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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故时月色童谣声

慕嘉偐抖了抖蓑笠上的雪沫子,又由着下人撤了一身厚重的风氅,才信步踏进宫中。一进宫,便瞧见慕辰景正坐在轮椅上读书,再一走近,才知是《天下》。

中宫。

慕嘉偐只觉得心中一苦,唇角却稍微扯起来,寒暄道:“二哥也不歇歇。”

夜间又簌簌落了雪,慕宛之缓步踏出宫外,见满地的长雪铺着,锦靴一抬,踩了上去。背影寂寥,而他心中却如汹涌的海潮,步子浅浅印在雪地里,似乎每一步,都在见证着他的权谋与艰辛。

顾筠菱端来寿眉茶,看见慕嘉偐站在那,忙笑道:“五弟冷不冷?喝口茶暖暖身子吧。”声音温婉,似乎饶是经过了那么多事情,她仍然还是个单纯明媚的姑娘。

慕宛之缓抬起头来,眸中深如积潭,无人能识。

“多谢二嫂。”

“好。咳咳……”庆元拿着锦帕拭了拭唇角,咳了半晌,才道,“你偷拿帅印的事情暂且搁置,咱们就看看胡人的反应。若打起来,朕就派你前去防御,务必打赢,不然军法处置!”

慕嘉偐也不客气,旋身坐在桌案一侧,长袖持了茶,嗟了一口,“二嫂泡的茶越来越香了。”

“是。”

“你倒是会夸我。”

“这是你允诺的。”

“三弟的事情怎么样了?”不待顾筠菱说完,慕辰景缓缓放下书,仍是一双冷冷的眸子,盯着慕嘉偐看。

慕宛之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等待着。他知道面前这个皇帝的心病在哪,如此以退为进,未尝不好。

“这个……”慕嘉偐挑了挑眉,“帅印在父皇手里呢,说万一胡地反攻,就派他前去平乱。”

“什么?”庆元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慕宛之。

“偷拿帅印没定罪名?”

庆元微微迟疑了一下,却见慕宛之继续道:“一旦打赢,儿臣自愿交出兵权,并由父皇削去爵位,贬为庶民,永不踏入朝堂!”

慕嘉偐摇了摇头,“听高公公说,三哥允诺自己击退胡人后,退出朝堂,四海为家。”

慕宛之点了点头,“儿臣请求父皇,若胡地攻打过来,父皇让儿臣前去战场杀敌,将功抵罪。”

“成为庶民?”慕辰景一怔。

“还有此事?”

“嗯。”

慕宛之缓缓抬头,一身白色的锦衣,袖口绣着的流彩暗花衬得他清冷雅秀,一派风倘,“儿臣这次自胡地回来,发现胡人内部并不统一,特别是公主阿方薇与皇帝阿方拓之间,矛盾极深。”

“那太子之选呢?”顾筠菱听了半晌,随即上前来,“父皇有没有说起这件事情?”

“说说看。”

慕辰景额头青筋直冒,自从他的父皇废黜自己之后,就再也没立太子。只不过……他微微转头看向慕嘉偐,这个自己一向不防备的五弟,之前竟然拥有了兵权,不见得不是父皇的主意。难道……

“是。”

“朝中大臣一直上奏本,说立谁的都有。”慕嘉偐倒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毫未察觉他的二哥自堂中投射过来的疑虑的目光,“二哥不必担心,父皇肯定还会重新立你的。”

“考虑过胡人的反应么?”

“真好。”顾筠菱一听,立马喜笑颜开,似乎得到了最欢喜的消息,整个人也变得轻快起来。若是能重新立慕辰景为太子,那么他的心情也可以好起来了吧。自从失去双腿之后他就一直郁郁寡欢,若是真能重新再立,多好。

庆元怔怔看了他半晌,最后一颓,头缓缓靠在背后的蒲团上,哀叹出一口气来。他的儿子他最清楚,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如今说什么,也是徒劳。

“之前父皇把兵权交给你,也是极大的信任。”慕辰景缓缓转了车轮行到他面前,微微一笑,“你要好好把握机会,不要辜负父皇。”

那声音一如他原本的神态,平静冷漠,只是划过喉头时突地一疼,慕宛之微微皱眉,想是心里痛了。痛恨他自己无能为力,最后也没能保护好她。

慕嘉偐看着这个自己从小就跟着的二哥,心里一暖,认真点头道:“二哥放心,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们。”

“不悔。”

“呵。”慕辰景扯了扯唇角,袖笼里却狠狠攥了攥拳头。没有人能挡他得天下的路,哪怕是最亲的人,都不行!

“死也不后悔?”

宫外长雪漫漫,一派寂寥。

慕宛之顿了半日,方才幽幽开口:“儿臣不后悔。”

三日后。

“老三啊老三……”庆元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朕一向以为你做事谨慎,没想到如今你竟然为了一个女人,走此险棋?!”

松牙拿着怡睿王府送来的帖子一直跑到正堂,看慕嘉偐正在研习兵法,正想悄悄退下打算一会再禀,不料还没走出去半步,就被慕嘉偐喊住了。

“想过你还如此荒唐!”庆元一下子打翻高盛刚刚端来的药碗,噼里啪啦,吓得高盛跪在地上直呼万岁。

“手里拿的什么东西,那么红。”

“儿臣想过。”

松牙一瞧这架势,连忙上前笑道:“是怡睿王府送来的喜帖,怡睿王下个月要娶新王妃。”

“知道是死罪你还那么大胆!咳咳咳……”庆元因气火攻心一下子又狂咳起来,手指颤巍巍地指着他,“如今胡人见不到公主,又让你们逃出来,还会再攻打大燕的!你可想过黎民百姓,想过这大燕天下!”

“新王妃?”慕嘉偐撂下手里的书,抬起头来,“那夏芷宜怎么办?”

“是死罪。”

“这个……还不知道。”

慕宛之听闻,遂从衣袖中掏出早已暖热的帅印,呈给高盛。庆元看都没看那帅印一眼,继续道:“你可知私拿帅印是什么罪名?”

“呵!新鲜了。”慕嘉偐撤身步出桌案,单手负后看了看院子里的腊梅,“一个府里还能容两个王妃不成?”

庆元由着高盛给自己擦了嘴角,明黄的亵衣显得颓败而瘦削。他喘粗气又喘了好一阵子,最后看向慕宛之,道:“那帅印,你且交出来。”

“难说。”松牙皱着眉头,“怡睿王能容现在的王妃那么久,可见也是宠她。”

“呵!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那可不见得。”慕嘉偐一想起那个女人,就觉得心口有种胀胀的感觉,扑哧一笑,“明明是三哥不想管她,任她自生自灭。”

“儿臣不敢。”

“任谁自生自灭啊?”话音未歇,却见假石后闪出一抹嫣红的身影,不巧,正是夏芷宜。

待他喝过汤药终于好一些,才缓缓看向榻前的人儿,冷哼一声,“你先起来吧。”

松牙噤声,挑眉看了看慕嘉偐。

庆元连咳带吐躺在床榻上,而慕宛之跪在榻边不远处,已有三个时辰了。

“你怎么又来了?”

兴庆宫。

“嘿!不欢迎我吗?”夏芷宜抬手抚了抚鬓髻,她几日穿了一身嫣红的大袄,头发梳成丸子状,看起来干净利落。

窗外的积雪,静默沉声,看尽悲欢离合。

只是慕嘉偐从未见过这种发型,青丝上一件簪钗都不戴,只有黑凸凸的头发圈在那摆着,虽说看起来简单,可是也太过草率了,更何况,显得她脸又大又丑,难道她自己一点都没发觉吗?

昭容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似乎在抚慰自己的孩子。那掌心轻和,带着她的哭声散在脚下的暖火盆里,噼噼啪啪,燃烧殆尽。

“你们刚才说什么呢?”

好在还有一个人真心实意的帮自己,心中溢满温暖。

夏芷宜倒是不生分,进来就直接坐在几案旁边的檀木椅上,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

苏年锦已经想不出什么词语来形容自己的感激之情,只怔怔看着皇后,涌出泪来,“当日皇上派去我和亲,万般无奈我曾来找过皇后,只是彼时皇后还未清醒,我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以为这山河世事都再救不了我。如今能得皇后相助,实在是莫大的福分……”说到动情处,苏年锦已经哽咽不能言,只趴在皇后怀里,任意大哭起来。

只听墩墩墩三声,一大杯茶就这么没了。

“嗯。”昭容点了点头,“你既是本宫的干女儿,理应有身份,嫁给宛之作王妃也是应该的。”

松牙不忍看,痛苦地别过头去。

“废黜?”苏年锦想不到夏芷宜又出了什么岔子,本还想告诉皇后她也是那个时代的人,只是想了想以后的打算,没有说话。

慕嘉偐抽搐了一下,随着她坐下来,“没说什么,你来作什么?”

昭容敛了两分笑意,“本宫听闻她乖张失当,疯癫大条,这半年还公开在外抛头露面组织民间百姓跳什么乱七八糟的舞乐,怕心怀不轨,连皇上都以为她在蛊惑民众,打算让宛之废了她。”

“噢。嗝……”夏芷宜刚想说话,便打了个长长的嗝,后又喝了杯茶,才终于能说出话来,“刚才跳广场舞就是在你们府附近跳的,我想着跳完就别走了,过来看看你。”

“王妃?”苏年锦一怔,“那夏芷宜怎么办?”

“我?”慕嘉偐毫不相信她的鬼话,“本王有什么好看的。”

“嗯,作为本宫的干女儿,嫁给他。”昭容皇后笑了笑,如三月的桃花纷扬,“对外宣称和亲公主已平安到达胡地,而你苏年锦,之前也已经死了。如今你还是本宫的干女儿,嫁给三子府中做王妃。”

“呃……”夏芷宜编不下去,鼓囊道,“这倒也是。”

“更换身份?”苏年锦有些不明白。

“你……”

“你这次虽然被救回来了,可是圣意不可违,之前皇上已经让你死掉了,断不会让你再活过来。”昭容看着她满腹心事的样子,拍了拍她的手,“所以本宫恳请皇上,让你更换身份,重新再嫁给三子一次。”

“哎哎哎。”夏芷宜摆了摆手,“我跟你说,这里的人真是不开放,明明那么好看的舞蹈,怎么没几个人学呢?而且我都降价收费了,不仅没招来学舞蹈的人,还都跑来骂我,妈的!”

篡位……苏年锦眉心似有尖刺扎了一般,心里又想起了沐原。那个当年唯一被救下来的小皇子,如今也长大了……

“你说什么?”

“咱们那个时代多好啊,交通便利生活便捷,不像这里,勾心斗角没完没了。”许久之后,灯火被剪了一截又一截,昭容看着烛影微微叹道,“跟了皇上一辈子,可是回头想想,最幸福的时候,还是当年一起骑马打仗的时候。那时他还没有篡位,大雍皇帝与他关系极好,让他前去剿灭叛党又拓展疆图,戎马一生问心无愧,何等风光,何等幸福。”

“广场舞啊。”夏芷宜直翻白眼,“这几个月下来,老子赔的血本无归!”

昭容与苏年锦促膝长谈一直聊到深夜,聊她们那个时代的事情,聊那个时代的发展,聊以往的故事,直到昭容痛哭失声,趴在几案一角又哭又笑。苏年锦眼眶微红,仔细看着她,生怕一不小心,她就没了。

“哈哈哈哈哈……”慕嘉偐大笑,“早就知道的结果。”

夜火烛照。

“有那么好笑吗?”

苏年锦喉头一酸,即便再好,怕是她也看不上了……

“是。”

“今年雪下的多,来年春天地里的小麦,该是长得很好吧。”昭容将目光散在院子里的木兰树上,微微惆怅着。

“那接着笑吧。”

想想那个狠戾善疑的太子,苏年锦心里一沉。当初若有皇后教导,或许他的性子也不至于此。只是宫中波诡云谲,皇上又忙于政事疏于教导,他若再不为自己考虑,岂能独活。

“哈哈哈哈……”

“嗯。”皇后看着她,目露悲色,“这是我,唯一的遗憾。”

松牙悄悄退到屋角,直觉得一向阴洌杀人如麻的五爷,每次在这个三王妃面前,都单纯的像个孩子……

“这也不是皇后能左右的。”

“唉。”见他笑了半日,夏芷宜拿胳膊肘拄在案角上,“我唱《最炫民族风》,他们骂我;我唱《爱情买卖》,他们骂我;我唱《红尘情歌》,他们骂我;唱《套马杆》,他们还骂我!”说到动情处,夏芷宜一下子站起身来,恨不得掀掉桌子,骂道,“妈的,真是不识好歹!”

昭容望了望窗外的积雪,叹了口气,“本宫生了个不争气的儿子,也怪我疯的早,没有好好照顾他。”

“可是你唱的确实很难听啊。”

声音充满着温情,苏年锦闻声鼻子酸酸的。

“什么?”夏芷宜瞪着他,“你再说一遍!”

昭容摆了摆手,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现在皇上也知道了,而且答应我所有的要求,而我唯一的要求就是,救你。”

“事实如此。”慕嘉偐懒幽幽地靠在椅背上,“那个《最炫民族风》,我让府中的小丫鬟跟着学了学,节奏明快唱的极好,府中人也夸好听。”

“皇后……”

“是么?”夏芷宜有些不可置信地皱了皱眉,喃喃道,“那我唱,为什么都骂我?”

“我瞒着皇上服了药,能让人清醒。”皇后笑了笑,皱纹埋在眼眶底下,平和温暖,“只是这药有极强的反噬,怕是我时日无多,大概活不到明年春天了。”

“大概……看脸。”

“皇后,你这是……”苏年锦迟迟张不开嘴,惊讶地看着她!

“你大爷的!”

昭容点了点头,苏年锦随即探上她的手腕,脉象平稳有序,确实没有疯的征兆。只是……苏年锦微微皱了皱眉,有一股隐隐的脉象,似乎在预示着这副身体逐渐在耗损,而且,时日无多!

骂这一句话,松牙听得浑身打颤。别说没人骂过五爷,就算骂,也断不会带着宗亲。皇室之人,捎带着骂句嫡血,就是株连九族的罪……松牙偷瞄了一眼慕嘉偐,见他仍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方才稍稍放下心来。

苏年锦一怔,随即道:“皇后可否让我把把脉?”

“咦?你手里拿的帖子是什么?”夏芷宜方才一转头,恰看见站在屋角的松牙手里攥着一方红帖子,不觉两眼放光,“哇!这是谁家要办喜事?我能去蹭酒席吃么?”

“你看我今日那么精神,而且好了大半个月,也从未疯掉,不觉得好奇吗?”

“怎么?”眼瞧着夏芷宜一副兴奋的样子,慕嘉偐看了看她,“你不知道?”

原来还以为皇后把一切都告诉了皇上,所以皇上才法外开恩,如今看来,并不是……

“知道什么?”

“皇后过谦了,能为皇上割弃掉咱们那个时代的一切,也已经是莫大的勇气。”苏年锦看着她,忽又想起来一件事,问道,“皇上若不知你是那时的人,便也不知我是那时的人,那皇后又是怎样说服皇上救我的呢?”

“呃……”慕嘉偐看了看夏芷宜的反应,心中暗忖,莫不是她还不知道……

“他并不知道我不是这里的人。”昭容笑了笑,“只是感情从一开始就有,以后也很难再割舍。外人说他狠戾,其实他也长情,是我幸运罢了。”

“没,没什么。”慕嘉偐示意松牙先出去,笑了笑,“大臣嫁女儿,给的帖子。”

“谢谢皇后告诉我这些。”苏年锦坐在那,与她面对面,看着她鬓间白发如银丝交缠,皮肤也已松弛如昼,缓道,“皇后能为皇上专门回来,难怪皇上视你如珍宝,这种感情,可歌可泣。”

“是这样……”夏芷宜悻悻地坐回去,哀叹一声,“自从苏年锦那丫头走了之后,府中少了很多热闹。我倒是想去哪家喝喝喜酒,沾沾热闹气也是好的。”

苏年锦暗暗心惊,忽地想到了夏芷宜。

“你应该会喝到的。”

昭容摇了摇头,“那串珠在我回去后就莫名消失了。我只是不知道这朝中可否还有其他与我们一样的人,若是有,你必须要明白,那古井只能容你一人回去。下次再开莲花时,才能再回去一个。”

慕嘉偐看着她,似乎预见了日后她要伤心的模样,心头一沉,半晌无话。

“皇后还有串珠吗?”

院中腊梅开得正盛,一簇簇绽在空中,似血似缎。

苏年锦皱了皱眉,这回去的法子,还真是谨慎之至。

……

“不过那古井一次只能跳进一人,当年我身怀道士给的串珠才能与阿姐一起回去,若是没有串珠,古井一次只能容下一人。若两人同跳,便是同死,根本回不去的。”

十二月。

“原是这样……”苏年锦听到最后,双目迷离,心中萧索。原来那古井也不是能回去的法子,等来等去,也得看运气如何。

慕宛之大婚。

“应该不会……”皇后摇了摇头,“当时的高人说这古井乃是天地灵气之地,不该如此短竭。只是时间并不一定,或许几年,或许十几年,或许几十年,或许几辈子……”

漫天的红绫扬在朱墙碧瓦之上,喜乐丝竹,人声鼎沸,整个王府都弥漫着一种欢乐的气息。唯有西厢里,夏芷宜哭的最厉害。

“是否已经废弃了呢……”

“妈的,为什么要废我!不就是赔了一千两银子吗?!”夏芷宜来来回回砸了好多东西,眼泪挂在脸上止都止不住。

“当年因为一些机缘,我与阿姐一起过来,只是中间横遭变故,阿姐便不想在这里了。后得道士相助,知道了回去的办法,她便想拉着我一起回去。我答应了她,只是最终还是思念皇上,才又瞒着家里偷偷回来了。不久之后我便疯了——大抵是回来的缘故——少有清醒的时候,我便去后花园看雨,盼着哪天还能回家。只是……”皇后看了看苏年锦,最后叹出一口气来,“二十二年了,仿若是上天与我作对一样,我再未见过下雨时那古井旁边盛开过莲花。”

“主子,主子……”鸳儿在一旁啜泣着,不知如何是好。

怪不得……苏年锦听到此处,才想起来之前霏儿曾说,皇后最喜欢在后花园看雨,雨下的越大,她越爱看。如今想来,她是在看古井的变化了……

如此过了一个时辰,屋子里终于没有什么东西可砸了,夏芷宜也累得瘫坐在榻上,喃喃自语,“鸳儿你说,我堂堂一个王妃,就这么成了他慕宛之的小妾,你说窝囊不窝囊?”

“不。”昭容摇了摇头,“须是电闪雷鸣,古井旁的水花皆是莲花状,围成一圈,你才可跳进去。那时,你必能回去了。”

话音刚落,夏芷宜就又恶狠狠地站起来,冲着王府正厢的方向骂道:“她苏年锦了不起啊!凭什么就当了皇后的干闺女,凭什么能顶替我的位子!皇后真是不长眼,呸!”

“就这么简单?”

“主子,千万别叫,千万别叫……”鸳儿伸手扯她的衣服,哭得不能自己。辰时就被木子彬来回嘱咐,一定要看好夏芷宜,甚至连厢房门口都堵住了家丁不让夏芷宜出去,怕她捣乱。如今她骂这污言秽语,若被一些朝中人士听见了,怕是连性命都没了。

“有的。”昭容看她焦急的模样,抬手握住她的掌心,“那回去的路就在后花园的古井里,只要在大雨天跳入那古井,便可回去。”

“不行!想我平日里对她那么好,她怎么那么歹毒,连我的位子都要霸占!”夏芷宜越想越气,在房中来回踱步,直到瞥见前院一抹紫色的身影,她眼珠子忽地一转,歇了口气。

“那回去的法子,至今还有效么……”苏年锦似乎意识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呆呆地看向她。

“喂。”夏芷宜抬脚出门,立刻被守在门口的家丁阻止住。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往下说。

“我不出去。”夏芷宜白了他们一眼,“你们去把五爷给我喊来。”

本以为可以得到肯定的答复,孰料皇后却弯着眉眼摇了摇头,“若我不回来,兴许也不会疯。来回移动变化,还是有风险的。而且……”

“这……”家丁面面相觑。

什么?可来回变换吗?还有这样的法子?苏年锦不可思议地看向昭容,“皇后……来回这样容易么?”

“这什么这,快去喊,不然本妃……”夏芷宜一顿,想想自己早已不是什么王妃,咬牙切齿道,“不然我一会骂的更难听,你们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昭容点了点头,“当时我与阿姐一起回去的,只是割舍不下这里的事情,才又回来了。”

“是……是……”

“什么?回去?!”似一下子有了希望,苏年锦险些就要站起身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可有回去的法子?”

下人慌忙跑到前院去请五爷,只是过了很久,才悻悻回来,跟夏芷宜禀道:“五爷他,他说他没空过来。”

昭容看了看窗外头并没有人来打扰,才笑点了点头,“我还年轻时,是与我阿姐一起来的。只是阿姐不喜欢这里,最后回去了。”

“什么?”夏芷宜心头一寒,“你到底有没有去请他啊!”

“这里,还有我们那边的人吗?”

“千真万确,王……夏主子还是省省力气吧。”

那声音似有哽咽,听得苏年锦也心头极酸,只是听她话音,似乎有话外之意。

眼瞧着称呼从原来的王妃改成如今的夏主子,夏芷宜就一肚子气,大骂道:“我什么都不跟你争,可是王妃的位子你断不能跟我抢!我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你也别不厚道!走着瞧!”王妃这个位子虽说不受宠,可是毕竟是一府之长,权力、方便都还是有的,夏芷宜不甘心,恶狠狠地看向前院,走着瞧!

似乎一直以来的疑惑得到了验证,昭容眸中突地多了一分清亮,笑着点了点头,眼泪都似要下来了,“很久,很久没有遇到同类了。”

苏年锦与慕宛之拜过堂后一直安坐在正厢里,这里曾经是夏芷宜的居所,只是皇后有令,夏芷宜因恃宠放旷,有失妇德而被贬为妾室。如今喜字高挂,琼酿佳肴,都是为她这个王妃准备的。

“嗯。”苏年锦点了点头,“我知皇后本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其实,我也不是。”

日后,外人皆称她为王妃,堂堂怡睿王府的正王妃苏氏。而曾经的苏年锦,已经死了。哪怕连府里最小的家丁都知道她又回来了,她还是曾经的锦主子,只是皇恩权重,谁又敢说出来呢。

“这字符,是你留给我的吗?”

十二月的天气,哪怕屋子里燃了两三个暖盆,还是让她觉得冷。

“皇后……我……”苏年锦只觉得喉头似有千言万语都堵在那,卡的自己难受,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允儿给苏年锦拿来了暖包,低头给她说了一句:“主子暖暖吧,省得冻坏了身子。”

那是她们那个时代的语言,在这朱门深深的宫闱里,无人能懂。

只是苏年锦一见她过来了,顾不得其他,忙问:“找到他们了吗?”

苏年锦忽地想起来,那日她走时,留了书信给她。其实说是书信,不如说是求救的讯号,那洁白方正的宣纸上,她只浅浅写了四个字符:help。

允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主子,沐原真的没有死吗?我方才找遍了全府,也没见着半个身影。”

“因为这个。”

“他一定会来的。”苏年锦猛地掀开盖头,笃定道,“我今日大婚,明媒正娶,他若没死,一定会来的!”

只见皇后并不着急回答她的话,只用一双温热的手心紧紧攥着她的腕子,似乎用尽了最柔软的气力与呵护。半晌,霏儿拿来那张字条而后退出宫去,偌大的中宫只剩下苏年锦与昭容,两人坐在榻间,黄花梨的几案横在塌上,窗头外有雪叶压枝,带着冬日的阳光倾洒过来,温暖和煦。

“可是……”允儿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那皇后何以能救我?”苏年锦皱眉,皇上杀她的心思那么决绝,应该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苏年锦透过雕窗微微看向前院,眼神清澈,平远,似乎她知道,他就在那。

昭容眉眼里有种饱经风霜的温和,听她说话,点了点头,“本宫先去找的皇上,不然也不会有圣旨了。”

前院一角。

“皇上可是同意?”

皇甫澈穿了件深蓝色的袍子,从正堂里出来,看着站在一角的沐原,笑道:“乔装的不错,看起来像个鱼肉百姓的贪官。”

“嗯,对不住了。”皇后用一双温润的掌心抚上她的额头,浅扬了扬唇角,“本宫清醒后才知道你去和亲了,又得知三子偷了帅印,想来是多事之秋,便连忙差人救你去了。”

沐原没有理他,摸了摸贴在鼻下的胡子,问道:“知道她在哪里了?”

苏年锦惊讶于皇后神智竟然如此清醒,一时心里暖极,笑了笑,“若不是皇后救我,怕我如今已是命丧黄泉。”

“就在后院。”皇甫澈噙了口风,“你要不要去见见她。”

“快来坐。”昭容皇后看她进来,连忙招手,扯着她的袖子让她与自己紧紧挨着,“这一路上,受了不少委屈吧?”

只是话还未说完,皇甫澈便想起他身上的伤来。那还是与索奚对峙时被胡人士兵砍的,伤口又深又长,稍一动,便会流血不止。他也是好不容易咬牙撑着,才到现在没有走。

苏年锦上前微微行了礼,“皇后近日可好?”

“还是不去了。”沐原惨白的唇一扯,笑了笑。

一别半年,皇后明显消瘦了不少,只是那双眸子却越来越亮,像天上的星辰。

“今日……她便真正嫁给慕宛之了。”皇甫澈回头看了看正在堂中招呼官员的慕宛之,冷冽一哼,“他倒是会用关系,凭着娶王妃的空,又拉拢了不少官员。”

苏年锦甫一进京就被送到皇后那,倒也没人绑她,周围侍卫反而对她毕恭毕敬。苏年锦略略迟疑,整理了一下新换的杏花襦裙,随而踏进了宫门。

“也是无可奈何。”沐原顺着他的目光向里看了看,“居朝堂又不受宠,他能做到现在这个地步,已经很让人佩服了。”

半个月后。

“难得你夸一个人。”

他最不放心的,是她……

“并不是夸。”沐原挺身吸了口气,眉头锁了锁,又是一笑,“他着实不可小觑。”

脖颈上的血渗出一缕,苏年锦竟完全感觉不到痛,只怔怔地看着跌倒在地的慕宛之。任周围士兵大喊快救将军,任慕疏涵大喊快救三哥,任慕嘉偐大喊快宣太医,周遭芜杂,她只一动不动地站在那,看着他缓缓合上了眸子。

皇甫澈一怔,没再说话。若不是看重了慕宛之的实力,当初沐原又怎会让那丫头嫁给他呢……

那是苏年锦第一次见他为自己哭,无声无息,不动声色,似乎哭旧山河哭暗天日。那是他最无力的时候了,她知道,唯有无力,才显艰难,才倍觉珍惜。当黄甲侍卫手持圣旨宣告众人的那一刻,他才彻彻底底松了一口气,眼泪,也才毫无防备地滚落下来。

“那丫头……”沐原看了看后院正厢的方向,只觉得心里空洞洞的,“应该很高兴吧。”终于被他正门娶来,如今她的心思全部都在他身上,而且,还怀了他的孩子……

而慕宛之仍旧看着苏年锦的背影,一直看着,直到她也回头与自己对视了一眼,才忽地踉跄倒地。眼泪,便从眼眶中滑下来,越滚越多。

风寒,吹到面庞上,犹如刀割。

“太好了……”远处的慕疏涵赶紧起身,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太好了!”

“走吧。”

“什么?”慕嘉偐皱眉,怎么回事……

沐原单手负后,一身清流,眉头紧锁处也缓缓散开,露出一记温暖的笑意。皇甫澈似乎有些不舍,回头又看了看正厢的方向,才点了点头,随他一起出了王府。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苏年锦死的时候,却听啪的一声,长剑突地落地,惊的众人一阵唏嘘。再回神时,却见有宫中侍卫着明黄盔甲拿着圣旨连夜骑马匆匆赶来,开口便道:“皇后旨意,宣和亲公主苏氏即刻入宫!”

身后雕漆镀金的怡睿王府四个大字,被红缎层层掩盖住,映着二人的身影愈来愈远,最终消失在街头处。

啪!

阳光和煦,乌云乍散,喜乐丝竹声一波高过一波,无数百姓前来围观,不胜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