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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江山皆没入一眸

登高去寻秋

天凉好个秋——

夕照尚在雷峰塔

那婢子唇色惨白,额上尽是豆大的汗珠子,一个劲地往下掉。呼吸了半晌,终才放开两边架扶的手,挺了挺身,细弱地唱道:

初阳又上葛岭头——

“至少,也要搏一搏吧。”

捧一汪晶莹映一轮月

“这就勾搭上了,真是没脸皮。”夏芷宜不悦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哼道,“别怪本妃没提醒你,你就剩一口气了啊,唱完唱不完还一回事呢。”

留一份相思挂心头

那丫鬟点了点头,由人扶着起来,颓了颓,“杭州滩簧还是会的。”

最忆是杭州

“你能唱?”慕嘉偐拧了拧清澈的眉心,不忍问道。

这丫鬟本就生得白净,蛾眉皓齿,丰肌弱骨,浅浅唱出来的字词像一个个珍珠落进玉盘里。吴侬软语轻平逗俏,语调悠长如风,简繁相间,引吭高歌如大鼓,抑扬婉转似弹词,风格柔婉,音韵中和,如莺语花底,如泉流幽咽,让人如沐春风,清润温和。

“爷唱不出,就让奴婢唱吧,反正我们如今是一起的,奴婢代唱亦不为过。”正踯躅间,孰料地上女子幽幽开口,唇角还沾着血迹,气弱声浅。

慕嘉偐笑了,上前一把扶住颓坍的丫鬟,风仪笑道:“你这丫头,厉害啊!”

“你……”慕嘉偐扬身,叫了半晌也没个下文。他自己天生是个五音不全的,如今骑虎难下,又想救那丫鬟性命,实在不知如何做。

“爷若是想听,日后奴婢再唱给你。”那丫鬟低了头,终是挤出一丝笑来。

夏芷宜知他唱不出,眸中现出一丝黠色,扯了唇角假笑道:“不会唱就别逞强,到最后丢了脸不说,连身子都进了畜生口。”

“唱得倒是不错……”夏芷宜抿了抿唇,复又挑眉,“可有我唱的好听吗?”

“淫……”慕嘉偐羞得握拳,恨得她牙痒痒。

“有啊!”

仆群中已有窃窃私笑声,连苏年锦都忍不住掩唇弯了眉眼。

见呐丫鬟唱完,周围的下人一致道。

“你……”夏芷宜倾身,半晌冷笑道,“迟早都要喂狗的人了,本妃不与你一般见识。该你了,要唱什么?《十八摸》吗?”

“嗯?”夏芷宜一愣,“我唱的不好听?这怎么可能!这首歌的传唱度那么高!”

“哼。区区一曲,竟还让你瞧不清自己了。”慕嘉偐喷了口凉气,飞了她一个白眼。

苏年锦也微微一怔,这种风格难道不会有人喜欢吗……

“怎样?”夏芷宜甩了云绫袖,踱步至他身前,眉梢一挑得意洋洋。

“可是真的很难听啊母妃。”吟儿扑在秦语容怀里,转头奶声奶气道。

周围下人发出一阵阵惊诧声。

“哈?”

啊……

“唱得什么玩意儿……”

动次打次,动次打次,留下来!

“真难听啊……我从来没听过那么难听的歌……”

留下来!

“就是啊,完全听不懂啊,哪有小丫鬟唱得好……”

让我用心把你留下来(留下来)

“啊都快被唱吐了……”

你是我天边最美的云彩

“是啊是啊,听着就很难听,什么动次打次的……”

是整片天空最美的姿态

“呕!”

永远都唱着最炫的民族风

底下的下人一时间议论纷纷,对着夏芷宜指指点点。

斟满美酒让你留下来(留下来)

“你们……你们真是……”夏芷宜气得浑身打颤。

(我知道)你是我心中最美的云彩

“哎呀呀真是够难听……”

长袖善舞,夏芷宜边唱边跳,她感受到周围人的目光全都聚拢在她身上,不觉唱的更起劲,声调更大,舞蹈也跳的格外卖力!

“你们真是不识抬举!”夏芷宜气得袖子一挥,大骂道,“觉得本妃唱得好的,举手!”

(伊啦嗦啦呵啦呗呀)

院子里毫无动静,苏年锦皱了皱眉,缓缓举了举胳膊,虽然这首歌在这个朝代不被公认,可是她真的觉得还蛮好听的……

(哟啦啦呵啦呗)

“啊?”夏芷宜目瞪口呆,看着满院子的人只有苏年锦一个人举了手,不觉皱眉。别人来到异世一唱歌不都惊艳吗?为什么她一唱歌所有人都要朝她扔白菜?玛蛋……

是整片天空最美的姿态(留下来)

“哈哈哈哈……”慕嘉偐在一旁笑的合不拢嘴,“不是我说啊,你唱得什么玩意儿,真是难听的要死。还以为你唱歌多好听呢,原来就这水平,哈哈哈哈……”

永远都唱着最炫的民族风

“你……”夏芷宜直跺脚,“给老娘闭嘴!”

斟满美酒让你留下来(留下来)

“胡闹!”

(我知道)你是我心中最美的云彩

音未歇,即听垣壁间传出一人声,略冷。

让爱卷走所有的尘埃

“爷,你回来了。”

悠悠的唱着最炫的民族风

夏芷宜大喜,忙上前迎他,孰料慕宛之径自步至慕嘉偐身前,轻扬袍袖于胸侧,沉声道:“何时来的?”

让我用心把你留下来(留下来)

“酉时吧,倒是有个把时辰了。”慕嘉偐抬头看了看顶上的太阳,讪讪一笑,“不巧啊,没遇到你也就算了,还让本王遇到了悍妇。”

你是我天边最美的云彩

“喂你影射谁呐!”夏芷宜在一旁直翻白眼。

我们要唱就要唱得最痛快

慕宛之没有看夏芷宜,眼角余光瞥了眼院角的司徒与那些碎琴片,皱眉道:“怎么回事?”

一路边走边唱才是最自在

“哦,司徒弹琴不好听,本妃就给摔了。”夏芷宜不以为意。

火辣辣的歌谣是我们的期待

“你可知是什么琴?”慕宛之回眸看她,言声即凉。跟随其后的慕疏涵拿竹扇柄蹭了蹭慕宛之的袍裳,慕宛之方才作罢。

流向那万紫千红一片海

夏芷宜挑了挑眉,“不好听就是不好听,管它是什么琴。”

弯弯的河水从天上来

“王爷……”夏芷宜话音刚歇,就见秦语容泪水夺眶而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慕宛之道,“求爷休了我吧!”

什么样的歌声才是最开怀

“啊……”四周下人发出一阵诧异之声。

什么样的节奏是最呀最摇摆

慕宛之站在那一动不动,眉心紧成川字。

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

“娘亲,呜呜呜……”

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

“爷,王妃今日当着众多下人的面儿羞辱妾身,言外之意说妾身与司徒有染,司徒摔琴以证清白,可是妾身如何能受此诽谤?”秦语容哭得梨花带雨,她本是一副娇弱相,如今一哭,更加楚楚可怜,“王妃实在欺人太甚,司徒的琴便是司徒的命,如今摔了,也要活不成了。王妃一直看不惯妾身,如今连累司徒也要受罪,妾身于心有愧,实在不能原谅自己,求爷休了妾身吧!妾身带着吟儿出走,一生一世不再在王妃面前出现!”

夏芷宜没说话,咳了咳嗓子,开唱:

“呜呜呜……”

“妇人啰嗦!”慕嘉偐瞪她一眼,心底却虚虚缺出来一块。

秦语容越说越激动,这一跪便是膝盖渗血发丝凌乱,整个人看起来誓要同夏芷宜同归于尽的样子,让人心有戚戚。

“那就由这些下人评判了。”夏芷宜信手接下鸢儿递来的上饶白眉饮了一盏,遂清了清嗓子,挑眉道,“别怪本妃没提醒你,你若输了,你与那丫鬟都要喂狗!”

苏年锦在一旁看着,那眼泪不断的从秦语容眸中夺出,一滴一滴渗到泥土里,看得让人无端心疼。

“比就比!”慕嘉偐也是咬牙切齿。

扑通——

声拔山河,一时间谁都没敢说话,秦语容静默不语,似乎她手下的丫鬟与她无任何瓜葛,而司徒抱着琴片踉踉跄跄,已经完全没有心思管谁的死活了。

司徒明轩也忽地跪在地上,悲怆道:“王妃侮辱我没有关系,侮辱秦……主子,实在有些过分……”

“在我府上,就得听我的!”

慕宛之眉心褶皱越来越深,眼瞧着秦语容与司徒明轩不断的下跪,夏芷宜一时慌了手脚,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却见慕宛之走上前来一手夺过她手中的藤鞭,蹭的一挥,夏芷宜身上立时多出一条血痕。

“这……”苏年锦自知他们有意拿自己的长项比,正待要答,却又听夏芷宜吼了一嗓子。

“啊!”

二人几乎同时出口,捎带着各自白了彼此一眼。

夏芷宜咬牙,一手捂上伤口,有血从她指缝间汨汨流出。

“下棋!”

啪!

“唱歌!”

又是一鞭子!

“那赌局就由妾身来定吧,也好显得公正些。”苏年锦细声细语地靠近夏芷宜,见她没有阻止随即又道,“二位都想赌什么呢?”

慕宛之至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夏芷宜被鞭子抽的跪倒在地上,不断地抽搐,嘴角上的血渍染的牙齿都变红了,看得让人心惊。

“赌什么?”慕嘉偐看了看地上女子只剩一口气还在苦苦撑着,不觉一颓。

夏芷宜却忽而一笑,在血水的映衬下灿若莲花,“你打死我!若打不死我,我还是这府中王妃!待我爬起来,我一样能打死秦语容和司徒明轩这对奸夫淫妇!你打死我!你打死我!哈哈哈哈!”

“不然,就设一局,谁赢了这丫鬟就任谁处置,如何?”苏年锦站出身来,试探地道。

手间的力道越来越大,慕宛之扬手挥着长鞭,一声又一声都抽在夏芷宜身上。她身上的衣服早已破破烂烂,有的地方被血水染的都不见最初的颜色,所有的下人一动都不敢动,夏芷宜的话犹如针刺一般,彻底激怒了慕宛之,鞭子越抽越深……

苏年锦能感受到夏芷宜周身散发出来的灼灼怒气,想来她到底是个泼辣户,吃不了一点亏。方才秦语容完全没有动作已是惹怒了她,如今正好有她手下的丫鬟出来顶罪,夏芷宜岂能轻易饶她。

“够了!”一旁的慕嘉偐看不下去,一手接过藤鞭,阻止住慕宛之。

“这丫鬟本就是你手底下的,让我如何能拿?”慕嘉偐也来了气,咬牙切齿地吼道。

慕宛之还想再抽,苏年锦也忽地站出来。

苏年锦刚想上前孰料夏芷宜扬手一挥阻了她,愤愤地看向慕嘉偐,冷笑道:“本宫是悍妇?你若有能耐,就从本宫手里拿走这丫鬟,不然就别强出头,到头来还是个怂货!”

“爷,上次推我下湖的,是吟儿。”

“王妃其实他……”

“啊?”众人又是一阵唏嘘。

“悍妇!”慕嘉偐屏着气,目露凶意。

慕宛之缓缓放下藤条,转眸审了苏年锦一眼,清冷出口,“不可胡说。”

“把她喂狗狗都不吃!”夏芷宜一撂藤鞭,细眉高挑,站在他面前咄咄逼人,“你是她谁啊!情郎吗?瞧瞧把你心疼的!”

此时连秦语容与司徒明轩都转过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苏年锦。苏年锦浅唇微抿,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夏芷宜,又道:“爷还记得上次吟儿推倒王妃的事情吗?吟儿是有那个力气的,又趁人不备,成功性更大。”

“喂狗?”慕嘉偐眉心拧起,“你可真凶……”

“妹妹,即便小儿有这个力气,也不见得是她吧?”秦语容冷笑两声,一手抚上小人儿的额头,“吟儿才几岁,推你干什么?”

“你管的着吗?”夏芷宜扬声怒吼,目光灼灼攥着他,“把本妃的话当成耳旁风的都要拖出去喂狗!”

“哈哈哈……”夏芷宜在泥土里也凄然大笑,“是吗?她推你了吗?吟儿也推我了!当日我被推下湖,就是吟儿干的!”

“本王不偷不抢,为什么不能来?”慕嘉偐白了她一眼,一身茜纱红衣服明媚照人,风流楚楚,“三哥不在家,你就如此放肆,如此狠戾,她一个小丫鬟怎么得罪你了,你就这么打她?”

“我没有……我没有……”慕潇吟连连摇头,奶声奶气看着慕宛之,“父亲要相信我。”

“慕嘉偐?”夏芷宜一愣,喘着粗气骂他,“你怎么来了?”

四周的下人议论纷纷,不断的发出震惊声。

苏年锦记得这声音,猛地抬头看他,一袭牙色浅衣,正配那对逼人的丹凤目,让这冬日变得更加清寒。

“可有证据?”慕疏涵上前问。

“如此没人性,还配让人伺候?”她正肆意鞭打着倒在地上的丫鬟,却见有华服锦衣突地就出现在人群里,声音微怒。

苏年锦眸光微转,看了看司徒与秦语容,心下一沉。本是夏芷宜要给秦语容点颜色看看,不料秦语容立马翻脸,仗着慕宛之疼宠就演了这么一出,司徒明轩必是爱她的,如今见她这副模样肯定会帮她,所以才有了方才的一幕,只是可怜了夏芷宜,并没有摸准慕宛之的心思。

那婢子已是披头散发,细细的呻吟声却是让人心惊胆战。后背被尖细的藤条抽得已全是纵横交错的血印,还有几处血口子湿溻溻地糊在了一起,人皆不忍视。旷阔的院子里人头攒攒,然字字却犹如钻进心尖,秦语容将怀里的小人儿按得更紧,苏年锦只静静地立在那,听着那聒噪吵嚷又渐渐在脑中模糊的声音,心下一沉,这分明都是在说秦语容的话。

“本王不许你侮辱小儿。”眼瞧着苏年锦没说话,慕宛之冷冷道。

“啊……”

苏年锦抬头看向慕宛之,四目相会,她竟看不懂他太多。

“你个下三滥,早已是过气的女人,还妄想谁都勾引,本妃这就让你死无全尸!”啪!啪……

“王爷都不调查一下是不是真的吗?”苏年锦皱眉,“若真是吟儿干的,王爷又如何?”

“做个下人要知道尊卑长幼,本妃没让你捡,你就不能动!”啪!

慕宛之皱眉,看着她的目光变得更加阴冷。

“你真是多管闲事!”夏芷宜瞪了她一眼,扬手又是一鞭!啪!

苏年锦心里一惊,他好像完全没有惊讶的样子,是人都应该唏嘘如此一个四岁小儿能干出这种事来,而他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难道……苏年锦微微眯了眯眸。

锦缎衣裳刺啦一声响,丫鬟肩头立时破了一道血口。

慕宛之扔掉藤条,拾步向着秦语容而去,而后缓缓弯身抱起吟儿搂在怀里,再不看她一眼。苏年锦在其背后,眼睁睁看着他们即是要走,决绝出口:“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啪!

慕宛之顿了步子,一阵冷风吹过,衬得背影愈发萧瑟。

“谁让你捡的?”夏芷宜瞧着秦语容愈发冷静,气得伸手拿起早已准备好的藤条,走过去直接甩到那丫鬟的身上。

一众下人都在看着苏年锦,连夏芷宜都没了声音,慕疏涵在旁边稍稍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多说,然苏年锦心里却一阵哀凉。秦语容就那么重要吗?重要到一向淡漠的慕宛之当众责打王妃?重要到即便知道是吟儿推她落水他也无动于衷?重要到秦语容血口喷人他也不管不顾?真是笑话……

想他司徒身如玉树,朗然照人,如今虽琴碎人衰,也是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苏年锦看得明白,怕是这府中暗自喜欢司徒的女子,也不在少数吧。只是可惜了,他一个戴罪之身,又痴情于秦语容,怎还会有其他闲情看别人的小心思呢。

苏年锦上前走了一步,缓缓开口,“王爷为何抽打王妃?”

秦语容身后的丫鬟看不过去,赶忙上前蹲下身子替他捡拾,纤细的手指不顾木茬的尖刺,她生生忍着,只想帮他一把。苏年锦看着,那姑娘生的白白净净,轻盈的腰身有着一种独特的美,眼波流转,时不时看司徒一眼,待到她全部拾起来小心翼翼交付到司徒手中时,脸颊却忽地红透了。

“嚼舌。”

司徒也缓缓站起身来,却一下子没站稳脚步踉跄,手里抱着的琴木又哗啦一声全部落在地上,震得耳膜生疼。

“王爷听见了?”苏年锦冷冷一哂,“片面之词,何以为信?”

秦语容依旧是一副淡漠的表情,没有看任何人,只捂着小儿的头发安慰着。

秦语容阴鸷的目光向她投来,苏年锦不以为意,继续看着慕宛之,“庚寅年,秦语容乃京城群芳阁名妓,与侍郎之子景墨交好,后侍郎被人所害遭流放,景墨不知所踪。秦语容被王爷娶回家中,吟儿早产,八个月就出世了,是吧爷?”

“你撒谎,琴声好听,你偏偏砸了琴,呜呜呜……”小人儿在秦语容怀里大哭。

慕宛之轻轻攥了指尖,没有说话。

出身青楼?景墨去哪了?吟儿几岁了?这些在夏芷宜口中怕是都是些肤浅的问题了吧。

苏年锦一步一步向他逼近,“司徒明轩原名景墨,当日收押狱中被三爷所救,藏匿至今,后景墨父母病死双亡,风声过去,方才化名司徒来到府上。明地里是琴师,而背后,是与秦语容暗通曲款吧?!”

夏芷宜说得云淡风轻,只是苏年锦想都不用想,她该跟秦语容聊怎么样的天……

“放肆!”慕宛之忽而转身,目光灼灼。

“不就是听个琴。”夏芷宜白了秦语容一眼,继续磕着瓜子儿,慢悠悠道,“喊秦姐姐和小儿过来听琴,聊着聊着天,琴音却越来越不好听,生气就给砸了,扫兴。”

苏年锦冷冽一笑,“敢问王妃有何错处?竟然被打的如此惨烈?”

终于捡拾完了,还有一些碎渣滓是彻底捡不动了,苏年锦缓缓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细尘,才抬头看着一边嗑瓜子一边翘着二郎腿的夏芷宜,皱眉问,“怎么回事?”

“你以为——”慕宛之与她四目相对,眉心褶皱更甚,“你就可以胡来了吗?”

司徒没说话,只紧紧抿着唇,手指攥的愈来愈紧。

苏年锦挑了挑眉,倏而一笑,“王爷没有任何证据,偏听秦姐姐一两句就能将王妃打成这样,妾身,不及王爷。”

古人有气节者琴在人在,琴亡人亡,她信这把伏羲是司徒唯一的宝贝了。如今碎成这个样子,说不伤心是假,怕是都要欲哭无泪了。

“苏年锦!”秦语容已经浑身打颤,刚想说话,却被苏年锦一道凌厉的目光截回去。

她皱了皱眉,遂弯身同司徒一起捡着碎片,低头向他说了句,“节哀。”

“吟儿推我,少不了你指使!”苏年锦敛了笑意,目光直逼她的眉心,“那么我们先从王妃落水之事说起吧,不是要证据吗?我来告诉你。允儿,拿证据!”

苏年锦转头又看了看秦语容,见她正抚慰着小儿,面颊上却没有太多的表情。

允儿方才退出去,如今再回来时,手中已然多了根木棍,棍尖上还带着一段布料。允儿将木棍一一呈给大家看,直到送到夏芷宜眼前,苏年锦才浅浅开口:“这木棍是我在桥边的树丛里找到的。王妃,瞧瞧这个布料,是不是你身上穿过的?”

“呜呜呜……”吟儿在旁边哭得正凶。

“我记得,是王妃那日落水穿的衣服。”未等夏芷宜说话,有下人桂财站出来喊了一声,“那日是我把王妃救上来的,王妃的衣服都破了,我记得这颜色,深绿深绿的,平常大家不穿这颜色,好记。”

司徒着了一色青衣,正蹲在一角捡拾碎片,一点一点的,修长的手指微微颤着,好似要将那些碎片全部攥进手心里……

“你可看准了?”

琴片碎了一地,看样子砸的不轻,苏年锦心里紧紧一疼,一把好琴就这么没了……

桂财皱眉,上前又仔细打量了一番,郑重道:“没错,是它,奴才大不敬,那日捞王妃上来时,王妃背后的衣服破了,我还纳闷是不是在水里撕扯的。”

夏芷宜坐在杌凳上,穿着一件鹅黄色的丝缎袄,绣着浅浅的杏花,瞧起来美目流盼,秀雅轻灵。

“是我的衣服。”夏芷宜也凄然一笑,仍躺在那里,无人敢扶。

正院里,正吵得热闹。

“爷,你看看这木棍,很明显,王妃是被人用木棍从背后打下去的,木棍刺破了王妃的衣服,才有了这个证据。”

苏年锦稍稍一个踉跄,急忙奔向正院。

“你想说什么?”慕宛之眸色深深凝着她。

“快,快带我过去……”

“吟儿手小,之所以不敢直接推王妃,一来是怕推不动,二来是王妃能感觉到手掌小,吟儿也将近五岁了,王妃又不重,木棍打下去轻而易举。”苏年锦亦是目光灼灼,“木棍就是凶器,而吟儿当时是否在场,木管家可以作证。”

“什么?”苏年锦浑身一抖,那可是绝世伏羲啊……

“这……”木子彬应声站出来,“当日的确是小郡主去前院喊我救人的。”

“您快去正院看看吧,王妃把司徒的琴给砸了!”

“呵呵。”秦语容跪在那忽而一声冷笑,“倘若是我儿推了王妃,她又何至于去叫人来救她?”

“怎么了?”

“这还得靠小郡主平日里看秦姐姐的身体力行才学到的吧。”苏年锦也微微一笑,“倚翠湖离前院那么远,半路不可能没有王府中的下人,吟儿不大喊救命不半路找人非得跑那么远找到木子彬后才说王妃落水了,难道不是想让王妃多一点时间在水里多一点可能性淹死吗?”

“主子,你可回来了。”福子接过苏年锦递来的袍子,气喘吁吁道。

“你……”

苏年锦自皇宫回府恰是申时,冬日的日光正好,暖洋洋的,院角开着君子兰发出淡淡的香气,令人心旷神怡。

“还有,你是不是想问既然木棍是凶器,为何她不扔到水里毁灭证据而扔到树丛里?”苏年锦转头紧紧盯着她,语气愈来愈重,“那我告诉你,木棍若当日就扔到水里,王妃刚落水,肯定会听到声音的,到时候打捞木棍,肯定就知道是凶手不愿意用手推再怀疑吟儿。而吟儿将王妃推下水后立即扔到树丛再跑向前院,人不知鬼不觉,还能解释为什么吟儿会出现在桥上。不然万一哪个下人看见吟儿曾出现过,吟儿又不救人,这出戏可就白演了。”

顾筠菱轻轻抚了抚小腹,眉头不经意间一皱,风来,梅花纷飞飘扬,那眉间的川字,无人识得……

“你血口喷人!”秦语容双目充血,狠狠地瞪着她。

广场上的腊梅开得正艳,枝枝繁茂清盛,映衬着将士的盔甲,映衬着熙攘的广场,映衬着冬日的烈风,让大燕十一年的王朝都变得熠熠生辉、生机勃勃。朱墙碧瓦上的白雪尚未化尽,映着太子出发时的背影愈发浓烈。

“呜呜呜,父亲,不是我,不是我……”吟儿忽然在慕宛之怀里大哭,撕心裂肺。

从前只知春风得意,不想冬日也有劲爽。

“吟儿,你先别哭。”苏年锦缓步走到慕宛之身后,看着吟儿从他肩上探出来的脑袋浅浅一笑,“姨娘还没说完呢。”

以至多年后顾筠菱仍然念念不忘这一幕,这一幕君临广场,这一幕天下在握,这一幕江河万里,这一幕夫唱妇随。

脚步轻移,苏年锦再次面对慕宛之,“时间、地点、人证物证都对得上,爷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顾筠菱转身为慕辰景整了整盔甲,长风撩起发梢遮住那弯细瓷眉眼,却掩不住她唇角的笑,尽是洋溢着恬静的笑意,那笑倾国倾城。

夕阳西下,慕宛之看着她,冷冷一句,“不足以说明是小儿。”

那日他着一身银亮色盔甲,腰间的横刀更衬着玄武广场里的数万将士面目冷峻,意气风发。顾筠菱随他走出广场,众士兵倾身而跪,万米广场就这样被一齐齐的金戈铁甲围住,山呼雄武。

“哦——”苏年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妾身落水的时候,木子彬又在桥不远处看见了吟儿,这该如何说?那时天还没有大亮,天恩寺附近的下人又少,吟儿才没有再次让木子彬救人,而是让妾身逐渐沉进水底。若爷想找证据,派人去天恩寺兰苑一趟,一定还会有木棍的!”

庆元十一年一月初八,太子慕辰景率兵一十五万前往西北,临行前于武英宫静立一个时辰,拜祭着曾经为燕朝流血死去的诸位将军碑牌,以此明志。

“父亲,我没有,我没有……”吟儿满脸是泪,一边抽噎一边摇头。

苏年锦轻轻将皇后的发髻解开,重新给她梳发,指下的人儿发出一两声傻傻的笑声,如婴孩的嘤咛,让人心头软塌塌的。苏年锦顺着桃花梳一下一下给她梳着,青丝如瀑,绕指盘旋,映着她眸中的暗色,迟迟化不开……

“吟儿,我问你。”苏年锦一步步逼近吟儿,双目狠戾,直直瞪着她,“我落水那天,你起那么早干什么?”

“好啊好啊。”

“我饿了,去厨房找吃的……”

“莫不是皇后喜欢看后花园的景儿?”苏年锦把帕子递给身后的宫女,冲她微微一笑,“改天咱们也去看看风景,没准对皇后恢复有好处。”

“吃了什么?”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霏儿也摇了摇头,“有时候皇上陪她一起看,更多时候是皇后自己,在长廊处一坐就是一下午,也不怕打雷闪电,有时候衣服都打湿了,可就是不回宫。”

“唔……是桂花糕。”

“哦?”苏年锦装作不经心地听着,“看雨是挺好,淅淅沥沥雨打芭蕉各有情趣,可是电闪雷鸣狂风嘶吼有什么可看的?”

“不对呀,木管家说你明明拿着杏花糕。”

“哦,对了,皇后喜欢去后花园。”霏儿眸子一亮,上前道,“特别喜欢下雨天去,有时候雨下得凶,电闪雷鸣的,皇后也想去,我们劝阻从来不管用,都是披着蓑衣打着竹伞在后花园长廊处看雨。”

“哦是,是杏花糕。”

擦拂皇后面颊的手缓缓停了下来,苏年锦心里琢磨了一番,看皇后现在这样子不像不爱听曲儿的人,难道她没疯之前刻意隐忍自己的兴趣?

“那你那天在桥上看见我了吗?”

霏儿细细想了一下,却是摇了摇头,“皇后没疯之前从不听曲儿,说都唱的不好听。”

“没有。”

“喜好这么少……”苏年锦皱了皱眉,“听曲儿不算吗?”

“你路过桥的时候也没有听见我叫喊吗?”

“喜好?”霏儿自认跟着皇后时间最长,这一被问起来,还真是犯了难,“除了爱喝梨花酿,其他还真没有什么喜好。”

“没有。”

苏年锦在铜盆里洗了帕子给昭容擦脸,一边擦一边和霏儿聊天,“皇后又特别的喜好吗?”

“那你吃完东西去哪了?”

“谢谢姐姐!”霏儿欢快得像枝头的鸟儿。

“直接回娘亲那里了。”

“嗯?”苏年锦很奇怪她的比喻,却是笑意不减,“好啊,等皇后好了,你唱给她听。”

“你说谎!”苏年锦猛然扬了声调,咄咄逼人,“下人说你从没进过厨房!你什么时候拿的吃的?”

“好姐姐,你唱歌太好听了。”霏儿眉飞色舞花枝乱颤,“声音真好,像冰雪消融后的春天。”

“我……”

“你呀,若非皇后疯了,非打你不可。”苏年锦早已与宫女霏儿熟络,如今见她痴痴只听琴音而不顾皇后,笑骂道。

“你知道下人们几时起来做早膳吗?”

苏年锦放下琴弦,走到宫女旁边,叹了口气,接过茶盏而后慢慢喂给皇后。细看昭容皇后是个很标致的人,眉间距口距鼻的尺寸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像画儿里的人。

“你知道我落水时有下人看见你了吗!”

一侧的宫女听得入迷,连皇后嗷嗷喊着想喝水都忘了喂了。

“你知道卯时你娘亲还找过你吗!”

窗边多寒,那知旧时心,莫将此恨长相守。

“厨房里从来没有杏花糕!”苏年锦看着吟儿的表情变得愈来愈惊恐,直接伸手拽住她,“你故意带着木管家往回走就是不想救我!”

一谢前音,弹扣击青缶。

“我没有呜呜呜呜……”

凤鸟鸣,鸳鸾苦,伤情身后君知否?

她紧紧拽着小儿不松手,“王妃落水时你去桥上干什么?”

有谁知,歌一曲,谁人能皆心中忧?

“你知道王妃落水了为什么不半路喊人来救?”

心头多恨,却不道,缠绵梅雨黄昏后。

“你是嫉妒王爷对王妃好!”

空自别离,愁上心头。

“你为什么要害王妃!”

花无情,随水流。

“大胆小儿!要害死那么多人,你没有做过噩梦吗?!”

寂寞多今日,别意几时休?

“不要……”

长相思,添离愁。

啪!

琴弦弹起,宫中香薰袅袅,瓜果怡人。

“啊啊谁让王妃欺负娘亲,她活该,她活该死,活该掉河,活该死!呜呜呜!”

苏年锦抱着琴直接入了未央宫,大雪过后皇宫显得更加寂静,庆元自雪后便一病不起,宫女们照顾皇后更加吃力,苏年锦索性小住皇宫,经庆元允许专门照拂皇后起居。

正当秦语容蹭的站起身来大喊不要的同时,慕宛之忽地扬手狠狠给了苏年锦一巴掌,而此时怀里的慕潇吟彻底受了惊吓,眼泪鼻涕飞一脸,边胡乱拍打苏年锦边声嘶力竭地嘶吼。

冰月二十二日,晴。

苏年锦一下子颓在那,任吟儿的手指甲不断地在自己身上挠抓。

慕疏涵看着成片的雪花缓缓落下,苦笑摇了摇头,撩开袍角上了软轿。帘外,大雪愈盛。

“呵。”苏年锦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扬眉看向慕宛之,“王爷知道吟儿为何如此嚣张吗?全赖王爷宠惯的!”

慕宛之登上马车时留下一记孤影,慕疏涵在身后看着愣了愣神,好像习惯了看他的背影,自小都是他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追,永远是追不上的。他的三哥那么聪明,永远比自己想得远。可是啊,自小都不会多说一句话的三哥,心里也会隐忍很多苦吧……

慕宛之目光紧紧锁住苏年锦,唇角扯了又扯,终是转过身去,再不看她一眼。

“未必。”

“王爷!”苏年锦在他身后大喊,撕破嗓子,“你为何不肯给我们一个交代!”

慕疏涵放眼望着整个皇宫,大叹笑道。

慕宛之闻声顿下步子,吟儿尚在自己怀里抱着,他却将其搂得越来越紧,待回身看了她一眼,才冷冷道:“有什么好交代?该说的,你都说完了。”

“再过几个月,就有好消息了。”

他愈发将小儿抱得紧些,而后缓缓扯了秦语容的衣袖,向着西厢走去,背影决绝。

慕宛之没答话,靴子踩在已经深半尺的雪地里,咯吱咯吱发响。

苏年锦倒在地上看着他越走越远,看着司徒也僵了面色颓唐而去,看着慕疏涵一一吩咐下人全都散去,看着夏芷宜也从泥窝里爬起来,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唯她,痴痴愣愣地待在那,寒风一吹簌簌地冷,满身的凉意。

慕疏涵听完哈哈一笑,“三哥就是三哥。”

她为何要揭露出真相呢?为了夏芷宜惨遭毒打时激起的正义感吗?还是为了难忍小儿如此年纪就谎话连篇的戳心之感?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苏年锦看着慕宛之消失的方向,她赢了这局,却输了夫君,又有何意义呢……

白色狐裘上的雪慢慢化去,慕宛之呵了口寒气,道:“我培养暗卫青羽十几年,派他去宰相府,不仅是为勾引太子的。李贤宰相当得久了,占地圈田、卖官鬻爵,哪一样没干过?太子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他拥护太子的原因之一。青羽搜集了他大量证据,全数都交给我了。”

“起来吧。”慕疏涵搀扶起她时,她正魂游天外。

“哎——”慕疏涵不以为意,紧走了两步哈气搓了搓手,道,“你是怎么说服李贤的?让一贯支持太子的太子党头目狠心扳倒他,也不是件易事啊。”

“有些事情,说出来倒不如烂在肚子里。”慕疏涵噙了口凉风,仔细看着她。

慕宛之没说话,看着眼帘处无穷无尽的雪叶子,微滞了呼吸。

“小儿险些害死我与王妃,也是要烂在肚子里的话吗?”苏年锦不解,抬头看他。

慕疏涵皱了皱眉,“没别人知道青羽勾引太子的事,难道有人比我们更着急让太子毁于一旦?”

慕疏涵却倏而一笑,锦色袍袖缓缓一扬,似指着这东风万世,“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有结果,是可以说成非,黑可以说成白,很多人不敢说的话你说了,要么荣,要么死。”

慕宛之摇了摇头,“突然冒进来的丫鬟,不知是巧合还是蓄意。”

“其实你们都知道是吧?”苏年锦忽而仰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嗯?”慕疏涵一怔,“不是青羽设陷阱引李贤发现她与太子的事情吗?”

慕疏涵一愣,许久才微微点了点头,“其实三哥早就知道。”

慕宛之抬头看了看护城河中结起的坚冰,皱了皱眉,“安排青羽的事,青羽尚没做,便被丫鬟揭发了。”

“呵……”苏年锦一个踉跄,冷风如刀冽的嘴唇干皴,“为了让小儿免遭话柄,所以一直刻意隐瞒?”

“怎么了?”见他这副模样,慕疏涵好奇问。

慕疏涵没说话,此一时暮色四合,老树昏鸦,连空气都染了寒茬。

慕宛之没说话,低头想些什么。

苏年锦低头不语,而后缓缓转了身子,在他身后留下一句话,一地萧索。

“三哥,我觉得我们赢了一大半了。”慕疏涵心情豁然大好。

“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耻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

慕疏涵与慕宛之并肩而行,雪花落在狐裘与蓑笠上,越积越多。

她脸上五指红红的印记,与嘴角的血渍一起衬得冬日哀寂凄凉。

护城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