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网络小说 > 再嫁 > 第二十九章 多少恩仇报不成

第二十九章 多少恩仇报不成

“是,是。”众太医连忙躬身而去,云帐里只有苏年锦为允儿守着。允儿大喊肚痛,苏年锦一下子将衾被扯去,而后撩起她的衣服命令道:“允儿你别怕疼!咬牙给我坚持住!孩子没事的!没事的!”

榻上的允妃满头是汗,疼的嚎啕大喊,苏年锦一进来,一众太医连忙退开身子给她让路。苏年锦急急奔到榻前,抬手给她把了把脉,心下一沉,连忙吩咐身后的太医们道:“去拿干净的毛巾,还有龙骨,文蛤,真珠等一味药材,再去熬碗红糖,速速拿来。”

她说罢,便用身前的剪刀递到火苗上扑扑地烧了几烧,而后狠狠向允儿刺去。

……

雨势渐大,哗啦啦又是一天。

苏年锦听到此处,一忙把玉生丢给门娇娇,自己一下子冲进雨帘,直奔鸳鸾殿而去。

听闻允妃孩子出生时,皇后俞氏口吐鲜血昏厥过去。仁惠帝感念皇后不易,彻夜守在其榻前,寸步不离。

“皇……皇后……”门娇娇咽了口唾沫,连忙扯住她的胳膊,“允妃的孩子,允妃摔倒了……允妃的孩子……”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怎地这么着急?”苏年锦扶起哭哭啼啼的玉生,皱眉问她。

夜里苏年锦悠悠醒来,便见萧沐原趴在自己床头那,沉沉睡去了。她心里一惊,忙想坐起身子,却不料萧沐原睡眠极浅,她动还没动,他便醒了。

“皇……皇后……”门娇娇还吃着饼,一下子就吓傻了,“皇后你没事吧?”

长信宫灯一十八盏,默默被侍婢一一撤去。如今宫里只有几尾灯火摇曳,暗凄凄的。他知道她不喜欢太亮的东西,为了让她好好睡眠,才专门吩咐宫人撤去了明灯。

苏年锦一下子从凳子上站起来,心惊沈棠竟然如此之狠,连小儿都不放过。她一边护着玉生,一边正想出宫去找沈棠对峙,不料刚踏出宫门就一下子与门娇娇撞了满怀,连玉生都摔在了地上。

斜屏半倚。

“母后,棠贵妃说生儿的亲生母亲是活活噎死的……”玉生还没说完,就又嚎啕起来,“好可怕,娘亲怎么那么惨,好可怕……”

苏年锦靠着蒲团半坐在雕花廊架的床头前,细细看了看他。

玉生小声啜泣着,嘴角一抽一抽,没有说话。苏年锦知道他是真伤心了,也不知沈棠到底和他说了什么,不由得叹了口气。

“皇上气色好多了,面容也红润许多。”

“你父亲是因本宫死的。”苏年锦将他搂过来,“他是大燕的英雄。”

萧沐原皱了皱长眉,忽地一笑。唇角似带了夏日晚风,凉洇洇的。

玉生大哭,哭声震天,兴许是被沈棠说了些侮辱的话,如今愈发止不住眼泪,越哭越委屈。

“允妃好些了么?”苏年锦探头问他,“孩子呢?”

苏年锦正在宫中插花,见他哭着跑来,说自己父亲是因她而死,问她真相。她手中花儿全部逶迤在地上,一时怔在那,久久无语。

更漏缓滴,一时极静。萧沐原哽了哽喉头,浅浅握住她的腕子,轻道:“她们都好。是个女儿,朕的公主。朕给她起名曰陌雨,号长璇公主。”

玉生来找苏年锦时,正巧碰到沈棠在曲廊处看雨。单薄的小身影躬身行礼,方想离开时却被沈棠一把捉住,调笑他是个瞎子,跟他说他的父亲与娘亲全部是因为苏年锦才死的。众太监也跟着一起笑,直到玉生哇哇大哭,哭得满脸是泪,小腿一伸,疾奔永寿宫而去。

“允妃难产,孩子能顺利出来,上天保佑。”

夏初的雨丝子淅淅沥沥的,喝茶听雨,采荷划船,漫宫都弥漫着湿气,清爽爽的。

“是你保佑。”萧沐原嗔了嗔她,“娇妃也知你会医术,所以才专门去找你。几个太医都束手无策,若不是你,她跟孩子早就死了。”

沈棠天天陪着萧沐原处理政事,如今风头极盛,在宫中雷厉风行无人敢有一句怨言。苏年锦听说她两天前还扇过允儿两巴掌,心里一沉,那女子倒是愈发凌厉了。

“上天保佑皇上得了公主。”苏年锦苍白的面色哑然一笑,只是喉中极痒,这一笑没有忍住,噗的一声又吐了一口鲜血出来。

永寿宫。

“太医说你身子不好,需静养。”萧沐原似乎一下子变得静默而安忱,缓缓自袖口掏出锦帕来,给她拭了拭唇角,“以后宫中的事情就少操些心,身子重要。”

长安。

“皇上不也会医术么。”苏年锦看着他,任他为自己又是掖被角又是递锦帕的,眉目一扬,“我还能活多长时间,我自己知道。”

一袭青衣笔直挺立,慕宛之单手负后,微握拳,眸光愈清。他不知道去了大雍还有多少路要走,不过,见她,应该不远了。

血痨最初还是在胡地得的,疏涵死后更加严重,以致这几年每每夜里干咳难忍,她给自己看过病,知道自己时间也不会太长了。

“必须是你。”阿方薇也灿灿一笑,“若是别人当了皇帝,朕第一个饶不了他!”

萧沐原低了低眸,半晌才喑哑一句,“是。朕也看不好,朕的医术还没有皇后的好。”

慕宛之缓缓站起身来,看着她浅浅一笑,“当不当帝王我做不了主,不过看你的意思,是非要我当不可了。”

“皇上,”苏年锦反握住他的腕子,平了平心绪,才道,“你为何迁都?为何将那些大臣全部处死?乱世之秋,你不是不知道这样做有多大的害处……”

“是,一言九鼎。”阿方薇点了点头,“朕可以暂缓直逼大雍的进程,若你当了帝王,朕即刻撤兵。”

她不能理解,不能理解他现在的举动。若为大雍着想,先除瘟疫,再除胡地,而后再除大臣,才是上上策。而如今,他身为帝王,不顾百姓,却一下子将朝中近乎一半的大臣全部处死,那些臣子再不济,也是这大雍脊梁。

“皇上所言为真?”

“朕的好皇后,沈棠在知道朕杀死那些大臣时,还拍手称快呢。”

“他们要你复国吗?”阿方薇喜上眉梢,“你想通了么?之前一直劝你复国都没什么用,怎如今想开了?若你复国,朕答应你,世代与大燕交好,永不起干戈。”

苏年锦一怔,淡淡别过头去,“我不想提她。”允儿怎么可能好端端地摔倒,想必这里面也没少有她沈棠的功劳。

“我想先去看看锦儿。”慕宛之眨了眨长睫,眸子深如黑潭,“而且前朝旧部想见我,非去不可了。”

萧沐原握着她的掌心,又重了一分力气。他的掌心温热,记得年少时常常给她暖手。只是如今他再碰她。她只觉得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此去大雍,怕你凶多吉少。毕竟萧沐原还是大雍皇帝,怕对你不利。”阿方薇顿了顿,“不如等朕攻陷大雍,你再去吧。”

“朕曾想,若是没有慕宛之,你会不会安心做朕的皇后。给朕出谋划策,匡扶社稷。朕特别需要你,真的特别需要你……”萧沐原哽了哽,苦笑了笑,“沈棠、允儿、门娇娇乃至后宫诸多妃嫔,不敌皇后一人在朕心中的分量。只是你已经不是朕的人了,在慕宛之将那帅印丢给朕的时候,你就已经不是朕的人了。这几年朕牢牢将你锁在宫中,折磨你,冷淡你,疏远你,其实都是朕在报复自己而已。朕……想着哪天你还能回头看看朕,只是,你永远不可能回头了……”

慕宛之放下书卷,浅笑了笑,“是。”

声音苍凉喑哑,隐着一抹苦意,闻之心有戚戚。

她看了看床榻上放着的包袱,眉头一皱,“真要走了?”

“还记得我们小时吗?”萧沐原见她不说话,眉目一弯,在淡雅如雾的灯火里愈发隽秀,“我们在陌上走,你骑着马,我牵着它。我们一路谈天说地,最后迷了路,被皇甫和师父找了两天。还有,梨花如雪,我在夜下读书,你就捧着烛火给我照明,我让你回去,你却哈欠连连,死死撑着。十五岁时,我在岭上执了青伞,在伞上描了你的模样,你说那极好看,要留一辈子。还有十六岁,你我同在树杈上埋伏,那海棠花的香气差些要让我们醉了,结果错过了最重要的一次堵截,被师父骂的狗血淋头……”

慕宛之正伏在案头看书,修长的指尖握着卷尾,似乎是要读完了。案角上还放着一杯凉茶,应该很久没有喝了,阿方薇走上前去,缓缓执了壶,又重新给他倒了一盏。

“沐原,别说了。”苏年锦眼眶通红,每听他说一个字,心里就如针扎一般。

阿方薇着明红直地纳纱金葛褂外罩着九五龙袍,五彩云纹绣以广袖,英气直冲天霄。如今她迈一步,身后几十个宫女太监就要紧跟着一步,气势浩浩汤汤,无以匹敌。只是她永远是一个人进这长乐宫,怕多带一个人进来,便会打扰他的清静。

唇角笑意渐渐敛去,萧沐原紧闭了唇,缓缓看向她。

胡地。

“自古不由人,生在帝王家。”

仁惠帝萧沐原病愈后斩杀朝堂一批官员,从吏部尚书到知州县令,共计五百一十三人。一时朝堂撼动,胆战心惊。各府官员诚惶诚惧,觳觫伏罪。大雍朝堂一时官职空缺,又逢边境大乱,瘟疫横生,以致民疲师老,饿殍遍地。至五月末,胡地攻破听沙、莽风、清岐三关,直逼京城。六月初,萧沐原迁都长安。

他又浅浅一笑,信手拿起桌案上的酒壶斟了一口。腕子却紧紧握着她的,凄凄道:“回不去了梨儿,我们都回不去了。”

四月初八。

“少喝一些吧。”苏年锦看着他,知那酒壶是故意拿来的,他想痛痛快快饮一壶,也胜过如今这样山穷水尽,身不由己。

苏年锦眉头越皱越深,唇角都不自觉抽搐起来。玉生,你真的不是门娇娇生的么……

“这锦帕,还是当年你送朕的。”萧沐原凛冽了一口夜风,皱了皱眉,“这么多年朕一直带在身上,怕丢了。”

玉生抬头想了想,然后嘴皮子似脱缰的野马一样报起菜名来,“诗礼银杏,一卵孵双凤,八仙过海闹罗汉,孔府一品锅,神仙鸭子,花蓝桂鱼,玉带虾仁,油发豆莛,红扒鱼翅,辣子鸡丁,东坡肘子,豆瓣鲫鱼,口袋豆腐……”

苏年锦记得那锦帕,他方才给自己拭唇角时她便认得。彼时他中箭假死,她来不及埋他,将身上唯一一块帕子放在了他的身上。那曾经是他们之间的信物,如今看,只觉得讽刺。

“说,想吃什么?”

萧沐原再次抬头,冲她浅浅一笑。那是苏年锦最喜欢的笑意,清爽风流,俊逸潇洒,以往他着白衣似玉,如今着这九五龙袍,明黄莹润,似日月山河,巍峨挺拔。

“母后,你就是我亲母后!”

她的沐原,永远都是这般器宇轩昂,熠熠生辉。

“你那瘦弱的身子终于强壮了一点。”苏年锦高兴地眉梢一挑,“不背书了,为了奖励你长胖,我们中午好好吃顿饭!”

灯火也暗了下去,永寿宫只有夜风习习,蝉鸣虫叫。

“嗯。”玉生狠狠地点了点头。

萧沐原缓缓站起身来,掌心拍了拍她的腕子,哀叹一声,才转头向着宫外而去。门吱呀合上,长袖翩飞,月光碎在锦靴之下,他信手又喝了口酒,眼眶中一下子夺出泪来。

“啊?胖啦?”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皇图霸业谈笑间,不胜人生一场醉。

“当然没白养喽。”玉生奶牙一露,又笑起来,“玉生都要五十斤了。”

不胜人生,一场醉……

苏年锦一怔,看他坐在内室的样子温暖至极,叹了一声,“没白养你。”

萧沐原丢了酒壶,踉踉跄跄,发丝凌乱,身形寂寥。

“也不是,”玉生抬头想了想,一双清澈的眸子转来转去,“玉生只喜欢母后,母后喜欢谁,玉生就喜欢谁。”

唇角笑意和着泪水,词句皆咬在唇齿里。漫宫山岚明盛,花木葳蕤。

苏年锦瞅着他,白了他一眼,没说话,缓缓坐在案前,“你就那么想要弟弟?”

明月镇。

玉生又咯咯直笑,“母后,你和皇上好好在一起,玉生以后不也有亲弟弟了么。”

夏芷宜要和慕嘉偐洞房啦,整个人欢天喜地的,一大早就嘻嘻哈哈地笑,笑到后来肚子直痛,在茅房待了一天,出来时整个人都软了。

“喂?你……”

慕嘉偐身披红色大服,打横将她抱起,见她险险要晕倒在那,摇头直叹,“我上辈子欠了你什么吗?”

“唉,像你这种没有生过小孩的女人,还不对我好一点,不然以后不养你噢。”

“是……”

“好。”

夏芷宜用尽浑身最后一丝力气答着。

“哼!”玉生不理她,转身向着内堂走去,“背书就背书喽,那母后答应我,等我背完,你就让我出去玩。”

慕嘉偐一脸黑线,白了她一眼。省省力气,别说话。

“不是。”

“上辈子,你说你上上辈子欠了我……”

“母后……”玉生撅嘴,眼睛里眶着泪,“我是你亲生的么?”

拉稀拉了一天,夏芷宜真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说完这句话,当场昏厥过去。

“其实丑的不得了。”

“哈哈哈……”

“都这么说。”

慕嘉偐加快了步子,在这一方小屋里,没有唢呐没有宾客没有好酒,只有他与她一身新服,两张喜字,三对红烛,就算成亲了。

“嗯?”苏年锦瞧着他一副大言不惭的模样,恨不得想揍他,“谁跟你说你长得好看的?”

“就当本王欠你一次。”慕嘉偐看着怀中的人儿,双目一软,轻轻探上她的唇角,吻了一口。

“因为生儿长得好看呀。”

“王爷。”

“你还挺讨人待见的。”苏年锦撇了撇嘴,能让允儿也喜欢,必定是因为他嘴甜了。

他方想进屋,却见一行人突地出现在自家门口,不觉皱了皱眉。

“因为她的肚子越来越大啊。”玉生咯咯直笑,“生儿和娇妃经常去允妃那里玩,娇妃给生儿好吃的,允妃就让我摸她的肚子。听她说,那里面有我的弟弟哦。”

“说。”声音一下子寒了下来。

“允妃?”苏年锦皱眉,“你怎地和她走那么近?”

“怡睿王已经回雍了,只等我们一起动手杀进皇城。”

“不不,大伯现在天天就顾着和云娘聊天,一点都不待见我。”玉生撅嘴摇了摇头,“我要去允妃那里,看看她肚子里的小弟弟。”

“三哥回来了?”慕嘉偐看了看怀中的人儿,眉心紧成川字,“都准备好了吗?”

“去哪?又去找你大伯吗?”

“是!”

“可是生儿想出去玩。”

“好。”

“本宫知道。”

他的步子,似乎也变得沉重起来。慕嘉偐轻轻将虚脱熟睡的夏芷宜放在新床上,而后解了自己的红衣,换了一色青衫,才缓缓转了头。

“孙子兵法有五百四十页哎……”

“此一去,危险重重。”慕嘉偐微微眯了眯双目,透出一丝危险的气息,“你们记住,最重要的,是怡睿王爷的命!”

“还有什么事?”

“是!”

“母后……”

众人颔首,皆整饬有序,低声应道。

“真的吗?母后真的吗?”玉生一听,高兴的又蹦又跳,看来用凤仙花做的血很逼真啊,竟然连母后都蒙骗过去了。他正想哈哈大笑,这下终于可以出去玩了,不料苏年锦却缓缓转了身子,云淡风轻道:“不练字了,背书吧。把孙子兵法背完再说。”

一时之间风起,慕嘉偐又看了一眼夏芷宜,才随着一众将士离开。他知道他下面走的每一步都性命不保格外艰难,他不能允诺她什么,干脆这样静静离开,少些伤害。

“这么可怜……”苏年锦叹了口气,“让侍婢给你包扎一下,这几天你就别先练字了。”

原来熙攘的院子一下子清静下来,风起,红烛俱灭,榻上之人眨了眨睫,梦见他娶了她,唇角也溢出一丝笑意来。

“破了?严重不严重?”苏年锦心头一痛,连忙抬起他的胳膊,这才发现他的指甲上都是血渣,好好的小手指头粗糙不堪,全是厚茧。

……

“没有自暴自弃,”玉生放下笔,冲着她嘿嘿一笑,干净的面色上露出一对可爱的奶牙,“母后说丑,生儿继续练就是了。不过这书板子摸着好硬,手指头都磨破了。”

七月又下了雨,整个皇宫都焕然一新,草木横翠,清清丽丽。

“喂,这么自暴自弃真的好吗?”

苏年锦执青竹伞换了身平常的衣裳,玉生一直闹着要去长安城的半步桥,听闻那里集肆繁华,人来人往,而且可以站在桥上远瞻十里外的青冥山,一条翠链,沐沐苍苍,令人心旷神怡。

“丑就丑喽,反正我也看不见。”

玉生从池塘里摘了片大大的荷叶,而后反盖在自己头上,一路蹦蹦跳跳挽着苏年锦的手,与门娇娇笑嘻嘻地出了宫。

“可是那也得让你知道啊,写那么丑,怎么出去见人。”

只是一时下雨,长街行人并不多。苏年锦在前,玉生与门娇娇一边逗留一边看各式玩意儿,在后,三人走走停停,不亦乐乎。

“母后,要不要这么不给面子……”

雨丝子打在四周的君子兰与绣球花上,发出丝丝淡雅的香气。直到她们走到长街一尾时,看见半步桥就在面前,才不觉加快了步子,笑意染在唇角。

“字好丑。”苏年锦走到他身边,啧啧一声。

“哎,哎,你们看,有卖炊饼的!”

玉生正在宫中习字,那书板是特地吩咐礼晋司给他刻的,讲课的太傅也是专门挑了朝中最好的文官。据说那太傅年轻时中了状元,又才高八斗,熟读圣贤,想着干脆请来专职给玉生作师傅,不想却被他戏弄一番。

门娇娇眼睛一亮,一下子走不动路了。

脊吻兽冲天嘶吼,琉璃瓦在阳光下晕着一层金芒色,苏年锦着一色浅衫,袖口绣着浅浅的海棠,整个人亦变得清爽干练。

苏年锦与玉生面面相觑,最后笑了笑,“你且吃着,我与生儿先去半步桥上看看。”

春风幽咽,花木丛生。

“好好,我先去买饼吃,好饿!”门娇娇一听她如此说,忙撒开步子直奔炊饼摊而去。苏年锦笑着摇了摇头,随后扯过生儿的胳膊,青伞打在两人身上,浅道:“半步桥上人少,待会娘亲给你讲讲山上的景儿,你听着。”

苏年锦唇角一扯,哽了哽,挺直了身子,由着福子搀着一步一步向着未央宫而去。

“嗯,一切都听娘亲的。”

“走吧,去看看玉生。”

玉生咧嘴一笑,奶牙露在外面,极是好看。

丁香花开在宫里有极香的味道,苏年锦眸色一沉,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了。福子赶忙上前扶着,怕她再不走心,真倒在这汉白玉阶底下。

她今日着了藕荷色的杏花衫,整个人看起来明媚动人,不似在宫中的苍老。雨丝子不断下坠,两人一左一右,缓缓踏上了半步桥。那拱桥不长,只是最高点却能看到十里之外的青山长链,让人唏嘘。苏年锦一边半弓着身子牵着小儿的手,一边还要打着伞,有些费力,刚一走到桥顶,便重重撞到了身侧之人的肩。

萧沐原的声音疲惫哀凉,音歇便缓缓合上了眼睛。他的长睫还如年少时一样好看,只是面色比之前憔悴太多。苏年锦微滞了呼吸,福了身子,才缓缓踏出宫去。

苏年锦忙低头道歉,也顾不得看是谁,怕玉生看不见,连忙又去扯小儿的手。

“皇后也累了,下去吧。”

“对不起。”

苏年锦皱眉,手掌微微合起,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那三个字,生生让那一袭长衫站在那许久许久。

“自阿方薇登基以来,屡犯我境。朕已经派皇甫澈上战杀敌,只不过众将士也染了瘟疫,怕是不敌……”

“王爷,怎么了?”

“听闻胡地又来攻了。”萧沐原紧紧盯着她,窗外阳光乍泄,鸟儿啁啾,此一时万物有声,让人沉静。

木子彬看慕宛之打着伞呆呆地站在那,皱了皱眉,“可是落了什么东西?”

苏年锦双目一痛,低了低头,“皇上别想太多,好好休息吧。”

青伞下,一袭白衣飘飞,染着雨丝子的泥香气,风神秀异,朗然照人。

大雍,也要岌岌可危了么……

木子彬刚与慕宛之碰面不久,原本是去找户部尚书,不料刚走到桥上,慕宛之便停着不动了。自从六年前慕宛之丢下帅印独自离开,木子彬便率着一众人隐姓埋名分散在各处,甚至连朝堂里都有他们故意安排的人,就等这个怡睿王爷重新杀回来。只是,木子彬避开伞抬头看了看天气,微滞了呼吸,“王爷若是不舒服,我们就改天再去找他吧。”

“呵!连师父都顾着保命贪银,其他大臣又算什么……”萧沐原说这话时,呼吸都带着无奈之色。

“玉生玉生,青冥山真长,崇山峻岭,层峦叠嶂,云霞蒸蔚,水气渺渺,绵延数里,下雨天真是美极了啊。”

苏年锦听得心惊,皱眉看他,“臣子们怎就生了那么大的胆子?”

“娘亲你再多说一些,玉生也好像看噢呜呜呜。”

她一说,萧沐原脸色立即暗了下来,半晌才咬着牙道:“贪污受贿,窃权罔力!媚主弄权,勾结祸乱!动摇宗祏,图害忠良!这哪一样不是那些大臣干的!我大雍,要毁在他们手里了!咳咳……咳咳咳……”

“来,娘亲拉你再走高一些。”

苏年锦哽了哽,低了低头,“皇上方才为何要骂他们?”

“娘亲娘亲,我差不多也能看见噢,看见青山连绵,好漂亮。”

“皇后莫哭。”他缓缓一笑,唇角带着春日的凉风,如当年翩翩少年,丰玉如神,“能多为百姓做的,朕便要做,不然对不起死去的父皇。”

“是吧,山上真美。半步桥下的水也很漂亮噢,乌篷船,划桨人,还有蓑衣斗笠,贩卖吆喝。下雨天清清爽爽的,生儿觉得呢?”

她想怨他,可话到嘴巴就少了一半,再说出来时,全数变成了心疼。

“嗯嗯,最喜欢娘亲和下雨天……”

“当皇帝的不少,偏你心心念念为百姓,病倒昏厥的,也就你一个人。”

声音渐杳,白衣人这才回过神来。

“哪里有工夫。”萧沐原躺在床上惨惨一笑,手掌反握住她的,“葛苏倒台,朕便少了一颗有力的棋子。这两年胡地不断来犯,致使我大雍国库空虚,亏空的厉害。再来,近年不断天灾人祸,江西大旱,湖北大涝,河南蝗灾颗粒无收,如今全国又有瘟疫,朕就算有九条命,也该累坏了。”

慕宛之眸中一暗,低了低头,吩咐道:“走吧。”

自允儿有孕,苏年锦便没有再见过他。不是两个月,是六个月。如今她看着他瘦削成疾的模样,心尖一痛,嘶哑道:“怎不好好照顾自己……”

“是。”

“嗯,嗯……”苏年锦吸了口凉气,不住地点头,“朝中的事暂且就交给师父和皇甫吧,皇上该歇一歇。”

木子彬鲜少见王爷这样呆滞,不知他方才是怎么了,像一下子被闪电击中一般。那样魂不守舍,心不在焉。

“皇后……皇后有两个月没有来见朕了吧。”萧沐原躺在榻上喘着粗气,手指微微蜷起,对着她笑了笑,“药都吃了,觉得身子愈发要好了。”

长衫带雨,缓缓下了半步桥。身后声音离自己愈发远了,慕宛之挺身噙了口夏风,眸色深邃有神,脚下步子也愈发快了。

“怎地,就病成这样了?”苏年锦不知觉就哭出声来,一把握住他的腕子,“可吃药了?”

雨声淅沥,桥下鲤鱼摇尾而去,一派风倘。

如今萧沐原面色苍白,身体孱弱,明明之前清流俊逸,如今却愈发显得瑟瑟萧举。脸部轮廓已经瘦到巴掌大小,一双目深陷蜷凸,让人心悸。

大雍六年八月,慕宛之反攻,四地揭竿而起,又有胡地相助,不到一月,便连连攻克江苏、安徽、河南三地。

“你是为朕哭的吗?”

同年九月初,宰相沈倾岳派人暗杀慕宛之,无果。九月中旬,慕嘉偐与皇甫澈交锋,皇甫澈重伤失踪,慕嘉偐战死。

那红豆木边心嵌银母如意凤榻的衾被上,似乎有血。

大雍六年十月,御花园。

苏年锦缓缓走到榻前,四周云帐堆砌,她一一挑开,待到行到他面前看着他时,眼泪一下子就落下来了。

听闻萧沐原自刎时,苏年锦正在园中浇花喂鸟。福子来报,她便恍恍惚惚曝晒在那太阳底下,好一会没有反应过来。

偌大的乾坤宫,一时寂寞如雪。

提裙疾奔,风声呼呼在侧,苏年锦这才明白过来,彼时沐原杀尽大臣,就是为了如今的自杀。他不放心那些鱼肉百姓贪污成风的大臣们活在世上,干脆在自己死前,一并杀掉他们。大雍灭了,不是沐原这个帝王不励精图治心系百姓,实在是因为那些复国的大臣只为朝夕保命享尽富贵荣华,才一下子让大雍垮掉的。沐原一个人的力量太小了,怎能敌那成百成千的大雍旧部如此肆乱挥霍……

苏年锦话音方歇,众人如遇大赦,松了口气,再一躬身,便如数退了下去。沈倾岳临出去前又看了苏年锦一眼,眼神示意沈棠也跟着出来,沈棠撅了撅嘴,极不情愿地闪出身子,给她腾了地方。

直到站在长乐宫前时,她仍不敢相信,孤零零躺在地上的,是仁惠帝萧沐原。

“都下去吧。”

四下宫人已经了无痕迹,都不敢上前来。如今这长乐宫中只有她与他,呼吸都重的让人发慌。

萧沐原并没有说话,在云帐内咳了咳,似乎已经特别累了。

暗色凤袍一下子奔到他的面前,将他护在自己的怀里。苏年锦低头啜泣,恨道:“为何,为何要死!”

她声音微寒,让众人一震。原本还在受骂,如今听她一说,双腿下意识地蜷了蜷,众人面面相觑,却也都窸窸窣窣缓缓起了身。

萧沐原已是进气少,出气多。面色苍白,眼眶深陷,“朕……朕救不了大雍……”

“都起来吧。”

苏年锦大哭,看着他身下的一摊血迹,双目直痛。

苏年锦走过去,众官员磕头行礼,“皇后千岁。”

“我救你,我救你……”

萧沐原正在榻上躺着,隔着层层云帐,由沈棠在外面守着。外侧跪着一排又一排的大臣,沈倾岳在最前,其后跟着户部侍郎、礼部侍郎、太仆、廷尉,枢密使、上大夫等一众官员,一个个皆垂默低首,不言一字。

萧沐原摇了摇头,眼白一直上翻,唇角却又是一笑,“丫……丫头,好想回到过去,回到一起长大的山上……”

春日的风到底是凉了一些,苏年锦踏进乾坤宫时只觉得有股寒气,从头顶一路蔓延至脚底。

“我们回去,我们回去……”苏年锦跌坐在那,抱着他的身子嚎啕,“沐原你不能死,你不能死啊!”

云儿看着苏年锦的模样,心下升起一股忧色。那皇上身边肯定还待着沈棠,不知苏年锦这一去,还会不会受她欺负。

“真……真好。”他以极弱的语气对着她说,笑意渐浓,“皇后肯原谅朕了是么……”

“是。”

“是,是,原谅,原谅了。”苏年锦慌得不住点头,眼眸中忍不住地泪扑簌簌地直落,“沐原你坚持住,我去喊太医,我去喊太医……”

“听说现下瘟疫横生,皇上夙兴夜寐,积劳成疾,本宫先去看看他。”

“这锦帕,朕带走了。”萧沐原苍白地看着她,“这是……这是你唯一留给朕的东西了……”

“皇后怎么不见?”云儿一怔,眼瞧着福子远去了,不觉皱了皱眉。

“还有,还有……”苏年锦惶惶然抬头,心尖一痛,“你不要留下我,不要留下我……沐原你醒醒,你别睡,你别睡……”

“是。”

他似乎再也没有力气了,手心被苏年锦紧紧握着,却是冰凉。苏年锦将头埋在他的胸口上,他脖颈上的血一下子染在了她的身上,苏年锦哭得说不上话来,一直摇着萧沐原大喊:“沐原我求求你,别睡,沐原别睡……”

“你让他先去温习温习功课,本宫待会去见他。”

她想起来那年冬日她冻得昏死过去,沐原就这么抱着她大喊梨儿别睡,梨儿别睡。冰天雪地里生生用自己的身子将她暖回来。而如今,苏年锦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将身子紧紧贴着他,绝望地大哭大喊,“沐原求求你别睡,沐原,沐原……”

“娘娘,玉生习书回来了,想见您。”福子从宫外跑进来,低身禀道。

萧沐原眼睛都似要睁不开了,唇角贴着她的耳朵,以极弱极弱的语气道:“君看世间黄衫客,多少恩仇报不成……”

云儿再次低了头,脸色潮红,不说话。

手无力地垂下,锦帕随风荡到远地。萧沐原缓缓闭上了眼睛,任苏年锦嘶喊的声音旋在耳侧,却再也没有力气醒来了。

“是么?”苏年锦大喜,一把握住云儿的掌心,“守得云开见月明,云儿,你终于将佑泽的心收回来了。”

“沐原啊……”苏年锦双手晃着他的身子,哭得喉咙撕裂,“沐原别睡,沐原啊……”

云儿一听,立刻羞了脸,“前几日与他共睡,他梦里喊了我的名字。这几年,他都是喊那个女人名字的……”

声音凄惶,漫宫哀野。

“本宫无碍。”苏年锦转眸看了看她,浅浅一笑,“你与佑泽怎样了?他还好吧?”

她抱着他哭着,想着小时候他们在路上乞讨,听见有人唱着歌谣,沐原说他们没唱全,我来给你唱全吧。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却见沐原一边唱一边哭,她才知道,沐原那么小,心里却那么苦。

云儿也跟着微微叹气,单手抚慰她,“皇后注意身子。”

白水绕东城,孤篱上暮鸦。

苏年锦唇角的笑意渐渐敛去,叹了口气,“疏涵保佑这个孩子,本宫当年逼得他眼睛没有发育完全,也是没有办法。好在他如今还能看得见一些东西,字啊书啊小的东西看不见,大的树啊湖池啊能看到,也算极好了。”

一日妾入宫,三日妾断发。

“就是说,”云儿眨了眨长睫,“老天保佑,还给玉生留了一点点光明。他的眼睛虽治不好了,但是模糊的影子还是可以看见的。至少,能让他看看颜色看看大树,看看他娘亲的样子。”

公主和亲去,王子葬冷洼。

“哈哈哈哈……”苏年锦大笑,“这小鬼头,精明着呢。”

日午鸟歇啼,青山披红纱。

结果云儿哈哈一笑,拍案道:“玉生说,鹩哥旁边的是八哥,八哥旁边的是鹩哥。”

六月天飞雪,疏磬夕阳斜。

“鹩哥和八哥都是雀形目、椋鸟科,太难辨认了,玉生也不知道啊。”苏年锦皱了皱眉,忙问向故意停下的云儿,“太傅认不出来,他就认出来了?”

富贵本无根,徒做枝上花。

“那时桃花树上挂了两个鸟笼,一个鹩哥一个八哥,玉生就问太傅哪个是鹩哥哪个是八哥,太傅近看了半个时辰,都没有辨认出来。结果玉生说——”

帝后两无好,白骨委泥沙。

云儿学给苏年锦听时,苏年锦都要笑弯了腰,坐在海棠树下,扯着云儿的袖子问,“玉生都问了什么?”

自古不由人,生在帝王家。

玉生已经五岁了,成天与慕佑泽玩在一处。听太傅给他讲四书五经,学得极快,最后在院子里竟然还问倒了太傅先生,让太傅羞惭不已。

自古不由人,生在帝王家……

大雍六年,春。

大雍六年十月十五,仁惠帝于长乐宫自刎而死。死前以血拟诏:

大雍五年九月,允妃有孕,同年十一月,各地爆发瘟疫,哀鸿遍地,民不聊生。

朕自登基六年,大燕旧部直逼京师,虽联薄德匪躬,上干天怒,然皆诸臣之误联也。朕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去朕冠冕,以发覆面,任人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

大雍四年七月,允妃晋封允贵妃,与棠贵妃平起平坐。

大雍六年十一月,宰相沈倾岳惨死沙场,万箭穿心。

大雍三年三月,摄政王葛苏之子葛朗于大雍惨遭暗杀,同年九月,葛苏下台,明昭帝灭其九族,葛苏不忍受凌迟酷刑,自尽而死。

同年十二月末,德宗帝慕宛之登基为皇,国号大燕,不顾朝臣反对,誓立苏氏年锦为后封号宣宜。

大雍二年八月,皇后俞星梨病重,众太医束手无策,雍帝亲自看护,无微不至照拂两月余。十月,棠贵妃腹中胎儿意外流产,举国悲痛,万人哀戚。同年十月末,胡地阿方拓暴毙身亡,其妹阿方薇登基,年号明昭,史称“明昭之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