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姐姐不是刚说一定是‘她’。”
“那万一不是‘她’的呢……?”
顾烟雨片刻没吭声。甫一张嘴,就哽咽了:“我没自信。”
言下之意,首饰只是障眼法。
沈明珠的心顿时软得不行,她用肯定地口吻道:“一定是‘她’。甲等的高保级别,又是初五日准时送来,不是‘她’就没别人了。”
“既然确定了是宫里那位发出来的,那么谨小慎微一个人,又水准极高,不会冒着遗漏的风险利用一堆散东西来递送情报。”
她说罢,朝着门口的女子招了招手:“破译情报要紧,快回来。”
顾烟雨恶狠狠地盯着她:“你凭什么这么说?”
被一个小孩子指挥教导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事,还很可笑。然而顾烟雨当真没有再往外走,她眼里含泪,满脸通红,咬紧牙又坐回到窗牖前。
沈明珠使劲点头。
“那你说!既不是帕子,也不是首饰,还能是、是……首饰盒?!”
顾烟雨深吸一口气,“没丢?”
顾烟雨质问的口气很凶。
沈明珠却表情不变,相反,她语气轻哄着道:“首饰丢了,情报没丢。别紧张……”像是怕惊到什么小动物。
“是首饰盒啊。”
她转过头来,目光寒冷无比。
“……”
顾烟雨倏地顿住脚步。
顾烟雨红着眼睛瞪她。沈明珠表情如故,还很无辜。
“拿回来也用不上。”
“我知道了,当时你就发现首饰被偷了对不对?却不告诉我,也不告诉跟着的影子护卫去追人!珠儿,就算你觉得这些首饰用不上,可难道你忘了我们的任务不仕限于情报拆解,还应该保护情报的发出人啊,你怎么总是不上心呢……?”
“什么生间、死间,最起码把东西拿回来!”
顾烟雨带着哭腔一通碎碎念,又凶恶地道,“你回答我!”
沈明珠知道她这是要召集影子护卫去搜城抓人,出声道:“敢在北平的大街上做动作,必是死间,抓到也查不出什么。”
“我都能发现首饰丢了,当时跟着的影子护卫那么多,怎么会没发现。”沈明珠无比冤枉地道。
顾烟雨说着说着,猛地往外面冲。
顾烟雨愣了愣:“这么说,他们已经去追了!”
顾烟雨浑身发颤,站起身来回来去地走,急得几乎要哭出来——“‘她’的情报向来是重中之重,哪个敢马虎?现在倒好,原物好不容易平安送来,临到王府却出了这么大闪失!上面怪罪下来,谁都担待不起啊……”
小姑娘不置可否地摊了摊手。
“首饰丢了,那不就意味着送来的情报可能不全了!或者情报因此泄露了!”
顾烟雨把这当成是肯定答复,她抽了抽鼻子,这才从吓得要死变成破涕为笑稍稍地松口气。
顾烟雨咬着手指,脸色铁青,又惊又恐。
是了,怎么可能不去追?不管情报在不在首饰上,遗失了所属物件,“清理者”和影子护卫都要负极大的责任,影子护卫又首当其冲,搞不好还要被撤职。那些人可是殿下特调的,各个身手不凡,若是追回来了,定要送还到她这儿。丢了也等于没丢。
小小女童被吓得一哆嗦,点点头。
顾烟雨整个人都放松不少,却还是有些生气。她走过去,拿起炕桌上的首饰盒,“哗啦”一下倒扣过来,里面的首饰全都倾泻在桌案上。
顾烟雨发出一声尖叫,“你说什么?丢了!”
用以发泄她的不满。
沈明珠自顾自地接着道:“刚才被那马车冲撞,稀里哗啦撒了一地,还没来得及捡拾呢,就被浑水摸鱼的人趁机捡走了……三件。嗯,三件。我想看看是哪三件……”
在芮合斋妆铺的时候,她就仔细看过这盒子,乌木,髹饰,很常见,里面也是实心的。所以她第一个排除的就是首饰盒。然后她看到盒内满满当当的首饰,每一件都由一块绢帕包裹着,码放得过于整齐。她似有所感,将帕子拆下来贴身放好,才捧着盒子出了芮合斋,但是没想到刚走到大街就发生了意外。
顾烟雨的脸色骤然变了。
“你倒是说说,怎么会是这首饰盒……?”
“因为数量不对啊。”
顾烟雨一手拿着盒身,一手拿着盒盖子,上下摇晃,疑惑又不服气。
顾烟雨瞪着小小女童留给她的后脑勺:“那你还摆弄那些首饰。”
沈明珠将她拿着盒身的左手扳下来,指了指她拿着盒盖子的右手:“看看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
“这个?”
“不是。”
顾烟雨翻弄了下盒盖。
顾烟雨绽放出大大的笑容:“我就知道,肯定在这些绢帕上。是不是?”
沈明珠点点头。
小姑娘摇头。
“嗯……比寻常的盒盖厚实得多,还挺沉的。髹饰得有点儿繁乱,上面的大漆也是新的,以及不计工本的几圈铆钉……”
“……你觉得这回的情报藏在首饰里?”
“说的全部是重点,问题正是出厚度、重量、新旧和铆钉上。”小姑娘说着,从罗汉床上站起来,走到画案前捧来一座小熏笼。
“嗯。挑首饰。”
顾烟雨咋舌,“……不是真有夹层吧?”
她不禁扭头看过去:“珠儿,你干什么呢?”
可她仔细摸索过的。而且那宫里面的验查森严,夹层一类装置不大可能蒙混过关。
顾烟雨拄着下颚,长吁短叹,很是苦闷。一侧炕桌前的小人儿却半晌没有动静。
沈明珠却道:“算不上夹层。”
其中最难破译的,又数“她”发出的,最高保密级别。除了第一传递人,余下所有人连物件的来源都不清楚。也就是说,顾烟雨每回都需要靠猜的来判定,哪一日的哪一件东西,才是“她”的情报。
按照大明的礼制,器物自君王至庶民,分别使用金、银、锡、瓷、漆等料,若有违反禁令者,罪及匠造工人。使用漆器的大漆涂饰上,洪武二年又规定了祭祀所用的青、黄、红、白四种颜色,禁止民间使用。这些规制反推至皇宫御用,大抵也是如此。即民用民,官用官,御用不与二者相同。
这可万分难为了顾烟雨。以往要花费几日工夫便事半功倍,而今却需大半个月,苦思冥想,绞尽脑汁,十分耗费精力。
礼制在此,身处禁中的那位这回用以传递情报的工具,无论是材质、漆色还是工艺,都是民间泛用的乌木、黑漆和堆饰。
规则打乱了,也就最大限度地杜绝了泄密——中间负责传递情报的经手人那么多,每个人除了获知情报的出处和保密级别,不再有权限知晓破译方法。
前后如此反差,不是很奇怪?
尤其是“清理者”——顾烟雨负责的是第一环节,极尽琐碎纷杂。又因着保密,自去年上半年,上面有了新规定:各地各处的“细作”、“死士”发出的情报,其加密手法,除了遵循既定的码本加密,均可按照发出情报者的个人习惯不同,使用不同的承载工具,不同的递送方式。
沈明珠从熏笼里拿出一把香箸,攒了火,将一端烫得通红,开始缓慢而均匀地往盒盖上刮蹭。
这种风雨欲来的紧张气氛,笼罩在北平城的上空,也愈发考验着几大部成员的毅力和能耐。
“如果这一大盒东西真是那位发出的,必是货真价实的宫中之物。宫里的物件惯是名贵华美,工艺繁复,譬如‘剔红’、‘剔彩’、‘螺钿’、‘百宝嵌’等等。姑且以‘剔红’为例——在木胎骨涂上几十至几百层不等的朱色大漆,一遍一遍涂刷,再堆出花饰。可剔红盒子为皇家专用,一个不慎,没等携带出宫便被抄检获罪,根本没法用来传递情报。”
于是,所有心明眼亮的人都敏锐地感觉到,要变天了。
顾烟雨接上去道:“对呀,那么惹眼,即使成功送出来,中转过程也是问题。后患无穷。”
而打从先帝缠绵病榻,这两年时间,从各处传递情报的动作都变得隐秘审慎。尤是京城方面——每个派往应天府的人,均是北平亲军都尉府千里挑一的俊彦魁首。与之相接洽、辅助、中转的各处环节,亦不容许半点马虎。
沈明珠道:“那么以此类推,明晃晃的宫中之物绝不能用,只有最不起眼的,才能避人耳目。拿到这外层‘剔犀’模样的乌木首饰盒,就是刷涂上黑漆再进行简单堆饰,在民间已算贵重撑得起场面,又不会给中间的传递者造成麻烦,就认为这才是情理之中。但是所有人忽略了一点——”
有了这些厉害角色的拱卫,小小一座北平城俨然一座情报的积攒地,多年来几乎囊括了整个大明疆域的关系脉络。曾随先帝南征北战的燕王正当壮年,尚武勇猛雄才大略,其麾下将星云集。若真能接受先帝既定的接班人选,甘心屈居年轻文弱的侄子之下,偏安北平一隅做个藩王,姚广孝也不会多年来煞费苦心为其四处培植势力。
顾烟雨目不转睛地看着沈明珠。
能供职在这四大秘密所在,无论年龄、背景,全部要经过长时间的严苛训练。大浪淘沙,层层筛选。其中的佼佼者少数家世不凡,甚至还有人出自勋贵权门、世代簪缨——道衍法师能将这些天之骄子收为己用,本事可见一斑。
“忽略了什么?”
几大部彼此衔接,又互相独立各自为政,通过严谨而秘密的层次下达,以确保不会有养虎为患的后虑。就如顾烟雨是“清理者”中的首席,级别等同于正卫。年仅十岁的沈明珠,是顾烟雨负责带的“童生”,正式加入亲军都尉府一年有余。
沈明珠道:“这东西的来处。”
暗卫营,分有三大部,隐者部、防御部、迎战部,分别司职扞卫、布防、攻坚,以及那些渗透在北营大帐里的影子护卫。细作部,被派往各处,司职侦查、打探、收集情报。死士部,司职保护、刺杀、秘密夺权。清理者,负责情报接收、破译,危机解除,造假和善后工作。
顾烟雨愣了一下。心念电转之间,她一下子竟是醍醐灌顶。
自那时开始,这位参禅出身又修行道学的僧人,便正式出入燕王藩邸,凭借满腹经纬韬晦,成为北军大帐的第一谋士、第一军师,为辅佐燕王完成“大业”鞍前马后筹划部署。他根据《孙子·用间篇》,在北平亲军都尉府华而不实的亲卫军和仪仗队基础上,兼设了暗卫、细作、死士和清理者:
“珠儿你是说……”
北平藩镇的亲军都尉府却不同,其执掌人乃是一位黑袍和尚,号“道衍法师”,俗名姚广孝。——洪武十五年,先帝选高僧随侍诸藩王,为已故的马皇后诵经荐福。道衍法师因精通儒、道、佛诸家之学,并擅阴阳术数,脱颖而出。经人多次举荐,被燕王选为心腹谋士,跟随燕王至北平主持大寿寺。
沈明珠的意思是,宫里的东西,拿到外面会成为众矢之的。反之,宫外极不起眼的东西,拿到宫里,也就成了最惹眼的。
所谓的“清理者”,是指亲军都尉府四大秘密机构之一。亲军都尉府,即先帝设立的“拱卫司”的沿袭——御前及诸王的专属侍卫亲军和仪仗队。由将军、校尉和力士组成,多选取体貌雄伟、有勇力者,充任殿廷卫士;校尉、力士则拣选民间身健貌端的男子,彰显皇家英武飒爽的威仪。
身处皇宫那种森严地方的“细作”,会不会如此冒失?
顾烟雨能一并负责“她”的情报接收和破译,在亲军都尉里算是数一数二,是“清理者”中的首席。难怪她能任意出入王府重地。
“莫非这一盒首饰不是那位发出来的……?”顾烟雨想到一种可能。
也就是顾烟雨口中几次提到的“她”。
“是她的。”
据说,这个闺秀正是位宫中人。
“那这……”
自每月的初五开始,外来陆续到北平城走货的商队,会暗中带回一些消息情报——燕王藩镇下设的亲军都尉府,安插在京城以及地方的各府州县的“死士”、“细作”的手笔。这些情报一部分很好拆解,来自市井坊间,蜚短流长,钜细靡遗,极尽琐碎。一部分则简明扼要,执笔的多是在任的官员或幕僚,分列朝中的派系划分、官员升迁、局势走向……除了上述,保密级别最高,也最难破译的,出自一位名门闺秀之手。事关皇宫内苑讳莫如深的机要大事。
“还有一种可能,这乌木首饰盒从皇宫出来的时候,还是原原本本的‘剔红’模样,但是经过了第一个传递人的手,摇身一变,成了眼前这种外层髹饰黑漆的‘剔犀’模样。如此一来,宫内宫外,城内城外,都不会引人注意了。”
看来这个月的事奏,比之上个月又难了。
首先这一定是两个人珠联璧合的结果,一个在内,一个在外,否则单凭一己之力无法做到。两人又须高度默契,不仅同有奇谋巧思,更应是极为高明的匠人,不然即使心照不宣想到这改头换面的法子,也没一招好手艺做到天衣无缝。
刚才被那马车刮倒,她摔得狠,手肘和膝盖都磕破了。裙子也脏了。她统统都没顾上,打从回来就一心想着破译情报。却……什么都没看出来。
顾烟雨有些发愣地看她:“‘外剔犀,内剔红’,这样的话一切倒是说通了。但真的是这样吗?有什么道理如此费尽周折……?”
顾烟雨说罢拄着下颚,心里有些窝火。
沈明珠道:“无法直中取,便向曲中求。”
顾烟雨翘着嘴道,“你想想啊,除了‘她’,还有谁会用这么大一盒瑶簪宝珥充当传信工具?所携带的情报又如此隐晦,连我这么出色的接收人,都需绞尽脑汁!”
而且她还有一种预感。
“你别觉得我这么快下结论,有些武断。”
这次的情报,应该极为重要。
小姑娘给了一声回应。
全干后的色漆若用手指按压,会出现小小凹痕,但不久之后又会恢复原貌,这是指新物件。有年头的老物件则比较硬,用利器使劲去划的话,斑驳的刮痕便会留下深深浅浅的磨漆痕迹。这盒盖子的表层已有数道刮痕,新旧不一,明显是经过了无数关卡、无数人的层层复验。此时此刻,小姑娘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测,用一头烧红了的香箸去烫。
“哦。”
——凹凸层叠的髹饰云纹在强行烧灼下,一点点被烫软、烧化。沈明珠用火钳将表面的铆钉一颗颗拔掉,再将盒盖整个放在火上烤。等到约莫热度够了,开始泛脆,她又往上面反复淋了几道滚烫的热茶。
片刻,顾烟雨搁下笔,头疼又懊丧地揉着额头道:“我就说是‘她’。每次就属‘她’传递过来的情报最难破解,还偏要一次发出好几样东西!真不知道是刁难外人,还是在刁难自己人!”
香茗芬芳伴随着一股微糊的焦味,在花厅里弥散开来。直到茶壶见了底,盒盖被茶水烫得四端微卷起了边儿,用了约莫大半个时辰。沈明珠将盒盖搁在炕桌上,用手扒着黑漆堆饰的边缘。
默契而无言。
她卯足了力气,使劲往下一使力。
沈明珠坐到罗汉床上,随手摆弄着盒里首饰,发出一两声珠翠相碰的轻响。还有顾烟雨落笔时的沙沙声。
顾烟雨刚想帮忙,下一刻目瞪口呆。
屋内很静。
盒盖表层竟然被……揭开了?
她将首饰盒放在炕案上,便再不理会,转身坐到一侧的窗牖前,从后腰贴身处掏出了几块卷在一起的绢帕。她小心翼翼地拆开,一块块摊在桌案;又取来纸笔,一边端详着绢帕上面的花绣,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
但见乌木首饰盒盖除掉外面一层盈尺厚的黑漆木片,内里原貌果真是朱红色的!顾烟雨睁大眼睛去看,却再一次惊讶地发现,这“剔红”也不是原貌,下面还附着一层!随着沈明珠重复之前的烫熨过程,这层“剔红”又被揭开来,再里面,还是一层“剔红”。
“看着吧,这回肯定又是‘她’的事奏。”顾烟雨咕哝道。
——这才是乌木首饰盒的原貌。最里面一层因被厚重的漆料和黏连的乌木薄片覆盖,表面的纹饰已经磨花得面目全非,却不妨碍看到上面阴刻着一行小字。
进了屋,顾烟雨就将门扉紧紧掩上。
秘密真的在盒盖上!
清清静静的小院,阳光溢满。
不是盒盖内侧,而是在盖面。
两女一前一后进得府内,过二道垂花门,西厢处,爬满了蘅芜的叠砌假山后面,是后宅最偏僻处的一处院落,点景轩。
这也证实了沈明珠之前的想法:发出情报的人用第一层“剔红”,覆盖住了盖面上的刻字,让情报跟着首饰盒一起出宫。第一个接收到首饰盒的人又用第二层“剔犀”,将第一层覆盖,使御用之物彻底变成民间的东西,转移出城。
出门时完好无损,回来却一身狼狈。守门的奴仆见状,刚想问一嘴,就被顾烟雨一瞪眼,把话吓回去了。
用心良苦。
顾烟雨走到砌高的大理石台阶上,才松开拉着沈明珠的手。这里是偏门,囤顶也高出普通人家两倍,门口列着黑漆戟架,有数名甲士豪奴看守。
顾烟雨凑过去仔细端详,那一行小小刻字,是钟鼎文。
燕王府。
顾烟雨对这一行狞丽古老的文字望而怯步,却难不倒家学渊源的沈明珠。
盛夏时节,入眼处一派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沿着林荫道再往里,东西两端一派彩绘牌楼,斗棋垂柱,凌空悬挂,一排排身着甲胄的卫兵站在牌楼下面,守卫着内里一座气派堂皇的府宅。
小姑娘取来朱砂,填满阴刻处的凹槽,一道覆一道,微微凸出为止。又将盒盖倒扣在一张宣纸上,稍加按压,字迹便拓了下来——拿起狼毫笔,她在宣纸稍下面一行工工整整地誊写楷书注释。
那处街道与城西的闹市不同,乃是黄土压实的,砖砌规整,两侧栽种着槐树和水蜡球。
“这上面……都说的什么?”顾烟雨屏住呼吸,细声细气地问。
一众遭灾的行人,闻言面面相觑,各个不高兴。却见两女沿街径直往北,到了街角的明德坊一拐,就进了后面的通衢。
“削藩。”
这谁家的丫头?这么傲慢!
沈明珠言简意赅地道。
众人呼啦啦地往前拥。夏日燥热,一阵阵汗臭味扑鼻,顾烟雨躲了一下,露出嫌弃的表情:“这更使不得了。是小女自己不小心,哪里怪得着别人?诸位还请自便,小女就不去了……”不等说完,拉着女童的手,不耐烦地挤出了人群。
“今上忧惧诸王拥兵自重顾命臣工欲效汉时晁错”——这便是覆盖了一层朱漆、又一层黑漆的乌木盒盖上,秘密阴刻的原文。也是来自于应天府皇宫最重要最致命的情报。
“走走走,一起找那个事主去!”
顾烟雨闻言瞪大眼睛,遍体生寒。
“那更得要说法了,否则怎么向东家交代?”
先帝刚刚驾崩,哪里来的“今上”?无非是即将承嗣大统的皇太孙殿下。至于“顾命臣工”,先帝临终前,曾经召授顾命:兵部左侍郎齐泰,太学东卿黄子澄,宁国公主驸马、荣国公梅殷等……多位心腹肱骨,辅皇太孙,保立正统,同参国政。
女子转过身,风帽下是一张宝丽秀润的脸。她的额角蹭着泥土,袖子破了,手背也刮得道道血痕,显得狼狈但目光镇静:“多谢好意。但家里的主子管得严,做奴婢的不便抛出姓名!”原来并非自由身。语气也不太和气。
西汉文帝时,有御史大夫晁错请诸侯之罪过,削其地,收其枝郡,结果引发七国之乱。上令晁错衣朝衣斩东市——此时此刻,国丧的悲痛仍弥漫在大明朝的上空,尚未践位的皇太孙已然迫不及待,同几位内阁重臣密谋打起了褫夺几位藩镇叔叔兵权的主意?
被那马车冲撞的人不少,这时都聚拢过来,不肯善罢甘休。
分封宗藩是先帝在位时的一贯政策,意在备侮御边,夹辅王室,保证大明国祚绵长。诸王各有封爵,分镇各地,其中兵横马壮真正雄踞一方的,又数镇守北平的燕王、就藩开封的周王、封权大宁的宁王……如果这桩情报是真,首当其冲的就是这三王。
“对,一定要照价赔偿!”
不,不仅是三王,届时整个朝堂恐怕都要掀起一阵血雨腥风。
有人一把拉住她——“这位姑娘姓氏名谁,府上何处?等找到那马车事主,给你讨要说法!”
果真是要变天了!
顾烟雨手忙脚乱地将首饰拢在一起,用布帛重新包好,有些懊恼又有些委屈,不声不响地牵起女童的手就要离开。
顾烟雨用微颤的手将那半干的宣纸折叠起来,小心翼翼地揣进怀中,这便要去禀告。
散金碎玉,半数摔坏,围观的人群不胜唏嘘。
“珠儿你说,这情报会不会不仅这一份?万一……”她仍然担心丢失的首饰。
“姑娘,你看这……”
沈明珠看着她。
小小女童像是被吓坏,呆立了好半晌,才提着裙子往这边跑。
顾烟雨瘪了瘪嘴,“好啦好啦,我信你的就是了。”说罢,她捧起那乌木盒盖,“你也跟我过去好不好,或许今日姚公在府里。”
此时半条街上犹如暴风过境,到处是砸坏的摊子、跌倒的行人……顾烟雨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手肘磕破,跌跌撞撞,心急火燎地去抢那首饰盒。有三两路人来帮忙。
沈明珠坐回罗汉床上:“不了,我的级别还不够呢。”
首饰盒脱手了,里面的簪珥宝钿哗啦一下撒了出来。
“姚公问起怎么办?”
“嘭——”
“他老人家日理万机,不会问的。”意思是,她完全不居功。
她狠狠地扑倒在地。
晃荡着两条腿的小姑娘,脸靥稚气,一副天真烂漫置身事外的模样。
两女眼看躲避不及。这时从旁边窜出来个路人,眼疾手快地抱起了小的那个——顾烟雨护紧了首饰盒,忙不迭地往旁边闪避,却被疾驰而过的马车刮蹭了一下。
不过十岁的年纪,照理应该被娇惯得无法无天不谙世事,可她仿佛对阴谋和诡术生而知之天赋异禀,仅仅两年的时间,从接受训练到招募选拔,竟是在亲军都尉府严苛残酷的层层筛选中,以惊人的速度成长得出类拔萃。
一辆马车突然从北巷冲了出来。没有车夫驾驭,马儿似受惊了一般,拉着车子一路狂奔。已经撞倒了不少行人。
她早已出师,甚至青出于蓝。
晌午的街上到处是人,冷不防的,前面传来一阵哗然惊叫。
顾烟雨心中一阵复杂。连她都深知这小姑娘有多厉害,但是那位高高在上的总指挥使,姚广孝明知有宝,却一直让她屈居人下、明珠蒙尘。
这一大一小相携走来,大的那个始终低着头,边走边朝小的说着什么。小姑娘听得认真,纯澈的目光不时望着对街的叫卖商贩。
顾烟雨离开了点景轩。
风帽遮着大半张脸,看不到她的样貌。在她身边还跟着一个穿粉色襦裙的小姑娘——约莫十岁年纪,肤白如雪,明眸皓齿,眼角一粒绯色小泪痣,很是漂亮。
她走得太匆忙,没注意到一道视线正目送着她的身影。
盛夏的暖风吹来桐花的细芬。城西的芮合斋妆铺里,一个身段玲珑、披着堇色斗篷的女子,捧着一方布帛缠裹的首饰盒,正缓步走出来。
直至顾烟雨的人完全消失在月洞门,连负责把守的两个影子护卫都跟着她一并走了,沈明珠才转过身,探手去炕案下面,摸索片时,抽出了一小摞簿册。
于是服丧之期后,北平城的街巷中皆收起了白幡灵帐,商肆店铺纷纷开门做生意,通衢上来来往往的都是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一扫几日来的阴霾和清寂。
双手捧着簿册平摊开,一直翻到标记的那页,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记载着四个月内帝都方面的大事小情,都是照着原本誊写下来的。上面每隔一段是不同方面的内容,叙述极尽清晰详细。
这一年,是洪武皇帝执政的第三十一个年头,六月甲辰,上谥曰“钦明启运俊德成功统天大孝高皇帝”,高度褒赞评价了其功耀千古、统御海内的一生。遵照遗诏所书,皇太孙被指定为接班人,不日继承大位。天下臣民哭临三日,皆释服,毋妨嫁娶;诸王临国中,毋至京师。
其中,偏右下角有两行小字:
五月初十,帝崩。
奏沈万三婿顾氏学文与蓝玉通谋诏捕严讯株连妻女及其仇七十二家
——唐·吴融《情》
二月学文坐胡蓝党祸连万三曾孙德全等六人并顾氏一门同日凌迟
一生惆怅,为伊多……
这是一条阅过数遍的情报。小姑娘低垂着眸子,细碎的阳光落在眼睫上,只剩下一片晶莹的碎光。
月不长圆,花易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