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星城:“没有小说和诗歌?那之前有人拜托你写的儿童故事呢?”
爱伦·坡在俞星城身后的房间内轻声道:“橄榄山孩子们觉得最理所当然的常识,就是金钱和信仰。橄榄山的报纸、媒体和一切文字来源,只有三个部分组成,宗教,生意与广告。”
爱伦·坡受伤之后,脸色灰青,把脖子缩在立起来的尖衣领里,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个干瘪吸血鬼:“哦,那也是要加入糖果广告的。他们说那叫软文。我一开始没懂,后来明白了。橄榄山没有评论和文学,只有硬文和软文——只要是第一句就说广告的,就叫硬文,只要中间某句说广告的就是软文。”
“专业?”女孩还以为她在反讽:“这不是常识吗?世界不就是这么运行的吗?”
俞星城想到极度资本主义与极端宗教国家兼容的橄榄山,苦笑了一下:“你说这些孩子是诞生在橄榄山上的吗?”
俞星城忍不住笑着插了一句嘴:“可真够专业的,你们平时就这么玩?”
爱伦·坡露出一点怜悯的笑容:“是。天堂之子。父母很多年前来橄榄山追寻天堂,然后生下了这些孩子。”
女孩傲气道:“我们帮你放风,你也按照规定分给我们份额了。在刚刚,我通过买入其他小股东的份额,并且加上偷偷切割了你的面包,导致现在你已经不占有份额优势了——快点,我们要开始投票了!”
俞星城:“那么早进入橄榄山,怎么会沦落成这个样子?”
一群孩子中,有个愤怒红脸的小胖子,拿着三分之一大小的面包,吼道:“可这块儿面包是我偷来的!”
爱伦·坡缓步走出房间,仰头往上看,但他们看不到地平线以上,只能看到上与下的边界:“橄榄山是一个飞行的菱形体,你懂吗,所有的面都是光滑的,如果不想掉下去摔死,都要拼命的往上爬。他们如果爬不动了,没有用了,自然会流落到这里来。”
那个当常务理事的小女孩头发如乱草,被风吹的糊在脸上,却叉着腰道:“介于刚刚董事长表现不佳,我们这四个人的面包总量加起来超过了董事长现在手里有的面包大小,我决定发起董事会投票,撤掉现任董事长的职位,选择新的董事长!”
房门外头是铁皮制成的回廊,水管来做栏杆,孩子们就在这儿玩,一些疲惫的男人正从软索上爬下来。忽然,回廊那头有一个雕刻着圣父箴言的金色大钟,发了疯似的晃荡起来,女孩立刻大叫:“一会儿再说!”
但俞星城还是站在门口,抱着胳膊围观这孩子们的玩耍。
然后抱着面包,就近朝俞星城的方向跑过来。俞星城以为她要走门,结果没想到,她对准门旁边一个到几十公分的狗洞,一个滑铲就钻了进来。她进屋顺手拿起木板把狗洞堵死,然后对还傻愣的俞星城叫道:“还不关门,你要找死吗!”
而且这里没有阳光,震动与噪音很明显,因为没有橄榄山上部居住区的一些挡风墙,这里的风又冷又烈。
俞星城反应过来。
俞星城倚靠在门框上,她身旁是悬挂在外壳与蒸汽口附近的一排铁皮房子,每一间房子都很矮小,上下住户大概有个四五层,都是依靠一些梯子爬上爬下。但走廊与梯子外就是万丈高空,却没有任何防护,孩子与大人们就这样奔跑攀爬着。
确实,这橄榄山上,动物是顶层权贵才能养的东西,这里是橄榄山的下层,怎么可能有狗洞。
不过是百家品牌包装袋缝制成的衣服。
女孩冲过来,把他们俩拽进来,跟慌手忙脚的爱伦·坡一起,把门关死,把门闩合上。
俞星城花了点时间才意识到,这孩子也是穿着百家衣。
爱伦·坡还抓着门环抵靠着门,女孩叫道:“你想要被烫死吗?!”
她一只手扶着歪歪斜斜的铁栏杆,身后远处是蒸汽机喷口的叶片,美国中部的旷野与地面上米粒大小的牛群,但更显眼的,是她胸口拼布上“柔丝黛呵护您的秀发”的商标,以及裙子那块红色棉布上写着的“能吃到真正猪肉的猪肉瘤肠,就认准哥伦比亚!”。
爱伦·坡虽然懂上面的世界,可他没怎么来过下面的世界,还是有点慌神,但立刻,俞星城听到外头一声汽笛或远古巨兽般的呜鸣,爱伦·坡忽然大叫一声,松开了手,刚刚抓着门环的手掌心通红一片。
“我是常务理事,董事大会的时候我要做在最靠前的位置!”一个穿着各色布料拼凑衣裳的女孩,掐着腰在一群孩子面前喊道。
墙上镶嵌着一个潜水艇似的小玻璃舷窗,俞星城靠过去看,却只看到白茫茫一片,连铁皮回廊和水管栏杆都看不见了。
爱伦·坡猛烈地咳了咳,似乎清醒了几分,他看见了眼前的孩子们和橄榄山下半部分的废城,伸出手朝虚弱的指了指:“……去,过去……如果你们还想留在橄榄山,就只能去那里……”
小女孩抱着面包道:“是蒸汽。群岛调转方向的时候,喷气口有时候会转向我们这边。外头非常烫,门环和栏杆也都很烫。我以为烧开的水已经是最烫的了,因为我被开水烫到过小腿。直到我看见我哥哥在外头被烫死。哦,就是蒸熟了,肉已经没法贴附着骨头了,软软的往下掉。”
橄榄山也有贫民窟吗?
小女孩说着这些可怕的事情,却并不觉得恐怖:“我们后来把他从甲板上扔下去了。橄榄上地太少了,墓地是只有神父和董事们才住的起的,一般人都是从锅炉火化,不过我们这儿也扔不了锅炉,只能让他到地上,去跟那些牛马为伴了。你为什么用这种眼光看我,啊,是我忘记自我介绍了吧,我叫简。我住在右手边第三间。”
这里黯淡且贫瘠的像是橄榄山上的贫民窟。
俞星城被这些话语里的信息量震惊到了,过了一会儿才道:“你好,简。那你们为什么要住在这么危险的地方?”
只是这次他们不小心坠下来的时候看到的地方,却不像是工厂,而像是一些老旧的废弃的街区,里头挂着不少随着蒸汽与风摇摆的晾衣绳,还有钢铁拼凑的平台和上上下下所用的手枪。一些孩子正在悬空的钢铁回廊上奔跑,显然他们看到了俞星城他们,并惊讶的跑到离他们最近的平台上,兴奋的对他们挥手呼喊。
爱伦·坡:“因为这里不冷,还有冷却锅炉后的热水可以偷。橄榄山上层不冷,是因为楼里,地下,都铺设了这些热水的管道。下层却没有,如果不住在靠近蒸汽口的地方,冬天会冻死的。”
俞星城之前有注意过,岛屿的下半部分大多是蒸汽动力核心、工厂以及一些调整橄榄山飞行方向的大型机械所在地。
简点了点头:“最早搬过来的时候,还没有这个铃铛,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喷气口会转过来,直到四五年前上头发生动乱的时候,橄榄山也在空中急转弯,蒸汽口也一下子调转过来。把我哥哥和这里很多人都给直接蒸熟了。”
仰头看不见阳光,彩云与圣父的雕像,低头却能看到地面与人间。
她抱着自己作为常务理事拥有的面包,坐在小屋的凳子上:“后来,来了个很丑陋的锅炉工人,爬下来送给我们一个钟。这是大动乱时期塌了的圣母堂上掉下来的钟。他说他设置了机关,铃铛上的铁线跟齿轮挂钩,只要是蒸汽口往我们这边转的时候,钟就会快速响起来。我们就可以逃进屋里了。”
当然,橄榄山这样的天空之城是不存在地下的,但很多城市的形状,并不是一块浮在空中的薄饼,而是一个菱形体。中间的那个面积最大的横截面,或者是这个菱形体的腰部,就是橄榄山的地平线,因为只有这条线以上才有阳光,这个面以下,都永远是在岛屿的下方,不能被阳光照着。
俞星城看着小舷窗外头的白雾,开始慢慢消散了,但隔着舷窗也能感受到外头的热度。
只是俞星城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是在橄榄山的“地下”。
简说不上是善意还是恶意的看着他们:“你们什么时候走?我听说有人在追杀你们。”
俞星城:“没事。他的伤口需要紧急处理。看来他跟斐理伯有很多关联。别忘了我们此行真正的目标,我们肯定需要他的指引和帮忙。”
爱伦·坡把领子竖起来:“很快。我们只是暂时停留。我的伤才刚刚结痂。我也付给你们金币了。”
俞星城扶住爱伦·坡,幸好他个子不算高,俞星城还勉强抱的住他。但炽寰却很不高兴的凑过来,拿脑袋抵着俞星城御剑的剑柄:“你别把衣服弄脏了,把他扔到我身上,我驮着。”
简挑了挑眉,她手指抹过身上猪肉瘤肠的广告词:“所以我没赶你走啊。只是我怕你招惹来更大的祸患。你们不是那种一般逃到这儿来的人。他们总想着回去,你们却不是。更何况,坡先生,我喜欢你讲的故事,还有你的乌鸦。我们这儿因为没有面包屑,从来不会有鸟停驻。”
而炽寰也兜住裘百湖与温嘉序二人,降了下来。
爱伦·坡努力想对她和善的笑一笑,他阴郁耷拉的脸肉却扬不起来,只点点头,把自己缩到一张用废纸箱搭成的床上去。
俞星城只得更加速往下疾冲,终于在低于橄榄山“地平线”的地方,接住了爱伦·坡。
确实,爱伦·坡的伤势好的不快。
而爱伦·坡真的是穷的多年没给自己买过好衣裳了,俞星城刚刚抓住他身后的西装,他后背的衬衫连着衣服就全都撕裂开,这家伙就衣不蔽体半昏迷着继续往下掉。
他是个有灵根无魔力者。
她一边御剑俯冲,一边想要去伸手抓住他的衣服。
通过黑伞的阴影来快速移动,操控黑猫与乌鸦,都是他儿时就有的天赋。但他不存在任何魔力,不能使用任何英法意几大现存魔法学院教授的基础魔法,就更别提利用魔法治疗自己了。
其实他们四个人对上神父与牛仔,应该不会输。但爱伦·坡应该是跑路大师,习惯性带着他们就跑了,反而打乱了几个人的行动。
俞星城虽然不是医修,但是对灵力的掌握还是很不错的,她尝试去用灵力治疗爱伦·坡,但是橄榄山这样移动的大型机械,极大的阻碍了她对于灵力的使用,就很难给爱伦·坡彻底治疗伤口。
俞星城喊道:“炽寰!你去接住老裘和温嘉序——妈的,温嘉序又慌神的法术都不好使了!我去接A先生!”
但受影响的不只是俞星城。
而另一边,裘百湖的刀似乎不在自己手里,根本无法及时御剑,也在往下坠落。
炽寰被外头汽笛声扰的烦躁起来:“我不喜欢这个地方,这里根本就没一点灵气,全是污秽和噪音。别跟我说你们听不到这些铁皮壳子里嘎吱嘎吱,滴答滴答的噪音。”
爱伦·坡在空中往下坠去,黑伞脱手,伞被风鼓起,乱转着吹着往其他方向,而他还在继续直直坠落。
俞星城好歹还是长期住在大明,大明的工厂虽然现在越来越开到城市里头,但噪音污染还不算严重,所以她来到橄榄山的下部之后,经常被有节奏的小噪音吵得睡不好。
他被羽翼神父伤了?!
不过那女孩似乎听力退化了很多,或者是她常年生活在这个环境里,神经里学会忽略这种声音。
俞星城却看到爱伦·坡的削薄西装上,似乎有几个凹陷破口,鲜血疯涌,很快就染红了他背后扎着的数枚透明羽毛——
简过了一会儿,起身去摸了一下门环,似乎已经不烫了,外头响起了男人们的交谈声,还有孩子们在喊:“我的股份刚刚掉在地上,这会儿肯定没了!怎么办?算在散户里?”
最后,炽寰的身影也出现在半空中,只是他竟然和爱伦·坡颤斗在一起,在爱伦·坡脸上重重挥了一拳之后,化作黑蛟飞速退开。
简也拉开门,欢快的跑了出去。
紧接着,裘百湖和温嘉序的身影也出现在半空中,朝下坠去。
俞星城走过去,关上了门:“爱伦·坡,你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我可以让你留在这里,我们走的时候会接你到地面上去。但我现在不可能去送你。你也看到有多少飞艇开始在巡逻,你又受了伤,没有跟我谈判的资格。”
爱伦·坡松开手,俞星城从高空直直坠下去,可她并不着急,腰间匕首大的磨刀石迅速化成宽刀,飞至她脚下。
爱伦·坡躺在了床上:“拖就拖呗。你们很着急啊。”
俞星城狠狠朝他胸口的方向推了一把:“放手!我自己可以!”
俞星城:“确实,我们约好了来做事,但只是缺少了你这一环,让我的计划不这么完美罢了。你拿你做的身份牌来要挟我,大不了我便不要了,也顺带把你从高空中扔下去如何。”
爱伦·坡:“我真的松手了?”
爱伦·坡摇了摇头:“你要这么做,可以在我刚跟你谈判的时候这么做。咱们没必要把事情搞得这么僵对嘛。你答应我的条件,先让你的东方龙把我送下去——”
俞星城:“你会瞬移。那其他人呢?你松手不用管我,把他们也带出来!”
俞星城直接道:“不可能。”
那只手用力抓紧,爱伦·坡的声音传来:“看来,我想的太迂回了。直接找你们,我更容易离开橄榄山,或者是摆平那些屁事儿。”
爱伦·坡噎了一下。
她瞬移到了某座教堂上方的高空中。
俞星城:“你很清楚自己的筹码不大,却想要最好的结局,是不可能的。我发现你想在这儿养伤并且靠拖我的时间来逼我答应你。我决定,就到今天为止了。送来身份牌然后你乖乖在这儿养伤,我完事之后会送你去地面;要不然我现在直接推你一把送你去地面,哦,或者都不需要这么麻烦,一会儿蒸汽口再转过来的时候,我把你关到门外就好了。”
她刚要出手,就感觉自己迎面是猎猎秋风,她头顶一把黑伞,眼前是天空与彩云。
爱伦·坡本来想说,她不是做得出这种事的女人。
而就在这时,那缕黑烟再度出现,手臂显形,拽住了她的衣领,把她往前拖去。
但他想想自己在女人方面的浅薄见识,也不好说这种话了。
温嘉序也在这个时候出手了,他猛然幻化出街道上的景象,歌声悠扬,人群簇拥,牛仔与神父似乎一惊,极为忌惮在人前出现,想要躲藏,而裘百湖一个箭步,从怀中拔出窄刀,劈向神父的一只翅膀!
爱伦·坡:“……或许至少,你可以解答一下我的好奇心。你们就几个人,为什么要混进来?如果想要大闹一番,你完全可以让你的这条东方恶龙抓住圣父的雕像然后四处喷火。”
一位员工连忙灭掉屋内几处煤气灯,房间骤然暗下来,那些乌鸦也隐去了行踪,如鬼魅的黑风般袭击者牛仔和神父。
俞星城坐在了床沿上,橄榄山在喷气口调转之后,似乎也转动了朝向,他们这一面在北面,阴暗的更像是在夜晚。
俞星城往一旁让去,这里空间狭小,她正要出手,忽然听到爱伦·坡的一声闷哼,而后杂物间的门被打开,无数乌鸦先后涌出杂物间,朝牛仔与神父扑过去。
她道:“我要去见一位门徒。”
一时间屋里文件纸张乱飞,爱伦·坡假证工坊的数位员工,抱头躲在了桌子下,只是惊呼几声却没有尖叫,似乎见多了自己的穷老板被追债。
爱伦·坡眯了眯眼睛,躺平下去:“嗯……斐理伯在追杀你,那我大概心里有点数了。”
羽翼神父抖动了一下肉翼,几根羽毛浮在空中,在并不大的房间中飞速穿梭飞舞,似乎在追杀爱伦·坡。
俞星城:“斐理伯?你是说那两位牛仔与神父,是斐理伯的人?”
爱伦·坡却迅速的撑开黑伞,一团黑烟之后,他整个人也消失在眼前。
爱伦·坡:“他是现在十二门徒之首,橄榄山的掌权者。圣父死后,橄榄山大动乱,是他把控住大局,并且靠经销产品,让橄榄山实现如今的盈利和繁荣的。”
牛仔率先朝爱伦·坡的方向开了一枪。
俞星城:“斐理伯吗……”确实,多年前在苏州,也是斐理伯带着人到万国博览会来推销商品,租赁展位。
爱伦·坡不管俞星城他们,忽然匍匐到吧台下,抽出一把黑色雨伞。
如果说这一切都是斐理伯的谋划,那现在橄榄山诞生的多款畅销全球的产品,还有各大地区办厂,依靠技术搞软性殖民,其实这些想法都跟俞星城的战略不谋而合了。
透明羽翼的神父站在房间一角的办公桌上,他羽翼似乎复原了,但上头还有一些粉红色的血迹,给他那可怖的透明肉翼勾勒除了轮廓。他轻巧的从办公桌上跳下来,朝俞星城的方向走过来。
只是橄榄山在这方面发展的比大明要快很多。
更柔和的声音,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响起:“哦,爱伦·坡先生,我们其实本来不是来找你的,但既然您也在,斐理伯大人与您还有一些旧账没算,刚巧算是好场合。”
大明销往全世界的商品,一般是占据了中小国家和中低线产品市场,瓷器丝绸这些旧手工品还占据出口大头,这些事没法跟橄榄山相比的。
门被踹开,果然,背上背满枪械的黑衣牛仔,站在了门口,看到了俞星城,眨了眨眼睛,吹了个俏皮的口哨:“说了让您等等我们,您怎么独自一人来到橄榄山了。还来到了这么危险的地方。”
俞星城反思:橄榄山技术更强大,组织更自由。而且,橄榄山加入合众国,根本就不是服软,而是战略的一环。只有回到合众国大陆,他们才能尽情使用合众国的销售渠道,借着新生健康的合众国寄生产卵,用世界来孵化。
那枪管很可能是铜铅或银的合金!
俞星城心里也更多的是敬佩:斐理伯想要让橄榄山实现高额盈利,想要依靠技术和产品,让商业影响力盖过宗教影响力,使橄榄山成为真正可以操控全球命脉的地方。
俞星城伸出手指,刚想要让那枪管打结扭曲,却忽然发现磁力并不管用——
但虽然看似大国小国不少有橄榄山的广告,却不代表他就已经站稳了脚步。
银色的双管手枪枪口,从门上被击穿的大洞中探出来,外头响起了笑声:“我这是怕你们不给我结账啊。”
橄榄山有技术有本事,却没有硬拳头。
他话音未落,忽然一声巨响!上锁的木门整个木板被击穿,木屑乱飞,俞星城眼疾手快的按住爱伦·坡的脑袋,他似乎很爱护自己剩余不多的头发,抓着俞星城手腕让她的手离他宝贵的头发远一点。
他们的飞艇队虽然战斗力强大,却没有远征并攻打下一整个国家的军队,没有能够抵御大国集体入侵的实力。如今把牌子做的再响亮,也迟早被人击中要害然后扒了皮——比如英法联手把橄榄山灭了然后继续用这个牌子全球经销。
小青年:“谁让你们送到这里来的!放到楼下就行!”
橄榄山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们决定蚕食抢夺合众国的军队与实力。俞星城登陆之前就听说过“白宫尽是橄榄山信徒”的传言,显然是斐理伯计划实现了不少。
外头人声音懒散:“你们不是订了烟吗?”
斐理伯对世界理性的认知,对目标展开的迅猛的行动,甚至包括刺杀她都是狠绝且敏锐的。
拿着相机的小青年在众人眼神下,高声道:“谁?干嘛?”
俞星城竟然还有点惺惺相惜的感觉。
爱伦·坡立刻紧张了起来,屋内所有人的打字机都停了下来,在香烟缭绕的灰雾中,侧耳听向门口。
但她自诩是个政治家,惺惺相惜也只是对待敌手能给予的最多情感了。
俞星城蹙眉正要再问,忽然听到了敲门声。
俞星城反问爱伦·坡:“那你是怎么会被他追杀?”
爱伦·坡用手梳了梳自己的卷发:“离开橄榄山。只要钱给够,我就能离开橄榄山。那是一笔巨款。想要活着离开这里要付出的代价,可比进入这里高得多。”
爱伦·坡:“因为是斐理伯邀请我来橄榄山的。《乌鸦》那部诗,他很喜欢。我们有过一些接触,我给他供过一些稿,但都没有出版,是他一个人拿着看的。后来也是他不再看我的小说和短故事,并且要求我自己接活,写一写儿童故事。我觉得这是跟他的孩子的死有关。”
俞星城:“如何摆平。”
俞星城:“你不同意?所以他要杀你?”
爱伦·坡:“人都会变的。更何况这些门徒,是最善变的人。你们是外人,我不介意告诉你们,我也喜欢你们对神的态度。我讲的这些渎神的笑话,你是唯一会跟着笑的人。简单来说,我需要钱,是因为我得罪了人。我要用钱来摆平这件事。”
爱伦·坡翻了个大白眼:“怎么可能。是我窥到了一些事情。你知道为什么橄榄山到处都是蜡烛和灯火,哪怕是在白天?”
俞星城:“后来,你就不写了?不过邀请您的人,难道不知道你的文风吗?”
俞星城:“我以前见过他,他身边有两个手捧蜡烛的随从。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扯了扯自己胸口被扭成A的领巾,自嘲笑道:“我——这么个人。您觉得我能写出来吗。我宁愿下半身被人放在坩埚里煎炸翻面,也不想去歌颂他妈的希望和未来。”
爱伦·坡:“在火光或者人造光源照不到的地方,他无法显露出身形,就是消失了。不是隐形,是没有声音,没有影子,无法对任何事物进行互动,就像是不存在一样。星月和太阳光都无法让他显形,唯有火光能映照他的存在。”
爱伦·坡:“天堂的报刊容不下凄怆疑惧的故事,容不下绝望自杀的主角,更容不下对内心的过多探讨。我被勒令写一写儿童故事,圣经文章,或者是圆满幸福的家庭生活小说。”
“你是说,他是亡灵吗?”俞星城拧眉:“没有火光的地方,他不存在,总感觉,他不像是活人。”
俞星城翻看着桌面上的橄榄山日报:“然后呢。”
爱伦·坡:“这我就不知道了。但如果你们的目标与他有关,那请你带上我。我也有些事,要与他处理。”
爱伦·坡坐在高凳子上,有些驼背,耸了耸肩:“当时为了躲避赌债罢了。更何况,听那些传言,谁不向往呢。而且,我也是有人亲自邀请的。那时候我以为我能在橄榄山大放异彩。”
俞星城扯了扯嘴角:“你可受伤了。而且,跟我在一起,你才是送死呢。而且我处理事情很快的,或许一两天,就能来送你去地面上了。”
俞星城喜欢他对橄榄山的态度:“不过,我听说数年前,是你主动加入橄榄山。现在听你的口气,有些后悔。”
爱伦·坡扫了一眼屋里几个人,特别是坐在床上一个人玩牌的炽寰:“我相信你们这个小团伙的本事,你不会让我死的。而且,你已经把我牵扯进来了,斐理伯知道我帮了你们,我更是会死路一条了!如果别人认为我牵扯进了这些破事儿,那我最好真的牵扯进来并且拿到一些利益!”
爱伦·坡:“你应该说的更直白一点,人们需要谎言。”
俞星城看了他一眼:“你晚上会让乌鸦送来身份牌?”
俞星城看了他一眼,勾起嘴唇:“人们需要神话。”
爱伦·坡:“会的,因为里头还需要一个我的全新身份牌。但注意,橄榄山有极其严格的身份审核制度,每一个礼拜日都会进行忏悔审核,我的身份牌只能坚持到礼拜日。目前距离礼拜日还有三天半,不论你做什么,都要抓紧时间了。”
爱伦·坡:“不过,传说是传说罢了。十二门徒,不都是曾在大地上行走的凡人。以前基督教,也是十二门徒死了几百年之后才被神话的,现在十二门徒还都活着,老去,都不过是高塔教堂上屙屎撒尿的中年人。”
夜晚时,俞星城戳着餐盘里如砖头硬的压缩黄油饼干,黄油一股机油般的怪味,饼干也似乎是快过期了,她扯过桌子上的包装纸一看:“……这是合众国第二次独立战争时候英国的口粮?!橄榄山是什么时候把这种东西收上来的?”
俞星城亲眼看到西满神父变成大脑袋怪物并被月神的脐带吸收,这会儿自然不说话了。
裘百湖风餐露宿多年,吃饭一向不在乎,他啃了一口,又喝了一口铁皮罐头里的蒸汽废水:“第二次独立战争是什么时候?”
爱伦·坡:“传说中他为了圣父殉道了,在圣父的遗体不见的时候,西满被倒挂在了罗马大教堂的十字架上放血赴死。”
爱伦·坡:“我三岁的时候。以及,我今年三十五了。”
正是召唤月神,并联系着共济会与橄榄山的那位西满神父。
裘百湖:“……我吃的还是古董呢。”
俞星城翻看着地图:“我就是要去朝圣。嗯……说来,我记得早些年十二门徒中有一位西满,后来离开了橄榄山去了罗马。”
温嘉序这样的大少爷宁愿饿着,也不愿意啃一口三十年前的压缩饼干,正躺平在那儿,拿幻术变出各种西湖醋鱼烧鹅腊肉刺激他们。
身份牌出来还需要几个小时,爱伦·坡从杂物间搬了两个凳子,放在了这里:“只有这一间小办公室是我的,下面的工厂不属于我。先坐一会儿吧。你们这些观光客一开始到达的岛上是不可能有地图的,但我这里有一份橄榄山的朝圣地图,主要标注了教堂,但也够你们认路用。你们要去哪里?”
正吃着,听见一阵乌鸦嘎嘎的叫声,孩子们似乎也在外头欢欣起来,爱伦·坡爬起来打开门,外头夜风紧,吹得他倒退一步,却发现孩子们的呼喊不是因为乌鸦,而是因为有四五艘飞艇,正停泊在外头,似乎是想要加油加煤。
爱伦·坡站在房间那一头的低矮的吧台旁,有人似乎要让他签字,他重重放下杯子:“签字?!这他妈的是什么表单,证明我之前看过证明?签字表示我同意上一个签字的合法性?!你是刚来吗?这里没有表单,没有签字,没有这么多流程!就三个客人,还是我自己领来的,你还想让我确认什么!!”
俞星城被突突的喷气声吸引,站起身来,就瞧见在下层铁皮长廊的尽头,有几艘造型狂野的飞艇停在半空中。它们铁管外露,蒸汽乱喷,大大小小的舷窗与炮台很胡来的装在上头,满是划痕的皮革与铆钉螺母装饰在外壳上。一些带着风镜穿着工装裤的男男女女,正从飞艇上来回上下,平日生活在这里的男人和孩子们殷勤的将一些食物分给他们。
相较于之前遇到的橄榄山民众的热情客气,这间屋子里的人却满是暴躁和不爽,俞星城却反而觉得安心了几分,对裘百湖点点头,交出了一滴血。
而橄榄山铁皮外壳的一处管道被打开口,不少煤炭从口中滚下来,掉落在飞艇敞开的储藏仓内。
女人粗着嗓子喊道:“你知道我们为了做三张身份牌,要做七八天的准备工作,到这时候了你不愿意给就滚蛋算了!”
有人里应外合的帮他们偷煤。
裘百湖觉得发与血是很多邪术的施法条件,不太愿意给。
而这几座体积不小的飞艇上,都悬挂着红色的布条与旗帜,有些旗帜上绣着黄色的扳手图案。
一个小青年来给他们三个人照相,拍照持续了一会儿,小青年就拿去后头的暗房。然后一个疲惫的女人走过来,问也不问的扯了他们几个人几缕头发,然后拿了个大头针:“每人一滴血。”
爱伦·坡躲在门框那儿看,转头问俞星城:“你不好奇他们是谁吗?”
他神神叨叨的赶紧关上门,挥手喊道:“快点来拍照,还有取毛发,他们要的急!”
俞星城不否认,看着那几艘飞艇上健硕且积极的男女们:“之前,我看到有些街区很萧条,还有过动乱的痕迹。跟他们有关吗?”
爱伦·坡:“这是我名下的受洗票仿制工坊。”
爱伦·坡:“扳手团。大家这么俗称,但他们全称叫神圣工人联盟。橄榄山扩大之后,引入了大批工人来维护这座庞大的天空之城,这里复杂的管道,精密的结构,全都是要他们在橄榄山内部爬来爬去维护的。橄榄山主要分三部分,地上,地下,还有地心。地心说的就是他们生活的橄榄山内部的地心工厂,他们待遇其实不错,吃喝没有问题,但橄榄山内部管道们生活的这些工人,连风也见不到。那里只有噪音和酷热。”
爱伦·坡踏过满地白色粉末,快速的走向了二楼,俞星城跟着走上去,二楼结构很复杂,然后又有一道黄杨木扶梯到三楼。三楼不再是工厂,而是铺着地板的房间,一些男女吞云吐雾的穿着黑色西装,在里头敲着打字机或者画着图。
“他们起义了?”
这里是一个雕塑工厂。
爱伦·坡耸肩:“我说过,圣父死后,橄榄山一直往大了长,却似乎没有内部升级,想要驱动更大的城市,就需要成倍增加的工人。有时候橄榄山内部工厂的工人,甚至比地面上的市民还多。工人多到了一定地步,以斐理伯的精于计算,控制成本,自然也会压制他们的待遇。”
三人微微一愣,才反应过来,这是圣父巨像的头雕的一半。
橄榄山上,竟然因为过度早熟的资本主义,也诞生了充满奇幻色彩的工人阶级革命。
温嘉序倒吸了一口冷气。
俞星城:“那这些飞艇也都是他们自己制作的?”
俞星城走进空旷高大的厂房内,一楼空堂叮叮当当作响,满地白色粉末,她看到了十几个年轻人在脚手架上下作业,圣父的半个雪白头颅挤满在厂房中,躺在地面上,比人高的瞳仁看向俞星城走进来的侧门。
爱伦·坡:“嗯。听说他们也有一些成员被外派到各国的地面工厂里,而他们在地面工厂里偷偷组装飞艇和炮台,他们最近动作很多。上个忏悔日,我办公室所在的街道就被扳手团占领了。枪子儿乱开,地上的井盖和挡板全都被掀开了。市民对他们态度很不好,也是因为地面上和地底工厂一直被隔绝开来,这些工人们都是肮脏粗鲁的代名词。很多市民说如果扳手团占据了十二门徒的圣堂,掌握大权,就会开始屠杀市民,我觉得很有这个可能性。”
这座铁门过了一会儿,被整个搬了下来,爱伦·坡一闪身进入房间内,裘百湖将手放在了刀柄上,也往门内而去。
俞星城:“很可能。但扳手团跟地平线下这些悬挂在外部的铁皮小镇的人们,关系很好啊。”
他说着,走到了一处街角,那里像是个红砖工厂。工厂侧门有一道挂满锁链的铁门,爱伦·坡快速的敲了敲铁门,低声对暗号:“岩石,饿鹰和枷锁。”
爱伦·坡:“嗯,这里有两类人,一些是从地上沦落下来的,还有一些是内部残废了之后逃出来的。之前说安装那个铃铛,或者给予食物,也都是扳手团或其他工人团体自愿做的。”
爱伦·坡走到一个上坡,回头:“也不是荒凉,是天堂的布景只需要搭一部分忽悠人就好。这里才像是橄榄山最真实的模样。十二门徒组成了议会,分出了几个党派与教派。你们来的是好时候,上次有十二个受洗者来的时候,亲眼看到一座圣父雕像的头在教派斗争中被炸掉了,知晓了天堂布景后的战火。那些受洗者当然不能再回到地面上了。”
俞星城愈发觉得,橄榄山像个生态仓,在这儿自有一套逻辑与食物链。
炽寰低声道:“这里怎么这么荒凉了?”
爱伦·坡:“我们最好也趁着现在走。扳手团现在敢来,证明这会儿是橄榄山飞艇巡逻的空档期,对我们来说也是飞出去离开这儿的最佳时机。”
俞星城看着这片格外萧条的街区,似乎感觉到有什么暗处的目光在注视着他们。
爱伦·坡说着,从乌鸦背上取下一个布囊,里头装着五张金色雕花,刻有圣父头像的身份牌。
“不要天堂,只要人间!”
乌鸦也嘎嘎的开口在喊些什么,俞星城看到爱伦·坡脸色微变,可他迅速的低下头去,挥手将乌鸦赶走了。
俞星城捡起地上一张传单,她发现传单并不是任何橄榄山的广告,没有美女和橄榄山的轮廓,上头画着红色的拳头和铁架高塔,一句四种语言写成的简短语句:
爱伦·坡:“你们上去了之后,要先去哪里?”
爱伦·坡:“橄榄山再神圣,这里住着的也都是肮脏的人们。有人的地方自然就有争斗。快点吧,要到了。否则被巡逻的警察发现我在这条路上走动,我可能要被囚禁七十个月,还要再这七十个月里每天写一篇三千字不重复的检讨悔过信。”
俞星城:“十二门徒圣堂。”
这可是橄榄山啊,远处还有载着圣父雕像的飞艇环绕,甚至还能听到他们过来的那座小岛上的歌声。
爱伦·坡乱糟糟的眉毛抖动了一下:“那你们可真是挑对了时候。”
大家都怀揣着秘密,走进这片萧条的街区,这里周围的街道上甚至有一些坑洞,路灯折断,越来越像是在几个星期前发生过一些战斗。
如果说从来没来过地下,俞星城对橄榄山精致的石楼与喷水池,或许还有不少欣赏和赞叹,但当她从上到下开始了解这里的全貌之后,她看到这些闪着光的精美广告牌与十二门徒雕像,心里更复杂了。
爱伦·坡又是一阵扫视,缩紧脖子,走的更快了:“看来你不想说。那我也不管了。但今天办完之后,你必须把宝石给我,我等不了了。”
俞星城在爱伦·坡的指引下,往十二门徒圣堂去了,因为最近这些日子是圣父亡故六年的纪念日,晚上宵禁解除,圣堂也开放给信徒们夜间祈祷。
俞星城笑:“有些朋友请我们来。”
在平日要宵禁的夜晚,这里确实是好时候。
他话语含混快速,说完了话之后,又往后一缩脖子再次左顾右盼。
一路上灯火通明,人群如河流般往圣堂去,俞星城混在其中并不突兀。
爱伦·坡眼睛机敏快速的掠过去:“你们想要橄榄山的身份牌,不是为了留在这里。见到你们我更确认了。地面的人上人,来了这儿只会受苦,你们在地上如果利用钱与权,过的会比这里还像天堂。而你们的眼里也没有对宗教的狂热,甚至我能看得出来,你们是信徒们最鄙夷的无信仰之人。那来这里做什么,橄榄山跟东方有什么关系?”
只是一路上需要审核身份牌的地方太多了。
他似乎憋了太久没跟一个来自外界的正常人说过话,但说了之后又发现自己扯远了,只甩了甩稀疏后退的卷发:“我想要请一个办事的人,他需要的是地上通行的金银财宝。少问我问题,我更好奇你们——”
从乘坐跨岛的轨道车就需要三个签名,四次出示。想要过桥还要依次填写自己的住址和工作单位,爱伦·坡教过他们如何填写,为了不让他们显眼,他们还分开排队。但其实要求审核的警察也都很敷衍,只是因为规定不得不做。
爱伦·坡环顾四周,多次确认之后,才压低声音道:“钱在这里如同废纸。不过比钱更像废纸的是签不完的文件,你知道我所在的图书馆的意见簿用完了,我需要申请一册新的,跑了二十一天,一共要一百四十七个人签字。最后才发现新的意见簿就所在我旁边的办公桌的抽屉里。”
爱伦·坡小声说:“在圣父在世时,十二门徒圣堂是最不可接近的地方。听说这里储藏着世界的秘密。听说圣父参透世界的真理就埋藏于此,被圣父分成十二部分分门别类的放在各个圣堂之下,橄榄山能够如此先进,就与真理有关。”
这个街区对比之前的街区,简直像个鬼城。
俞星城不说话,仰头看着蒸汽自动扶梯上方的十二座圣堂。
爱伦·坡领他们走到了僻静的街区,这里没有歌声,店铺关门,街道上满是落叶与传单,似乎还有一些用椅子和桌子架起来的路障,四周石质小楼的窗户都黑漆漆的,安静的令人毛骨悚然。
在靠近十二门徒圣堂的审查点,爱伦·坡和俞星城俩人走了一个通道,他压低声音道:“我的乌鸦告诉我,这些天其实有一些鸟类或者精怪一直在给你传递消息!我做档案的时候,也查过了,你从没来过橄榄山,你却对这里的事并不太吃惊。橄榄山也有报纸,我知道你的地位,有人说你是东方的拜伦,有人也说你是无冕无刀的拿破仑!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要来到这里,为什么目的地是圣堂?!连找我做身份牌,在圣父亡故纪念日来到圣堂,都是算的恰到好处的!”
俞星城抓住炽寰的手腕,道:“你要想骂人还是再学学英语。哦,A先生,我只是想问你,你为什么缺钱。据我所知,橄榄山的民众,对钱的需求并没有那么高,特别是主岛,几乎人人都有极高的每月养护金,哪怕您降级了,您的收入也足够您在主岛生存下去。”
俞星城目视前方往前走,爱伦·坡余光看到不远处通过审查点的炽寰和裘百湖等人,也朝这边走过来,他加快语速:“你们就几个人能做到什么?是来刺杀斐理伯吗?还是说想要杀谁?你要是想要来刺杀斐理伯,是不可能做到的!我才是那个想要赚点小钱,就卷入了不得的大事的人!我之所以非要跟过来,是我猜测,如果不跟着你,我可能更是死路一条!”
爱伦·坡显然也没听懂炽寰嚷嚷什么,但他凝神看着炽寰,似乎注意到了他非人的瞳孔,颇感兴趣的亮了亮眼睛。
俞星城通过了最后一个审查点,就到了十二圣堂前的原型广场上,人头攒动,她总算露出了一点笑容:“其实前几天,我也不是被你胁迫,或者照顾你受伤所以留在了橄榄山地下的那些排屋里,只是时间上本就需要我等几日。那里也是个躲藏的好去处,我便停留了几天。”
炽寰有些愤怒他的口气:“你再喊一句,我叫你去死!眼袋比狗蛋还大的小矮子!”
爱伦·坡拧紧了眉毛,俞星城拽了一下他的衣袖:“既然你非要来就不要走了,否则你会后悔的。”
爱伦·坡低声吼道:“叫我A先生!”
说着,裘百湖等人也走近过来,将爱伦·坡夹在了中间,朝广场上走去。
爱伦·坡带着他们走的很快,俞星城也不得不小跑起来跟上他的步伐:“只是我想问问,爱伦·坡先生——”
橄榄山十二门徒圣堂中间的广场,有模仿罗马教廷的痕迹,这里也有一片空旷的石砖铺成的空地,周围是十二座圣堂。12点钟方向的就是斐理伯圣堂。
俞星城:“随意。你该听说过东方的富饶,这些价码对我们而言不算什么。”
在斐理伯圣堂哥特式高顶的平台上,纪念日的十二天,每一天都会有一位门徒在那里布道演讲。
爱伦·坡扫了布囊一眼,似乎在判断里头有多少颗,他倒退着在路上走,下巴埋在尖领里:“我的价格可不低。到时候我会仔仔细细点一遍的,如果不够,我会向警察与教廷举报你们。”
不过演讲的顺序完全是随机的,信徒与市民在开始之前也并不知道今日会是谁来布道。
俞星城从袖中拿出了天鹅绒小布囊,从里头率先掏出一颗红宝石:“但有些东西比黄金好带。”
俞星城在找到了一个地方站定,爱伦·坡和他们一同站在人群中,仰头看向那个已然亮起灯的高高平台。平台下方悬挂着圣旗与圣父头像的黄铜浮雕,四周响起钟声,俞星城听到了爱伦·坡紧张的呼吸,她垂下头,温和的安慰道:“不必担心,我——”
爱伦·坡一边环顾四周,一边揣着兜夹着肩膀,快速穿过道路:“嗯。所以后面的尾款,你用什么来付。”
在这时候,尖叫声欢呼声从周围升起来,将俞星城的后半句话淹没。
俞星城:“我没法把金子亲自带上来,之前的那笔定金,你应该从胡老板那里收到了吧。”
爱伦·坡抬起头,只看到平台那里,显露了一个身影,很快,平台周围无数的电灯泡与蜡烛同时亮了起来,将轮廓勾勒的更加清晰。灰白色头发与胡须的男子,立在平台之上,他中等身材,眼神沧桑,白袍与灰发,使他看起来像个披雪旅人,他轮廓坚毅,有力的抬起双手,广场上却只传出更加排山倒海的欢呼与骚动,人群忍不住身子往前挤,想要将他看得更清晰。
爱伦·坡过于用力的插兜,导致那麻布夹层的口袋从短短的西装衣摆下头露出来:“不说这些。如果早知道你们是如此危险的人,我就不会接这一笔生意了。不过我也没办法,你们能一次付清吗?”
他似乎一点也没老,俞星城认出了,他是斐理伯。
她这会儿倒好奇,如果爱伦·坡遇到拜伦,俩人会不会打一场风格迥异的嘴仗。
爱伦·坡却更害怕了,他将目光投向俞星城。
俞星城惊讶的发现,他看起来警惕暴躁,内心却充斥着反叛与嘲讽。
只是,他余光忽然扫到地面上的一个直径三四十公分的井盖动了动。
爱伦·坡然冷笑道:“说的跟他气笑了是我的荣光呢。他要是把另一条腿也气断了,那我反倒还能觉得脸上沾光。毕竟让他留在英国少走动,合众国就不用打仗,大不列颠也要被他折腾沉没了。”
他想到俞星城来到场上站住的时候,就仿佛找到了一个很确切的坐标就站住不动了。难道这个井盖,就是确切的标志?
看来拜伦投身政治,让爱伦·坡这个曾经向往他的粉丝,也只剩下失望了。
他们几个人刚好把那个井盖围住,确保没有人踩在上面。很快井盖移动开,一双稚嫩的手率先伸了出来。
一个是不受待见的孤儿,写作品都充斥着阴郁怪异。在感情路上坎坷多舛,当过兵却从未出头,连写文章都只是能糊口,过了一些年纪才给他积累了一些资本,却远远不能与拜伦相比。
紧接着是一张孩子的脸庞,是个戴着铁帽的小男孩,面容上脏兮兮的,眼睛却亮的像是星星,仿佛把信徒与十二圣堂上方的夜空,都融在了眼里。他对俞星城笑了笑,将稚嫩小手中的某个机械装置递给了俞星城。
一个是贵族出身,离经叛道,当兵立功,写诗成名。与他笔下绚烂耀眼的故事一样,拜伦本人也是欧洲大陆的太阳主角之一,爱琴海沿岸多少小国有过他领导民族起义的雕像。
俞星城弯下腰接过,捏了一下孩子的脸颊。
早些年,爱伦·坡可以说是少年成名的拜伦的粉丝。
从井盖下的管道,传来了人们的喊声说话声,但是被周围信徒的呼声完全掩盖,爱伦·坡只看到几只手将孩子托了下去,裘百湖弯腰将井盖再次合上,但长长的线路从俞星城手中的机械装置一直延伸到井盖下方。
俞星城笑:“拜读过一些您的小说与评论。更何况今年年初,您化名后刊登在英国周刊与报纸上怒斥拜伦的文章,在欧洲大陆可谓是惊雷滚滚。连他本人都气笑了呢。”
爱伦·坡感觉自己脸颊已经发僵了,他声音有些颤抖:“这是什么?”
爱伦·坡想要收起黑伞,却做不到了,只愤怒的把破伞扔在地上,两手揣进削薄的西装外套里,阴恻恻的看着俞星城:“你知道我的名字。”
俞星城却将眼镜盒那么大的机械装置,递到了爱伦·坡手里:“要不你按下这个按钮试试?”
裘百湖让开身子,在他身后,是矮了将近一个头的爱伦·坡。
爱伦·坡慌张的推拒着:“不!你告诉我你到底要做什么!”
俞星城:“爱伦·坡呢?”
她却并不回答,只是垂下眼睛,道:“我做事从来不问对错。我一直以来,都是坚定自己的立场,做出对自己的立场有利的决定,仅此而已。坡先生,我是个卑劣的政治家,在这个卑劣的世间打滚,仅此而已。”
俞星城站在巷外,抿了抿头发,炽寰立在她身旁,不一会儿看到裘百湖和温嘉序前后出来。
炽寰背着手,仰头看着平台处的灯光,手揽住了俞星城的腰。
爱伦·坡收伞慢了一步,被拽下来,伞倒着弯曲,伞骨咔咔折断,他不大高兴的气道:“这伞可不便宜!”
头顶,斐理伯的声音传遍了广场上的每一个角落:“圣父的爱子们,兄弟姐妹们,让我们在此看看四周,看看你身边的人,那些你爱的人,恨的人,每日相见的人。记住他们的脸,就是记住了圣父的脸,让我们此刻先哀悼圣父的离去与永存——”
这巷子实在太过狭窄,俞星城先一步走出巷子,而后裘百湖在巷子里跳起来抓住爱伦·坡的脚腕,喊道:“你把伞收起来!”
周围静了下来。
他费力的转过头,看向俞星城,清了清嗓子,半晌道:“……你们,能不能接我一下。”
所有人垂下头,双手十指交握在面前。
显然是他能够靠打着黑伞遁形或者飞翔,却不小心卡住了。
“圣父将与我们同在!”
俞星城小跑几步,正要往爱伦·坡消失的方向追过去,就听见一声闷哼,斜上方离地两三米的地方,一把黑伞卡在了狭窄的墙壁中,而爱伦·坡抓着伞把手,挂在空中,两只脚晃动着。
话音刚落,俞星城拔掉了按钮附近的一个圆环铁栓,这点声音在静默的人群中显得极其刺耳,她手指在空中顿了一下,便按下了那个皮质的黑色按钮。
炽寰在俞星城脖子上似乎想要窜出去逮住爱伦·坡,可俞星城怕他吓到这个警惕胆小又随时炸毛的A先生,连忙按住炽寰。
在千万人无声的祈祷中,地面传来闷闷的轰隆声,像是地震,像是闷雷,像是地龙在翻腾。
这变身的特效,倒是跟炽寰有点像。
紧接着,爱伦·坡看到斐理伯所在的圣堂似乎朝后歪斜了一下。
俞星城刚要抬起手表示不会害他,爱伦·坡就在狭窄的巷道里,打开了他随身的黑伞。然而黑伞没法完全撑开,卡在巷道之中,爱伦·坡抓着伞使劲的晃了晃,而后忽然变成一缕黑烟原地消失。
整座圣堂歪斜了?!
但这时候爱伦·坡急急的喊道:“不要靠近过来!如果想要跟我对接,只需要一个人!”
不!爆炸声如天边滚雷,连绵不断的响了起来,地面狂震,圣堂摇摆,明明是在天上,却像是发生了极其剧烈的地震,爆炸的火光与烟似乎从底部开始靠近地面,紧接着他看到三点钟方向的西满圣堂率先倒塌,灰白色的浓烟飞向天空更多的蒸汽从地底冒出!
那里倒是没别人,但路窄的几乎只能一个人通过,俞星城提着裙子钻进巷子后,忍不住喊道:“A先生,我们就是之前联系你的人。”
巨响。崩塌。碎石。烟尘。蒸汽。爆炸。
爱伦·坡先生个子确实不高,他也像是不怎么经常奔走的样子,在小巷里跑出去一段便有些气喘,周围还有一些行人,俞星城不敢大声呼喊他名字,直到爱伦·坡再次转到一条更狭窄的小巷。
容纳千万信徒的广场虽无事,周围却像是天崩地裂。
俞星城确实控制不住大笑:“是,咱们好像把他吓跑了,还不快追——”
爱伦·坡几乎要跌倒在地,却发现最恐怖的是这成千上万的信徒,却无一人惊呼,无一人抬头。所有人都在静默的祈祷,低垂着眼眸。
裘百湖也瞧见了那个领巾:“是他吗?”
直到他看见俞星城身旁的华服年轻男子头上冒起冷汗,强大的魔力从他身上溢出,他纹丝不动,仿佛摄住了周围所有人的神魂。
爱伦·坡先生看到她的笑容,还以为他只是路过的有钱小姐,看见了他衬衫上的咖啡渍和快磨破的裤子,露出了嘲笑。他的自尊心可受不了这种嘲笑,立马又急又无地自容的想要逃离此地,迅速转身朝巷子里走去。
裘百湖搬开井盖,在爆炸声中将俞星城手里的机械装置扔了下去,他看了温嘉序一眼:“温小爷了不得啊。哪怕他说坚持不了太多时间,已经远超他多年前的水平了。”
俞星城承认自己憋不住笑出了声。
俞星城笑:“这孩子逼一逼还是可以的。”
这个拙劣的互认方式与他脸上过于慎重的表情。
不远处爆炸还没停止,因为爆炸而裂开的管道还在喷涌着滚滚蒸汽。
双目对视,爱伦·坡似乎有些狐疑,但他还是缓缓的扯开一点西装的衣领,俞星城才发现他的领巾被特意被扭成一个A字的形状——
她和她的伙伴们竟然还在轻笑着谈话。
爱伦·坡先生穿着肥大的裤子,立领却不太干净的衬衫,手腕上挎着黑色雨伞的弯柄,像一个警惕暴躁且随时可能要拔刀的卓别林。
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爆炸终于停止,但烟与雾还在蔓延,俞星城转脸过来,看向爱伦·坡:“你要是想回到地面,就不要站在这里了,走吧。裘百湖,你御剑带上他。”
眼前这个看起来阴沉暴躁的小个子,耷拉的上眼皮与他标志性的大眼袋,也不可能是别人。
裘百湖用中文说道:“真是个累赘。”
俞星城还是见过爱伦·坡的照片的。
俞星城:“毕竟我们还有尾金没有付。更何况我挺喜欢他的小说。”
俞星城目光扫视,A先生只提及了自己会带着一件信物会面,但没有说是什么信物,但她看到一位眼袋很重,头发稀疏且打卷的方脸矮男人,立着风衣的领子,阴沉的站在桥洞下头,十分突兀的拿着一张报纸。
在千万静默的信徒中,俞星城踩在一把狂战士才会用的巨剑上,腾空飞起,身边那只可以变成人形的东方恶龙依旧是人形,跟随在她身边。只有温嘉序留在了人群之中。
穿过一些马戏团的帐篷,定制服装店,还有美狄丝喷雾专门店,俞星城走到了一座小楼下的桥洞里,裘百湖看着手中的纸片道:“这橄榄山上都没有贩售地图,只能按照他这个歪七扭八的指示这样走,这快到了——人在哪儿呢。”
俞星城在空中道:“温小爷,等四周的烟散了就可以解除了,你来跟我们汇合。”
似乎在圣父死后,橄榄山上的科技也停止了翻新,而是在原有的基础上实用化。
炽寰咋舌:“原来他制作的幻象只会让特定的人群看到啊。”
自动注墨打字机,电力控制的闸门,分发传单的齿轮人偶,俞星城反而觉得这些技术,虽然超前,但并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先进。
俞星城飞入了夜空之中,爱伦·坡紧紧抓着那个脾气恶劣的中年男人的腰,中年男人差点想要骂出口,还是忍住了。
岛屿之间以柔软的铁桥与轨道连接着,那些钢铁的铸件十分的精妙。而播放着的音乐显然来自于唱片机,至少录音设备在橄榄山上有初步的发展。
飞入空中,爱伦·坡竟然听到了不远处的汽笛声和欢呼声,仰头看,周围有几十甚至上百艘大大小小的飞艇,就在橄榄山主群岛的上空,那些奇形怪状的飞艇上,飞扬着红色扳手的旗帜。
相较于裘百湖面对“无瑕美好”就犯恶心的表情,与温嘉序疯狂用双眼搜集幻象素材准备日后复制,俞星城更是在看橄榄山上用的技术。
而在不止在此处,群岛中的其他大小岛屿上,竟然也有火光或烟尘。
她从地面上数次见过橄榄山的轮廓,这一切梦幻的让她毫不意外。
爱伦·坡极其不可置信道:“你跟这些工人联盟联手了?!”
不过,俞星城并不吃惊于橄榄山主群岛的繁华精致。
俞星城笑了:“联手?”
斐理伯,跟蜡烛是有什么关系吗?
蒸汽的喷雾使得地面上的烟尘逐渐散去,爱伦·坡终于得以看清,她按下按钮之后发生的事情。
她想起多年前在苏州见到斐理伯的时候,似乎也有两位随从手捧着蜡烛跟在他身边。
十二门徒圣堂已经消失不见了,那些高耸的塔尖为了不给橄榄山增加负重,都是由中空的砖石制成,此刻炸碎之后,变成了一小堆儿粉尘碎块。但这些并不是重点,在十二门徒圣堂所在的地面,被炸出一圈圆环型的空洞,橄榄山的机械内部重见天日,复杂的管道,多层钢铁构建的空场,中空的工人城市,终于暴露在星光之下。
雕像的五官也并不突出,俞星城认出他,只是因为那座雕像的脚边,被一些信众摆放了一圈烛泪厚重的白蜡烛。
而在那裸露的地下中,竟然不单单是工人与蒸汽机,还有数个底下大书库与隐秘的实验室。
那次见面还是俞星城十八九岁的时候。
俞星城在空中绕圈飞翔着,目光凝在那地下。
斐理伯。
爱伦·坡如何也没想到自己的口中的世界的秘密,就以如此粗暴直接的方式,展露在了世人面前。
她只见过十二门徒中的一位,此刻便在雕像中认了出来。
在废墟与裂缝之中,成千上万信徒站立的广场,竟然成为了孤岛,只有后方一座石桥,连接着广场,以供他们逃出。随着一个人影从中飞起,信徒们似乎清醒过来,紧接着骚乱的发出尖叫声,彼此朝里挤着身体,而后又朝石桥挤去。
修建可爱的灌木丛中,时常有成排的小天使与十二门徒的雕像,俞星城看遍雕像,似乎看了一遍橄榄山圣经故事。
爱伦·坡:“你是怕他们直面爆炸到处乱跑,反而被炸死吗?”
路上行人过客无不满怀笑容的向他们问好,或者简单的攀谈,介绍着橄榄山,甚至一会儿便以兄弟姐妹相称。
俞星城:“我只是不喜欢周围太多人同时尖叫。耳朵疼。”
街道上到处都是沙龙,服装店,餐厅与花店,树木笔直,从垃圾桶到长椅,从简餐小摊到传教招贴,俞星城见过太多城市,没有哪个是如此的现代、密集与惬意。
爱伦·坡:“你要摧毁橄榄山,是吗……?”
他们走在石砖街道上,街道旁竟然是地下连通煤气管道的黑色铁艺路灯,以及切割石块拼成的路沿。石砖的建筑奢侈且肆意的使用着大理石和白岩,三到五层的小楼,每一个窗台上都是风景,都是盆栽,丝绸窗帘,抱琴歌唱的少女与悬挂的圣父画像。
俞星城看向远方,爱伦·坡也随着他的目光望去,似乎是有点点银河般的微光再朝橄榄山的方向靠近。
飞艇广告,喇叭广告与彩色招贴画,填充着视线的每一个角落。鲜花,雕像与起舞的男男女女们,似乎有乐声歌声环绕。
是飞艇舰队?
橄榄山的蒸汽动力喷射的白汽形成了成团的云雾与不少彩虹,仰头望去,湛蓝的天空,炫目的彩光里,远处有数座大大小小的城市,就在云中微微浮动着。
但看到俞星城的表情,爱伦·坡敢肯定,那不是橄榄山的飞艇。
裘百湖则立在接到中央,仰头望向高处,抿了抿嘴唇:“你说,天庭是不是也就这样了?”
她道:“不是我容不下橄榄山,是这个世界上大多数掌权者,都容不下。”
俞星城故意撇了一下嘴角气他:“那倒不至于。走吧,找到A先生。”
周围的扳手团的红旗飞艇,像是流星一般,纷纷出动,撞向各处地面,要发动侵占,夺取主权。
温嘉序有些骄傲:“还是二爷强不少吧。我觉得幻术比影手要实用。”
以前扳手团层出不穷的骚扰和起义,都像是小打小闹。今日才像是他们一直想要等到的大革命。
俞星城走上繁华熙攘的街道,才回头笑道:“虽然你跑不快跳不高的,但带你出来确实好使啊温小爷。”
斐理伯死了吗?
俞星城环顾四周,却对温嘉序使了个眼神,温嘉序微微点头。三人步调一致,正大光明的从门口走了出去,而同行的其他人与金发少女却像是没有看到他们的身影,只依旧讲解着,他们三人的幻影出现在大厅中,跟上了金发少女导游的线路。
爱伦·坡虽然关心,但他明显感觉到,俞星城不在乎。
结果就看到那对美国父子,似乎在各个产品广告前头徘徊。而被企业家父亲牵着的儿子,似乎更在意俞星城他们,转脸一直在看着他们的方向。
她知道斐理伯有野心有能力,甚至有神秘莫测的灵根,但她并不针对某个头目,她要夺取的是大势,她要颠覆的是一个国度。。
而且,受洗的这十几个人里,要是有个企业家,估计要想着投资在地面上办厂了。
俞星城:“我与橄榄山颇有渊源。但不是指那些圣父还在时的一点点渊源。而是在我两年以前出航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很多华工想要挤破头进入橄榄山。你也懂,那么多唐人街,华人城,还有华侨商会,东方人足迹遍布各大洲。有的神秘富庶,有的却勤劳愚昧,当时在合众国华工有二十六万余人,这些都是华侨商会与朝廷有意鼓励输出,并且记录户籍并保护的华工。”
看来到了“新天地”展厅,就是介绍圣父死后的橄榄山资本主义大转型了。果然这间“新天地”展厅里头充斥着各种产品包装,研发故事,贩售广告,穿着希腊女神长袍头戴橄榄枝的金发少女,到了这个展厅愈发笑容甜蜜热情洋溢,疯狂开始介绍推销着橄榄山的产品有多少神秘魔法的加成,以及包含了多少圣父先知从未来学到的技术——俞星城敢打包票,这金发少女能拿剃成。
爱伦·坡在风中看着她。
……竟然他妈的是个广告。
俞星城道:“当时华工因为大多没有工厂经验,挤不进橄榄山的。是我特意命使馆与商会组织培训,将他们训练成熟练地工人,送来的。至今橄榄山主群岛地下共十几万人口,三万余是橄榄山的持证工人。其中有六千八百是华工。当时是为了偷学技术,我也未曾料想到今天。”
“圣父请给予我橄榄山奶粉制作的甘甜乳汁!”
爱伦·坡:“我讨厌死了这个地方,但我不明白,你是遥远在海洋那一端的东方国家,你为什么要毁灭橄榄山?”
下头还有一句广告词。
俞星城:“因为斐理伯很聪明,他选择了一条和我期望的大明近似的发展路线,并且利用技术、利用地理的优越、宗教的传播力,先我一步占据了我想要的市场,得到了我要分的蛋糕。你听说过近两个月以前,橄榄山袭击了大明的船队吧。斐理伯一定觉得,在那时候我和橄榄山开始势不两立的。但,真的不是,早在我去到印度,看到了橄榄山的工厂与产品,我就起了杀心。”
到了“新天地”展厅,最中央是一脸慈祥的圣父怀抱着婴孩,表情如拉斐尔的《岩间圣母》,只可惜那婴孩穿着印有橄榄山旗帜图案,手里抓着一包橄榄山出品紫莓口味婴儿奶粉。
爱伦·坡:“就这个原因?就……”
俞星城看着画满彩云与天使的穹顶画上,飞翔着手持手枪推着大炮对战法国军队的十二门徒;圣洁大堂右侧的玻璃镶嵌画上,圣父乘坐飞艇扫射密西西比河河畔的印第安人……
俞星城摇摇头:“我一个人的杀心,灭不了一个躲藏在合众国腹地的群岛。最主要的是,橄榄山的敌人够多。斐理伯想要渗透华盛顿,可以,但他太着急了。白房子里的人已经开始警惕与惊恐于橄榄山的控制力,开始慢慢认清压根就没有合作,橄榄山只希望华盛顿成为他们的傀儡。但斐理伯还是有能耐的,他们在前两年参与的南北之间的战役,帮助北方政府歼灭了大批部队,他们那时展示的强大战斗力,使得白房子更听话也更恐惧了。”
金发少女作为导游,领他们走进一座罗马风格建筑的博物馆。那里有着许多壁画、油画,搭建的拟真场景,还有一些图文并茂的镶板,并不是橄榄山的收藏品,而是表现橄榄山独立历史与宣扬圣父十诫的宣传大厅。
“你是说合众国的人想要灭了橄榄山?他们自己却不敢?地上可是一整个国家,他们如果想要跟橄榄山开战,也未必没有那个能力吧!”爱伦·坡急道:“那些远处的飞艇越来越靠近了,他们都是合众国的飞艇吧!”
橄榄山有必要这么铺张浪费吗?
爱伦·坡想要伸手去抓住俞星城的衣袖,裘百湖用胳膊肘怼了他腹部一下:“别乱抓。”
只是俞星城注意到,明明阳光明媚,花园却到处亮着灯或点着蜡烛,甚至在一些明明很敞亮的道路两旁,还堆满了融化的蜡烛,火光跳动。
俞星城:“可白房子不想要完全开战。他们甚至也不想完全毁灭了橄榄山。他们想要橄榄山的利益,技术,他们想要反过来控制橄榄山。但只袭击主群岛可不行,橄榄山在全球有二十余个支岛,斐理伯早有意的把鸡蛋放在好几个篮子里,灭了主岛,其他支岛回到合众国空袭白房子,可不是闹着玩的。”
俞星城站在那儿,在花园之中,有一位丰腴的金发白裙少女迎接着他们,他们穿过花园,一阵微风吹拂,似乎快速的吹干了众人的衣袍。贵族男女似乎已经觉得自己到了天堂,一切的神迹都使得他们幸福且顺从的几乎要昏迷过去。
她凝视着远方,爱伦·坡注意到,那个制造幻觉的年轻男子,与那条东方恶龙都不在俞星城身边,而在爆炸后露出的地下裂缝里飞行着。“而世界上,能够拥有多个海港控制权的,不过是英法与大明而已。英国跟合众国打了这么多场仗,会帮忙吗?拿破仑刚被革命完,群龙无首,法国还能做大计划吗?合众国能合作,或者说能请求帮忙的,唯有大明而已。”
温嘉序也踩在池塘边缘扶住了她:“我想也是。到时候只要说那人留在了橄榄山,外人也没法查去。”
只是俞星城没说,从印度开始,她便有意开始调查橄榄山二十余支岛的分布和移动的航线,甚至安排人登岛调查环境。
她提着湿透的裙摆,穿过池塘:“我想,那把椅子上没少处决过人。每次来访主岛的受洗者,大概都会经过橄榄山的判断审查,直接把可能带来危险的人,直接解决在那座方尖碑里吧。”
而到了埃及附近,看到了那些橄榄山的地面工厂的生产力,她才坚定要尽快解决橄榄山。
俞星城只交换了个眼神,轻描淡写道:“不过是意料中的事情。”
在奥斯曼瓜分战争中,六国联军吃瘪,奥斯曼成功复辟,拉起了宗教之战的序幕,俞星城却在那时,与敌对的六国联军的不少国家,都有了一些联系与合作。
裘百湖扶住她的手,问道:“发生了什么吗?”
毕竟没有永远的敌人和朋友。
她听到热情洋溢的呼喊:“兄弟姐妹们,我们是凭着应许作神的儿女。欢迎来到橄榄山!”
其中就有资助法国的新七月革命,以及协助拜伦竞争新首相之位。
漂浮的各色的气球,巴洛克化作里才有的彩云,喷吐着白雾的汽艇,橄榄山广告的横幅,从圣父弯腰的雕像后穿过。
还有一件更隐秘的,就是与亚美理驾合众国达成的关于橄榄山的协议。
她听到了钟声响了十二下。
但那件事是很冒险的。橄榄山对于合众国内阁与议会的渗透很有规模,俞星城怕自己找到了橄榄山出身的合众国官员,那就弄巧成拙了。所以炸毁埃及多家橄榄山工厂,其实是她在试探。试探当时率领六国联军部队的美国将军的态度,是橄榄山派?还是合众国派?
如果不是俞星城这样经历的人,很难不被这神迹一般的景象所折服。
很幸运,那位将军对橄榄山工厂被轰炸并不愤怒,甚至听说白房子要求他报复大明水师,他都只是敷衍的打了个小战役就撤退了。
从白马,到尖塔,从伸手,到雕像。
看来是坚定的合众国派啊。
更何况圣父雕像的面容上神秘莫测,洞悉灵魂的微笑。
于是,才有了俞星城商谈合作的计划。
白色大理石的圣父雕像,似乎面部与手部经过艺术加工的放大,伸进花园中的手更是写实且巨大,使得任何站在圣杯喷泉中的人仰头看,有种被神佛俯视,被手掌压死的惊惧感。
这个计划全程在船上商议,双方会晤者都是在大西洋上用商船进行碰面讨论,没有落实一张纸面上的协议。俞星城在商船上,见到了合众国真正掌权的“班子”。
她仰起头,却看到一座庞大的圣父雕像就在花园外,占据了花园上空湛蓝色的天空。圣父的雕像弯着腰,一只手拿着钥匙,一只手则伸向了她——或者说圣杯喷泉。
甚至通过橄榄山上华工的联络,与扳手团有了纸面上的交流。
俞星城跨出圣杯喷泉池,正要朝外走时,忽然听到钟声。
而那时候,橄榄山的飞艇队为了报复埃及工厂被炸毁的事件,空袭了大明的船队。
裘百湖看到她,松了口气,淌过池塘浅浅的水,前来想要扶住她。
俞星城却在爆炸掀起的巨浪颠簸中,伏案写信,答应以极其低廉的价格为扳手团提供大量炸药和武器支持,但只要求对方汇报炸药的排布,并由自己前去实行计划的最后一环。
包括那对儿贵族男女,和美国父子。
扳手团除此以外,不太可能有机会得到这么多炸药——连白房子里那些敌对橄榄山的高官,都不想冒着被橄榄山发现的风险,也没条件在橄榄山眼皮子底下送炸药。
黑暗消退,阳光来袭。她赫然发现自己在一个池塘中心的圣杯形状的喷泉里,只是喷泉并未喷水。圣杯水深及腰,她的压麻长裙浮在水面上,而周围是如莫奈笔下的花园,生机盎然,色彩绚烂,其他十一个人湿透了衣服站在池塘外的花园中交谈。
所以扳手团没得选。
水浸润了她的衣物,漫过她的腰。
双方达成共识。
然后便是鸟叫声,圣歌声。
运送炸药的途径,就是一位用茶叶、鸦片和棉纺布在跟橄榄山私下换购美狄丝喷雾原料的华人。
俞星城眼前也一黑,她似乎感受到了风与阳光,与湿度极高的云层在她皮肤上凝结的水汽。
那个华人姓胡,在华人街开餐厅,跟扳手团搞这些走私生意也有个几年了。
胸口穿洞的黑衣牛仔,和鲜血染透的红色神父,倒在白石地板上,仰头沉默的看着大手将俞星城抓起,并消失在穹顶高处的黑暗之中。
只要嘱托姓胡的华人分批运送一些物资走私到岛上,并许诺大量的美狄丝喷雾原料,他会照做。
她低头往下看去。
俞星城要求大明从这一整个计划中隐形,所以胡老板也只从扳手团那里得到消息去港口或工厂取物资,他不知道物资是炸药,更不知道炸药是大明的商会提供的。
俞星城在十一根手指的并拢与抬起中,缓缓离地。
计划由此设定,俞星城从纽约登陆后,没有跟任何一个美国官员再有过接触,而直接凭借着自己人与合众国方提供的消息,先是去会面胡老板确认他的不知情,而后扳手团中不少华工干部也提及,胡老板能介绍一位A先生,是橄榄山主岛上仅有的敢做身份牌的人。
那只苍白的大手,像是虚影一般穿过了扶手椅,却准确无误且轻柔的抓住了俞星城。
一切的时间,场景,都安排的差不多了,俞星城才选择了登岛。
炽寰抽出滔天杖,快速的化成一条小蛇,缠绕在俞星城的手腕上。
斐理伯来刺杀她,她确实有些没料到。但她心惊之后,又去确认了计划,才发现斐理伯只是认出了她,却并不知道计划。
她坐回在扶手椅上,仰头迎接着这只手的动作。
在橄榄山地下的铁皮回廊排屋的时候,俞星城见到了扳手团的飞艇。
俞星城懂了。
它们的飞艇出现在那里,其实证明,他们已经成功奇袭了一部分的橄榄山巡逻艇,并且为了最后的进攻,来这里加煤。
那只手,笼罩住了血红色的扶手椅。
其实不止于此,扳手团的炸药计划,俞星城参与了许多。
一只无瑕的白色大理石的巨手,缓缓从昏暗的穹顶高处探下来,只是那一只手,却可怖的拥有多达十一根手指,而在十一根手指旁,还有一处断指的伤疤。
比如十二门徒圣堂作为爆炸目标,也得到了扳手团工人领袖的一致认同。他们想要摧毁掉地面上的精神象征,想要登上地面成立他们的工人乌托邦,十二门徒圣堂就最该是被炸毁的地方。而且当年修建的时候,为了防止蒸汽锅炉爆炸引发的地面事故,大型蒸汽锅炉中心距离十二圣堂很远,在这里引发爆炸,也可以避免伤及核心。
头顶是方尖碑内部的穹顶,俞星城也忍不住仰头。
爆炸需要引线,十二圣堂平日不可以随意接近,想要引爆,要不就在地下——但恐怕难逃一死。要不就在地上,但需要人群掩护。
牛仔忍不住仰头往头顶上看去。
最好的时机,就是有人混进圣父纪念日的祈祷人群中,引爆炸药。
牛仔刚要说话,忽然感觉胸口一凉,一截手杖探出了他的胸口,炽寰似乎觉得很没劲,甚至连眼睛也没有在看他。
但扳手团大部分人没法轻易地到地面上来,俞星城理所应当的要求由自己来引爆。
俞星城:“一个驱魔人,一个神枪手。倒是配合的很好,连子弹和枪支都准备的很好。可你该想想,我都经历过什么。圣父的死都是我亲眼见证的。”
只是两方在一件事上发生了冲突。
牛仔后退半步,后背却被一把手杖戳在了背心。
扳手团希望把那些地面上养尊处优的信徒和市民,一同炸死算了。
俞星城没有放下手帕,转脸看向牛仔:“我不会问是谁下的命令,你只要告诉我,我该怎么去橄榄山。我知道有人不欢迎我,但我也觉得,应该有人是欢迎我的。”
俞星城却觉得没这个必要。
那竟然是一对儿犹如秃毛火鸡一般,布满疙瘩,筋膜与悬挂着可怜的一撮撮羽毛的丑陋双翼……
两方的冲突,扳手团的工人领袖让步了。毕竟俞星城是金主大爷,金主大爷想要亲自来点烟花,他们也不能拦着。更何况,他们知道,只要炸开地面与地心的口子,革命开始卷席橄榄山,杀死这些市民也是轻易能做到的事情。
而后,在他即将在开枪的时候,却看到烟尘散去,神父如耶稣一样翅膀被钉在墙上,他从始至终没人看见过的双翼,竟然被鲜血彻底覆盖染透,勾勒出了轮廓。
扳手团希望的是推翻地面宗教政权,让工人阶级从地心到地上来,成为橄榄山上权力阶层的一部分。
但神父周围,炸开了一蓬灰尘烟雾。
他们却不知道,不论是俞星城,还是合众国,都不打算留存一个独立且飞翔在天空中的橄榄山。
牛仔只听到如千万颗珠子掉进这座空洞的高塔中回响的声音,他想起命令中关于这个东方女人的传,立刻翻身开枪,飞速填装,并扑向另一旁他早早备好的箱子,那里最起码装了七八把满膛的手枪——
而俞星城也不止一次在心里感慨:这样的工人运动,和法国的革命差不多。只是距离真正的工人运动,还差的太远了。
而此时,那些珠子朝神父的方向,密集且迅速的飞去。
此刻扳手团众多飞艇投身于地面的占领行动,只有一小部分人,注意到了远处愈发逼近的光点。
听声音仿佛有千万颗,但牛仔却注意到,俞星城本来戴在脖子上的银珠项链不见了。看来那根本就不是银珠……而是某种铁质的武器。
他们更不知道,俞星城要求炸开十二门徒圣堂的目的。
那些虚线,根本就是数颗飞速弹射来去的小球!
爱伦·坡却理解了。他看着圣堂地下的钢铁根系中,那些错落的书库与实验室,道:“你要的是这些。是这个世界的真理,是圣父得到的知识,对吧。那些飞艇中,既有合众国的飞艇,应该也有你们大明的飞艇,否则你们怎么来争夺这些原型机,这些试验品,这些如山如海的书籍与记录。
他眯眼看,才发现四周石墙上不断出现小指甲盖大小的凹痕,这些凹痕出现的速度如同密雨降落,击下凹坑——
俞星城却摇了摇头:“不。这里不存在世界的真理,圣父的知识也未必带来什么好处。技术很重要,但逐步发展,根基稳健的技术,对我们这样的大国,才最重要。你不曾知道吧,这些知识并不是圣父从神那里得到的,或者说圣父本身也并不是神。他只是窥视未来,得到了这些。圣父窥见的未来,是我们这个世界的未来吗?圣父学习的知识,是否会为我们指引了更偏离的道路?”
在他即将开枪的时候,忽然墙上响起极其密集的砰砰砰轻响,牛仔仰头,只看到在方尖碑内部四面石墙之间,似乎连出了许多虚线,像是有什么在飞速的千针引线,在头顶织起密不透风的网。
爱伦·坡争辩道:“可是,橄榄山靠它变得强大了啊!”
牛仔:“那你有没有想过,这把枪里不是常见的铁铅的子弹,而是杀吸血鬼用的纯银子弹。连枪管都是铜铅的混合金属。”
俞星城笑了起来:“你如何评价橄榄山呢。这里是天堂吗?不说居住者的感受,但至少在我眼里,橄榄山虽然先进,却也没强大到不能下手。上世纪末,圣父让橄榄山起家的时候,大明也还被征收着鸦片关税,淡马锡还是英人的殖民地。技术很重要,但技术还不是最重要的。就像是奥斯曼的技术很重要,但我帮他们,更是因为资源与他们的地理位置。”
俞星城看向牛仔:“你有没有想过,你开了枪,结果也是一样的?”
爱伦·坡被寒风吹得发抖,他觉得自己像是见识到了理性的恶魔,或者是残忍的天使:“那你只是为了摧毁橄榄山而来的。合众国一定以为你是来抢技术的,他们这么着急的赶来,也是为了得到这些知识的。”
影手怒撕隐形的翅膀。
俞星城:“其实我的很多同僚,我的——上司,也都觉得我们必须要抢夺这些技术和知识。说不想要的,其实只有我。我不愿意让这些所谓未来的知识,扰乱了我的国家前进的节奏。当然,大明不要,别人也不能得到。”
应该叫温骁来。
爱伦·坡咽了一下口水:“所以?”
而另一边,那位神父背后的羽翼猛地抖了抖,羽翼似乎极其锋利的将白袍割碎如流苏,但俞星城没有看到羽翼,只看到了白袍随风晃动,而似乎有透明的羽毛如针一般朝她而来。
俞星城靠近裘百湖,看向了远处:“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牛仔:“您配得上。如果不是命令,我一定请你跳一首华尔兹。”牛仔说罢,猛地从腰间,拿出一把双筒手枪,毫不犹豫的拉开保险扣下扳机。
“得不到的就要毁掉。”裘百湖白了她一眼:“这句话才应该是玩谋略政治的人的座右铭。”
俞星城却抚了一下裙摆,轻声道:“哦,你觉得我是公主?”
俞星城撇了一下嘴角,抬起手来:“我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反派角色。我带炽寰这条东方恶龙来,不也是为了这个吗?”
炽寰听不太懂英文,只冲他比了一对儿友好的中指。
说着她抬起手来,头顶星空之中,似忽然有一小团黑色的浓厚云层汇聚,爱伦·坡仰头看,只瞧见那团黑云里,紫色白色的电光交错闪烁,紧接着,一条雷电如矛般贯彻了天地,极其精准的劈在了从地下露出的一座实验室中!
牛仔发现他护在俞星城旁边,并不出手,扶着伤口笑道:“哦,原来公主身边的恶龙,被用锁链拉住了脖子。”
白光一瞬间几乎要让爱伦·坡失明,他抬起衣袖挡脸,却差点从飞天的剑上掉落。
神父从他的表情能判断,这些骂人的词不但包含一些器官,更包含了对这些器官要做的残忍的事情。
裘百湖一下抓住他的衣领,他也看清了那实验室燃起的大火。而黑色的东方巨龙,没有羽翼,却有着敏矫的身姿,如黑油般的鳞片,飞掠过因爆炸而袒露的地缝,没有喷火,却带起一阵风,将火势一下子推开,那熊熊烈火点燃了书库之后,便如同火星在引线上一般飞速蔓延!
神父以为这个黑龙化成的长发男人,会用倨傲、深邃的眼神刺穿他们,用从地狱而来的烈火焚烧他们,但黑衣长发男人只是极其暴躁的用本土的语怒骂。
还留在空中的几艘扳手团的飞艇,似乎疑惑于俞星城的所作所为,他们想要飞过来与俞星城接洽,并表示一直以来人道主义支援的感谢。
哦,邪恶的东方人,他们信奉龙,他们没了神。
却听到了空中,更加响亮的汽笛声。
神职人员多年对付恶魔、精怪与龙的经验,告诉他,这个男人,是那类需要被驱邪的东西。
远比扳手团庞大的飞艇舰队,到达了橄榄山主岛的上空,头顶星空与明月,荡开了丝丝夜云。
神父似乎察觉到这个男人,和刚刚从东方女士脖颈处忽然出现的黑雾有关。
一些飞艇的船身与气囊上,有二十三颗星星的星条旗。另一些规模庞大的飞艇上,却只有一面十分低调的日月旗。
黑雾聚集在血红色扶手椅后,一个高大的黑衣长发男人,站在椅子后,用迸射出金光的双眸,愤怒冷漠的望过来。
那不是大明的国旗,而只是商会旗。
那位美丽的东方女士缓缓直起腰来,显然她一弯腰,躲开了两个方向的致命攻击。她从手腕上挂着的小包里抽出一张手帕,似乎是她的右脖颈处被一些硝烟弄脏,她很不愉快的擦着自己的脖颈和耳后:“你们不应该这样对待你们的客人。更何况,橄榄山有今日,我还算小小的从中作梗了一些呢。”
大明从始至终不打算以国家的面目参与此事啊……
而他瞧见,在血红色的扶手椅下,一只断手拿着匕首躺在那儿,只是那匕首的刀刃已经如卷曲的含羞草叶片一样,被莫名的外力卷成了一团。
而炽寰的方向,他似乎发出了一声愤怒的吟鸣,腾飞的更高,俞星城眼尖的看到不知从何而来的蓝色魔法箭矢,朝他射击而去,似乎把他当做中世纪古老的巨龙,想要击穿他的龙鳞。
他又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柯尔特转轮手枪,这把威力巨大的手枪之炮,竟然前头的枪口朝上弯去。
但炽寰可不是西方龙,他灵巧的躲避开来,瞬间化作人形,朝废墟之中冲了过去。
牛仔则是在地上打滚一圈,一双靴子蹬在地上才勉强跪住,低头看去,只发现自己风衣外套前方,三道刀口,隔开了他腹部的皮肉,差点将他开膛破肚。
头顶的汽笛声此起彼伏,俞星城抬起头来,只瞧见庞大的飞艇气囊遮蔽了星月,她像是深海的水草仰视浅水的鲸群,月光洒满了飞艇,他们的汽笛声也像鲸群于海中相遇交汇似的呼应。
神父惊喝一声,一双翅膀撑开他宽大的白袍,他猛地在空中翻滚朝后飞去,双足立在白色的墙壁上,但他右手却已经齐腕断掉,鲜血如泉涌!
从这些飞艇上,有手持滑翔伞的士兵一跃而下,或有小型飞艇从高高的甲板上驶出,大明的商船上还有一些直接纵身越下的黑衣人,他们在到达飞艇与橄榄山之间的半空中,才看到数把寒光乍现的刀剑追随而来,稳稳的停在他们脚下。
就在扳机扣下,撞针击发子弹的瞬间,左侧的刀刃用力割向她柔软修长的脖颈,俞星城的脖颈处却忽然爆发一团黑雾!
那些滑翔翼士兵在空中调整方向汇合,即将落定在原定地点上,俞星城看到他们油布滑翔翼面上绘着水墨的飞燕,随着角度一转,他们从鲸鹏的阴影下掠过,肉眼难辨了。
俞星城微笑:“因为我也是这种人啊。”
看着十二圣堂地下燃烧的大火,俞星城觉得自己该做的工作,完成了相当一部分,下一步便是等着收尾了。
牛仔挑眉:“这么明显吗?”
她此刻更关心炽寰被谁伏击了。
她笑起来:“你们越是笑,越是要把杀意写在脸上了。”
俞星城压低飞剑,对裘百湖道:“你把爱伦坡先生送到咱们的鲸鹏上,我会兑现我的承诺。我去找炽寰。让谭庐坐镇飞艇大军,你跟温骁率领一部分仙官再次下来检查,是否销毁了大部分的实验室与书籍。”
他话音未落,俞星城就感觉到冷硬的枪口抵在了她的脖颈上,另一边则是薄薄的冰凉刀片。
裘百湖点头。
牛仔也亲切的弯下腰来,扶住椅子,微笑道:“坐稳,您马上就要去到天上了。”
又一束魔法箭矢从废墟中的另一个方向射出,它穿过相当远的距离,威力不减,炽寰似乎完全没想到魔法箭矢会来的方向,猛地一闪身,束起的长发划过一条弧线,帽子掉落。
神父:“您会知道的。不过因为我们也要急着回去办事,恐怕您要随我们一同了。希望小姐不会在意我们二人的同行。”
他虽抬起一只手稳稳接住宽檐帽,但脸上仍然显出恼怒来。
在这座方尖碑的中段,俞星城看到一处平台,白色大理石砖,中央有一把血红色的皮面扶手椅。神父与牛仔也站在了平台上,牛仔像个绅士一样替她扶住椅子,俞星城微微点头之后坐下。
毕竟已经很多年,没有人类敢直接挑衅他了。
神父抬手:“请。”
他不敢轻敌的原因,是这魔法箭矢的气息似乎比他还要古老,其中坚决拙实,遥远初始的魔力,在接近他的时候,令他都有几分肌肤战栗。
厚重的白石大门被合上,俞星城问道:“我应该上楼梯吗?”
四处都是蔓延的大火,还有些圣堂倒塌时掉落的蜡烛,还在断壁残垣中跳动的燃烧。
俞星城笑着点头。
炽寰环视四周,他像是看到了身影,又像是有个鬼魅在他身边环绕。
当俞星城最后一个进入时,神父与牛仔也随之进入方尖碑内部,微笑道:“我们自然也是要回去的。”
他没想到这个看不见的敌手,似乎能够瞬移,很快的,近十枚魔力凝成的箭矢从各个方向而来将他包圆!
俞星城跟他不用多说,心里也懂,她穿着棉麻的美式长裙,戴着银珠项链,拎着手袋,扶了扶帽子,站在那儿静静等待。
而这近十枚魔法箭矢的先后顺序几乎是相差无几。
裘百湖把烟掐了,跟温嘉序低声交代什么,然后回头看了俞星城一眼。
炽寰毕竟是打架斗殴领域的真正妖皇,他冷哼一声,猛地身子往上一提,双目瞳孔收窄,瞳仁中迸射丝丝金光,朝四周望过去。
心里都觉得这是排队进屠宰场。
没有,他感觉不到任何活人的气息。
但大明三人组却交换了一个眼神。
除非在那箭矢发出的一瞬。
虽然其余人觉得这是圣父的召唤,自然不需要实质性的交通工具出现在眼前。
他缓缓闭上眼睛。
在其他人进入的时候,俞星城站在白色方尖碑外的石阶上仰头看,并未看到任何东西发射向空中,或者是连接在碑尖顶端与橄榄山底部。她只看到橄榄山底部的一些倒着的石头建筑闪烁着微光,甚至有成片的丛林垂下……
箭矢迅速又发射出!
俞星城看到门打开,里头是盘旋向上如dna序列般的银色楼梯。
他正要拔身飞向箭矢射出的地方,却感觉到箭矢的目标根本不是他。
众人按受洗票上的编号,逐个进入白色方尖碑,俞星城排在了最后一个。
炽寰睁开眼,只瞧见俞星城御剑朝这边而来,那魔法箭矢距离她只有咫尺!
而身边两个贵族男女露出了向往激动的神情,紧紧交握着双手。
炽寰大喝一声,正要向前,俞星城的声音忽然从他背后传来:“不要去想着找他。不要离开火光的范围。”
罗马也没这儿宗教浓度高。
炽寰一回头,才发现俞星城就在身后一片火海上空,她低低飞掠过火苗,用灵力隔绝了火舌,似乎飞的这样的低也是为了用火海隔绝视线。
圆颅党与清教徒,苦修士与上帝子民的新大陆。
俞星城:“那是温嘉序制造的幻象。就是为了引他的动作。”
亚美理驾合众国。
她落在炽寰身边,一只手揽住他的手臂:“我感觉到了,这个人的魔力极其古老且原始,而且很陌生。你怎么看?”
这是哪儿。
炽寰点头。
俞星城在内的大明三人组,内心再不屑,面上也不能表现出来。
俞星城:“你对诸神接触的比较多,是否能感觉到哪个很接近?”
神父微笑:“请各位依序进入白塔之中,圣父的光芒将会指引诸位,您的心灵也会带您飞向圣地。”
炽寰:“不……我甚至觉得比那更早。神们的年纪也不过是几千年,让我觉得毛骨悚然的就是,他的法力虽然不如神强大,但好像更古老。”
到了白色石塔前,众人下马,白马们亲昵的拱了拱他们,而后自由的散开来,跑回如长毛毯一般随风倾倒的草甸中。
炽寰说着,就看到“自己”似乎冲出火海,飞向空中的“俞星城”,而这些都是温嘉序制造的幻象。
这些人骑上白马,白马自然而然的带着他们往草原深处奔去,直到一座方尖碑一般的白色高耸石塔,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俞星城:“温嘉序不知道那个人具体的方位,所以受幻的范围包括这片区域的所有人。咱们俩别离开,否则你会无法分辨幻象和我。”
众人赞叹的抚摸着那些如下凡的白马,俞星城却在冷眼全方面测评,了解橄榄山为了神圣的用户体验做的每一步。
炽寰:“我能分辨的!”
牛仔笑道:“诸位迷途者,准备骑马走吧。”
俞星城笑:“别用这种话哄我,温嘉序如今制造幻象的能力,几乎是对现实的复刻,他跟我又比较熟,制作的幻象必然跟我一模一样。”
在神父快要说完时,数匹似乎是野生的白马,从草原那头自由自在的奔来,体型健硕,双目明亮,皮毛一尘不染。它们背上没有马鞍,长长的鬃毛在风中舞动,而后在狂奔之后,稳稳的停在了神父与牛仔身后。
炽寰:“可眼神还是有差别。你看着我的时候,跟看别人不一样,我能感觉到。那个幻象看到我,可不会有那样的眼神。”
俞星城像是个报了海外游的游客,抱着胳膊在那儿听着。
俞星城抿着嘴压下笑,却紧紧抓住他的手:“什么样的眼神?”
又说道关于橄榄山上的一些规范和法则——
“就是:他虽然今天很欠,很讨厌,很烦人,但在我眼里却很完美的眼神。”
这会儿,白衣神父正在说注意事项,他先是将一些纸币交给每个人,说这是在橄榄山上通行的货币,价值大约相当于一千五百美元左右,可以用以消费,但任何购买的物品不能带离橄榄山。
俞星城心里被戳,踢了他一脚:“我没有!这种眼神压根不存在,就眼白眼黑,你能看得出什么眼神。”
父亲虽然戴着水獭皮帽子,穿着昂贵的外套,但袖口领口却有了许多磨损老旧的痕迹。他牵着一个八九岁的男孩,男孩并不多话,眼睛却一直在四处观察注视,更是好奇的将目光在三个东方人身上停留了许久。
炽寰:“他又开始了!他如果能瞬移,为什么不瞬移到我们背后袭击我们。”
除此之外,比较显眼的还有一对父子。
俞星城:“因为他的能力,有点像是影虫。黑暗和光亮对他来说是很重要的要素。”
裘百湖是对这种“美好”最为警惕的,他斜抱着个胳膊,翻着白眼吞云吐雾。从出航开始,为了方便都开始吸细卷烟或者雪茄,这会儿他穿着松松垮垮的阔腿裤西装,这正是工人阶级的证明。旁边两个撑着阳伞穿着羊绒长袜和马裤的贵族男女,对他鄙夷的瞪视过来。
炽寰却抬起手:“也不像是影虫,你看他的箭矢全是从有光的地方发出的。”
黑衣牛仔与白衣神父朝俞星城在内的十二个受洗者迎上来,露出十分完美的微笑,声音热情洋溢的欢迎着他们。
俞星城眯着眼睛,她似乎看到在远处某些有火光的地方,有身影一掠而过。
这会儿橄榄山正停在一整片丰茂的草原上,它们升的不算太高。他们的受洗票中附有一个坐标地点,他们手持指南针与地图,到达了约定的地点。那里在橄榄山庞大阴影的靠中间的位置接应他们的,是一位黑衣的牛仔和一位白衣的神父。
“何必呢。圣堂都已经垮了,橄榄山垮掉只是时间问题。”俞星城轻声道:“以一人之身,在抵抗什么?我要试试,我放射的雷电,是否算是人造光。”
俞星城以为他们会乘坐热气球升入空中,但并不是。
俞星城一只手撑着炽寰的肩膀,大团电光,似乎在不远处的废墟上汇聚,而后愈来愈亮,猛然一团炸开!她怕误击中头顶的飞艇群,而没有从云层引雷照亮整片橄榄山,但这废墟之上的一团球形闪电,也足够将十二圣堂附近,在一瞬间照亮。
当然还有一个同行者,可以上车不用买票,盘在她狐皮围脖中,好奇的从缝隙里探头。
炽寰:“有了!”
她是持有受洗票的贵宾,同一批的还有十一人,其中有两位,都是她的同行者,是温嘉序与裘百湖。
一个穿着白色衣袍的老者身影,出现在一处雕刻着斐理伯雕像的断裂拱门后,而后又躲入黑暗。
俞星城当然没在橄榄山下久留。
俞星城露出笑意:“斐理伯,离不开灯的人。别想用黑暗遁形了。”
那家店发放橄榄山的宣传资料,受洗讲解以及教义和圣父十诫。那里也有多种圣父头像的周边,一部分橄榄山的餐饮产品,以及一些拍照设施——可以在画着彩云与圣父雕像的幕布前,穿着白色的神职人员的服装或头戴一些怪异时尚的发饰,去拍张照啊。
那球形的闪电分裂成数个,围成一圈朝空中飞去,并且带着令人头疼的频率声,在空中飞翔着,这片废墟,像是被不断旋转的灯光照应着,黑暗几乎无处遁形,那些球形闪电飞掠向刚刚拱门的后部,却没有映射到任何身影。
下头还有许多羔羊牧场,油膏店,这都跟宗教释义有关,俞星城当然不会去这种店购买。但唯有一家被蒸汽无轨高车装在后备箱上的店铺,似乎是跟头顶彩云飘飘的橄榄山有些关系。
瞬移了?
他们还会贩卖某种“天堂邮筒”,宣称橄榄山上住着天使。要知道合众国可是由一大批新教清教徒建立的国家,他们非常坚信。
紧接着,一场骤雨几乎是说来就来,降临在这废墟之上,闪电的光芒愈发强劲,可地面上成片的火似乎也在熄灭,这片雨来的太急,范围又极广,似乎覆盖了刚刚被大火燃烧的整片广场,那些被从地下炸出来的地下书库与实验室的火,似乎也被雨水迅速浇过。
如果说有赶着蜜蜂与羊群生活的牧者,那么就有一大堆追逐着橄榄山的阴影生活的牧者。在不断移动的橄榄山的岛屿下,他们搭建简易的观光帐篷和驿站,以供没有受洗票却想要一睹橄榄山的游客居住。
而数枚饱含魔力的冰晶般的锐物,从俞星城斜方向的高处攻击过来,她有些惊诧的转过头去。
这片城市有多大,应该只有橄榄山的人自己计算过,而地面上那连绵的庞大阴影,覆盖了数个丘陵。
他的瞬移,毫无限制吗?!
橄榄山州的最大群岛,十二门徒群岛,从面积上来说却是算是群岛,但因为它们不占地,你很难描述他们的“占地面积”。
那一己之力在还击他们的老者,似乎往后再退一步,又消失在黑暗之中。
炽寰立马从床上弹起来,立刻想要跟上她,俞星城一回头,瞧见他赤条条的奔出来,她连忙合上门:“穿衣服!”
俞星城头皮有几分发麻:“他是个很纯粹的强大的魔法师。炽寰,你应该离我远一点。他既然召唤出了雨,我就必须要利用这场雨,把这一整片全部照亮。”
她转身推门往套间外间走去。
炽寰:“你的灵力也没富裕到可以与这种人对抗。更何况,我现在已经没有那么害怕谙雷了。”
她手顿了顿,把被子又扔回去,瞪了他一眼:“你快点准备。”
俞星城:“那我们就快速的解决。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而俞星城这会儿正把被子扯开,立刻瞧见了某个不爱穿衣服的黑蛟的全方位人形。
炽寰点头,忽然朝上飞去,身影一掠消失了。
她高兴,炽寰就高兴,他世界里没那么多复杂的想法,蛇尾化作双腿,从被子里伸出来,抬手抬脚欢呼:“好耶!”
俞星城似乎大概了解了一点,这个老者的能力。
俞星城光着脚在床边快走,蹦过去扯开被子。
他完全有能力偷偷离开,毫发无损,却偏要在这儿对上了俞星城和炽寰。俞星城大概理解,她可是毁了一切的罪魁祸首,老者想要跟她拼命也正常。
俞星城表情渐渐欢喜起来,伸出手推了一下炽寰越来越靠近的下巴,一翻身跳下床,扯开了窗帘:“快点准备准备,咱们可以要出发了!胡老板那里解决了武器和仙官的问题,a先生这儿也打通了关系——快点起来,太阳光要晒化你的大尾巴了,你就不好奇橄榄山上是什么样子吗!”
只是如果俞星城猜测正确,那抓住老者的办法,反而是粗暴简单的。
炽寰不太关心信的内容,只是盯着她的脸在看,伸出手用手指梳了梳她脑后的头发。
那就是无死角的照亮这整一片区域!
她把蓬松的乱发往后捋了一下,拆开信,飞快的挪动着眼睛。
头顶有老者召唤的乌云,风中快速飞落的雨滴,水雾弥漫。俞星城其实很久都没有动手了,她沉睡三年远航两年多,大多数时候是在伏案桌前,或在社交场合觥筹交错,用脑子的时候比用灵力的时候多。
她穿着丝绸半袖长裙睡衣,只是睡衣衣摆被好动的蛇尾撩起来半截,俞星城在他面前一向不甚在意,毕竟这破绽百出,慵懒懈怠的模样,是外人不可能见到的。
但她习惯一边思考一边手头上玩点电流磁力的小动作,虽然相较当年或许有点退步,却依然有着让人心惊肉跳的水平。
俞星城抬手接过信,炽寰一把掀开被子。
躲在远处一座裂开的神龛后操纵幻术的温嘉序,只感觉俞星城的方向爆发了一团白光,但并不像以前只是闪雷一瞬,那白光渐渐稳定下来,温嘉序看到由不断跳动连接的电流,在空中编织成了立方体的大型牢笼,笼罩住了她身边的大片废墟,并照亮了原野般的断壁残垣。
炽寰说话呜呜突突,她仰头,才发现一只手撑在床上的炽寰,嘴里叼着个信封。信封是黑色的薄卡纸叠成的,火漆印所在的背面,还写着潦草的名字,他似乎感觉到自己的假名被发现了,只在那里写了Mr. A。
无数道电流从乌云贯彻到地面,细密的电流像是牢笼的围栏,而这些电流还在不断运动着,搜寻着——
今天在炽寰刚开始躁动,她就吓醒了,两腿夹住他的蛇尾:“我要累死了!我今天还要出去做事呢!”
很快的,炽寰的掠影飞过,他周身爆发如鬼魅刀片般的气流,朝一处洼地扑了过去!
俞星城还以为是某些人已经持续几年起起伏伏的发-情-期又来作妖了,想到昨夜她深刻感慨美式软弹簧床就是不累腰,然后就累个半死。
温嘉序的角度看不清,但站在高处的俞星城看清了。
但今天,炽寰难得躁动了一些。
炽寰按住了那个老者。
一般俞星城都能靠这招让他闭嘴一刻钟。
电流编织的牢笼带着滋滋啦啦的频率,缩小范围,越靠越近,俞星城倒不怕那个老者跑了,她怕炽寰不喜欢谙雷,便停住了。
一般这招都是管用的,哪怕是男妖怪,也做不到在埋胸的时候逼逼赖赖。
炽寰作为补刀高手,斩草除根专家,扑上去的瞬间,已经用风刃挑断了那老者的肌腱,甚至掰碎了他手臂的骨头。
她伸手抱住他脑袋,往怀里一按,想让他闭嘴。
老者竟没有叫喊,只闷哼了一声,似乎快速的投降了。
她被吵醒之后,炽寰还会有点无辜:“我就是自自语你怎么就醒了呢?”
他沉默的躺在碎砾石堆中,兜帽滑落下去,他看向俞星城。
俞星城知道他会小声说话——这是明明想叫醒她却又觉得不太好的时候,他一般会做的事。
俞星城缓步走过去:“斐理伯。多年不见,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
她似乎察觉到那只沉重的压的床铺嘎吱作响的黑蛟,开始化作人形,一双手先捏上她的腰,然后一个长发顺滑的脑袋蹭着她慢慢钻上来。
斐理伯似乎在努力用上臂,拖动自己残废扭曲的小臂。他穿着白色的圣袍,如今已然沾满血污与灰尘,那圣袍下似乎别了好几把枪,俞星城抬抬手,那些枪支飞出来,浮在空中,自行拆解,变成一堆零件,掉落在地。
她迷迷糊糊之间,甩了一下腿:“你好好的。”
斐理伯仍不慌不忙:“我也是个会看报纸的人。想要不知道你也难。”他声音略显沙哑:“谁能想到,很多年前一个在万国会馆里办公的小官员,竟然能变成这样的人物。”
俞星城知道他喜欢早上的温度,偶尔会在那个时候化作黑蛟盘在床上发懒,或者缠着她不放,就痴粘她温热的肌肤和清爽的空气。
俞星城站在离他一步远处:“谁又能想到,当时给我推销产品的门徒,终于成功的在各个大洲办厂,将自己的产品推往了全世界。”
很快的,冰凉的鳞片似乎从脚腕处缠上来,顺着她小腿游上来。
斐理伯笑了笑,俞星城之前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两鬓发白,如今过去这么多年,他似乎只老了微不足道的一丁点。
在两天后的早晨,俞星城还躺在过于柔软的床铺上,拥着印度棉的薄被睡着,一阵乌鸦的叫声就吵得她朦朦胧胧要醒,很快的,她就听见那乌鸦嘎嘎叫了两声,似乎受了什么惊吓飞走了。
斐理伯放弃拖动自己的手臂了,他瘫软在地面上,像一块脏污的旧毛皮:“你让人来攻打橄榄山,我不惊讶。甚至炸了十二门徒圣堂是你的意思,我也不惊讶。”他吃力的喘了几口粗气:“可你要焚毁这些书,毁灭这些技术,我确实没想到。”
a先生比想象中更缺钱,他回信的很快。
“因为我觉得得到这些,并不是好事。”她道:“橄榄山如今的发展,也证明了,这些知识和技术不是我真正想得到的最有用的那些。”
俞星城却决定让可能是爱伦坡的a先生,直接寄信到华尔道夫饭店的套房。
她不信任何天降技术能带来正面且久远的影响,人类探索世界必然是循序渐进上坡,而无法依靠“窥视未来”得到的知识。
胡老板说现在这位极为缺钱的a先生,似乎在群岛上某个职能部门工作,也能搞这样的手段。如果俞星城能够出足够的价钱,或许可以让这位a先生帮忙。
斐理伯流血很多,他脸上现出几分死态,和几分难得的愤怒:“你了解过吗?!你就觉得价值不够!你毁了历史!”
不过俞星城要的不只是几张受洗票,更是需要有人帮忙替换身份,能够在橄榄山上出入一些设施且多停留几日。
俞星城:“什么?”
她还不敢确定。
历史?
俞星城好像知道这位在橄榄山上靠不法行径赚钱的落魄精英是谁了。
“橄榄山的地下书库与实验室,是你根本无法想象的人类瑰宝。是对远古大陆到人类文明的记录——那里有太多可能从来没人知道的秘密!却被你一把火焚烧殆尽!”
而她记得爱伦·坡曾经在当兵时,就给自己起过各种各样的假名,大卫好像是他父亲的名字,a是他常用来代指爱伦的简写。再考虑到他的嗜赌与糟糕的收入管理水平,以及那看起来文风熟悉的短笺。
俞星城:“过往?圣父难道还能窥视过往?啊……难道说,是你能够窥视过去,对吧。听说你一直是圣父身边最信任的门徒,看来是你与圣父有着相反的能力。他窥视未来,你看到过去。所以才有了圣父死后,你顺理成章的接手。”
但胡老板这样的普通人,不知道爱伦·坡也情有可原。
斐理伯用力咳了咳,炽寰蹲在他脑袋附近,手指尖把玩着刀刃,似乎俞星城一旦转身,他就要把斐理伯给切片了。
爱伦·坡加入橄榄山的时候,只是在《南方文学信使》这一报刊上有不少粉丝,出版过一些作品,并不是极其有名的诗人与小说家。俞星城只是在英国某文学报刊的角落上看到过这条消息,她眼熟这个伟大作家的名字,当时心头震惊,自然是记住了。
斐理伯只是在咳嗽,在愤怒:“橄榄山才是人类文明的火种之地,是文明模式的探索者,你们却这样轻易毁掉一切文化与技术——”
她又拿起信封,端详着那个名字,忽然道:“我记得三年前,爱伦·坡曾加入了橄榄山。”
他似乎被炽寰的扑击,震碎了肋骨,情绪激动之下吐了几口血沫说不上话来。
俞星城蹙起眉头,里头还有一封短笺,上头写着细密的小字,似乎是这位橄榄上的落魄精英,愤怒的威胁着胡老板,说他给的分成十分不合适。但这件事却被叙述的十分繁琐细致,透露着几分走投无路的凄凉,看似是威胁,语句读到后头却像是一种痛苦的请求了。
俞星城皱起眉头:“我在猜测,你的能力,不只是在人造光源下才存在,在非人造光源照射的环境中不存在。我当时认为你能够瞬移,是因为在没有火光照射你的时候,世界的时间相对你而言是停止的。”
信封上并不是没有署名,背后潦草的写着“大卫·a·佩里”。
她踱步,一道道电流弯曲下来,变成一座鸟笼,将俞星城、炽寰与斐理伯都罩在其中:“应该是这样没错,看似你在瞬移,但你只是退回到黑暗里。然后周遭世界停止运转,你行了一段路,直到你走进一团火光,世界的时间又开始流动。可这样的话,你就拥有了两种能力,一个是光与暗,另一个是窥视过去?”
俞星城看了一眼信封。
斐理伯吃力的想要抬起头来看她的脸:“上一个猜中的人,还是爱伦坡。咳咳……可他也是在跟我接触过一段时间之后,才做出的猜测。不过我没有两种能力。只是在没有灯光火光,我便不存在,不可观测,无法与世界互动,是无声无影的幽灵。而周遭的时间也会停止。当我到灯光火光之下,便能存在于世,进入生者的世界。”
胡老板起身,从雕刻着双喜临门的酒台柜子深处,拿出一个信封,放在了桌子上:“每次都是让乌鸦带着信封寄送来。他的乌鸦,能够在暗夜中隐匿行踪,穿过橄榄山的空中防线。”
炽寰蹲在那儿,似乎在琢磨这能力要怎么运用。
胡老板:“乌鸦。他似乎有几十只能够远航,能够说话的乌鸦。”
如果不在火光下,便无法与世界有任何的交互,那岂不是无法点亮火,无法获得食物,面对静止的世界,无法翻动一页书籍,无法旁听一段对话。
俞星城:“你需要再提供几个方案给我。而且,我也需要一些证明,那个能弄到受洗票的人,你是如何与他联系的。”
俞星城蹙着眉头似乎在思索什么,她刚刚抓住一点头绪,斐理伯就告知了答案。
胡老板笑容都僵了:“您也知道,这些受洗票不是一次性发放的,参观也不是一窝蜂都去,每次就去几十个人。您让我哪怕能弄到十张八张,一次受洗几十个人,十个八个都是东方人,难道不显眼吗?!”
斐理伯:“但我诞生在人类学会制造火之前。我,孤零零的降生在非洲的北部,存在伊始便是一个成年男子。我周身无一物,只有一个永远不会熄灭的火把。那是人类最初的火种。”
俞星城:“但受洗票,一次弄不到几张吧。而且一个人最多只能在主岛上参观停留48小时。哪怕我想办法偷渡入岛,但如果只有几个人能上岛,肯定不够我办事的。”
什么意思?!
胡老板:“他这两年为了钱什么都干。还有一项他做的,就是私下买卖受洗票。要知道橄榄山受洗票就是参观证,看似是由橄榄山在地面的各个小礼拜堂随机发放,但主岛与其他群岛不同,每年数量不过两千四百余张,几乎全部都会被高价买走。不过但凡登过主岛,受洗后却没有被留下的,都没有再次登岛的资格,所以前些年贵族们去玩过一遍之后,受洗票的价格也降下来了。”
斐理伯是说,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火的时候,他就出现了。
俞星城似乎曾经听说过,橄榄山上有各种评级制度,评级不看血统,只看“能力”,但这个能力十分综合,内部有着复杂的上下级打分系统。但普遍的认为,对人类的贡献更大的,能够代表新人类的,就会拥有更高的评级。
那对他而言,他诞生在一个完全静止的世界。
降级。
如果说他手中的火种,是人类最初的人造之火,那便是说——在他眼里,这世界陷入时间的永冻,只有他与他的火把照亮的那一片范围,他才能感受到时间的流动与生命。
胡老板:“橄榄山上当然也不止精英天才,总有一些苦活累活需要干,每年橄榄山都有参观与受洗仪式,一小部分受洗成功的人能够留在岛上服侍于教堂。不过这位与我联系的人,似乎早年间也是个精英,只是这两年被降级了。”
斐理伯吐出一口血来,却依旧没有露出任何痛苦的神色:“而我的火种逐渐微弱,我不得不选择教会身边看似最有智慧的生物使用火——可他们并不是人类,他们像是某种猿猴,某种野人,某种怪物。当我把火种给了那些猿人野人,我自己的火把便永远的熄灭了。”
俞星城反问:“橄榄山的精英还会缺钱?”
“咳咳……我开始寻找猿人们和他们的火。我必须待在一个有火的部落,我受不了那种死寂和沉默。当一个会使用火的部落覆灭后,我便穿越大陆和海峡,去寻找下一个有火的地方。直到莫名其妙出现一个更会使用火的猿人人种,消灭了曾经我教导的猿人们,建立了更大的部落。”
胡老板手指摩擦着木桌漆面上一个没被擦干净的黑色污点,而后道:“有人帮我从橄榄山拿美狄丝喷雾的原料,并且教我如何打标,而我贩卖这些假货,需要给他不少的分成。”
斐理伯在诉说,诉说着他认为的人类文明最恶毒的奥秘。
但合众国也有提防,也有一些不能动作的理由,他们能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装瞎。
在这个普遍笃信“上帝造人”的世界里,讲述着怪物们使用火,而后逐渐越来越像人类的恐怖故事。
胡老板一愣,转念立刻明白:橄榄山与白房子之间真就是已经定型的从属关系了吗?如果出事,真正会分羹最多的地方,难道不是这天空之城会坠落到的土地?
但更重要的是,眼前的女人听懂了,却丝毫不吃惊。
“大明或许会与橄榄山州有不睦,但暂时不会选择与合众国为敌的。”俞星城露出微笑:“或许你该想想,我的船舶停靠在新约克,却没有被套进一大堆外交活动中,白房子知道我的目的,也装作看不见我的行动,这是为什么?橄榄山州到底是谁的敌人?”
俞星城拧紧眉头,她只是觉得斐理伯是个有些能耐甚至可能不老不死的巫师,但她没想过,他自称自己诞生的时间,或许比人类出现信仰,群神闪耀天空还早。
俞星城垂眼:“但它也不会是一个国。合众国成立,是庄园主与新贵们打赢了战争,是因为这片奴隶、私生子与穷人在这里淘金与劳作,并站稳了脚步。大明与合众国有竞争的关系,但这个新兴的国家的诞生过程,至少是伟大的。而橄榄山,似乎与这种伟大背道而驰。”
“这话,实在是让人很难相信。你是说,你见证了漫长的人类进化,见证了早期文明的建立?”俞星城觉得离谱:“你是想说,这大书库中,有一半是圣父窥见的未来,而另一半是你亲历的人类进化史。”
胡老板用手掌心盖住酒杯:“大家都知道。那里不只是一个州。白房子的总统与核心人物,都曾去过橄榄山,他们很可能都是圣父的信徒,或者是橄榄山派下来的傀儡。如今各个港口的繁荣,各种技术的利用,哪个不是因为橄榄山。和橄榄山不睦,就是和合众国的技术与高官不睦。”
斐理伯不相信俞星城听懂了他的话:“你现在可以不信。但在你放那场大火之前,或许你该下去,看看我用希伯来语,记载着青铜与羊传入了遥远的黄河附近,看我记录那些怪物最早如何利用火和工具——”
俞星城表情有些匪夷所思,笑道:“你这话很有意思,你觉得橄榄山是合众国的大脑,是合众国能够兴盛发展的关键。你也认为橄榄山和华盛顿的白房子是一批人在管理。”
俞星城只是蹙着眉头:“所以你觉得你的记忆,与那些记录,是有意义的。如果有意义,为何你只把他记录下来封存在大书库里?”
胡老板没让酒,只是自己仰头喝尽了:“虽然我知道您不会回答我,但您这次去橄榄山州办事,是大明要与亚美理驾合众国开战了吗?”
斐理伯:“因为笃信着神的人们不配去得到那些知识,无法去接受那些历史。因为他们必然会惊恐,会陷入混乱与疯狂。因为了解那些历史,便是给一切宗教神话祛魅,给神灵拨开面纱,还一切神迹一个血淋淋的真相。”
可在场,对此心知肚明的也只有炽寰和俞星城俩人。
他是个见证者。
但炽寰知道,她有时候也会私下喝点甜酒,几杯下肚就甩了鞋子,拿脚一边踹他一边嚷嚷:“你要抱我回去。”
见证了什么呢?
俞星城天天在外像是极为自律的统帅精英,拒绝一切让她会不清醒的东西。
是人类在信仰神明之前就能使用魔法?
炽寰斜了她一眼。
是群神如何从英雄与王登上神位?
俞星城微笑:“我不喝酒。”
是那么多神话中的战争,其实不过是现实中远古的种族屠杀?
胡老板想到这儿,手颤了颤,人却还是微笑着,伸手去后头架子上,摸了几个杯子,倒入薄薄一层底的白酒。
这对于刚刚开始破除神的魅惑,渐渐走上追求真理道路上的人类来说,还像是某些黑暗的禁书,哪怕是当今社会激进的学者或无神论者,怕也未必能真的接受斐理伯所记录的真相。
就她那盘发圆帽压着的脑袋里,装的是大洲大洋的纵横。
但俞星城却又并不觉得此刻这一切会有意义。
而大明王朝的太阴战略,怕是大半都跟眼前这个女人有关。
斐理伯,圣父,一个朝前看,一个朝后看,都拿出了一时骇人听闻的知识,像是要给懵懂学习的人类文明揠苗助长。
叫什么大明王朝,应该叫太阴王朝。
他们自己或许并不知道,但俞星城了解,很快,百年之后,这一切都会逐渐祛魅。人类会脱离上一轮对神明的崇拜,投入下一轮对自然法则的追求。
真他妈是太猥-琐了。
如若没到时候,斐理伯写下的这些东西公之于众,迟早会被当成禁书,被别人一把焚烧殆尽。
欧洲这些短刀肉搏成一团的老牌壮汉们,还没法随便就远渡重洋去打大明这猥-琐发-育的盾阵,因为他们身边有圣战疯狗奥斯曼,和野心勃勃合众国,欧洲老壮汉们敢离开家,那就等着合众国啃市场,奥斯曼咬土地,把欧洲这紧紧巴巴却富的流油的地方,给撕烂了。
如若到了时候,大概会蹦出更多的学者驳斥他个人视角的不足和纰漏,将其驳斥为“可用性不高的自传性史料”吧。
英法也想把大明拉入战局,可大明的主场实在是在地球另一半,核心之外又有多个小国附属国环绕,这简直就是一个东方武者,绝不出来过招,只躲在层层包围的盾阵之中,拿一个四十米长的大刀,一边猥-琐发-育,一边用刀尖远远戳着欧洲殖民强国的屁-股。
俞星城想想后者,忍不住莞尔。
但大明现在就是要赶着欧洲诸国下泥潭入深渊,决不让他们走出厮杀与混乱一步,但就是不参与,那真是太恶心了。
斐理伯:“你在嘲笑知识吗?”
大明要赢欧洲诸国,那还有的对付,还可以算它的招,算它的谋略。
俞星城笑:“你是说你写下的人类简史就直接是知识了吗?知识是共用的。是谁都可以通过努力获得,形成议论氛围,允许接纳尖锐想法的。你的那大书库里庞大的记录,其实更像是一本你写的有时代意义和观察力的小说。由于你绝不想让它被观看被讨论被使用,所以目前还算不上知识。”
他们只要让英法无力殖民这些国家,那就是他们的胜利。
俞星城并不是在奚落,只是从宏观的角度,理性的在讲这件事。
大明压根就不想殖民到地中海附近来。
而斐理伯自认追求理性,竟然被她驳斥的有一种更深的恼怒与屈辱。
英法也看出来了。
不过她确实觉得有那么一点惋惜:“不过如果橄榄山的民众都读过,甚至你愿意拿出来给世界阅读,甚至形成了一套无神理论,我大概会为我的毁坏深刻的道歉。但或许你不需要再这样努力的去写了。”
虽然可能在未来有恶劣的后果,亦或是给整个中东地区造成了不稳定,但在这短时间内,这招简直就是在井冈山上放国际歌,在徐达北伐时诵满江红,中东各国一下子宗教狂热上头,民族炽爱上头,就很难对付了。
斐理伯似乎变得虚弱下去,他无力驳斥,只任由自己的血液几乎要流干。
而莫塔夫皇帝自我的去帝国化,看似不再管束其他中东王国,但实际上更是在说奥斯曼帝国不会再庇护任何一个王国,每一个王,每一个信徒都要为自己的家乡与圣地而战。
俞星城:“你不会死的吧。毕竟如若你从智人时代就出生,那么你肯定遇到过数不尽数的危险与厄运,不可能活到现在的。我本来在等你的身体自动修复,但没有,你是彻底死亡之后才会复活吗?”她半蹲在废墟上看着斐理伯。
利用莫塔夫皇帝的名声与制度习俗的惯性,把这场殖民战争变成宗教战争,渲染即将被灭族灭教的后果来联合教派,使得这次六国联军本来想精妙的肢解奥斯曼庞大帝国的举动,彻底改变了性质。
斐理伯咳了咳,吃力道:“我自会重回黑暗,你不用想杀我。”
复辟这一招,都已经算是够阴的了。
俞星城耸肩:“我也没有想杀你。”
莫塔夫皇帝甚至和四大哈里发联手发出檄文,发誓要让四百年前征服王的荣光重现,伊斯坦布尔绝不会再变回拜占庭;而苏里曼大帝将与真主一同注视着他们,助他们用铁蹄踏平基督教堂。
斐理伯脸色青灰,两眼却因愤怒而明亮:“你说你的,我哪怕死亡,也会再来找你,要听你到底要说什么……”
复辟当日,莫塔夫皇帝宣布,奥斯曼下属的其余王国将不再需要为帝国缴纳任何税务,并且可以高度自治。什叶派与逊尼派现存的四位哈里发拥戴莫塔夫皇帝,请求伊-斯-兰世界的同胞联手,保护耶路撒冷,夺回伊斯坦布尔这座地中海东方的唯一明珠。
俞星城:“是不是现在到处都是煤气灯,你太久没有回到黑暗中思考了。还是说这几十年来你了解人类太少了。我听说四十年前,一个叫马尔萨斯的年轻人发表了一本册子,阐述了人口的原理。这既是自然神学的拥趸者的欢呼,也是怀疑论者无神论者的土壤。”
而就在众多军队来袭击苏伊士河,预备开战的时候,莫塔夫皇帝不知道被谁偷偷接出伊斯坦布尔,并在三日后,于奥斯曼境内另一大城市安卡拉复辟。
从笛卡尔在内的一代先驱照亮了科学与哲学之路;从大卫·休谟与卢梭,给予了马尔萨斯乳汁;到马尔萨斯的册子出版到青年的达尔文手中,震撼了这位年轻的环球考察的神学家;卢梭的书籍照耀了一位德国境内流离失所的年轻哲学博士。
奥斯曼帝国的首都伊斯坦布尔本来都被灭了,莫塔夫皇帝被囚禁,奥斯曼帝国虽身躯庞大属国众多,但可以说在名义上是被多国联军消灭了。
斐理伯见证了从猿人到现代人类的进化,见证了神学与宗教的诞生与兴起,自那之后,便像是对人类失去了一些兴趣。
刚刚占下没多久的奥斯曼帝国,复辟了。
可就在他将目光挪开人类思想发展的一眨眼——几十年间,很多事情都翻天覆地了。真正的以思想与知识为脐带的飞速进化开始了。
他们被纠缠的难以抽身。忽然一回头,发现家被偷了。
俞星城只是蹲下来道:“你既然不会死,那边应该仔细等,仔细听,十几年后,你便能听到学者在伦敦的学会上阐述着跟你看到过的历史近似的理论,他们会大声的像全人类表达,说出这条难以置信的并非上帝选择的唯物进化之路。再过几年,就会有一些看似简单的植物实验,完善证实这一理论。从此之后,人类会更加速的往着,自我反驳,自我祛魅,永远探寻的路飞奔下去。”
这边大批海军到达苏伊士河附近,准备开战,埃及也多处发生爆炸袭击,多国联军更认为俞星城率领了庞大的大明海军,要进军红海地中海,如临大敌。
如她所料,斐理伯在漫长的伴生于人类的时间中,将目光短暂的移开了一瞬,去研究着写自己的见闻,写他见证的历史。
她短暂的拿下了运河的主权,英法俄与其他的奥匈德等国以为她是要封住地中海向东方的出口,急忙从正在奥斯曼开战的主战场调兵力,来进攻争夺苏伊士河。
但很快的,就这一瞬,人类就不需要他如同上位者的告知与布道,便自己琢磨观察出了世界的本质。
而他们没想到,俞星城在到达埃及之后,没有上谈判桌讨论苏伊士运河的所属问题,而是先用水师与鲸鹏,快速奇袭英法俄三国在埃及的驻军。而这场奇袭有来自印度的水兵和雇佣兵援助,有从奥斯曼帝国借来的飞艇军队,专攻苏伊士运河附近几大驻军基地,在一天一夜中,就夺回了苏伊士运河附近大半的控制权。
或者说是斐理伯知道的那部分本质。
大明看似帮扶印度,却让印度内部混乱丝毫没有改善。
俞星城真心劝导:“从这高高在上的橄榄山上下来吧。不过你观察人类如此多年,我倒理解了你如今建立的橄榄山所代表的思想——你也是追求理性的,你向往竞争、财富与资本,这倒是能在地面上找到许多志同道合者。你的经营水平屈指可数,你对社会的治理水平算得上一塌糊涂,或许你该放弃把自己当半神了。”
但这还是英法诸国能想象到的,毕竟他们也曾经失去过不少殖民地。
斐理伯半阖着眼睛,冷笑道:“我走过多少路,你在质疑我?”
英法的多家跨洋公司,几乎只在印度南方几个城市扎了根,但根本难以再实现当年的殖民大业,眼睁睁看着大明的枪支、火柴、肥皂与火车,占据了印度北部最主要的市场。
俞星城叹口气,奉劝道:“并不,只是如果你再不像人类那样求知若渴,很快就难以凌驾于人类之上了。很快再过几十年,普通的工人与打字员,也会在人类自身的努力下,有超越你的广阔视野了。”
这回,英法的殖民行动想要如火如荼的展开,却遭到印度连番上任的几位“皇帝”或“亲王”的反对,以及穷苦民众的集体排斥。以前是没得选,现在大明愿意保驾护航让他们自治,他们当然不想再回到被殖民的日子。
斐理伯似信似不信,他漫长且无聊的岁月让他绝不可能承认,只气若游丝道:“不可能……绝不可能……哪怕这样……你也不该毁了橄榄山,你更不该毁了圣父学到的技术……”
本来英法想要再次殖民印度,却因为大明有意鼓励着印度境内的混乱与自治,再加之当年殖民带来的沉重灾难给印度高层底层都留下了阴影。
俞星城静默的看了他一会儿,直到斐理伯彻底断了气。
俞星城一路西行,在各国皇权与高层的小圈子内,她的动向早已成为最被关注的消息之一。
他的尸体似乎也在缓缓的分解成碎屑,愈发难以从废墟中辨认,俞星城叹了口气,撑着膝盖站起来:
他却在这儿以为可以用小聪明与虚与委蛇,把她给糊弄走。
“因为我觉得圣父有局限性。仅此而已。因为我看到橄榄山现在的样子,虽然它如此强大,却大多是实用技术,而没有透彻的了解数学或物理的规律,甚至没有去探究世界的本质。这应该是圣父窥视未来的时候,只挑选了自己能理解或着认为有用的去学习,这反而走歪了。”
并不是因为提及美狄丝喷雾的事情,而在于俞星城提及了苏伊士战争。他似乎意识到了大明如今的体量,以及大明的一位阁员,一位极其受皇帝信任的掌权高官,在当今天下是能主导战争,是能瓜分国家的地位。
炽寰仰头看着俞星城。
他觉得远离中原王朝几十年,他对那套权力体系陌生与迟钝了许多。
俞星城垂眼,戴好了丝绸的手套,轻声道:“人类从不需要先知。”
胡老板忽然心里打了个激灵。
俞星城对炽寰伸手,炽寰收起风刃,抓住俞星城的手指:“你们都在讨论什么?”
俞星城没多看,走出厨房,到厅内圆桌旁,一位仙官拉开凳子,她坐下,笑道:“我对美狄丝喷雾这种水大烟的味道还是很敏感的,因为埃及开罗的那座地中海东侧最大的工厂,是在苏伊士战争里,我亲手炸了的。你这儿生产的假货不算太假,这气味里有从橄榄山拿的一部分原料,你跟橄榄山联系很深啊。”
俞星城笑:“一些无聊的话题罢了。走,我要去检查一下周围。”
气味香甜中似乎有点沤馊的味道,跟美狄丝喷雾的气味,确实是有八九分类似。
炽寰回头看了一眼,斐理伯的尸体化成了一团灰烬:“他会复活吗?”
炽寰好奇的扫了一眼,下头光线昏暗,几十个工人似乎在长铁桌子旁劳动,其中一张桌子上摆了几百个装满红色液体的玻璃喷壶。
俞星城:“会的吧,可能是在某个没有光的角落,蜷成一团,赤裸的像刚出生一样复活了。”
吱吱呀呀的,挂满了阴历挂历与货单的一面瓷砖墙,歪歪斜斜的挪开了,胡老板道:“酒桶下面那个是排风口,这儿是入口。不过我还是奉劝您别下去了。这喷雾需要蒸馏提纯,下头不是一般的热。”
炽寰望了一眼远处:“似乎有战争发生了。”
他说着,伸手往厨房一个装满八角桂皮的罐子后头摸了一把。
到处都是红色的火光,俞星城甚至看到了附近一些浮动的较高的岛屿上,有连续的爆炸,而红色的旗帜与布条,覆盖了那座岛屿上最高的小教堂。
胡老板顿了一下身子,笑起来:“让您大人戳破,更入不得眼了。假冒伪劣还算擅长,做点偷鸡摸狗的假货生意。”
但另一面,星条旗的大型飞艇上飞下来的小飞艇,简直就像是离巢的蜂群,降落在各个地方,与那些扳手团的起义军混战在一起。
俞星城说着靠在门边,笑了笑。
橄榄山最起码要陷入三方的混战,看着这局势,几乎没意外的是合众国会赢。
俞星城不在厨房久留,她朝外走去,却摘下手套道:“我以为新约克这样的香烟与美狄丝喷雾的消费地,而不会有这种地下小厂子呢。刚刚我就闻到了外头卖烟小孩都叫卖的喷雾,味道似乎与原版不那么一致呢。”
炽寰懂得也越来越多了:“这些合众国也很强大啊,它们的飞艇队一点都不比大明差,他们的小飞艇好像比咱们的厉害的多。”
胡老板揣着手,笑的像个被为难的小市民:“这……主群岛上都是什么天才精英才能去的地儿,层层筛选,各个是活神仙,那儿就是合众国的天宫,您还不如说让我安排您去华盛顿的白房子呢!”
俞星城:“是。他们和橄榄山之前的相互利用,必然也有一些技术的交换。再加上合众国本来就有资源,有大洋优势,这几十年发展的速度丝毫不逊于我们。或许以后会更快。”
俞星城:“我要去的自然是十二门徒所在的主群岛。”
俞星城并不慌张,牵着他的手,顺着废墟往下走,一些大明的士兵似乎早就利用滑翔翼和小飞艇降落在远处,他们穿过被几乎燃烧殆尽的地下沟壑。
胡老板:“橄榄山州遍布南北,共四十七群岛,听说北海道附近就有一座群岛,想去橄榄山何必绕这么大的远——”
炽寰回头道:“如果合众国之前交换到了橄榄山的技术,那我们为了超过他们,难道不该更多的去抢夺这些技术吗?”
俞星城也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胡老板是新约克华人华侨里真正的老板,也客气道:“我要带几个人去橄榄山州。”
俞星城:“因为我有预感,新的一轮工业革命也该到时候了。这里蒸汽发展的确实很好,一定程度上的阻碍了新动力新工业的到来,但我觉得快到时候了。人们渐渐开始不满足于飞艇的速度和累赘的气囊了,煤气机、早期白炽灯,都已经慢慢出来了。”
胡老板缓缓直起身子来,拱手拜道:“早年就曾听闻,崇奉皇帝有七窍玲珑心,二十余年前就曾复兴西厂,西却指的是监察西方。西厂不在紫禁城设司,只有严密的单线系统,和遍布大洲大洋的成千上万的线头。连印度女王的死,都是大明皇帝知道的比印度众藩王还早。我这赚点不合规矩的小钱,又有个糊涂女婿,该罚便罚就是了,您还是说说,我这样的卑贱身份,能帮上您什么忙。”
她回头看了一眼如深深海沟般的橄榄山地下,那里还有一些没有被斐理伯召唤的雨水浇灭的暗火在燃烧。
胡老板开着个小破餐厅,穿的油腻松垮,不代表就真是个小人物。
俞星城道:“简单来说,我觉得这里的技术,是短期能提升国力,但长期会阻碍正常科技迭代的玩意儿。毁了它也是因为这个。如果合众国得到,短期提升了国力,我们也会陷入危险。”
俞星城:“洗衣房可是个苦生意,赚不得什么大钱。听说广东出现了一批美狄丝喷雾和成箱的新型高纯大烟,为了过户部税关,外头都是合众国出产的干玉米的箱子包装。这批大烟和喷雾,与一位姓高的潮州商人又些关系,朝廷正在查。胡老板的三闺女是不是没离开祖籍?听说四年前生了个胖娃娃,孩子姓高呢。”
炽寰:“懂了,这里头的玩意儿,就是有毒的仙丹,吃完了一刻之内灵力暴涨,之后就会萎了。为了咱大明好,这玩意儿咱不能带回家,但是也不能让对头吃了,万一它灵力暴涨的这一刻之内把咱打伤了呢!”
胡老板笑:“租了个地下室,做洗衣房,都是锅炉蒸再加上手洗,下头热汽腾腾,几十个臭汗的汉子,便不给您开门了——”
俞星城笑的很大声,前仰后合的拽着他的手,穿过广场上唯一一道没被炸毁的桥:“说的很对!”
俞星城不着急走动:“胡老板是合众国的汉人华侨里,数一数二的人物,店倒是都开在地下了,这是做的什么生意?”
炽寰:“那这些合众国,要把这儿给占了,咱们就拱手相让吗?”
胡老板着请他们出去坐,他拍拍手,外厅十几张桌子上的灯笼亮了起来,他笑:“俞大人可是阁员,找我这样的奴才来办事,也是我的福分,您尽管吩咐。”
俞星城:“毕竟是飞在人家的国土之上。不过橄榄山二十八座群岛,不少都被咱们攻击了,也不差这一座主群岛。只是,这些合众国的舰队,怕是会毫不留情的灭了扳手团吧。”
俞星城两手并在对襟披衣的袖子里,朝他也一礼,俩人在柏克街的餐馆里彼此作揖,她才道:“您就是胡老板?久仰。不过是到新约克这宝地想要办些事,却人生地不熟,活络不开,有人给指了一条明路。”
“为什么?他们能进攻这儿,不就是因为扳手团吗?”
俞星城回头,就瞧见一个笑眯了眼睛的中年男人,下巴削尖,眼角鱼尾般的细纹张开,他里头穿着一套码头工人似的脏衬衫与背带裤,肩上却披了一件团纹薄袄裳,他蓄着胡子,笑着拱手:“前一阵子,听说一批贵客与华侨商会同行,到了新约克附近。看来就是诸位了?幸会幸会,鄙人乃是这家小店的老板兼厨子。”
俞星城叹气:“现在很多国家,都在提防像扳手团这样的工人联盟……算了,这个问题就不深究了。温嘉序,你怎么还不跟上。”
几位仙官正把酒桶下几乎严丝合缝的地板翘起来一角,忽然从背后传来带着闽南口音的笑语:“这是诸位等不及营业,就要到小店来找吃的了?”
温嘉序缀在远远地后头:“你俩这么腻歪,我靠近干嘛?毕竟我还是个可怜的没成家的人。”
可他忘了炽寰是个吃老鼠的物种,炽寰眨眼:“他们这儿吃老鼠三明治吗?”
俞星城回头:“行啦!我知道杨三木最近一直没给你回信,回头我帮你问她!”
裘百湖被老鼠恶心的够呛,他自打当年在罗马见过满城的老鼠之后,就更见不得这玩意儿,他用胳膊肘顶了顶炽寰:“就这样,你还要在这家吃吗?”
炽寰才不理温嘉序,他喜欢这样,在爆炸废墟与狼藉战场旁,在星云银河与飞艇队群之下,牵着俞星城的手,问她一大堆问题,聊一大堆他或能懂或不懂的事情。
谭庐率先一步推开通往厨房的门,老鼠如潮退去,墙角有一些木箱子里放着不新鲜的蔬果,厨房中油腻与腥臭的令人难以忍耐,那位仙官听声辩位,走到几个酒桶下头,似乎想要挪开酒桶。
“那橄榄山这不就已经解决了?咱们干吗要派这么多飞艇来。”他问。
裘百湖身后有一位仙官道:“在厨房,那里有一处,有细微的声音穿透地面而来,似乎是比较薄的地方。”
俞星城:“其实橄榄山是相当有自卫能力的,只是这次爆炸是奇袭,又杀死了领头人。或许等各个部门慢吞吞的反应过来,就会开始反击了。”
俞星城:“下头还有空间。不过入口好像不在这里。”
俞星城话音刚落,就看到远处一座岛屿,开始了加速的上升,而岛屿侧面几座大型的圣母雕像,竟然头部裂开,从中露出小型的炮台——
她铺开灵力,后厨都没有衣料摩擦的静电,但她却感觉到地下不远处,有机器正在运作,而且还有穿行的脚步声。
几声巨响,炮弹如流星划过夜空,击向空中的合众国飞艇!
俞星城的高跟皮靴踩过玻璃渣子走了进去,厅内七八张桌子,地上有点油腻,俗气的装饰与灯笼挂满了屋里,灯没亮,静悄悄的昏暗着,就是没人。
和平繁荣,且充满美好宗教气氛的橄榄山,终于在这个爆炸与动乱齐发的夜晚,露出了自己战争机器的另一面。
炽寰还在门口看菜单:“咱们能在这儿吃晚饭吗?”
当岛屿上的各处花园、教堂与一些歌剧院,在蒸汽机械的操控下露出炮台,抬起高射塔,才让许多人后知后觉。
俞星城戴上手套,道:“我在这儿也没用法棍打人脑袋,怎么就暴力了。谭大人,你再跺几脚,看你那铁腿能不能好一点。你现在说话被这蒸汽阀搞得跟颤音山羊一样。”
俞星城炸毁十二门徒圣堂,并不是什么巧合,而是她预估过橄榄山的战斗力与防御措施做出的选择。橄榄山在建设之处,大概也没想到自己会从内部被击溃,所以建设了大量的对空炮台和飞艇队,却忘记在地面上布置兵力歼灭内乱。
谭庐头疼的叹气:“俞大人,您不说了,来了合众国,就不跟在巴黎时候那样暴力了吗?”
而当橄榄山几乎变成一座飞空的“多炮塔神教”教堂时,俞星城已经回到了飞艇的甲板上。
俞星城把门踢开了。
从外部看,橄榄山多处设施变形成为供给单位,这个城市已经不再像是浮空的天空之城,而像是巨型战舰,秉持着“大口径就是美,多炮筒就是好”的箴言对着星空狂轰乱炸。
她踢了一脚地上的碎玻璃,便伸出手,从里头手指一点,那复杂的门锁以及后头几十道从头到尾的门闩,纷纷螺丝旋转,卸落在地,叮叮当当,变成一地零件。
一时间,炮轰声遮蔽了风声,炮筒口时不时闪过的亮光,让星月都黯淡下去。似乎合众国的舰队率先分散,开始了对空抛射炸弹的袭击,空气随着此起彼伏的爆炸而颤动,俞星城在甲板上向下看。
她说完,指尖灵力一闪,玻璃砰的一下碎开。
温骁从楼梯上快步走下来,刚刚的鹏长室内,几个人得到俞星城的消息都面面相觑。
俞星城把手里的纸条一折,放进小包里,摘下左手的丝绸手套,将手指轻轻放在凤翔食府的玻璃门上,道:“无事。西厂的人说了,凤翔食府这位老店家,有时候为了躲事儿,会装聋装瞎。”
温骁压低声音,道:“你销毁了那些技术和书库?这跟我们的计划不符啊——”
谭庐的两条钢铁义肢刚刚在布鲁克林找个工作室给修理过,他现在一身汽油味,腿上的小型蒸汽阀因为调试后没多久,还在不稳定的抖动,谭庐这会儿说起话来,腮帮子和仙风道骨的长须,都跟拖拉机上的水豆腐似的乱颤。
俞星城点头:“这是我一人的决定,自然由我来担责。鲸鹏为何还不起航?”
温嘉序低声道:“我们敲门了,里头没人。”
温骁:“你决定不继续进攻了吗?”
他们到巴黎的时候还有反拿破仑的七月革命的余波,就因为这套衣服,温嘉序差点被当成万恶贵族给拖走绞死,他那时候才乖乖的收起来。结果到了合众国这儿看似自由实则相当看人下菜碟的地方,他又招摇起来了。
俞星城手撑着栏杆,她在进入合众国境内之后,就学着美国女子梳一些卷发,头发也不像以前那样一丝不苟,而是被风吹的松散摇摆,她道:“没意义。我们现在出手就是纯粹在帮助合众国而已,橄榄山主岛被攻击下来之后,我们也没办法拖走一部分研究。”
谭庐和温嘉序先找到了这里,正在门口等着。温嘉序还穿着那套贵族式的靴子和纽扣天鹅绒外套,衬衫层层叠叠的花边快把他下巴围住了,俞星城说了一路,让他跟温骁学学,转型走低调奢华这条路子,可他偏偏不愿。
俞星城抱住手臂:“更何况,其他地区击沉的群岛,已经足够了。如果再不走,我们的时间就不够去穿过西侧大陆,去趁着他们反应过来之前,去从空中去调查合众国刚从法国买的那些土地。”
凤翔食府就在这样的一道巷子里,但它的门店更小更窄,一道小小的玻璃门,外头是纸糊灯笼做的几条栩栩如生的锦鲤。
温骁:“可你为了橄榄山的事儿没少殚精竭虑,就这样随随便便就离开,不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好处吗?”
很多看起来阴森或有积水的小巷,望过去,全都是红柱黄瓦飞天龙,雕梁画柱座山虎,繁华的连紫禁城也要难比,想来某些身份较高的大明来客,都会住在这样的唐人街酒店里。
俞星城笑:“橄榄山消失,就是最大的好处啊。再说,我损失了什么,一些驱动鲸鹏的煤炭?一些支援给扳手团的火器?我可是几乎没有成本,只靠花时间花精力,就解决了这个迟早会带来麻烦的敌人啊。”
进入了柏克街之后,橄榄山公司的海报稍微少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些黄纸红字汉语小广告,搬家租房,淘金招工。
温骁:“你确定咱们就这样直接西进?”
而且他们似乎有着更好的印刷技术,海报上色彩丰富,纸张甚至有钢印凹凸,画上产品从一些特殊枪械、高科技办公品到一些飞艇游轮旅游团,还有香烟、美狄丝喷雾,应有尽有。
俞星城点头:“我来橄榄山之前,已经让船队驶往巴拿马了。”
天空之城的轮廓,美女的形象,精美细致的图案边框是橄榄山公司海报的标志。宗教符号与圣父反而退居其次,并不成为海报主题。
温骁虽然有时候暂时不能理解俞星城的做法,但俞星城似乎很有自信在日后说服他,他便也没说什么,只回头对鹏长室外几个焦急的掌舵与锅炉长官比了个手势。
柏克街属于唐人街中比较繁华且老牌的一条街,那些有钱的东方官员或商人们,为了图方便都会住在这条街上,看来周边居民都习惯了这样的架势。俞星城走过街道,橄榄山公司旗下各类产品的海报,在新约克街头随处可见,简直就像是百年后的可口可乐一样。
“橄榄山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温骁俯瞰着火海与炮弹肆虐的空中之城,合众国似乎生怕打不死橄榄山就被翻盘,像是不要钱一样,往下甩着弹药。
俞星城一行人走到柏克街附近之后,惊奇的目光也少不许多,旁边的白人黑人黄种人,不论做什么的,也都对他们见怪不怪。
若不是那些弹药与炮塔还显得有些原始,合众国的船队就像是外星舰队入侵了某个文明。
从加尔各答到伊斯坦布尔,永远入港出海都能听见亘古不变的鞭炮声和敲锣打鼓声。
星条旗飘舞的飞艇舰队上的指挥官,却没想到自己指挥作战的期间,就听到飞艇上的军士,说大明的飞艇舰队竟然就这么离开了!
大明百姓虽然也有不少穷的,但其实全球各国,哪个国家没有穷人呢。英国也有大批登船做海盗,印度也有成船的人远渡去做仆从,可很少有那个国家的人,像是大明的百姓一样,如四散的孢子,四处落地,拼命扎根。
他们连旁观都不愿意,更别提帮忙了。
俞星城此刻被裘百湖的黑帮天团围着,还挽着外在相当俊美唬人的炽寰,穿过街道的时候,确实有些显眼了。不过,如今西洋南洋两大华侨商会通航全球,俞星城一路航行,只要是有港口的地方,永远都有中华餐厅与大明苦工。
合众国的指挥官来不及多思考,便挥手命令身边士兵开始新一轮的轰炸指令,而后在爆炸声中捂着耳朵喊道:“让他们走!我搞不清楚这些东方人在想什么!不要管他们,我们今天绝对要击沉这里!”
这会儿再戴个黑色宽檐帽,穿着略显宽松的深色西装,走起路来有那么点驼背和阴损,怎么看怎么都像是麻匪黑帮。
大明的舰队,就这样冷冷的离开了现场,连一炮都没开的冰凉炮管穿过了云雾,就像是鬼魅的船队带着摇曳的灯光,离开了神秘的海域。
裘百湖和几位官员、仙官自打几个月前到欧洲开始,就穿上了一身西装,裘百湖也随着温骁剃了短头发,反正他说自己没爹没妈,剃头不怕,弄得头发极短。
船上不少高官或将领无法理解俞星城的做法。
俞星城捏着炽寰的胳膊,转头对表情有那么点生气的裘百湖道:“不至于,我英语还是可以的,就说自己往这边走走问问路。说柏克街算是唐人街中心,咱们要去的凤翔食府算是那儿比较老的中餐厅了,应该好找。”
但又觉得这做法很俞星城。
东方女士无奈的笑了笑,挽住长发蛇眼风衣男子的手臂,带领着一群人朝路西去了。
理性的摸不着头脑,冷淡且不可接近,不达成目的誓不罢休,达成了目的就立刻走人——
没一会儿,就看见一群深色西装的男男女女着急的赶过来,将那位东方女士团团围住,神情有些着急。
直到船只停靠在一处靠近西海岸的煤矿加装燃料的时候,俞星城才在主飞艇的甲板上发表讲话,简短的说明了一下自己这样做的理由。
卖烟少年听不懂这两个人的对话,但这个后出现的男人,瞳孔忽然像蛇一样细窄一道线,虹膜闪过金光,少年吓得后退两步,连忙端着卖烟箱子,一边回头一边跑到路对面去了。
但远航之中的大部分官员都已经不怎么怀疑她了。
俞星城笑:“不都说好了,到柏克街再碰面也一样吗?”
从最早到印度、奥斯曼,她的一系列计划的前期都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甚至是看似愚蠢,到后来才渐渐理解她的布局,她的观念。
卖烟少年抬起头,瞧见一个身穿风衣的亚洲男子。那男人身材高大,穿着黑色暗纹的长风衣,里头是丝绒扣子马甲,窄檐礼帽下长发如瀑,在背中用红色绸带束了一道。他生的俊美却脾气极不耐烦,啧了一声,手指把烟给弯折了,顺道把东方女士手里的一软盒烟斗拿走了:“你问个路,就跟我们走散了,裘百湖要急死了。”
越来越多的人理解,为何俞星城年纪轻轻,却是所谓的“外相”。
她拿起绒芯打火机,正要点燃嘴边的细烟,一只手不客气的伸过来抽走了烟,道:“你一上船就愁的吸烟也就算了,到这儿也吸烟?”
有些人也诟病她的不解释,而俞星城似乎也在这段旅程的后半段,对这船队上的众多船员与官员,多了几分信任,更愿意花时间向他们去解释,去讲说。
东方女士蹙起眉毛,嘴角微笑,眉心却有几分忧愁:“我看到了。很厉害。”
温骁觉得这是俞星城温柔的一面。
卖烟少年站在她旁边,挪不开眼睛:“啊、可橄榄山那里不一般啊,那都是天才与精英才居住的地方,他们的产品也都很厉害,这些小的香烟或者喷雾也不是主营,他们的自动打字机、电磁炮还有轨道车,那都是多厉害的东西!您肯定去过皇后区吧,那边不但有这些,还有巡逻飞艇和起降桥。”
但她却自有一套说辞:“这是怕自己在朝中没有势力,这次远航也快结束,船上不少官员要官复原职,或者是去一方领军,我用自己的理念去影响他们,也是为了给自己增加影响力。”
女士问了路之后,并不着急走,慢条斯理的拆着烟盒,轻声道:“我听说橄榄山回归合众国才四年多,怎么现在满大街都是他们的产品。”
到西海岸停靠的时候,俞星城也如约将爱伦·坡放下在了这里。
东方女士从小包中拿出几个便士,说拿一盒。少年在新约克叫卖,自然是从先令便士到大明通宝都收。
这座三藩市刚从墨西哥脱离没多久,其中最多的就是墨西哥裔与华人,但这里繁华远不如新约克,俞星城以为爱伦·坡不会喜欢。
卖烟少年盯着眼前的东方女士,她则看着看着卖烟箱上贴着的精美招贴画发呆。招贴画上,有女人吸烟的侧脸,紫色的烟雾蒸腾出空中城市的模样,上头几个希伯来语字母“harha-zetim”,是橄榄山的意思,只是后面加了个小小的公司字样。
但当她短暂的停留在三藩市附近的码头,顺着满是马车与仓库的街道走了一段,爱伦·坡却似乎对这里并不讨厌:“虽然我更想去欧洲。这里阳光太好,不适合我。”
在美国停留,橄榄山州是最大的目的地。
俞星城道:“现在欧洲可不是什么好选择。不过我觉得这里远不如橄榄山。”
橄榄山如此富有进攻性,俞星城与他们打过那么多次照面,却对他们内部几乎不太了解,太多理由,都让俞星城想去这个神秘莫测的橄榄山,一探究竟。
爱伦·坡:“哈。橄榄山可是因为没有设立意见箱管理协会,就没人修理意见箱,但没了意见箱又没法提意见,所以一个意见箱能坏三年的神奇地方。管他娘有多少小楼和圣歌,我是不想回去了。不过我对东方越来越有兴趣了。”
而它们更是胆大包天的在大明船队横跨大西洋的时候,向他们发起了空袭与进攻。
俞星城:“三藩市确实开始偶有远航到苏州与大阪的客船了。你要是能买到票,可以去看看。”
橄榄山当时出现的种种科技,亚美理驾合众国对橄榄山的隐隐服从,已经让大明对它十分警惕了。
爱伦·坡:“不过不着急。那你呢,毁了橄榄山,对你这种人来说,不过是航行中的小插曲,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工作?”
而且橄榄山的有备而来也让远渡重洋来分一杯羹的俞星城,差点就输给了他们。
俞星城被他讥讽的语气弄得受不了:“那倒不必这么说我。我也只希望坡先生,少赌博,多写文。靠文字说不定也能发家致富。”
而另一方面,去年六国联军入侵伊斯坦布尔,瓜分奥斯曼的时候,橄榄山在作为亚美理驾合众国的代表,在销毁与抢夺技术中,成了俞星城他们的最大敌人。
俩人你来我忘了一会儿,爱伦·坡穿着那件开线的旧西装,站在一个马路边砖上晃着脚:“橄榄山拥有很庞大的人口,那些技术高超的工人组织,那些斐理伯养的宗教骑士团——就是曾刺杀我们的神父和牛仔。还有那些曾经被招揽的天才与学者,从今往后就要四散在各地了。”
影响力显然比圣父在世时,还要强上不少。
俞星城懂他想说什么:“橄榄山不在了,或许比它在的时候,还有影响力。更何况合众国估计很想留着橄榄山的招牌。”
现在橄榄山州虽然依旧漂浮在空中,但那里已然成了圣地,许多大大小小的橄榄山岛屿漂浮在大洋与港口旁,更多的橄榄山公司的工厂开设在了北美各地区,甚至连埃及的英法殖民地里,都有两家小型的橄榄山香膏与喷雾工厂。
爱伦·坡:“有可能。不过我觉得哪怕橄榄山被击沉了,不会完全消失的,至少在人们的幻想里不会消失。大家都期待着一个美好的地方,一个自由的国度。甚至橄榄山灭亡了,会有很多橄榄山的精神信徒,也想要在大地上,复原橄榄山当年的辉煌。”
在到达新约克之前,早在伦敦和巴黎,俞星城就见到过不少橄榄山的产品。她确实没曾想过,这曾经以宗教和技术闻名的天空之城,在圣父死后迅速转型,先是回归亚美理驾共和国,而后又成立大型跨国公司,搞的是品牌与产品销往全球的路线。
“乌托邦。”她笑:“在乌托邦这个词表达‘理想与美好’的概念之前,这个词饱含着一个定语,就是不存在的。不存在的美好才是真正的美好。”
俞星城拿起来嗅了一下,微微皱眉,又放了回去。
他们走到一处卖金与典当的店铺,一些农民或工人模样的黑人白人穿行过脏污的街道,空气中有墨西哥香料与海洋的味道,阳光将一切照射成了灰黄色。
喷雾型似乎是中高端产品,在小资与贵族之中都颇为流行。
爱伦·坡左右看着这些疲惫或暴怒,但又好似向往着大洋彼端与地底金矿的人们。
俞星城看了一眼小抽屉里摆放的带气囊喷头的玻璃小瓶,红色玻璃内有着石榴汁般的液体,上头贴着精美的橄榄山公司标签。她知道这是一种类似迷幻剂的轻型毒品,小剂量能让人看起来似乎更“聪明”“专注”,所以以希腊神话中古老的智慧女神美狄丝命名。
爱伦·坡:“那你的国家呢?那个大明,会不会是接近乌托邦的地方。”
少年眨了眨眼睛,把盒子旁边的一个隐藏小抽屉打开,小声道:“如果您想要美狄丝喷雾,我这儿也有货。”
他以为俞星城会感慨,会抒发理想,但她很快就嗤笑道:“想什么呢,人们聚集的地方,就不可能太接近完美的美好。但只是有可能,有那么一丁点可能,比以前好点。”
东方女士一愣:“橄榄山公司的产品还真到处都是呢。”
在附近街道绕了几圈的马车停在了路对面,那是要接俞星城回码头的车辆。
少年看到她丝绸的手套和手腕上挂着的刺绣小包,总觉得这里头肯定装了银烟盒,他立马龇牙笑道:“女士,橄榄山出产的手卷紫莓香烟,酸甜浓郁,不要试试吗?您不买,我真没法指路呢。”
俞星城与他简短的告别,就朝路对面走去。
东方女士微微一笑,又拿着手里写着地址的纸张问道:“柏克街是在这附近吗?能走到吗?”
爱伦·坡肩膀缩在衣服的垫肩里:“我不会给你写信的。我他妈又不是拜伦。”
她穿的看似不伦不类,但又似乎引起周边许多路过女子艳羡的目光。
俞星城回头笑:“好。”
面前的东方女士带着矮檐圆帽,圆帽素净的和那些满头绸缎蕾丝羽毛的贵妇很不一样,下头似乎是精致且没见过的盘发,她也没穿带裙撑的蕾丝长裙,而是穿着一套现在高档舶来服装店才会有的数十道细褶子的深蓝色明式袄裙,袄裙裙摆才到脚腕,下头是一双皮短靴。
爱伦·坡:“但如果我没因为赌钱而饿死,我大概会写橄榄山的故事。也写一点儿童故事。你说橄榄山不会被击沉,我觉得很有可能。我不知道合众国接手的橄榄山,会不会也有地平线以下的钢铁排屋,会不会也有在蒸汽口附近玩耍的孩子。”
眼前的女士,也是有着东方的面孔,也竟是比画上多几分韵味。
俞星城眼睛闪动了一下。
这些年很流行东方异域色彩,所以香烟盒上也画着眉眼纤细的东方美人。
爱伦·坡:“偶尔。我是说非常偶尔。或许我也会写一点意味不明的小故事,给那些诞生在橄榄山的孩子们。”
少年抬起头看了一眼眼前的女士,恍惚着去看烟盒画。
俞星城没回答他,只是笑着点点头,裹紧身上的风衣,踏着靴子大步走过泥路,钻进了车里。
一位女士拦住了广场上的卖烟少年。少年戴着报童帽,脖子上挂着木头箱子,箱子打开着,里头是软彩纸包的手卷香烟,正沿途叫卖着。
当夜,三藩市附近有飞艇舰队离空的景象,吸引了全城的人们,奔跑到街道上,仰头观看,似乎看到了世界另一端。
“您好,请问曼哈顿的柏克街该怎么走?”
但爱伦·坡并没有抬头,他在廉价旅馆的阁楼里,伏案疾书,在给自己厚厚的破烂的本子上,写下一段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