好感受一下触感。

俞星城用几层剪裁的大块纱布盖住了背部,又拿了一卷透气的薄白棉布,打算在他身上缠几道,把纱布固定住。

但温骁毕竟是能看清自己的影手的,当他看到它探入俞星城唇中,简直头皮发麻。

他忍不住坐在那儿不动,道:“帮我简单处理一下就行。”

俞星城还只是躺在床上,并没露出反感的表情,只是有些脸红。她似乎想要亲身做实验,看看这些影手想要做什么。

温骁承认自己享受被她照顾的过程。一股股疲惫也侵袭着他,若是在平日他还抵御的住,但俞星城细碎小心的动作,还有她衣袖中的暗香,以及她时不时关切又自说自话的嘟囔,让温骁觉得过于舒适和放松了。

兽爪松开了手,俞星城被它指节勾起,悬空离开了床铺,又从它手中滑落落回了床上。

俞星城:“我知道。差不多好了,等我拿个干净的纱布给盖上,然后稍微绑一下。”

她撑起上半身,看着温骁。

温骁又道:“你放心,这些影手对你没有敌意。”

温骁脸色发白:“对……对不起……”

虽然俞星城觉得他们二人成婚之后,她也没算是给他一个休憩的家……

俞星城:“你控制住了影手?”

现在算是,这个为夜路执灯的人,也有偶尔可以下值归家休憩的时候了吧。

温骁:“不……”

以前小燕王说,温骁是风雪夜路上的执灯人。

俞星城刚刚坐起来,就感觉那只兽爪猛然拽住她的一条右腿,将她向床尾拖去,露出长裙下穿着羊绒袜的膝盖甚至一截大腿,俞星城连忙按住裙摆。

俞星城一直觉得温骁很孤单,但她没有细想过,他原来在世上这么无牵无挂。除了他心里坚持的血淋淋的正直,他几乎不大剩下什么念想了。

温骁更加愤怒了。

其中还有两三套,是四五年前俞星城陪他一起去订做的长衣。

俞星城连忙道:“哎这不是没走光吗,再说屋里就只有你,我倒要看看,这只影手有多难缠——”

当时二人成婚的时候,温骁只用个小木箱,装了些旧衣裳就来了。

下一秒,她就感觉到那兽爪两只指尖捏住了她的下巴,似乎拨弄着她的脑袋,而后又缓缓向下,捏着她的脖颈。

俞星城想来,从认识温骁以来,他似乎都是离群索居,在苏州的时候他租了个极其偏远的小院,家里除了床几乎没有家具;在俞星城消失的这几年,他似乎也卖了温家旧宅,只一个人租了个长屋,住在离她家宅两条街远的的地方。

她几乎能感觉到自己血管的跳动,那兽爪指尖毛茸茸的触感,以及它似乎威胁又爱捉弄的本性。

想来,以前在温家的时候,很多人对他就有恶意,那时候他看着身份显赫,少爷脾气,实则也要在屋里用影手为自己处理伤口。

但她其实更强烈的感觉到,这只兽爪,确实不是敌人,而是温骁的一部分。只是可能它一开始不是这样的形态……

温骁:“我的影手大多数都是从背后长出来的,有陌生人靠近后背,很容易控制不住伤到他们。所以我大多数时候都自己处理。”

但它并没有杀她的意图,只是想表现自己有这个能力,而后又缓缓往下挪。其余的影手似乎在攻击它,俞星城只感觉到灵力的碰撞与风,却没看清那些影手对它的攻击。但它很强,并不受太多影响,甚至蹭过她肩膀,直到指甲尖端划开了俞星城衣领的系带。

俞星城仰头:“你在外受伤,随行的医修不帮你吗?”

她穿着薄薄衬裙的胸口袒露出来。

俞星城陷入回忆,温骁忽然开口:“觉得很奇怪,很少有人帮我涂药。”

俞星城并没有去抬手阻挡,只是周身荡起薄薄的电光,猛然在一瞬释放。

但这两个月来,她确实把温骁的一些话反复咀嚼,再回头看他这些年的诸多举动,都似乎变了味。

兽爪似乎也有几分怕电,或许是没想到她会反击,狠狠哆嗦了一下,退开出去。温骁也受波及,一个趔趄,扶住床架才站住。

现在想来,她都不知道自己成婚前后在干些什么。

俞星城低头想要拢好衣裙,那只兽爪竟完全脱离了温骁的控制,从高处一下子扑下来,甚至温骁也被影手的动作带的往前一撞,腹部撞在了床边,闷哼一声,跪倒在地。俞星城猛地一滚,从床上滚落,也跪到温骁身边。

俞星城也不知道该接什么,气氛尴尬而温热,她总觉得他们还只是朋友,很要好的朋友,或者说……很贴心很值得依赖的朋友。但当几个月前,婚事被提上台面,温骁说了一些话,她确实有些慌了。

她一只手猛地朝斜上方,迸射出一股电流,直击向那只兽爪。

温骁:“没有忍。……挺舒服的。”

另一只手抓住温骁的手,猛地往自己胸口上一按。

但为了别显得心虚,她还是没把手拿开:“哦,刚刚洗了软巾,手沾了冷水。你忍忍。”

温骁大惊。

再说俞星城心里还是有点难适应这关系的转变。

俞星城在电流声中道:“不需要影手。你自己想做这样的事也不要紧。”

俞星城也感觉到她扶着温骁肩膀的肌肤,有些发烫,她指尖微痒,后知后觉所谓夫妻,但根本就没有过什么肢体接触。

温骁:“不是,我——”

温骁在躲她的目光:“手怎么这么凉。”

俞星城:“你想抱住我,想要捏我,想要欺负我也可以。”

温骁闷哼了一声,俞星城以为是弄疼他了,偏头,在煤气灯的暖光里问他的侧脸:“怎么了?是我手太重了吗?”

她笑了笑:“因为我也想这样对你啊。”

俞星城因为他偶尔会抖,自己手更哆嗦了,实在忍不住,伸手去按住了他肩膀。他肩膀没受伤,俞星城按上去,就觉得自己像是指腹按在了劲弓上,他皮肤下的筋骨肉都绷紧了。

说着下一秒,她也抬起自己的一只手,按在温骁的嘴唇上。

温骁有时候会有点抖,但他又会立刻说不疼。

影手齐齐僵在了空中,停止了一切动作。

说实在的,俞星城并不怎么照顾人,她自己又是能缓慢愈合的体质,不需要这样处理伤口,显得有一点笨手笨脚。

俞星城指腹用力揩了一下他的下唇:“你总是紧紧抿着嘴,我有时候也会看你吞吞吐吐的样子,心里有几分恶意。比如如果我这样把手伸进你嘴里,能不能多撬出几句话来。”

先是把他伤口附近的一些血痂或污痕给擦净,然后用软纱布沾了一些药膏,轻轻的擦拭着他身上的伤口。

温骁软倒的跪在脏兮兮的地板上,怔怔的看着俞星城:“……”

俞星城重新打了水,又搬了个小凳过来。

“掌控欲,想要欺负的小恶意,想要支配对方的欲望,想要亲近或摆弄对方,很多时候是不光彩的心理,却再正常不过了。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钻牛角尖的。”俞星城没想要让他回答,毕竟她现在正捏着某个正人君子的腮帮子:“但我不喜欢家里杵着一尊佛。有些事没那么大,有些不光彩的小心理,我也可以拒绝,或者反击你。但你如果不表露你真实的想法,以我这样见多识广的想象力,会把你的另一面想的更可怕更变态的。”

那岂不是在他们成婚前后的事?

温骁被捏的话也说不清楚了:“……什么?”

那这双新的影手,诞生在一个多月前——

俞星城:“我确实有幻象,你的影手会不会想打我,虐待我,要不然是什么变态的损伤我身心的可怕行径。但好像也没有,我甚至感觉,有这种影手,你才比较……有趣。”

俞星城只知道,他的情绪和记忆会影响影手的诞生与消失,有些曾经的影手已经消失,也代表一些背负的事物离他远去。

温骁急道:“不,或许你不了解,它可能会做更——”

温骁不知是不是因为疼,身体一僵,前头小桌上的煤气灯被拧亮了几分,他应了一声:“嗯。新的影手。大概一个多月了。”

俞星城戳破他:“才不是那只兽爪,就是你。温骁,你就不是个正人君子,你也不是六根清净,你更不是他妈的可以成婚一年了还可以啥都不想的活佛。你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男人而已。跟我一样普通。”

她一边涂药,一边道:“我怎么感觉从来没碰过这只影手。是新的吗?”

温骁愣愣的,半晌道:“是,你说的对……我是个很普通的人。但你不普通。”

俞星城接过药瓶,跟他那只拿着药瓶的影手碰了一下。

俞星城站起来:“我也很普通。你对我欲言又止,我很不爽;我主动让你捏我的胸你吓跑了,我很不爽;我们成婚一年了,结果我就直接过上了老夫老妻的生活,我很不爽。我有时候很想半夜醒来,把你打一顿。让你那副样子松动几分,让你屁都不放的性格活络一点!我想要你对待我,和对待别人不一样。你认为你应该表里如一,所以才想一直要当正人君子;可我觉得我们都成婚了,我值得被你区别对待,你不应该面对我的时候还那副样子!”

温骁转过头去:“你帮我拿纱布涂一下吧,我抹不匀。”

温骁:“……那你想要我怎样?真实一点?可,真实的我如果让你讨厌呢?”

他心里跟啪一下拍扁的桃酥似的,全变成了碎屑粉末。

俞星城:“当年你求婚的时候,如果我说讨厌你,拒绝你,你会默默离开吗?”

温骁瞧了她一眼,俞星城目光闪动。

温骁:“会。”

俞星城看着药瓶在空中被打开,悬空之中精确无误的倒在他后背的伤口上,她站起来,裙摆还搂在怀里:“……真的不需要我帮忙?”

俞星城:“那现在就也这样好了。如果我发现我讨厌你,你就离开吧,我们好聚好散。但我不喜欢跟带着面具的温骁在一起。更何况——”

温骁一只影手,从她手中拿过玻璃药瓶:“怎么会够不着。”

她朝后,躺倒在床上:“而且,我了解你,我相信你。现在想来还觉得我刚刚紧张的怕被那兽爪杀死,有些好笑。你的性格,怎么会伤害我嘛!”

俞星城蹲在地上,仰头:“别闹,你怎么够的着后背。”

温骁扶着床架,缓缓起身,沉默的看着她。

俞星城似乎终于找到了药,温骁开口道:“我自己来就行。”

俞星城也望着他,她刚想要开口,温骁忽然身子倾下来,一只手撑住床头的软枕,低头朝她亲下来。

这会儿回来,他只瞧见俞星城半分静气也不剩的为他的伤势着急,他眼底发酸。

俞星城愣了一下。

事情发酵了两个多月,他也不知道怎么去面对,心里有千回百转的波折,也有一块名为“偏要”的烙铁,把这些杂七杂八的想法都给烫平。

天气干燥,俩人的嘴唇也不算湿润。

温骁垂着眼睛,成婚前后他强求来的只有龃龉和窝囊,也是他自个儿逃避,选在了成婚第二日就匆匆离京去外地办事。

只是一次压下来的接触,她只感觉到温骁撑在她脸侧的手似乎在微微发抖。

她有点着急。

温骁又抬起头来看着她,轻声道:“所以……这样的事,也是你会想要对我做的吗?”

俞星城嘴里还在小声念叨:“我记得杨三木跟我说右手边内三层有呀!”

俞星城想要咽一下口水,嗓子却跟要被火烧起来似的。她半天才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复刚刚情感导师般的理直气壮:“……嗯。”

这种不动,有点点等着别人照顾的意味。

温骁声音压下去:“至少我是一直,都,都有想要这样做。”

温骁坐在那儿,他疼的有点动不了,但也确实不想动。

他再一次低下头来。

她把药箱拖过来,蹲在地上,搂住自己的裙摆,就开始翻箱倒柜。

他只是贴了更久的时间,俞星城的手臂却忽然抱住了他脖颈,往上抬起了头。

温骁一偏头,就瞧见平日走路跟踩在莲花上似的娉静的俞星城,冲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拎着一个巨大的药箱进来,转头还在跟外头的人道:“你不用进来。”

温骁似乎被惊到微微启唇,俞星城却主动探出了舌尖。

看上去确实可怕,俞星城只是屏住了呼吸,后退半步,道:“你等会儿。”

等正人君子意识到可以这样做,估计要亲俩月才行吧。她可等不了。

温骁后背上有几道兽爪一样的痕迹,还有一些也早不了多久的结痂旧伤。但这些伤口似乎有隐隐的毒气或邪祟浮动,愈合的缓慢,连结的痂都是软黏的。

温骁愣了片刻,手臂像是撑不住枕头似的,软倒下来,压在了她身上。

俞星城把那件黑红斑驳的披衣揭了下来。

俞星城闷哼了一声。

温骁想了想,也觉得拦不住她,只抬起右手把自己略长的头发拢了拢。

他以为自己压疼了她,想要撤开几分,但俞星城紧紧抱住他后背,只从鼻尖发出一声轻笑。

俞星城抿了抿头发,把水盆端起来放在旁边桌上,堵在床边:“让我瞧瞧。”

温骁这时才睁开眼睛。

温骁:“无事,是有几天的旧伤了,只是要换药,所以看着可怕。”

他发现俞星城眼里漾着笑意,正看着他的窘迫样子。

俞星城眉心一跳,上前一步:“让我瞧瞧。”

她或许也经验不足,但胜在胆大,探出了舌尖,甚至挑衅的占据。他心脏跳得像是狠狠压住才能不让它弹走,鼻息灼热的如同发烧,他猜自己的样子有些难堪,有些无法招架,因为俞星城眼里的笑意更盛。

一缕血水从他胳膊上蜿蜒下来,汇聚到指尖,滴在了脚踏上。

温骁不满的注视回去。

灯光昏暗,俞星城才发现,他身上披衣黑红斑驳,不是染织花纹,而是血痕。他脚边放了一盆水,似乎本来在给自个儿清洗伤口,直到俞星城闯进来了。

俞星城这才闭上眼睛,鼻间发出几声哼哼。

温骁似乎本来不知道要如何说话,他呆了片刻,垂下头去,又似乎作出几分以前的模样,笑了笑:“还好吧。”

俞星城笑意还没持续多久,那只兽爪便再次出现,只是它钻进她与床褥之间的缝隙中,将她整个人托起来,像是托着一枚雪花似的,把她拥在掌心中。

好多年前俞星城颇不待见的细鼻薄唇眉眼,倒随着年纪与气质改变,显出几分烟似的袅袅,高傲自大化作自矜,倒也瞧不出当年温家人的作态了。

俞星城身子软下去,像一块躺在沙发上的绸缎,放松在那兽爪之中,只微微抬起下巴,加深了这个吻。

俞星城消失三年后刚回来的时候,温骁头发还不过是耳朵上沿的长度,加上成婚,新皇登基,他又出差了两个多月。现在似乎变长了几分,柔软的窝在颈边,他脖颈下巴线条有种金石的棱角。

她隐隐约约好像听到了脚步声,甚至听到了门好像被推开的声音。

俞星城想也没多想就开口:“你怎么又瘦了。”

下一秒,就余光瞥见刚刚被推开门缝的木门,被猛地合死,一只手的轮廓,深深凹在了门后。

不过,相别一个多月,瞧见对方,都是一愣。

门外传来裘百湖的怒骂:“靠!老子的鼻子差点撞断!我要是从楼梯上滚下去,把另一条腿摔断,你们俩要养我一辈子!”

俞星城揣摩不出来,他连起身都没起,是因为受伤,还是因为二人之前不睦……

俞星城挣扎着要起身,温骁抬起头,尴尬的抿了一下嘴唇,他欲言又止。

俞星城走到屏风旁,瞧见了温骁坐在床沿。

俞星城捏了他胳膊一下,小声道:“别又露出这幅表情,想说什么就说!”

她往那边走,温骁侧了侧身子,先开口:“我以为你要忙到很晚才会回来。”

温骁:“咳咳。这样的事,不会只有一次吧……”

没话了。

俞星城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你是觉得天底下夫妇,新婚圆房之后,就三十年不碰对方了吗?”

“嗳。”俞星城应了一声。

温骁窘迫:“我只是确认一下!”

屋里还算暖和,但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俞星城看到绢绘山河的屏风后头,一团暖黄的昏暗灯光。温骁坐在床边,听见她推门的声音,扯了件单衣披在了身上,没起身:“星城?”

俞星城:“你的影手表现的还算乖,所以,相比于吃惊,我更是觉得有点好笑。”

她手碰到被秋雨潲湿的冰凉门框,缩了一下,才用力推开了门。

温骁:“好笑什么?”

俞星城有时候觉得自己和温骁之间的事儿,都快被这帮围观的奴仆妖怪们给琢磨透了。西侧院屋子里果然亮着灯,外头没有侍立的仆从,俞星城让舵鹤先拎着药箱在外头等着。

俞星城从床上站起来,系好胸口的系带:“其实也不是好笑。是……心疼吧。或许是我也说的太少,这样许多小事,都让你放在心里纠结。是我,让你连一点胆大的余地也不敢有。”

舵鹤垂头:“二爷住这儿,您要是请他回去,还容易。万一您不想让二爷住主屋,回头让您赶他走,那不是让您难办吗?”

温骁坐在床边:“不、不是这样的。我反而觉得是我太,太懦弱。你说得对,如果不喜欢我,你可以离开,我伪装自己,太害怕你离开,反而是太过懦弱。”

俞星城有点挂不住,道:“谁让二爷来这儿住的,像什么样子。”

裘百湖在外头叫道:“靠,我都等半天了,听见你们嗡嗡说话还不给开门!要不是有事儿要说,我就直接下楼了!你们小夫妇能不能赶紧穿好裤子,老子不想干站着!”

舵鹤还脸上有一丝疑问:她还以为温二爷会住主屋吗?

温骁连忙起身:“是我关的。老裘,你等一下,我这就来。”

果然舵鹤拎着巨大的药箱,在西侧院门口等着呢。

俞星城按住他:“我去开门吧。”

她端住身形,快步朝夹道之隔的西侧院去了。

她走出去几步,忽然回头又跑过来,快速的亲了他脸颊一下:“不过你做了一件足够大胆的,也让我感谢的事情,就是向我求婚了。”

俞星城差点咬到舌尖,还是在模糊中指了个暧昧不清的方向:“屋里多备套东西。”

俞星城扶住他肩膀,垂眼笑道:“以前我不觉得,现在越来越深刻感觉到——我希望你陪着我,时时刻刻。”

俞星城天天住在主屋,收拾出来是说她不住在这儿了,还是什么别的意思?

温骁被这告白镇住,还没来得及回应,俞星城就小跑到门口,拉开了门,靠着门框对外头的裘百湖道:“哎,你都懂得,刚刚还不敲门!”

什么叫收拾出来?这句话说得也太模糊了吧。

裘百湖:“操,我是没想到这破地方你们俩都能如胶似漆的!都准备好了,特别是咱们的事。我听说昨天,有一小批工人在附近山麓的工厂与工头发生口角,双方互殴,工人被打死了十三人。这事简直是点了把火,我们不用担心拜伦的计划没人回应了。”

仆从:“……啊?”

俞星城还沉浸在刚刚的氛围里,半天才回过神来:“嗯?啊——哦,那太好了!”

俞星城本来要转身急急往西侧院走,却又忽然懊恼似的刹住脚,差点一个趔趄。仆从连忙要扶,俞星城转头拿开手:“把主屋里收拾出来吧。”

裘百湖:“……要不是你俩已经成婚了,我还亲自包了大红包,现在真想去给他锤两拳。别让男人把你弄傻了!”

仆从:“二爷住在西侧院了。”

裘百湖怒瞪向温骁,发现温骁正抚着脸颊,坐在床边,表情比俞星城痴呆十万倍。

俞星城一愣:“那他住哪儿了?”

“……”

仆从一脸茫然:“二爷没住这儿啊。”

裘百湖:“我不想说了。夜里等着看吧。我认为咱们千万别久留,随时做好要走的准备。渔船我们都已经重新买好编队了,潮汐也问过了,如若此事不成,甚至拜伦都把自己卷进去了,我可不打算到广场上看他的绞刑。”

她到了自个儿的主屋前头,却发现门窗紧闭,灯也没亮。她转头看向门口仆从:“二爷睡了?”

俞星城点头:“我懂。”

俞星城捏着伞,一路走得快,家里奴仆见了连忙避让,只是连忙踩着凳子点灯,一路上亮起的油灯煤气灯始终追在她背后,慢她一步。

夜晚来得很快。

舵鹤长颈一缩,连忙转身化作一只白鹤掠过屋檐飞去了。

俞星城并没有直接参与,她只是将自己的磨刀石化作巨刀,立在了衣柜旁,选择和温骁一起坐在宽敞的窗台上,朝外看去。

俞星城忍不住拔高了音量:“那你就把药箱都搬来!”

伦敦没有星星,厂房比棚户人家还要明亮,俞星城看着远处,一只竹筒飞过薄雾到温骁身边,温骁指尖一点,竹筒中纸条飞出,他粗略一扫:“已经开始了。

舵鹤:“还不知道二爷是怎么伤着了呢。”

西侧山中的工厂已经被点燃了。”

舵鹤提着裙子在后头追,俞星城转头:“你去看看鳄姐在不在,要是不在,就去杨椿楼院子里拿点药来。”

俞星城点了点头,依然抱着膝盖看向海湾。

车马从侧门进去,才驶进后院靠好,她便自个儿从仆从手里接过伞,往内宅去了。

温骁:“你真的就不抱一点胜算?毕竟这和法国里昂的那几次小打小闹的游行,以及德国的那次六千人大起义都不一样。他们有武器,还有拜伦的支持。”

到了家里,都快后半夜了,小雨淅淅沥沥也没停,舵鹤在路上只是轻描淡写说了几句“二爷好像是又受伤了之类的话”,俞星城脸上那股愁绪反而变成了愤怒,一路上骂了好几句当今皇上。

俞星城:“不。我觉得太难了。”

俞星城又萎了,她抱着胳膊,想开口辩解些什么,又说不出口。

温骁:“不过我一直以为英法德这样的地方,都是皇帝已经半下台的。

舵鹤瞧了俞星城一眼:“您这话可别跟小奴说,当着二爷的面说,他心里就舒坦了。”

应该会有更多的自由和平等——他们有过那么多次或血腥或不血腥的革命,应该有更多变化。”

俞星城坐直起来:“他怎么了?皇上也不肯跟我说派他去干嘛了,要是又让他做什么不得了的事儿,等着我明天在养心殿指着鼻子骂朱略不是个东西!”

俞星城:“至少以目前而言,改变不是你我以为的那种,只是当权者的阶级换了换。从以前的皇帝和贵族,换成了金融巨头和大地主,连一般的做商贸的商贾都入不得议会,更别提这些工人了。甚至说,皇帝有时候还因为宗教或征兵等等因素,对农民没有那么狠心。但议会里,那么多大地主和大资本家,谁压榨工人压榨的更狠,谁就是权力的赢家。”

舵鹤只又把眉毛垂下去:“二爷不大好呢。”

温骁:“我听说英国也有过几次这样的起义了,但是都基本是小打小闹。英国的两个主要政党,好像构成的人群都差不多,只是对宗教的态度不一样而有分歧。”

俞星城脸上显出几分粘稠的愁绪,她一向是个快刀斩乱麻的人,早也爱恨分明,却偏偏在二爷的事儿上,总是瞻前顾后,不敢轻举妄动。

俞星城点头:“你还是出入大不列颠的次数多,对此很了解。对,辉格党托利党都差不多,拜伦被联手打压,以及他能异军突起,都是因为他联合了不少工人和工商业者。法国的七月革命时,冲上前线的都是市民,屠杀贵族的都是工人,但真要是七月王朝上台,他们还是老鼠。这些革命过的国家也都差不多。英国一直没有过太多流血的革命,一切的权力交接都无法斩草除根,所以你看现在,局势混乱的不得了。”

俞星城动作僵了一下,朝车内的软垫后靠了下去,半天才呼出一口气,两手揉了揉脸:“不,我说缺点什么,不是这个意思。”

温骁懂得。皇帝、新地主还没扯明白帐呢,如蝼蚁般的工人已经团结起来了。

舵鹤抬眼,轻声道:“今天,二爷回来了。”

他听说过这些工人的生活,很多都可以和大明战乱时期的佃农相比。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一切皆可被贩卖……

俞星城:“是,大多数时候还是喜欢静的,杨椿楼确实也太闹腾。但她要走了,我又总觉得家里缺了点什么。”

温骁:“只是我没想到拜伦会来与你合作。很明显,你是巴不得这场暴动闹得越大越好,越大越能钳制拜伦,越能扩张咱们在大不列颠的影响力,越能控制咱们在海外的市场。但他不蠢,怎么会做这种选择。”

舵鹤微笑:“大人不是喜静吗?”

俞星城:“因为他没得选了。拜伦拥有不少民众的支持,却在各种方面,被皇帝和大地主们联手围剿。”

俞星城不想再看手里的折子,叹气道:“家里又要静的吓人了。”

她似乎觉得有些冷了,温骁拿起旁边的毯子,盖在了她的肩上:“可以想象的到。”

舵鹤是个秀美长颈的丫鬟,道:“青腰刚刚飞来报信,说杨大人已经走了。”

俞星城:“他本来是从德意志和奥斯曼进口了一批枪械,全都被拦截,甚至他的同党政客的军工厂也被炸毁。他还联合了一大批巫师和约旦学院,那是这些年新兴的炼金术士与巫师组织,但听说多名巫师被捕,以亵渎宗教为名被枪决,甚至有些还被冠上散布传染病之名被火刑——多少年没见过的火刑了。甚至连支援他的海外银行都断了钱,如果不是我及时从华侨商会借钱给他,他或许都没法组织这次行动。”

俞星城在车中伸了个懒腰,问了舵鹤一句:“杨椿楼走了吗?她说今日要去赣南办事,但没说几点走。”

她望着远处渐渐起来的烟与火,甚至隐隐听到了人群的怒吼声,一列空着的运煤火车,从远处山麓驶过来,停靠在了计划的地点。

老官:“这么素的车,却能在午门前头跑马,还能是谁?不就是咱们刚刚讨论的主角吗?”

她甚至听到了一些歌声:

小年轻:“是谁的车?”

“一重咒诅给富人和国王,

正说着,远处一阵马蹄声,三人转头对视,小跑了两步,从刑部大门口往外看。一辆乌篷的低矮马车,快速的穿过午门前的石板路,车内有昏暗的灯烛,照亮了车顶四角边檐悬挂的白色细绸。

他毫不关心我们的痛痒,

老官背着手,叹了口气:“如果是我,怕是要被这指婚给膈应死了。”

他刮去我们仅有的面包,

只是三人转个弯到无人窄路,眯眯眼忍不住又轻声道:“你说先皇是不是有意把眼线细作插到她家里去呢,毕竟这次出航,她这位丈夫也要随行,会不会也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回报皇上。而如果她当年不同意这指婚,就没有今日外相的位置。”

把我们当作狗一样枪毙——

小年轻捂住自己的嘴,可不敢再乱说一句。

我们织,我们织!

眯眯眼也瞪了小年轻一眼,收拾汤碗,往回走去。

一重咒诅给虚伪的祖国,

老官真的忍不了了,一脚踹在小年轻后屁股上:“说出口干嘛!以为别人都没听说过是吗!就你懂的多是吗,这三个字儿以后也少提。不说了,爷要回去点灯熬油的加班了!”

这儿到处是无耻和堕落,

小年轻:“可……可那是温家啊……就算我入朝晚,也听说过温家。更何况这二爷不是一尊煞佛吗?这些年那么多血淋淋的案子,不都是跟他——”

帝国的太阳早已沉下去,

眯眯眼笑着点头,喝口汤:“这只是我自己的推测。俞大人当年共事过的人里,温二爷是如今露面最少,最不显山露水的。而且他也算是当今皇上身边的心腹。要不是先皇仙逝前他又回京师了一趟,估计很多人都不记得他的存在了吧,这样的人,还不适合入赘给俞大人?”

霉烂的垃圾养饱了蛆虫——

老官听不下去:“是那位温二爷吧。你别他妈的天天什么都不知道就乱说,温嘉序是以前俞大人的学生!”

我们织,我们织!”

小年轻吓了一跳:“不会是钦天监的温小爷吧!我有碰见过他几回,看那模样怎么都不像是安分低调的啊!而且好像俞外相也跟温小爷在朝中有过照面,温小爷跟她说话颇不客气,难道真是两口子——”

温骁似乎看到了成千上万挥舞着农具或枪械,冲向火车的人群:“咱们的人也会随着火车进入伦敦对吧。”

眯眯眼笑起来:“你猜的大概是对的,先皇自然想让她找个安分且位低的男子入赘,而不是高嫁。但这个人却不是寒门子。我听说……是温家人。”

俞星城:“当然。我借了钱,我租了武器,当然需要一个足够大的场面。我们的人负责刺杀一些知名贵族,或是在各地引发爆炸。几家有威胁的军工厂、以及某几位在海外殖民地掌握大权的贵族,其实是我们的首要目标。拜伦或许会猜到我的卑劣吧,他要利用我点燃英国的星星之火,我要利用他削弱这个国家短时间的实力。”

老官把汤碗盖子一盒,放在了门廊下的窄桌上:“女要嫁高?她手里的权,可没有性别。你看朝中大员,哪个敢再娶高门贵女,大多数不都娶了寒门或曾经的清官名将之女,没几个人敢乱用婚姻结盟。她自然也一样。先皇怕是担心她的婚事,便要求她跟一位同样的寒门子成婚。”

温骁:“但如果他成功了呢。你说会不会,就像是以前工业大革命似的,工人的革命,也让他们会变得更强。”

小年轻想不明白了:“女要嫁高,她要是连进宫都不行,那天底下还有谁能配得上?再说,嫁给朝中哪位大员,皇上都不可能同意的。”

俞星城转头看着温骁:“所以我既是不希望他们成功,又有那么一点点期盼他们成功。”

眯眯眼道:“更何况,先皇跟俞大人早有过接触,当年应该就看得出她的本事,如果想要指婚给皇家,怎么不趁着她当年羽翼未丰的时候让她做燕王妃。听说当年俞大人调职来到京师,燕王殿下曾向先皇求赐婚过,先皇拒绝了——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温骁肩膀靠着她肩膀:“为什么?你觉得拜伦如果真的上台了,能短时间搅得更乱?”

言下之意,就是先皇觉得,当今这位皇上哪怕因为变故退位,也希望俞星城能稳坐外相之位。

俞星城:“也不只是,就是感觉如果成功了,像是有一点点小希望的火苗。或许也能给别的国家照亮一点路……”但她又立刻笑着摇摇头:“但这是大不列颠,这不是革命的沃土。”

老官看他那又要张口说蠢话,连忙道:“你见过三朝老臣吗?她年纪还轻呢。”

温骁:“……那大明呢。你说大明会不会也有这样一天。先是殿下被绞死,而后是大地主们被绞死。”

小年轻还真是不是胡扯,他那点脑袋瓜子就是这么想的。这样厉害的女人,为什么不收进宫里。不收进宫里,皇上能放心吗?

俞星城看了他一眼:“咱们想一块去了。必然会来的,那么一天。我可是从一开始帮先皇,就想过自己晚年被套上绞索的那天。不过咱们先活到那一天吧。”

年纪最大的老官踹了小年轻一脚:“我们在这儿正经讨论呢,不是让你把话本子上的故事拿来胡扯的。”

火车轰鸣的声音响起来,他们俩都沉默的,听着那整齐且愤怒的歌声。

另一个小年轻惊道:“难道是俞大人其实已经是宫里人了?但为了让她施展拳脚就不公布,等哪一天俞大人有孕了,就——”

温骁:“倒也不是坏事。我喜欢他们的歌声。愤怒,是压抑太久的愤怒。”

“我听到的消息,就是在先皇仙逝之前,她就成婚了。而且是先皇指婚……”一位眯眯眼的男性官员缩着脖子道。

俞星城看向他,忍不住笑了:“果然是你会说的话。不是坏事啊。”

有人说是她多年前就已经成婚,有人却说她是最近秘密的办了婚礼。

她将脑袋靠过去:“不过估计那一天的时候,我就是老太太了。嗯,或许我会更鸡贼,看到风口不对,立马拖家带口跑路。”

不过在出航准备的时候,关于俞大人成婚的消息传开了。

温骁也笑了:“那这个被拖被带的我,能不能选择跑路的终点。”

她哪怕离开大明,估计她纷至沓来的信件,也会影响新皇的许多决策。

俞星城仰头看他:“你说?”

如今大明的航路已经在各国之间织出大网,渡鸦信鸽与御剑信使甚至能够掐准时间,暂靠来往大洋的商船,多次接力跨越整个太平洋。

温骁:“至少别来伦敦。”

如今新皇即位并没有太久,俞大人要出使各国,航游天下的消息传出来了,虽说她出航在外,但没人却敢觉得她会丧失大权。

俞星城:“哦,你不喜欢拜伦。”

她已经占据大明官宦八卦榜第一,有好一阵子了。

温骁:“他可不一定活到那一天。我是讨厌这里的空气。”

俞星城消失三年后归来,又时逢先皇病逝,她与江道之主持大局扶持当今皇上即位,她本人也从池州寒门女成了大明头一位外相。

俞星城:“那我们就乘船,到处去,到哪里都吸一口空气,直到遇到你喜欢的空气。”

深夜小雨,薄寒清秋,刑部在午门内的旧址还留有一部分官员,他们端着晚间上值时加餐的例汤,站在回廊下头,一边吸溜吸溜,一边讨论些逸事。

温骁笑的胸腔震动起来。

“成婚了?是多年以前?还是最近?”

俞星城仰头看着天空:“我喜欢有星星的地方。我也不怕地面上有火烧起来的地方。”

“……现在朝中都在说,那位俞大人成婚了。”

火车的汽笛声响了起来,拉着歌声,驶向了繁华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