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史瞪他一眼,“傻孩子,你家人要知道你这般……还不定如何心疼呢。”
“要是被我家人发现了,我就死定了!”
小太监面无表情,“姑姑,你可知我有几个表哥?”
“为何?”
“这和你有几个表哥有何关系?”
“千万不要啊!”小黑脸急得皱在一起。
小太监弯弯的月眸喷出怒火,“我有七个表哥啊,七个!最可恨的是他们以大欺小,每次干活的都是我!”
女史的眼眶微微泛红,怜惜地看着眼前这个十一二岁的小少年,“要不要姑姑托人打听你的家人?”
“那你爹娘不护着你?”
是了,如今天下太平,肯将亲子阉割入宫的人家真是少之又少。这些年内务府常采买海外男童以为内监,这孩子一时顽皮竟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我娘当然会护着我,可我爹……”
“是啊,我可是坐了半年的船才到神鲲的呢。”
女史发誓,她听到了磨牙的声音。“你爹虐待你?”她试探道。
“逃?”听闻过无数入宫故事的女史真真讶异了。
“何止虐待啊,他还霸占着我娘,恨不得把我一脚踢飞呢。”搞得他每次跟娘亲撒娇都要偷偷摸摸的,还要学习神农尝百草,他容易吗他?一想到爹那张冰雕脸,他就……
小太监颇为自得地说道:“我可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阿嚏!小太监重重打了个喷嚏。
女史瞥他一眼,转移话题道:“那你呢,又怎么进的宫?”
女史爱怜地摸摸他的头,叹气道:“你离家就算了,怎么入宫了呢?”
“当然是——”小太监似有什么难言之隐,将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下,“反正我就是知道。”
“因为美人啊。”小太监笑道。
“既然是背地里,那你又怎么知道?”女史嗤笑。
女史不解,“美人?”
“哈,宫里有几个人说的是心里话,背地里个个对张太史都好奇得要命呢。”小太监不屑道。
“是啊,我才到神鲲就听说天下美人都在后宫,难道不是吗?”小太监十分认真。
“哎?可我怎么听说太史大人在后宫风评不佳?”
“是这样没错,但你找美人做什么?”看他还不到情窦初开的年纪,女史有些不解。
“多,非常多!”小太监几乎咬牙切齿了,“这宫里没几个人不好奇他的。”
小太监微微抬首,眼中是少有的认真,“我自小就立志要娶天下第三美人。”
“也是?”女史抓住了他语中的关键词,“很多人崇拜太史大人吗?”
女史毫无形象地喷出一口茶,半晌才问道:“好吧,那你为何不娶天下第一美人?”
小太监好奇道:“难道姑姑也是张太史的拥趸?”
“因为天下第一美人是我娘啊。”小太监回答得理直气壮。
“因为……”女史垂首沉吟着,略显方正的脸上染抹落寞,“想知道太史大人过得好不好。”
女史的脸黑了几分,“又为何不是天下第二美人?”
“我虽来得不久,却也知道被派到外廷的向来是得罪了内务府的倒霉蛋,为何姑姑想去外廷?”小太监道。
“咦,天下第二美人是我姐姐啊。”小太监笑嘻嘻道,“我爹那么好运娶了我娘也就算了,连坏心眼的大表哥也娶到我姐姐,有没有天理啊?想我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应该能娶到天下第三美人吧。”
珍藏皇家典籍的稽古阁里,一名黑肤小太监瞪大了眼,女史点了点头。
什么样的家庭能养出这样的孩子,女史已无力想象了,她狠心将少年拉回现实,“你现在已经‘入宫’了,该想着如何离开这里,而不是什么天下第三美人。”
“也就是说,姑姑一心想到外廷任职,却阴差阳错成了女史?”
她暗示着,小太监却充耳不闻,喃喃道:“若不分男女,张太史也算得上是美人了,也难怪宫中那么多人喜欢他。”
十二年后。
“这么说,难道你见过他?”女史问道。
《元初帝·内务府志》:长安四年秋,采各州良家女三百名,以充宫人。
“是啊,稽古阁每月初一、十五向外廷开放,张太史回回都来啊。”
帝王一语中的,直击他的心房,张弥不由失神。小草的身影那般朝气蓬勃地向他跑来,同这场秋雨一起落在了他的心上。
“他常来……”女史环视四周,颤声道,“那他都看过什么书?”
“那回京之前呢?你又为何不揭假面,你究竟是怕被谁得知那段过往?””
小太监从书架上翻出几本古籍,放在她的面前。“张太史最近常翻看荆梁翼幽史,在这儿一坐就是一天。”
张弥笑出声来,“元醒既然以真面目回京,就已不将这些放在心上了。”
“定是看着看着就忘了用饭,天黑了都不知道点灯。”女史幽幽道。
“怎么,想抗旨?”帝王笑道,“还是怕外面人说你是托了丰云卿的福,抑或是受惠于朕的龙阳之好?”
“咦,姑姑怎么知道?”
六幺的提醒将他拉回现实,张弥抬起脸,迷惑地仰望帝王,“陛下……”
女史不答,只柔柔一笑。她翻开书页,目光在墨字上逐一逡巡,那般缱绻,那般眷恋。其实,她想读的是他的人,他的心。
“张太史。”
这些年你还好吗?先生,你还记得那个傻傻的小草吗?
微扬的语调在头顶盘旋,张弥愣在原地,雨水沿着鬓发流畅滑落,滴落在地形成小小涟漪。
眼前的墨字开始模糊,像蒙着一层纱,像笼着一阵烟,像她这些年追寻的路一般,看不清又不知尽头。可她不悔啊,就像现在,能坐在先生曾坐过的地方,读着先生曾读过的书册,她就满足了。
“擢起居郎左右史张弥为太史令,重修《战国通史》。”
泪水落在书上,在泛黄的纸页上晕染出浅浅深深的水痕。看不清她也依旧看着,脸上挂着泪也依旧笑着。
张弥闻言急忙跪下。
先生……
沉默了半晌,帝王道:“张弥听旨。”
什么时候稽古阁开始向外臣提供饭食了,甚至还有方便摘记的便笺?张弥有些迷惑地看着夹在《幽史》中的笺纸,杏黄色的纸页透着细致纹理,右下角绘有一株忍冬。
张弥答曰:“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不虚美,不隐恶。”
忍冬是在何处都能生长的杂草啊,怎会有人以此为笺?张弥略微不解,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便笺的主人有些眼力,便笺放置的书页皆是《幽史》可取之处。
“若由你写,又当如何?”帝王面色如水,看不出喜怒。
“请问这便笺的主人是谁?”他抬头问。
张弥低声道:“是。”
似等着他发问般,黑脸小太监立刻道:“是女史。”
“饰?你说的是朕的皇祖父文王弑兄夺位一事?”帝王笑着,轻松说出这桩丑闻。
原来是记录彤史的内廷女官,他了然颔首,刚要将便笺取出,就听小太监又道:“女史说了,这便笺就是与人方便的,若是有缘人但用无妨。”
张弥半躬身子,轻声道:“两位先生皆是当世大儒,又为官多年,笔法圆融多有才情,却不知史在于实,而非饰。”
恰好他需要摘记,张弥展颜一笑,“那便多谢了。”
帝王脚步微滞,颇有兴致地转过身来,“哦?”
当时他只觉得是个偶然,却没料到这偶然一直持续了下去。
“臣以为二位先生虽杰思无穷,却不懂秉笔直书。”张弥道。
“张太史,陛下问你话呢。”
“崔安潜和吴英遒写得如何?”
六幺轻声的提示将张弥从沉思中唤醒,他将便笺收进袖中,躬身面对御座,“恕臣忘形。”
“臣已通读。”张弥随行在后。
“元醒倒是难得失态。”帝王微微一笑。
帝王落寞一笑,道:“那九十五卷通史你可看完了?”
“臣有罪。”他的腰弯得更深。
他那般地恨她,恨了十一年,恨到不能醒。群臣皆谓他苛待自己,却不知他若有一丝懈怠,如何对得起这份恨,如何对得起他恨的那个人。
“想来你也是少有的未变之人,当年你在皇后跟前也是这般拘谨。”帝王沉声道。
“结缡?”孤傲的帝王冷冷一哼,转身向前走去。
“这是为臣的本分。”
“十一年前的今日陛下与皇后结缡。”张弥答道。
“的确,正因如此你才保住了这条命。”
帝王问道:“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张弥微讶抬头。
“臣在。”张弥走上前来。
“怎么,皇后没同你说过?当年若不是皇后力保加之你安守本分,朕是断不会留你的。”帝王懒懒道。
“起居郎何在?”不知过了多久,帝王开口道。
“皇后从未说过。”
明黄色的身影没有半分犹疑,一如多年前那般恣意,却透出几分寂寥的美感。见状,六幺屏退身后举着华盖的内侍,一行人缓缓走在雨中。
“以她报喜不报忧的性格,这也寻常。”桃花目微眯,迷离中透着眷恋,“在识人用人上,朕不如皇后。”
“陛下,雨大了。”身后,已是内监之首的六幺轻声道。
“皇后至情至性,对人倾心以待。”
这夜帝都下起雨来,如雾一般笼罩着皇城,衬得御街两侧的宫灯越发朦胧,也衬得缓缓前行的帝王越发孤绝。
帝王冷哼出声,“什么倾心以待,真真铁石心肠。”
张弥《元初帝起居录·长安四年一则》:今上御宇十余年矣,除每年八月初八,竟无一日辍朝,比之先王勤勉更甚。朝臣每进言今上珍重身体,帝答之曰:“朕之用心不为天下,不为百姓,唯为朕矣。”世人嗟叹,今上之圣贤不下圣贤帝。
美目中迸出浓烈恨意,识相的宫人齐齐跪下。帝王瞟一眼缓缓跪下的张弥,冷冷道:“朕这么说皇后,元醒不服?”
众人被她吼得怔住,半晌有人道:“除了当官的,还有太监宫女,谁还能进那地方?”
“是。”
“说啊,怎么才能进四九门?!”
“她这般对朕,难道不是铁石心肠?”
“哈哈!”众人失笑,这姑娘着魔了不是,看来真是深仇大恨。
“不这样又能如何,皇后是不想陛下为难。”
“怎么才能进四九门?”她继续逼问。
“这么说,如果你遇到和皇后一样的处境,也会选择那么做?”
“我说,姑娘你要真想找他报仇可就难了,陛下除了回后宫,其余时间起居郎都要随侍左右的。你想见他,只能进那四九门呢。”
“是。”
看来是真有仇啊,帝都人八卦的心开始沸腾了。
“那你可曾想过被抛下的人的心情?”
“他住哪儿?”声音竟有些发抖。
见他怔住,帝王声音低沉中透着玩味,“皇后是算准了朕会心存愧疚,那你呢,又如何笃定被抛下的人会按照你设定的路走下去?张弥啊张弥,皇后的手段,你连一分也没学会。”
那人看着她攥紧的拳头,不禁咽了口唾沫。“这话是张弥说的,不是我说的,有仇你找他去。”
是啊,那个孩子会如他所想那般,寻久了就放弃吗?应该会吧,虽然小草生性倔犟,可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再执拗的念想也该放下了吧。小草应该早已娶妻生子,偶尔才会想起那个多年前不辞而别的先生吧……
“什么,‘一人一口尔’?”她瞪着说话的人,表情有些狰狞。
八月,帝都的雨如期而至,连绵几天浸染着皇城,不知化作了谁的清愁,稽古阁里响起了咳嗽声。
“可不是?明明就是靠那张脸发迹的,偏偏还要摆出清高的模样。哼,凭他当年在丰左相宅子里说过‘一人一口尔’就能写史?”
“伸手。”小太监走到张弥身边,冷冷地开口。
“桃花美人……”她又找错了吗?
咳嗽哽在喉间,张弥奇怪地抬起眼。
“他可是有名的桃花美人啊。”
见他这副表情,小太监眼中迸出怒火,“你乱想什么?要不是有人拜托,我才不会给你把脉!”
“外号?”她皱紧双眉。
他早就觉得这少年不像内监,可这不是重点。“谁拜托你的?”张弥问。
“如你我一般?”那人笑道,“果然不是同一人啊!姑娘,你可知这位起居郎有个外号?”
堆着书册的木架隐隐一颤,少年缓缓瞥了一眼,又看向他,已是很明显的暗示。“没人。”少年口不对心道。
“什么老学究?”她有些恼怒,“先生如你我一般,年纪甚轻!”
目光由书架处移开,张弥也不追问,只卷起衣袖,道了声有劳。
“是啊,姑娘,你口中的张弥长相如何?可是你说的那种老学究?”
少年把脉的姿势极为老道,片刻之后朗声道:“桑叶五钱,半夏、麦冬各三钱,陈皮、杏仁、甘草各两钱,文火熬三个时辰,张太史用过午饭正好可以喝下。”
她抬起头,有些迷茫,“相貌?”
这话不知说给谁听,张弥拿起书册起身要走,就听少年说道:“我有一事想要请教张太史。”
“你那位先生相貌如何?”
张弥迎着天色看向少年,到嘴的拒绝却在对上那双月眸后生生咽下。“请说。”他道。
她低声道:“先生博览群书,治学甚严,为人正直,心地善良。”
“近日我看阁中朝史,隆王末年曾有一位少年左相名叫丰云卿,我还听说张太史正是出自他的门下?”
众人笑了,有人逗道:“那姑娘说说张弥是怎样的人?”
“正是。”
“不,我认识。”她坚定道。
“那这位丰云卿是男是女?”
“那就是不认识了?”
闻言,张弥瞪大双目,又转瞬收敛惊讶。他笑道:“外朝不用女子,已故的丰左相自然是如假包换的男人。”
闻言,她有些愣怔。
像不信似的,少年将他看了又看,咕哝道:“咦,难道真是偶然?”
“莫非姑娘认识张弥?”
“什么偶然?”张弥道。
“张弥才学非凡,绝不是你口中以色得官的腌之人。”她道,声音略显沙哑。
少年清了清嗓子,“我觉得偶然之事必有因果,没有人会对别人无缘无故地好。假如有一天我发现饿的时候有人供饭,摘记的时候有人送笺,生病的时候有人熬药,我绝不会妄下结论,断言此人只是思春的宫人。”
出声者竟是个姑娘。她相貌平平,脸颊稍显方正,她坐在角落里,若不出声无人会察觉。
“不是思春宫人又会是谁呢?”张弥反问。
突然有人道:“不可能。”语调坚定,带点执拗。
“也许是家人,也许是朋友,也许是受过你恩惠的人。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耳听尚且为虚,更何况是莫须有的猜测呢,不如亲眼所见吧。”
“原来如此。”外乡人叹道。
他不该一时冲动听信了少年的话,躲在稽古阁的耳房里,张弥懊恼地想。他刚要起身,就听阁外传来隐隐的脚步声。透着珠帘只见一个戴着面纱的宫女在门外探头张望,半晌见无人,方才端着汤药小心翼翼地走进室内。她身着绛色宫服,是女史无疑。
“谁说陛下就只能为一人痴情?当年之事我等亲眼所见,绝无虚假。”说话的人拍胸脯保证,继续道,“你道这小倌如何成了今日的起居郎,还不是那位对丰左相难以忘情,将他留在身边存个念想?”
若他没记错,这位女史是在五年前掌管彤史,与他并无交集。思及此,张弥没了继续探究的心思。他静静坐在角落里,只等女史离开。
“那皇后一事又如何说,陛下可是出了名的痴情,八月初八无战事。”外乡人反驳道。
女史放下汤药,低头看了看他放在桌上的书册。她刚要走出去,就听轰隆雷响,伴随着闪电亮过,女史害怕地叫出声来。她蹲在门边,浑身颤抖。那年就在这样的一个雷雨天,被当做男孩卖掉的她眼睁睁看着一个小倌惨死在老鸨的鞭下,就算被先生救下,那一幕依旧伴随着雷响在她脑中回荡。过去每到这种天气,她总是躲到先生房里。先生也不恼,只是陪着她,直到雷声过去。
“嘘……心里明白就好。”
她闭着眼,胆战心惊。不知过了多久,震耳欲聋的可怕声响终于消散,她小心地睁开眼,深色的衣角就这么撞入她的眼帘,她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外乡人瞪大眼:“你是说……”
张弥俯身看着女史,目光如炬,心跳如鼓。忍冬是为草,他怎么会没想到?女史像是回过神来,僵硬地挪动脚步,他急忙拦在她面前。
“大哥一看就是外乡人,你可不知道啊,当年那位……”说话这人指了指皇宫的方向,“和丰左相可是情投意合啊。”
“小草,是你吗?”他开口,声音却不像自己的。
帝都人闻言皆笑,一脸暧昧。
女史拼命地摇起头来。他蹲下身,一把按住想要起身的她,“是你!”
外地来的客人听不明白了,问:“这和丰左相有什么关系?”
他轻轻撩开她的面纱,四目相对的刹那,泪水自她的眼中涌出。“别哭。”他手忙脚乱地为她拭泪,泪却越涌越多,他心头酸涩,伸手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可不是,这张弥肯定是沾了丰左相的光了。”
“别哭。”他轻声哄着,却不知这句是说给谁听,他的视线愈发模糊起来。
“娘的,早知道当年老子也拜在丰左相门下了,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露华深重,女史已是连续数日流连稽古阁了。
见有人质疑,流言的发起者嗤之以鼻,“何止是官,还是上达天听的起居郎呢。”
内外廷有别,他们可以见面的日子并不多,更何况那日相认他们久久无言,许多事情得靠夹在书中的便笺传递。
“不是吧,这样的人也能当官?”
这日她正写着冒名入宫的往事,就见少年如风掠进书阁,她不得不收起诉衷肠的缱绻情思。
长安四年,帝都的茶馆里充斥着流言飞语,随着数十个官员的人头落地,“铜雀弊案”已渐渐淡出帝都百姓的视线,取而代之的是这位起居郎的身份之谜了。
“我问你,韩月下是谁?”少年没头没脑地问。
每朝每代,起居郎皆有左右二史,左史记言,右史记行,内廷之外不离帝王左右。偏偏元初帝打破规矩,左右二史皆为一人,此人面若桃花,出身却低贱无比。据说他曾是烈侯的男宠,后赠给月华上大夫丰云卿。他在这位少年左相去世后曾失踪过一段日子,再回到帝都的时候已然是起居郎了。
她放下笔,端正了脸色,“你问这个做什么?”
起居郎,从五品。论官职在遍地王侯的帝都可谓微不足道,可论起与皇帝的亲密程度,却连宰相大人也自叹弗如。说起本朝的起居郎,更是话题十足的人物。
“我想知道。”月眸沉凝,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看得女史不由叹息,“你坐下听我慢慢说。”
少女的初潮连同嫣然落花,染红了这场三月的春雨。
今夜他溜进守卫森严的留园,只为一睹皇后画像,想来引得元初帝与定侯一争高下的应该是个美人吧。前一刻他还如此玩笑着,可当他看到那幅画,却再也笑不出来。这不是他温柔美丽的娘亲嘛!可娘亲又如何成了画上的韩月下,又怎么和那位少年左相同名?
他转身奔出门外,跑出山门,跑下山去。他不知疲倦地一路狂奔,春雨悄然落下。他的视线有些模糊,还在往前走着,一步、两步……直到昏迷前他还在咬牙坚持着。
听着女史娓娓叙述着那段历史,少年的迷惑渐渐解开。原来如此,世人皆道元初帝有男女两段挚爱,却不知此二人原为一人,竟是他的娘亲。怪不得爹那般小气,将娘藏得彻底,原来爹爹也会怕啊。这么看来,元初帝倒也有几分本事。
他慌乱地在室内乱找,连床下也不放过,最终目光停在了书案上。上面有一张纸、一块玉牌。这块玉牌是先生的钱庄印信,一般不会随便放置,如今是要……他泪如雨下,晕开了信上字迹,手中的水壶重重落地。
少年嘿嘿两声,突然又想到什么,对女史正色道:“姑姑,你想出宫吗?”
“先生你再不起来,我进去了哦。”他假意威胁着,等了半晌依旧无声,他这才推开了门。奇怪,先生睡觉也不闩门的。他纳闷地走进山房,就见一室寂静,哪有先生的身影?
跟不上他跳跃的思绪,女史一愣,“出宫?”
“咦?难道先生赖床了?”他想了想,昨晚明明就是他为先生代笔啊,蜡烛没熏着先生的眼睛,倒是他起迟了。
“是啊,难不成你想和张太史这样鸿雁传书一辈子?”他撇嘴道,“你当陛下对你们的事一无所知?你也太小看他了吧。”
无人应声。
“陛下知道了?”女史问。
“先生?”他小声唤着。
少年点点头。
隔日清晨,小草提着铜壶站在门边。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陛下知道的?”女史摆明了不信。
“太好了,先生!”
话到嘴边少年又生生咽下,总不能告诉她,是他去留园看画,无意间听到皇帝和太监头头的对话才得知的吧?要说了,姑姑不吓晕才怪。
他已有了决断,沉声道:“好,一起走下去吧。”
“我听前殿当值的吉祥说的。”他撒了个谎,见她神色有所松动,又道,“姑姑就没想过为何当初你冒名入宫如此容易,想要调职外廷却屡屡受挫,又偏偏被提拔为内廷女史?”
“先生?”少年还在等他的答复。
往事如烟,好似真有一条线牵着她一路追寻,从始至终。
张弥垂下眼,长长的睫毛拢出阴影,就如同他的前路一般。
“姑姑若真想离开这里,小叶我可以送上春风一阵。”
小草抬起脸,笑颜如朝阳般灿烂,那般浓烈地洒在张弥的心间,似能将他最不堪的过往也荡涤干净。是了,那般不堪的过往,又怎能让这个孩子重蹈覆辙?
她回过神,落入那双如水灵动的月眸里。
“先生这几天找智圆大师谈经说法,不就是要出家吗?我想过了,先生如果觉得出家开心就出家吧,先生要当上大和尚的话,就让小草当个小沙弥吧。”
“你再说一遍。”望着跪伏在地的张弥,帝王怒极反笑。
“出家?”张弥回过神来。
“臣愿弃著史之名,只求内廷女史。”
“我是心甘情愿的。先生的路就是我的路,我想好了,不变了。”小草走上前,将张弥拉到盆边,低声道,“先生如果要出家,那小草也出家好了。”
帝王笑出声来,“元醒你是不是糊涂了?朕允你一个功名,却不是一个女子啊。”
“小草,你何必……”
“臣不为功名,只求一人。”张弥重重叩首。
“先生,这是才烧开的水,您洗把脸啊。”仔细兑好水,他又整理起桌案,“哎呀,先生昨晚又熬夜写书了吧,寺中的蜡烛熏眼睛,先生要是想写就叫我啊。您说着,我写着,保证一字不差。您愣着做什么,快来洗啊。”
座上帝王笑道:“你可是后悔了?”
张弥愣神的刹那,小草走进房门,热情地张罗起来。
张弥抬起头,对上那双桃花目。
“先生早!”少年提着铜壶站在门边,发髻上还沾着露水。
“所谓的为他人着想,被抛弃的人当真幸福吗?”这声不知是问谁,他却知道帝王眼中的人不是他。
清晨张弥推开房门,刚触到沁凉的山风,就听见一声中气十足的问好。
张弥乞求道:“臣知罪,臣不求陛下宽宥,只求陛下准女史离宫。”
“小草……”
“又是为她着想?”
“不,我就是要跟先生走一条路!”
“是。”
“很多路都可以走,就是不要走别人的那条。”
帝王讽笑一声,“不知悔改。”
“不。”少年一脸倔犟。
“陛下!”
“是。”张弥笑得云淡风轻,“大人对我恩重如山,如何报答都不为过,当时我是这么想的。可是大人没有同意,她叫我去走自己的路。小草,走自己的路吧。”
挥袖止住他的话语,帝王睥睨座下,眼眸带抹残酷的美感。“朕给你两个选择,做你的太史令,女史一事休要再提;抑或是你净身入宫,换女史自由。”
“净身入宫……”小草僵硬地抬起头。
张弥额头贴地,双目瞪圆。多年前他也面对过相似的选择,只不过那时他是为了报恩,而如今……
看他小脸通红,张弥沉默了片刻,方徐徐开口:“当年我也同你一样,觉得为了大人做什么都是值得的,甚至想过净身入宫。”
那天他拥着小草,那种失而复得的狂喜绝不是师徒之情。这些年他一直回避着,视同禁忌的情感随着小草的秘密揭开,如洪流一般冲击心田。他如此欢喜,心生爱意,却面临着如此的选择。
“我没觉得勉强。”小草怒气冲冲道。
“臣愿效法太史公,入内廷随侍陛下。”他闭上眼,一字一句道。
“你不必勉强自己。”
“好一个效法太史公,就算被天下人诟病,朕也当定武皇帝了。六幺,带张太史下去。”
“不!”小草瞪大眼睛,不知想说服谁,“我就喜欢舞枪弄棒,读书什么的头疼!”
蚕室外,六幺埋怨道:“陛下虽知晓大人与女史的过往,却未刻意阻拦两位相见,大人又何必触陛下逆鳞?”
张弥挡住他的筷子,逼他抬起眼眉,“小草,你不笨,你只是不想离开我罢了。其实你更喜欢习文而非习武,这些年你故意弃文从武也是为了我。”
“陛下放纵我和小草的交往,不过是想借由小草将我拴在皇城里。毕竟通史已经写完,陛下需要另一个牵绊我的砝码。”望着墙外天空,张弥幽幽叹息,“陛下说得没错,我确实后悔了,当初若不是我自作聪明,又怎会到今天这个地步?既然陛下要的是皇后看重之人长长久久地伴君之侧,那张弥就留下,又何必殃及心爱之人?”
“先生,多吃点。”小草充耳不闻,热情夹起素菜。
“痴儿。”六幺沧桑道。
“昨日是谁在浣足溪边大谈圣贤帝伐楚之战的?”
“是啊,红尘万丈如何不痴?”张弥莞尔一笑,旋即入内。
“鹦鹉听上一百遍也会学舌了,我只是不爱念书。”小草有些心虚地撇过脸去。
大门还未关紧,就听远远传来内监尖细的声音,“慢!陛下口谕,免太史令宫刑!”
张弥微微一笑,“平日里我让你读书,你说自己蠢笨不堪,却将这些道理看得透彻。”
“快快,还不领大人出来!”六幺一时忘了深究。
“先生!”他出声急促,“这里虽然清静,可先生总要出去走走才好写史啊,先生说过史一人一口尔,可也要寻到可信的那些人、那些口,才算是大家之言啊。”
张弥却听出不对,他疾步走出大门,迎着报信的内监问道:“怎么回事?”
难道先生想出家?如果先生出家了,他该怎么办?他是那么喜欢先生,那么离不开先生,那么……不可以,先生不可以出家。
六幺这才缓过神来,“如意,你哆嗦什么,快说是怎么回事!”
听出他语间真真切切的惋惜,小草不由失神。
“女……女史自尽了!”
如往日一般,张弥伸手要替他抹去,忽又一滞,手像被火烧一般缩了回来。他黯然道:“我没耍你,茹素使人清心,诵经使人明智,我倒是想在这里住一辈子的。”
要知道小叶送的是这样的“春风”,她定会留书一封,告诉先生她这是假死,不必那么伤心,意思意思就行了。现在她口不能言,眼不能睁,只能任由先生抱着她的“尸身”久久不肯放手。
“先生耍我!”小草气呼呼地瞪眼,嘴角遗留的饭粒随时要落下。
“太史大人,已经一天一夜了,该让女史入殓了。”
“因为这里天天吃素,能听到和尚念经。”
竟那么久了?她感觉到有人想要拉过她的“尸身”,却被先生发狠抢回。
“因为这里不能吃肉,还得天天听和尚念经。”最重要的是先生不开心,这句话他藏在心里,问道,“那先生又为什么喜欢这里?”
“大人,女史已经死了,您该醒了!”
“为何?”
“滚!”这近乎癫狂的声音,真的是先生发出来的?
“不喜欢。”他想也不想就答。
是了,除了先生,谁会这般温柔地抱着她?滚烫的泪水一滴滴落在她冰冷的脸颊上,顺着她的颈间渗入肌理,深深地烙进她的心田。虽然有点对不起先生,可她忍不住窃喜着,原来先生这般看重她!
张弥抬起头,认真看向他,“小草不喜欢这里吗?”
“小草……”
思及此,他道:“先生,我们还要在这里住多久?”
先生,小草听着呢,有什么腻死人的话就现在说吧,小草醒来后绝对装作不知道。果然,鼻息在渐渐靠近,她敛神听着,等来的却不是私密的耳语,而是一股灼热的甜腥。
小草扒着饭,目光一刻不离地落在张弥身上。先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是一年前还是半年前?具体是哪一天他记不清了,他只知道来到这冲觉寺后,先生越吃越少,几乎要成仙了。
先生!
先生好像有心事呢!
《元初帝·群臣录·史官》:长安十七年,《战国通史》卷成,张弥因发妻病逝辞官,一路扶棺北上,不知所踪。至帝山陵崩,其晚年所著之《战国记》方显世。
“不必。”张弥沉声道,“三日后,元醒在寺外等候副统管。”
作为一代良史,张弥虽只在国史上占据短短一行,可现实远比墨字精彩。
“呵,这小哥真是中气十足啊。”内监瞟一眼窗外,处于阴影中的面皮微微带笑,“先生若有疑虑,不如这会儿唤他进来商议,咱家看小哥必定也舍不得先生。”
沿酹河北上行去的客船上——
该死,这个孩子不是跟着智圆和尚出去了嘛,怎么这时候回来?张弥又急又气,不自觉握紧拳头。
“哇,诈尸了!”运棺的船家想也不想跳入河中。
愤恨之感充斥心头,张弥刚要发作,就听远远地传来熟悉的呼唤,“先生!”
“我不是鬼啊。”爬出棺木的女子无奈道。她看一眼身上的艳丽寿衣,好吧,说她不是诈尸,连鬼都不信。
什么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他与小草是师徒,绝非那般肮脏关系。更何况可入外廷者,官员、宫人必为其一。小草既非官员,那所谓的稍作牺牲,难道是让小草去做内监吗?
腿还有些软,她扶着木墙走出货仓,心想着该如何行事才不至于吓到先生,就听自甲板上传来匆匆而下的脚步声。
闻言,张弥脸色一白。
入眼是一头白发,她刚要道声老人家,就看清了来人的长相。
见自己猜对,内监语调略缓,带着几分暧昧,“以陛下的宽容,先生带着那位小哥上任也不是不行啊。按例起居郎虽常住外廷,午门又非常人可入,但若那位小哥肯稍作牺牲的话,先生与他也能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啊。”
“先生……”她不可置信地瞪圆眼。
张弥猛地抬眼。
是她睡了太久,还是依旧在梦中,先生明明还在壮年,怎会发如白雪?她眼睛眨也不眨,就这么瞪着。直到被先生紧紧抱在怀里,她才发觉被吓着的人是她自己。
“先生可是放心不下那位小哥?”
“先生,你的头发……”
这声催促将他的视线拉回,看这位内监的架势,这两月耐心怕是早已告罄。张弥微敛心神,道:“承蒙陛下垂青,元醒甘往效命,只是……”
她想继续问,下半句却被张弥张口堵在嘴里。这吻不似她假死时充满悔意的怜惜,而是几近绝望的热情,吻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先生?”
趁着某人暂时放过她的唇的空隙,她气若游丝道:“先生,我回来了。”
张弥放下茶盏,抬眼看向窗外。山寺桃花刚刚过了怒放的时候,花瓣微微垂着,露出几分颓败的美感,就好像他的处境一般。那位可不是能打商量的人,既派人前来,必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那位的目的又何尝是他的浅陋才华,不过是大人的踪迹罢了。
张弥的脸上露出些许疑惑。
“那是当然,这可是陛下亲自取的,文华殿的那些个学士取的陛下可是一个都没看上。”内监微微扬声,看见张弥的表情,又平和了语调,“先生的才华陛下时常提起,小人正月里还没出去就奉命前来请先生出山,转眼已快两月,不知先生考虑得如何了?”
她深吸一口气,大声道:“先生,小草回来了,不是诈尸,是真的回来了!”
“长安的确是个不错的年号。”看眼状似拉家常的内监,张弥神色不变。
闻言,张弥眼眶泛红。他小心翼翼地拥着失而复得的小草,轻声道:“回来就好,就算是鬼我也要。”
“自定乾五年天下初定后,百官就商议着改元一事,陛下日理万机无暇顾及,拖了两年方才定下年号。”寺后供香客休息的山房里,一个男子笑道。若称其男子恐不妥帖,这人面白无须,虽极力克制,行止间仍难掩女气。一身宝蓝直裰看似普通却极为考究,懂行人一眼便知这是大内之物。
“长安二十八年,元初帝驾崩。有史云,帝临终之际,曾呓语:‘若有来世,唯愿与皇后做一世夫妻。’成佑七年,张应卿采风记。”揭开不知何时飞到脸上的纸页,新科状元公孙寻念道。
冲觉寺位于莲州苍梧山,曾是前朝大寺。随着时光的迁移,这里的香火早已不复当年,仅余山房数座。这日正是三月初三上巳节,民间乐哉踏青除邪,给平时颇为冷清的冲觉寺添了点人气。
时下最多这样的无聊文人,将野史写得有板有眼,连元初帝也难逃被戏说的命运。
《战国通史》与张弥晚年所著之《战国记》并称国史双璧,为后世称颂。
随意将纸页丢在一边,状元郎瞥了一眼琼林宴的方向,又仰面躺下。连科举都这么没挑战性,不知接下来还有什么可以玩的?他阖目想着,就听急切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优美的远山眉微皱,他很是不爽地睁开眼。
长安元年,帝诏令文华殿大学士崔安潜、吴英遒置局编纂。长安四年,崔吴二人因“铜雀弊案”下狱革职,所成九十五卷为帝不喜,帝擢起居郎张弥为太史令,重修通史。长安十七年卷成,帝赞之曰:“简、实、美,当世之《史记》也。”令武英殿刻印,雕版存于帝都太史局、繁城挽月殿二处,并于长安十八年付梓,通行天下。
入目是一双如水澄澈的月眸,那人就这样突然出现在他眼前,“请问您见过一张写过字的纸吗?”
张应卿《嚼英集》云:《战国通史》,凡二百一十卷,本纪十卷,志五十卷,表十五卷,列传一百三十五卷。所载记事,自前朝魏哀帝崇宁四年至本朝元初帝定乾五年,上下一百七十六年矣。
他一时怔住,依稀听到了春风里平平仄仄的诗句,“蓬莱若探人间事,青山满目已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