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网络小说 > 掌上明珠2:思无邪 > 第11章 四张机

第11章 四张机

这样一个隐忍,有才华、有野心,又能狠下心谋害无辜的人,因愧疚而轻生……

既不能太出众,也不能太愚钝。一直掖掖藏藏,等到两年后,抓住机会,一举调进了东宫。

“那就是东宫杀人灭口!”

宫中对宦官的管制很严,皇上曾规定宦官不得识字,并一度压低其官阶,禁止其兼任外臣的文武职衔。孙洽当初进东宫,恰恰是因为他识文断字,且写得一手传神的徽宗瘦金体——在内官监的时候,可没人知道他识字。孙洽也不敢表现出来,怕宫里容不下。

贺七抖机灵地抢话道。

“从这份情报上看,孙洽能得到先太子的赏识,以阉宦的身份出任詹事府的主簿,并不是个简单人物。”春三彤道。

“你觉得东宫的人像你一样傻吗?”春三彤斜睇过去,“颖国公刚死,又杀掉孙洽,还留什么绝命书。这么损人不利己的灭口方法,是唯恐别人不知道颖国公是东宫谋害的?”

“你又知道?”贺七撇嘴道。

贺七阴嗖嗖地看过来:“一日不损我,你能死。”

“孙洽不是自杀。”春三彤道。

“既不是自杀,也不是东宫所为。”花姆妈琢磨着道,“同时,既要知道颖国公的死有蹊跷,又要知道孙洽是嫌犯,还有东宫这个背后主谋。如此神通广大……”

“所以说……他这是良心发现,要给颖国公陪葬?”

“如此神通广大,倒像是我们亲军都尉府的人了。”贺七闲闲地接茬道。

然在颖国公府被抄捡后不久,孙洽也死了!家中自缢身亡,临死前留绝命书一封,言称自己终日惶惶,良心折磨,了此残生,乞祭枉死者在天之灵。

花姆妈和春三彤都看过来。

所有线索就都集中到了孙洽头上。

“别这么看我,我只是随便说说。”

既是被发配,也就不好找了。或是在半路上出什么事,压根找不到了。

“你说对了。就是我们亲军都尉府的人做的。”春三彤语不惊人死不休。

“京城那边的‘死士’说,傅福生一直活到国公府被抄检,活得好好的,后被列入发配的人员名单中。”花姆妈道。

贺七和花姆妈顿时露出愕然之色。

“傅福生死了吗?”

“开……什么玩笑!”

——死都死得顺理成章,让人查不出疑点来。

“三少何出此言?”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通过傅福生,孙洽了解到傅金酗酒的毛病,索性以酒杀人。也是通过傅福生,孙洽知道了阿丁和浣秾的奸情,于是先“意外”死人,再让浣秾“殉情”。

“孙洽这件事,与其说是报仇,倒更像是个请君入瓮的布局。”春三彤道,“而且,你们不觉得这手法十分眼熟吗?像极了我们一位同僚的手笔。”

“一定是孙洽去送邀帖的时候,两人勾搭上的!”贺七气愤地道,“皇太孙要对付颖国公,孙洽就去收买这个傅福生!”

孙洽死在颖国公出事后的半个月内,彼时消息才刚传回北平,根本等不及上面的批示。假设是自己人所为,就是擅自做主、先斩后奏。安插在京城的死士和细作,有此权限的,也就那么几位。

傅福生好赌,欠了很多赌债。国公府出命案的前一阵,傅福生结识了一个贵人,慷慨出资帮他清还了债务——东宫詹事府的主簿、孙洽。

花姆妈的思绪飞转,忽然心中一动。

傅金有个堂兄,也是颖国公府的家生子,门房、傅福生。阿丁的性格孤僻,除了浣秾,唯一要好的是傅福生。

这时就见贺七猛地坐直身子,从桌上的高足盘里抓起一颗糖渍李子:“这、这个……你说的难道是这个人?”

傅金。阿丁。浣秾。

话刚出口,就被花姆妈一把捂住了嘴。

“三少说的是。另外,抄捡国公府的随行人员中,应该也有东宫的人。这样等我们的人再去搜找,就一无所获了。”花姆妈道,“不过也不是全无可查,从国公府那三个相继死去的下人着手:酗酒暴毙的家奴、傅金,是国公府的家生子。被马车撞死的小厮、阿丁,与一尸两命的婢女、浣秾,是情人关系。即,阿丁是浣秾的奸夫。”

心照不宣地想到同一位,却是提都不能提的绝密人物——“作死了,这么大声!”

“没写是因为没找到确凿证据。”春三彤道,“但像冬宴那种场合,理应门禁森严,颖国公能手拎着两颗首级,怀揣匕首回到大殿上,既没人通报,更没人阻拦,难道不证明是事先有预谋吗?”

花姆妈的手劲大,憋得贺七直翻白眼。

“情报上可没这么写啊。”贺七道。

“你放、放开……喘不上气了,咳……”

先是国公府的三个下人,被谋害惨死,死法各异,目的是扰乱颖国公的心神,让他以为皇上对他动了杀心。当然,像颖国公这种常年征讨北元大漠扫荡贼寇的大将军,心性远胜常人,寻常手段是唬不住他的,应该还在日常饮食中下了药。这样双管齐下,日积月累,致使颖国公心智错乱,在冬宴上突然崩溃发作,不是没有可能。

春三彤也从高足盘里捡了一颗糖渍李子,放到嘴边,咬了一口。

“这么来看,颖国公是死于癫狂。”花姆妈叹着道。

酸甜汁水,溢了满口。

春三彤、花姆妈、贺七几人览罢这些内容,都有些慨然。

他一边优雅地咀嚼,一边点头。味道不错。

风吹得窗扇唿扇唿扇的。

与此同时,一池之隔的对面小楼上。

“割肉奉君尽丹心,但愿主公常清明。柳下做鬼终不见,强似伴君作谏臣……倘若主公心有我,忆我之时常自省。臣在九泉心无愧,勤政清明复清明……”

沈琼临窗而立。

荣极一时的颖国公府,朝夕之间,家破人亡,身名俱灭。吏部的人稍后去国公府抄检,除了皇上以前赏赐的东西,并没有多少财帛。另从书房里抄出一张墨迹斑斑的纸,上面是颖国公的亲笔,写着这样几句话:

视线之中,恰好是某人矜持的吃相。

在场的群臣骇吓得目瞪口呆。皇上大怒,当即下令发配傅家满门。

如墨长发随意地绾在肩上,又几缕垂落在雪白的衣襟前,衬得他青丝浓黑、绣衫出尘。而楼外的风雨如晦,他于窗前执扇斜坐,姿容曼妙,宛若天地间唯一的一抹殊色。

冬宴上,随即发生了耸人听闻的一幕:皇上命颖国公带两个儿子来见驾,颖国公竟手提两孩儿的首级面圣。他又从怀中掏出匕首,当殿自刎身亡。

冰雪林中着此身,不与桃李混芳尘。

那名叫浣秾的婢女,死于洪武二十七年的九月。两个月后,就是冬宴。

用这一句来形容眼前的人,丝毫不为过。

半个月内,接连发生三桩命案。

沈琼正欣赏地看着,对方像是感觉到这热辣的视线,扭过头来,嗔怒瞪了一眼,砰地一声把窗扇关上。

于是某一日,在他的国公府上,有个名叫傅金的家奴,突因酗酒而暴毙。这件小事,翌日被皇上问起来,颖国公诚惶诚恐,据实呈报。几日后,另一名小厮、阿丁,意外地被马车撞死。翌日皇上问起,颖国公依旧据实呈报。又过了几日,府里一个名叫浣秾的婢女,与外男苟且有孕,吞金自杀、一尸两命。皇上再问起来时,颖国公沉默了……

沈琼无奈地笑了笑。

早些年皇上屠戮功臣已成为某种可怕的习惯,朝中大小百官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唯恐一不小心成为刀下冤魂。如今全家老小都住在京城天子脚下的颖国公,说不害怕是假的。

再转过身,他就瞧见桌案前的小姑娘,嘴里含着汤匙,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皇太孙越想就越怀疑,越怀疑心里就越恼恨。不识抬举,就别怪他心狠手辣。擒王必先剪其羽翼,刚好他正要对付燕藩,先拿这个被废的武将试刀!

“先生走神儿了哦!”

或者,傅友德根本一早就投靠到了北平一边?

“……看风景。”

好,很好。身为太子太师,却与宗藩王侯相交匪浅。这是瞧不上他这位新储君,还是有意与东宫划清界限的意思?

“什么风景把先生看得望眼欲穿,还把风景给看恼了?”

颖国公,燕王……

“咳咳咳咳……”

还有洪武二十三年,颖国公曾随晋王、燕王征大漠,大军驻扎元上都开平,复征宁夏,亦是完胜。燕王生擒乃儿不花的这个骄人战绩,是颖国公从旁効力的结果。

沈琼的脖子和脸都泛了红,他抬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抿嘴道:“这近夏时节的天儿,是愈发闷热了啊……那个,咱们刚才讲到哪了?”

皇太孙忽而想起来,当年颖国公被封征掳将军,曾经备边北平,与燕王一起北征哈者舍利,追袭元朝辽王军队。此役大胜,颖国公因此被加封为太子太师。

“潜伏在京城的绝密间谍。”

一个是君,一个是臣。皇太孙纡尊降贵,颖国公理应忙不迭来叩见才对。如此驳东宫的颜面……

“嗯……没错。”

颖国公没有见孙洽。

“究竟是什么人哪?这么神秘。”沈明珠好奇地问。

这名内侍,就是詹事府的主簿、孙洽。

沈琼用戒尺敲了敲掌心:“很了不得的人物——大隐隐于朝,京城的策应中最得力的一名,亲军都尉府的王牌细作。”

皇太孙不死心,随即又派出一名内侍,手持着他的亲笔邀帖去登门。

“王牌细作……比郁正卫还王牌?”

洪武二十四年,这位大明的开国功臣,北征大漠得胜归来后,始终在山陕练兵。此番他回京安度晚年,是皇上变相褫夺了他的兵权。然他昔日的功勋和威望仍在,京城的权贵派系纷纷望风而至,竞相拜望。其中就有东宫的人。但颖国公无一例外地闭门谢客,专心致志做他的富贵闲人。

沈琼很保守地道:“都是机构内的顶尖高手,本事在伯仲之间。要说等阶,是郁正卫更高些。可要说身份……”

颖国公、傅友德。

“身份如何?”

反复推敲的计划,经深思熟虑后悄无声息地推行开来。恰巧在这时,一个位高权重的勋贵大将奉旨回京,撞入了皇太孙的视线。

“身份与你无关,”沈琼敲了一下她的头,“你只管专心听故事。”

现在东宫易主了,他这个新主人可不是软柿子。他要铲除实力最强的,再一个个地收拾,就会容易得多。当然,这需要一系列周详而严密的部署,甚至耗费很长时间,所有东宫的辅臣都得竭尽全力。朝臣们也应拉拢着,尤其是那些武将。

孙洽的死,的确是亲军都尉府的人做的。但不是要给颖国公报仇——亲军都尉府是情报机构,不是三法司,没有惩恶扬善的义务;几大部的成员也不是侠士,不会路见不平,替天行道。这名潜伏在朝中、拥有决断权的“细作”,实在是个胆大心细的,他注意到孙洽在颖国公这件事里起了某种作用,便瞄准时机,在国公府被抄捡后不久,果断布置了孙洽上吊自杀的命案现场。

所有突然的主张来临前,都伴随着漫长的伏笔。皇太孙对北平的敌意,或者说,对宗藩叔叔们的敌意,当他还是皇次子的时候,就由来已久。在他看来,善良仁善的父亲对兄弟过于友爱,像是那个典故,东郭与狼,父亲一次次出面化解他那些兄弟与皇上之间的矛盾,众人不思感恩,反而愈发猖狂,野心勃勃地惦记着哥哥的储位。

自缢该有的死状,都能从孙洽的尸体上找到,衙门的仵作没验出异常。这么做的原意是趁乱下黑手,阴东宫一把。正中下怀的是,顺水推舟变成敲山震虎,一下子惊到了皇太孙。皇太孙将信将疑,谨慎起见,他命人去安排做掉孙洽的族弟、在内官监当差的孙玉茹。于是,一个月后的大朝会上,就发生了孙玉茹在栖岚殿的偏殿失足堕井的事。

擒贼先擒王。第一目标:燕、藩。

一个宫监而已,死就死了。这事情偏偏由司礼监的掌印监正、吴湘湘的嘴,汇报给了皇上。皇上不知想到了哪里,竟然重视起来,下令两案并一案,连同孙洽的死,由都察院一起彻查!

与其日夜提防某一日被伤害,不如趁着皇爷爷还在,借力打力,先发制人!

这里面的水就更深了……

年轻的太孙坐在东宫大殿上。一袭尊贵华丽绣着龙纹的明黄宫袍,冠冕辉煌,映衬出他姣好的颜容,美得像个女孩子。他瘦小的身躯,几乎被巨大的宝座淹没了。而他脸上挂着腼腆的笑,他看着座下朝他俯首的、对他忠心耿耿的辅臣和老师们,心里渐渐有了打算。

三法司中,都察院主要负责对审判进行监督,专职刑事侦缉的是刑部。皇上钦点都察院出面——谁都知道,都察院的左都御史、两位佥都御使,均是从东宫詹事府下设的司经局和左右春坊里提拔出来的,曾侍从过懿文太子,与现在的皇太孙也有宾主之情。皇上这么做,等于将东宫从台前主审,撤到幕后变成监审,表面上一切由都察院主导,实际拿主意的还是东宫。

虎毒尚且不食子。何况一边是儿子,一边是孙子,手心手背都是肉。

左都御史有些闹不明白,区区两个小监人,怎么绕这么大圈子?

皇太孙心里很清楚。

与此同时,曾经蒙受孙家兄弟大恩的刁玉奴,无法接受两个至亲好友接连离世的噩耗,悲痛欲绝,一病不起。

皇上不会这么做的。

患病的宫人按惯例要被抬到冷殿,自生自灭。刁玉奴却是先太子要来的人,管事儿的监副拿不定主意,汇报给了东宫的内侍大总管、岳吉利。

“才刚坐上东宫的宝座,根基未稳不足以服众,靠山就要倒了。皇太孙终日强颜欢笑的同时,是对大位朝不保夕的忐忑。他对皇上也不是没有怨言,懿文太子在世时,皇上为了给东宫立威树信,不惜大兴党狱,大肆屠戮功臣,处心积虑地为接班人拔除权柄上的荆棘。如果皇上能将对待懿文太子一半的心力,用到太孙的身上,狠下心去替他解决藩镇分权这个大难题……”

“干爹,病了,索性就让他病死吧。斩草必除根,他可是孙洽最好的朋友。”

就在这个时候,皇上的身体每况愈下,渐有式微之兆。

“正因为他是孙洽的朋友,这时候才应该活着。”

原本巴望着东宫之位的一干皇子皇孙们,大感失望的同时,都对这个新任储君嗤之以鼻。就如当年燕王与皇太孙同处一室,曾轻浮地拍着他的背,谑言道:“不意儿乃有今日!”燕王如此,其他势力强横的宗藩亲王,又会如何倚老卖老,不将他放在眼中,可想而知。

监副一副云里雾里的样子,岳吉利又道:“你要知道,孙洽自杀不久,他弟弟孙玉茹就死了,刁玉奴要是也死了——与孙洽关系亲密的人,这么快相继丧命,再一想到那封绝命书,就算没什么,也会让人觉得有什么。”

这不免有些立储以爱的意味了。

“那干爹的意思是……”

不声不响,水滴石穿,他持之以恒地得到了皇上的青睐。

“腾出个院子,供他将养。以后的事,等都察院结案了再说。”

皇储的备选人如此之多,皇上统统看不见,眼睛里只有一个酷似先太子的二皇孙。而这个书卷气十足、性情温顺易害羞的年轻人,曾在先太子病重期间,衣不解带地在病榻前悉心照料,让皇上每每见状,深感其孝心至诚。在皇上痛失嫡长子后,也是他忍着泪,伏拜在御前,时时劝解,使皇上一颗破碎的心得到极大的宽慰。

“儿子省得了。”

次子、允炆,便由吕氏所生。即是说,二皇孙的生母是吕氏,嫡母则是已故的敬懿皇太子妃、常氏。按照立嫡立长,敬懿皇太子妃所出的三子、允熥,与继妃吕氏所出的二子、允炆,顺位资格在伯仲之间。按照立子以贤,二皇孙无寸功、无兵权、更无任何国政经验,懿文太子一众平辈的皇弟中,正当壮年的,却是文韬武略,各具所长;年纪尚轻的,亦龙章凤姿,各有千秋。

刁玉奴在东宫权衡利弊的夹缝中,侥幸暂时活命。他完全不知情,他更不相信孙洽会自杀。稍后他的病好些,告假去内官监给孙玉茹收拾遗物。半路上,刁玉奴遇到一个昔日的老熟人,针工局的宫监、丁铆。丁铆给刁玉奴讲了件事:

懿文太子的嫡妃是开平王、常遇春之女,元妃常氏。嫡长子卒后,常氏又育有一子,排行第三,即皇三子、允熥。洪武十一年十一月,元妃殁,谥号曰:敬懿皇太子妃。那之后,太常寺卿、吕本之女,被扶正为继妃。

孙洽死之前,曾高调地来内官监探望孙玉茹,并留了好几张宝钞让弟弟享福。孙玉茹是个义气人,手里阔绰了,时常请相熟的宫监们吃好东西。那段时间孙玉茹也喜气洋洋的,话里话外,哥哥孙洽即将飞黄腾达,将来有可能将他调到东宫。

所谓居嫡长者必正储位:古来立嫡立长,继承顺序应以嫡子为先,年长为先;若无嫡子,即选庶子中的年长者。除此,还有立子以贤,无嫡长的情况下,依照诸位庶子的德行选定继位人。再者是立储以爱,皇帝最喜欢哪个儿子、孙子,即立他为储。最后这种情况不多见,但自古有之。

飞黄腾达,就更不可能自杀了……

按照大明的祖制,嫡长子不在,应立嫡长子嫡长孙。懿文太子的嫡长子、雄英,早夭,皇上一直将二皇孙、允炆,视为嫡长孙,皆因此子温文尔雅、孝顺宽和,酷似乃父。但“视作”,不代表名正言顺——

刁玉奴辞别了丁铆,失魂落魄地往内官监走。他在整理孙玉茹遗物的时候,并未发现多余的财物,也没有丁铆提到的宝钞。刁玉奴询问到同院的宫监,众人都表示,在孙玉茹死后,这屋子就没人住了,只有银作局的韦馥郁来过,说是孙玉茹生前跟他借了几样东西,他要拿回去。

如果没有发生后生的事,刁玉奴或许会像众多老宫监那样,终生哈腰劳碌,营营逐逐,直到暮年,怀揣着一笔丰厚的银子离开皇宫。然而……

刁玉奴没有去找韦馥郁。

但无论彼时的真相如何,最起码刁玉奴好好活了下来。他乖巧懂事,知恩图报,努力地在东宫站稳脚跟,没给孙家兄弟招惹麻烦。而他也是幸运的,先太子附葬孝陵东后,再一个月,二皇孙被册立为接班人——孙洽、刁玉奴这些东宫的侍从,都跟着鸡犬升天,前途一片光明。

因为韦馥郁也死了,就在孙玉茹失足堕井后的第五天,得了邪病,一命呜呼。

将所有凑巧的事,凭臆想编排成一个居心叵测的阴谋,绝对是春三少的拿手好戏。偏偏他从未亲眼看见事实,每次却将事实猜测得十之八九。

“邪病?”沈明珠问。

春三彤说着,摊了摊手。意思是:就算想处置刁玉奴,也根本顾不上。

“韦馥郁在银作局负责的是宝器清理。有一日他擦拭铜鼎,被上面的铜刺割伤了手。这种小意外经常发生,他自己也没当回事。谁知这次竟然血流不止,怎么包扎也止不住,两盏茶的功夫,他就咽气了。”沈琼道。

“刁玉奴来东宫的第一年,肯定不能把他怎么样。待得一年半载……”春三彤端起茶盏,略抿了口,才道,“刁玉奴进东宫,是在洪武二十四年的三月,同年八月,懿文太子巡抚陕西。后来懿文太子回朝,献上陕西地图,便一病不起;次年五月,溘然长逝……”

沈明珠睁大眸子:“唔,真邪门……”

“照这么说,刁玉奴就是个隐患?”贺七翻眼皮道,“可先太子将人要过来后,并没有处置他啊!”

“一点都不邪门。”沈琼道,“记得我教过你的吗?任何事的发生,都有其道理可循,哪怕它看起来再不合常理。”

“三少说的是。”花姆妈甩着帕子笑道,“刁玉奴虽只是针工局的一个小小监人,到底是十二监衙门的人。皇上生性猜忌,最恨宫里各处拉帮结派、营私作伪,处罚手段颇为严酷。孙家两兄弟敢明目张胆地倒买倒卖,不过是仗着孙洽是东宫詹事府的主簿,但还是被告发了。而倒买倒卖是小,将刁玉奴偷送进宫,弄虚作假、贿赂内侍,才是诈伪宫闱的大罪。没有不透风的墙,与其将来让皇上知道了,迁怒到东宫,懿文太子不如趁机做个顺水人情,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还顺便博得了善美宽恩的贤名。”

韦馥郁人如其名,有个最大的嗜好,香粉。宫监的身上不允许傅粉施朱,韦馥郁就把枕头、被褥都熏得香喷喷的,还偷偷地佩戴香囊。以前刁玉奴在针工局时,孙家兄弟拿着刁玉奴缝制的香囊四处倒卖,韦馥郁可没少捧场——也因这一层关系,孙玉茹才会那么轻信韦馥郁,被他骗到栖岚殿的偏殿,又被他推下井溺死。

贺七抓起一个茶碗,抬手就想扔过去。

韦馥郁是个爱贪小便宜的人,事前,他拿了东宫的收买,事后他又偷走了孙玉茹的私房钱。正当他洋洋得意自以为发达的时候,东宫的人给他送了十几条加了“料”的香帕——韦馥郁最好此道,却学艺不精,他没发现问题,爱不释手,还特意在右下角绣上自己的名讳,很开心地揣在身上。这样直到他当差时受伤,拿帕子来包扎,上面的香料就要了他的命。

“嘶——”

“讲到这儿又到了考你的时候。你来想想,是什么香料致使韦馥郁丧命?”

春三彤撩了撩眼皮,哼笑着道:“真不忍心打击你。但你是什么脑子?那种情况下,懿文太子怎么可能不出面要人……跟什么仁慈、什么恻隐之心,有什么关系!”

沈琼拿着戒尺,一本正经地问道。

当时贺七看罢内容,这样啧啧地感叹。

沈明珠以手托腮,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眨啊眨。

“都说先太子天性忠厚,温文慈仁,颇具儒者风范。世人常颂其‘东宫慈心,出于至性’。虽不无溢美,但刁玉奴这件事,倒是显出一定事实。”

“是……花溪草?!”

孙洽是个脑子活络的,他将那些式样鲜丽的香囊挂在身上,东宫的其他监人见了喜欢,问他讨要,孙洽就趁机让他们买。这样一来二去,不知怎的捅到了懿文太子那里。先太子将孙洽叫到跟前询问原委,孙洽吓得六神无主,将刁玉奴的事和盘托出。先太子拿起孙洽身上的香囊来看,果然是绣工精湛,使人悦目;又听孙洽告饶求情,心生恻隐,便寻了个机会到御前把刁玉奴要过来。刁玉奴就是这样进了东宫。

“医书没白看。”沈琼不吝表扬地道,“不错,正是加了茴香的花溪草。”

这原是好意,凭借刁玉奴绝佳的绣技,也以为能混出个脸面。谁知刁玉奴初来乍到,不懂藏拙,很快受到欺负和排挤。有一段时间,刁玉奴甚至吃不饱饭,孙玉茹时时拿些吃的去照应他。作为报答,刁玉奴省下些边角碎料,给孙家兄弟做做袜子、巾帕之类,有时也绣制一些香囊,托他们拿出去卖,赚些零用。

花溪草别名“化血草”,很早前用于装饰屋子,淡紫色,芳香优雅,嚼在嘴里有清甜味道,乡间有时也用于做糕点。这种香草本身无害,一旦遇到明显伤口,被沾染的伤处会血流不止,导致大量出血而亡——人们逐渐意识到其危害后,便停止种植。

监人入宫大多在六七岁左右,接受半年的礼数训导,之后,没什么门路的会被分到十二监、四司、八局,从最低等做起。刁玉奴进宫时,已有十一岁,因孙家兄弟双双托了关系,他甫一报到,就在针工局谋了个不大不小的差事。

懂得用绝迹已久的花溪草杀人,办事的显然是个中高手。同时,孙玉茹隶属于内官监,韦馥郁则是银作局的人,八竿子打不着,谁也不会将两人的死往一处联系。

那时候,扈鄞县发了大水,亲人俱丧的刁玉奴,赶来京城投奔孙家兄弟。孙洽有意让他进宫,便安排刁玉奴在私巷里做了阉割。

美中不足的是,凶手没办法在第一时间销毁证据。亲军都尉府安插在宫中的“死士”,见缝插针地掉包了两块有毒的香帕。随后又以匿名信的方式,一块送去给了刁玉奴;另一块,送给了正赋闲在家的宋国公、冯胜。

刁玉奴,孙洽,孙玉茹,这三个均为泸州扈鄞县人。十五年前,就是洪武十四年,还是孩童的孙家兄弟背井离乡来到京城,阉割净身,进了皇宫当差。俩人最初都供职在十二监之一的内官监,五年后,孙洽因识文断字,又写得一手传神的瘦金体,得到先太子的赏识,被调进东宫的詹事府。

“如果说这世上唯一关心孙家兄弟死活的人,是刁玉奴。那么,唯一想查清楚颖国公之事的,就是宋国公——颖国公的袍泽,二人数次携伴出征,是生死挚交。”沈琼道,“亦如刁玉奴不相信孙洽会自杀,宋国公也不相信颖国公会无故发狂。那段时间,借由都察院侦办孙家兄弟的案子,宋国公时常跟着左都御史往东宫跑。美其名曰是旁听,实则,他想恳请皇太孙出面,向皇上说情,为颖国公全家平反。”

春三彤将文牍阖上拿在手中,想起半个月前,从京城传到嘉定的库档上面,所写的关于刁玉奴等人的情况——

在宋国公的心里,始终记得懿文太子在世时,皇上诛杀朝臣,是太子殿下跪在皇上跟前苦苦哀求,皇上才几次收回成命。有其父必有其子,他觉得皇太孙定是跟先太子一样,有一颗仁爱宽厚的菩萨心肠。然而,正是这次旁听,让宋国公真正认识了这位小东宫。

两年后的现在,眼看颖国公的案子就要不了了之,与孙家兄弟关系密切的东宫监人、刁玉奴,又突然被赐死……

查了将近十日,左都御史打算结案了——

曾经春三彤有个推断:两年前,孙洽、孙玉茹两兄弟接连丧命,之所以得到皇上的注意,下令彻查,很可能是跟颖国公、傅友德之死有关的缘故。

孙洽是自杀,还留了绝命书。既是畏罪轻生,还查什么呢?不妨给他几桩罪名,反正他有过弄虚作假、倒买倒卖的前科。

一个叫孙玉茹,内官监的监人,孙洽的族弟。洪武二十八年,春,宫中堕井溺毙。

孙玉茹是在栖岚殿的偏殿失足堕井。大朝会那么忙碌,孙玉茹一个人跑栖岚殿去做什么?一定是偷懒,怕人发现,一不小心掉进了井里。

一个叫孙洽,东宫詹事府的主簿。洪武二十七年,冬,家中自缢身亡。

左都御史对这个结案陈词很满意。皇太孙悠然喝着茶,显然也很满意。旁边侍立的刁玉奴,悲愤得将唇瓣咬出血来。这个时候,宋国公拍案而起,当着皇太孙的面,怒斥左都御史草菅人命。

宫里那种地方,死个把伺候的宫人,实在是稀松平常。就如繁枝葱茏又败落,悄悄地来,悄悄地去,了无声息。这个名叫刁玉奴的宫监,却很有些来历。尤其他有两个过从甚密的同乡好友,也都是宫监:

没有人理会他。

刁玉奴,东宫的内侍。

作为不请自来的旁听,宋国公的任何异议也都不作数。

花姆妈拿帕子擦了擦头发:“刚才听送情报的人说了一嘴,好像是因为犯了错,被皇太孙当殿赐死的。但既不是廷杖,也没经内官衙门,人从内殿抬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断了气。”

刁玉奴望着左都御史满含嘲讽的笑脸,望着皇太孙漠不关心的眼神,以及宋国公气得脸红脖子粗、拂袖而去的背影,心一点点地凉下去。他忽然明白了,所谓彻查,不过是一种敷衍,没有人真正关心他们这些奴婢的死活。

瞧见最上面几行字,贺七一愣:“咦,刁玉奴死了?!”

绝望之下,刁玉奴做了最后努力。他缝制了一枚香囊,将之前收到的绣有韦馥郁名讳的香帕,塞进香囊里。同时还有两页纸,上面写着他所知道的关于孙洽、孙玉茹、韦馥郁的一切事。而后等宋国公再次到访东宫,刁玉奴寻了个机会,用颤抖的手偷偷将香囊塞给了他。

贺七踮脚凑过来瞥了一眼。

在关键时刻改变事态走向的,往往是最不起眼的小人物。直到临死前,刁玉奴也不清楚整件事的内情,但他的香囊,给了宋国公莫大的启发。这样从有毒的香帕,查到韦馥郁,再查到孙玉茹,查到孙洽——随着孙家兄弟的案子一点点显露真容,颖国公之事的真相也逐渐浮出了水面。

春三彤走过来,先拿起勾朱的那本,拆开封装,翻到首页。

然后……

花姆妈的身上湿淋淋,揣在怀中的布包也是潮的。好在裹得厚实。文牍不多,薄薄的几册,花姆妈和贺七一一搁在炕案上。

然后在当月的初九日,宋国公被赐死了。

贺七捂住嘴忍笑。

“宋国公是在大将军、蓝玉被诛杀后,遭到皇上猜忌,奉旨回京城赋闲。两年多来,不经宣召,未尝进宫。但就在他被赐死的两日前,他曾身着官袍,入宫面圣。”沈琼道。

“这鬼天气,雨不大,风倒是不小!好像恨不能把人一直吹到吴淞江里去……”说着,她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彼时大殿内没有留人,谁也不知道宋国公与皇上谈了什么,也就没人知道宋国公为何惹得皇上动了杀心。

花姆妈临出门前拿了把伞,回来时,伞已经成了破伞。她的妆容也花了,脂粉一块一块,露出黄白相间的面皮,眉毛耷拉下来,在两颊淌出了两条黑细线。

在宋国公被无故赐死后,他的独女、文敏,义女、秀梕,双双在家宴上中毒身亡。

贺七扶着门扉,往楼梯口望过去:“哈,已经回来了!”

正准备结案的左都御史,这时敏锐地嗅到不寻常的气息,不由得胆怯了,有意识地将孙家兄弟的案子一拖再拖。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上楼的脚步声。

又过了个把月,宫中突然传出消息:皇上怀疑内宫有人私通外界,五千名宫妇,连同左右顺门、左右掖门、东西华门、东西上北门、东西上南门的守门宦官,全部被剥皮实草示众。

贺七抹掉嘴上的瓜子皮,老大不乐意地起身往外走。

几千人的尸首,堆积在午门前血流成河。皇上的残暴手段再次震悚朝野。

“你再磨蹭,她都回来了。”

“私通外界”这个罪名,却十分耐人寻味:彼时,刁玉奴偷偷把证据给宋国公,是私通外界;针工局的丁铆为刁玉奴递消息,东宫的人指使银作局的韦馥郁谋害孙玉茹……甚至包括孙洽收买颖国公府上的门房、傅福生,也都是私通外界!

“就知道差使我,就知道差使我……看我闲一会儿也难受……”

这警告的意味太明显了!

贺七瞅了瞅窗外的飘风急雨。

所有的参与者、知情人,都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你出去接她一下。”春三彤命令道。

众人不约而同地猜测:莫非从一开始,皇上就知道一切……

“话说,花花一早就出门取情报,到现在还没回来。”

毕竟宋国公的事,不是个案——

春三彤抿唇摇了摇扇子。

洪武二十七年的年尾,颖国公出事半个月后,曾有定远侯、王弼,无故于家中自杀。

的确,当龟公也需要资质。

与宋国公一样,定远侯也是颖国公的同袍。而定远侯与宋国公的经历,又奇异地相似:都是开国功臣之一,曾手握重兵;也都为皇上所猜忌削夺了兵权,在京城赋闲养老。更巧的是,二人都是在进宫面圣后不久,丢了性命。

“什么呀?花花在风姿楼,那是鸨母。我跟她换,我不就成了龟公!就我,当龟公?”贺七一脸敬谢你祖上十八代的表情。

假设,定远侯同宋国公一样,察觉或是怀疑东宫在颖国公之事中有嫌疑,到皇上跟前为颖国公喊冤。皇上为了保住东宫,不惜让定远侯“自杀”以灭口。现在宋国公被赐死,就解释得通了。

春三彤抬手掸了掸溅在袖上的雨滴:“赵世荇不在,倒把你清闲了。要不要我在楼里打声招呼,让你跟花姨换换。”

除此外,因有亲军都尉府的人参与进来——孙洽畏罪“自缢”,孙玉茹被斩草除根,韦馥郁被灭口——内官监和银作局,隶属于内宫的二十四衙门。即是说,孙玉茹、韦馥郁,都是皇上的人。皇太孙如今只是储君,却将手伸进内宫,肆无忌惮地杀皇上的人。

“算算日子,咱们的赵御史回京城述职多久了?听不到他的消息,真是怪想念啊!”贺七坐在圈椅上嗑瓜子,碟子里的瓜子皮堆得老高。

皇上稍后下令彻查孙家兄弟的案子,不就是警告东宫的意思吗。皇上也不能让东宫有失,因而选了以东宫马首是瞻的都察院出面侦办,不可谓不用心良苦。不过,随即又闹出宋国公的事——

春三彤倚靠着炕案,斜坐在二楼的窗扇前。

皇上一次一次替东宫收拾烂摊子,手段一次比一次狠。直到宋国公的全家死绝,皇上又敕令将五千宫妇及守门宦官全部剥皮实草……既表达了对东宫的不满和再次警告,更像是明确地告示众人:与东宫作对,就是与他这个九五之尊作对。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风姿楼。

这种不问对错的回护,实在让人嗟叹。只是这对尊贵的祖孙从不曾开诚布公,此一刻,皇太孙感觉到了他皇爷爷对他的支持与纵容,非但不觉得欢喜,反而心惊肉跳。

苏州府,嘉定。

如果皇上连颖国公的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这段时间,东宫在私底下筹划的一系列针对北平的布局,还有东宫在西面、北面,做的那些动作,皇上是不是迟早也会知道?

小楼前葱茏茂盛的草草木木,在风雨中被摧打得婆娑摇动,花叶簌簌地落下,铺了一层又一层的绿茵如席。

光是这样想一想,皇太孙身上就被冷汗浸透。

未时刚过,原本明媚的天气忽然黯淡下去,空中刮起雨来。

也是这个时候,与帖木儿合作这么绝密的事,不知怎的,竟然被东宫的自己人获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