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跃儿赶紧制止了他:“不用了不用了,今儿是来给沈娘子施苔刑的,用不着这些虚礼。”
夏富贵见虎跃儿一直盯着自己,还以为是自己的戏不够到位呢,更卖力地吼我道:“怎地不拜见你虎跃爷爷,不懂规矩!皮痒了是不是!”
我没动弹,虎跃儿是个老实孩子,我要是真对他低三下四,没准他还不自在呢。
投向夏富贵的眼神也格外敬佩了几分。
夏富贵哼了一声,朝我凶恶地一龇牙,走着六亲不认的步伐,浮夸地退了场。
妈的谁想得到啊,在皇帝面前无法无天的沈起居郎,进了掖庭居然服帖成了这样,这个夏总管什么来路?入宫前当过驯兽师吧?
整套表演浑然天成,真不愧是站在宫廷演技之巅的男人。
虎跃儿见了我和夏富贵的无间配合,震惊得嘴都闭不拢了。
虎跃儿松了口气,对我道:“沈娘子你忍着些。”语罢唤来了掌鞭的女官,此时另一个女官押着我跪倒在地,长鞭裂空之声传来,刑罚开始。
“我不敢了!”我凄厉可怜地惨叫一声,萎顿在地,掩面而泣。
行刑的过程我不想描述了,就是疼,单纯的疼,长期缺乏锻炼的宫廷生活夺走了我的健康,每一鞭都把我打出了内伤。
“大声点!听不见!”
太疼了,我龇牙咧嘴,对李斯焱的仇恨值又刷出了新高。
当然我也不差,众所周知,我的演技只有在对着狗皇帝的时候才显得比较浮夸,糊弄糊弄虎跃儿这种毛头小子还是没问题的,顿时嘤嘤哭道:“我不敢了,不敢了。”
二十鞭啊!打完之后我的臀部还能看吗?
我瑟缩了一下,摇摇摆摆跪下了,心想富贵儿这个戏可真足啊,他还当什么掖庭总管,去当南城戏班的技术指导不好吗?
行了五鞭之后,虎跃儿吩咐行刑的女官收了手,我满脸泪痕地回过头,抽抽鼻子道:“不是二十鞭吗?”
“罪妇沈氏冲撞陛下,令我等咬牙切齿,义愤填膺!此等罪妇落入了我掖庭手中,断不能让她好过了去!”夏富贵一马当先吼道:“沈缨,你可认罪!”
虎跃儿道:“陛下怕沈娘子承受不住。准许将二十鞭分四次打,一次五鞭,一旬一次。”
虎跃儿:“等……等等!”
我一下就不干了,嚷嚷道:“我才不要分开打!早死早超生,一次打完也就罢了,分四次折磨算什么!”
他对着我,气沉丹田,怒喝一声:“跪下!”
虎跃儿面露难色:“沈娘子莫要为难我等,这是陛下亲自交代下来的,我们也不敢违命,若娘子实在是受不了,我们倒可以代为传个话给陛下,求陛下……”
我还没答话,小半个时辰前还在跟我谈笑风生的掖庭大总管夏富贵闪亮登场,好家伙,那叫一个气势汹汹,走位风骚,一院子近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他。
“笑话,打死了老娘也不会求他!”我叫嚣道。
虎跃儿见惯了我跟在皇帝身边精致的模样,看到我如此凄惨,着实吃了一惊,不由道:“沈娘子,你这是……”
伤处火辣辣地疼,我无力地软倒在地,想到这种苦我还要受三次,我在心里疯狂咒骂李斯焱十八代祖宗。
我一步三拐地出来,哑声道:“虎跃儿……”
待他们走远,夏富贵连忙端起脸吩咐他手下的小内侍们把我抬回屋子,他在小内侍面前装腔作势地威胁了我几句,然后又从后门悄悄地跑进来。
来行刑的不是庆福,是庆福去年新收的一个徒弟,叫虎跃儿,带着几个专司刑罚的女官内侍,一大帮子人浩浩荡荡进入了掖庭。
我委屈极了,捂着屁股呜呜喊疼。
夏富贵不愧是造假的行家,这么一弄,我还倒什么夜香,直接去东市街头要饭得了。
夏富贵以为我真就奄奄一息了,紧张道:“我看看,伤得重不重?”
为求真实,夏富贵还往我脸上撒了一把煤灰,并派出小咪在我脸上头上狠狠踩了几脚,营造出发丝散乱,形容憔悴的视觉效果。
我把伤处露给他看,他沉默了一瞬,随即对我的矫情表示了不屑:“……甭嚎了,一看你就没见过宫里真正的大刑,这只是破了点皮而已,血都没有抽出来,那行刑的姐们儿明摆着手下留了情,改天记得谢谢人家。”
我吓得从炕上翻身而起,把厚厚的棉被,笔墨纸砚,吃剩的小零食统统收拾起来,从后门迅速转移到了夏富贵的屋子里——若这些东西被李斯焱的眼线们看到了,我的好日子算是彻底到头了。
我不可置信道:“这还轻?”
某日,正当我沉迷于文学创作中无法自拔时,夏富贵突然着急慌忙地跑过来,一把把我拉起来,告诉我:陛下派人来打你鞭子啦!
夏富贵帮我把衣服拉好,感叹道:“可不吗,想当年圣上在掖庭的时候,受过一次杖刑,在榻上躺了一个月才见好,中间差点没了命去。”
可是,李斯焱作为内苑里最大的恶霸,总爱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彰显自己的存在感,不是想忘就能忘的。
他又摸了摸我的伤处道:“像你这样的轻伤,歇息几日就能好了,反正你在榻上闲着也是闲着,把那教坊琵琶女和舍人公子的故事写了吧?”
就这样,李斯焱和他的美女小老婆们被我瞬间抛在了脑后,我的心里只有文学,我爱文学。
很好,就冲他这一句,今晚我要罢工。
*
*
我兴奋极了,挥毫写就此篇篇名——琵琶姬小传。
因受了刑罚,我的倒夜香工作暂停了,有了更多的时间耗在写作上。
夏富贵的注意力很快就被我吸引了过去,一叠声催促道:“这个好,写,赶紧写!这要是真写出来了,我看销量甚至能越过上一本《游狐仙窟》!”
身体伤痛磨练了我钢铁般的意志,我的灵感如泉涌一般,飞快地完稿了那本琵琶姬小传。
我突然来了灵感,兴致勃勃道:“正说起了她呢,不如我下一册传奇就写教坊司琵琶女和长安高门公子哥儿故事吧,琵琶女身若浮萍,高门公子风流多情,两人相识于风尘之中,动心而不自知,多年后再度相见,天雷勾动地火一发不可收拾……”
夏富贵消息灵通,养病时给我带来最新八卦。
夏富贵咂舌:“嚯这么厉害!那谢修娘已是漂亮得跟仙女一样了,王芙娘还不要美到王母娘娘的水平上去啊。”
十二月某一天,他告诉我,李斯焱的美女们进宫了。
我刷刷落笔,敷衍道:“是真的,我见过活人,大美人,教坊司里的头号美女谢修娘你见过吗?和王芙娘一比一个天上云一个地上泥,连给人家提裙子都不配。”
还告诉我,狗皇帝猴急得很,当晚就临幸了小采女杜念娘子和上官宝林,据说是一脸餍足地出了紫宸殿,心情大好一整天。
夏富贵八卦道:“听说那王芙娘极美,能与日月争辉。”
我啧啧称奇:“……好家伙,夜御二女,年轻时不惜肾水,老来有他后悔的!”
打从此事起,我的创作热情更上了一层楼,日日沉迷传奇事业,乃至夏富贵向我八卦李斯焱传唤众美女入宫之事时,我也只是随意挥了挥手说老娘知道了,然后重新投入了紧锣密鼓的创作中。
第二天,夏富贵又给我带来更新鲜的八卦,皇帝在清思殿临幸了王芙娘,一高兴赐了她整座清思殿当寝宫,还赐了她才人的位份。
我受宠若惊,美得在被窝里打了好几个滚,甚至都忘了问戏班子讨要版权费。
据说王芙娘婉转谢恩,与水榭上即兴舞了一段六幺,圣上龙颜大悦,击节而歌,还夸她有汉宫飞燕之能。
除了强势推荐之外,尚宫女官还无意中透露了沧浪居士如今乃是长安闺中娘子们追捧的人气作家,甚至有戏班子已经摩拳擦掌打算拿他的本子改戏,票是预售制,早就被各家太太小姐订了个精光,开演当日,她去得迟了,戏园子里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我感慨道:“拿赵飞燕夸人可不吉利啊!”
起初我并没有什么创作野心,只是很高兴富贵儿喜欢我写的故事而已,直到有一天,尚宫局的女官来内侍局办事,提起近日有一本传奇非常好看,写了狐仙途山小唯引诱过路书生,一人一妖经了重重磨难终于共赴海外仙山定居的故事。
第三天,永宁伯家的庶女房幼兰,第四天,太尉送的双胞胎舞姬,第五天……
于是我大胆地以沧浪居士之名活跃于长安文坛。
行了,知道你龙精虎猛雄风拂槛了,求求你给美女们放个假吧!
——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我还有几分顾虑,怕被人给认出来,可转念一想,以狗皇帝低下的文化水平,他绝对不会晓得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的典故。
这个新年,宫里每个角落都在传播着皇帝夜夜笙歌的故事,大家纷纷为皇帝突如其来的开窍感到惊奇。
因为怕被李斯焱查到,我还使用了一个羞耻的笔名:沧浪居士。
甚至还有传言云除夕之夜皇帝笼络了三位最可心的美人,几人在御榻上玩了一夜叶子牌,紫宸殿里笑声不断,那叫一个温香软玉,春意融融。
我的最新作品讲的是一个书生在外借宿,赶考的路上与破庙土著狐仙姑娘开展的一段旷世绝恋,因文笔缠绵悱恻,故事狗血上头,这本传奇很快就成为了长安市井内风靡一时的作品,销量力压杜大家新出的诗集,其风头无两不可言说。
虽然我总觉得除夕夜玩叶子牌这个行为……怎么听起来那么诡异。
比如我亲爱的富贵儿,他自从读了我的第一部作品后,立刻化身为催稿狂魔,恨不得让我十二时辰统统拿来写作,赶紧出了下一本好丰富他寂寞的宫廷生活。
至于我么……这样一弄,大家都知道了皇帝很行,很快活,小老婆很多,于是围绕着我的讨论也渐渐消失了,大家都觉得我失了宠,被孤零零关在掖庭里,下场凄凉。
多年的史官工作为我打下了良好的文字基础,所以即使我没看过几本传奇,我也很快上手了这种全新的文体,并发展出了几个忠实的读者。
被倒夜香的同事奚落了第二十三回后,我特别纳闷地问夏富贵:“他们都觉得我很惨吗?”
最近时间比较多,为了打发寂寞,我开始尝试着写传奇。
夏富贵道:“宫里就这样,踩底捧高的。”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在进行我的传奇小说创造工作。
我嚼着小面干,满足地叹了口气:“唉,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非常猴急,很不体面。
随他们怎么想吧!作为当事人的我可以说是是欣慰无比:
且说那日被我一通嘲讽后,李斯焱可能是关起门来痛定思痛过了,为了证明自己行,而且很行,他愤而下了一道圣谕,让原本定好要进宫的王芙娘,魏婉儿,还有另外几个从小氏族里选来的娘子提前入了宫。
皇帝终于意识到小老婆比起居郎要好玩也好睡了!我等这一天等了两年,两年啊!
李斯焱其实很没有想象力,他年少时最黑暗的几年里倒过夜香,从此之后就觉得倒夜香是极重的惩罚,其实这个工作并没有他记忆中那么可怕,至少在我看来,给他当起居郎比倒夜香要讨厌得多。
夏富贵看着我喜不自胜的脸,形容我像个给傻儿子娶媳妇,洞房第二天鬼鬼祟祟进屋,拎起新娘元帕露出变态满足笑容的老母亲。
唯一的美中不足是书本没得看了,文化娱乐略显欠缺,而且体力劳动比较繁重,晚间要去倒一回夜香。
好一个传神的修辞!
掖庭的日子比起紫宸殿简直舒心了太多,有富贵儿陪我,有小咪可以撸,日间还有大量的闲暇时间可以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