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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半截心脏

我目眦欲裂——他折断的手指明晃晃地昭示了我们身不由己的命运。

我几乎立刻扑了上去,颤抖着拉起他的手,可是已经晚了,小川的小指骨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折断,软软地耷拉着。

“姐,没事。”十指连心,小川痛得冷汗涔涔,却依然不愿松口:“让他把我十个手指都掰碎好了,你不要为我卖自己……”

“小川!”我也尖叫起来。

我仰脸去看李斯焱,周身散发出刻骨的恨意,几乎能剐去他周身的肉。

他方吐出最后一字,咔嚓,一声轻响,小川发出了令我目眦欲裂的惨叫。

李斯焱被我用这种目光看着,反而有些快意,柔和道:“放心吧,他是你的弟弟,朕不会废了他十根手指,顶多就是让他再也写不了字罢了。”

“他说人的指骨,若以恰当的劲力捏碎,外边是看不出伤处的,但从此再也提不了重物,握不住弓马,以及……写不了字。”

小川自幼习文,一笔虞体楷书圆融冲和,废了他写字的手,与废了他人何异?

李斯焱兴致勃勃地开口,声音如毒蛇爬过我的皮肤:“……朕从前在掖庭,同屋的小子祖上是个医生,朕能活过那么多回毒打,少不了他的襄助。”

我认认真真道:“李斯焱,你会遭报应的。”

小川到底年幼,气势全然压不过身居高位的李斯焱,虽用力挣扎了,但后者的手劲极大,铁钳似的,他丝毫挣脱不开。

“朕不已经遭了你这个报应?”李斯焱伸出刚刚捏碎小川骨头的手,轻轻抚过我嫣红的侧脸:“莫说是报应了,朕即使要下地狱,也一定要拉着你同去。”

他又牵起小川的右手,细细端详起来,轻声道:“你们姐弟俩这手生得很像,都是捉笔杆子的手,指节处有厚茧子。”

他不再是佯装镇定,高高在上的皇帝了,在距离地面三十尺的石牢里,李斯焱血骨中的阴暗极端尽数外放了出来,他是荒原上烧掉一切的野火,什么都不管不顾,只是偏执地想要自己看上的东西。

他淡淡看向我道:“你弟弟可不大懂事。”

小川从小读孔孟圣贤,哪儿见过像疯狗一样的皇帝?一时连伤痛都忘了,神色无比惊惧。

毕竟我们沈家人是个什么德行,他比谁都清楚。

疯狗直直地盯着我,眼里流露出极端的渴慕,他是疯狗,我就是最香甜的一块肉,所以,或许我从一开始就没的选。

被一个十三岁的愣头青指着鼻子骂了一顿,李斯焱没有生气,倒不如说,他早就料到了现在的情形,

想到此处,我的肩膀颓然落了下来。

少年人单薄的背影拦在我身前,他转向李斯焱,梗着脖子骂道:“不就是拿我的命来威胁我姐姐吗?行,你尽管像杀了我爹一样来杀了我们姐弟俩,别像个卑劣的老鼠一样,花样百出地威逼一个女孩儿!”

从进入大狱开始,我硬撑了一日一夜光景,现在终于成了强弩之末,犟不下去了。

“姐,不要为了我妥协,”小川道:“我阿爹知道了,会托梦来骂我的。”

先是孟叙,再是小川,我身边的人一个个被他拿来要挟我,下一个就是婶子,我知道御史台大狱有上百种酷烈刑罚,让人痛却不害命,他会把这些东西一样一样用在婶子身上,直到我低头为止。

“小川……”我瞪大了眼。

反正结局已定,那我硬撑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小川一向温柔,此刻却连颈子上的青筋都跳了出来,他愤怒得像是一头小牛,与我当初在宣政殿上骂皇帝的神情如出一辙。

我回过头,最后看了小川一眼。

小川猛地甩开李斯焱的手,大吼道:“谁爱要这些恩赐就要去,我们沈家的东西从来只拿学识来换,卖姐姐得来的荣华,我沈川不屑要!”

然后,慢慢地把脸贴在李斯焱的胸口,伸手,像一丛菟丝花一样,环绕住他的腰肢,顿了一顿,轻轻在腰窝处揉了一揉。

我的话语卡在喉咙里。

李斯焱的肌肉蓦地一僵,几不可察地颤抖了起来。

清冽的少年音划破凝滞的空气。

我道:“李斯焱,你把我带回紫宸殿去吧,我归你了。”

“姐!这些我都不要!你别答应他!”

还没等李斯焱反应过来,小川先崩溃了,半大的小少年红着眼圈叫嚷着,我没仔细听,不过是些让我别为他牺牲的,他不会愿意之类的话。

我轻声道:“李斯焱,我……”

“小川,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婶子。”

像一场春末的雨,把残花打入尘泥,泥土中散出淡香,是春天腐烂的味道。

我流着泪笑起来。

一滴,又一滴。

小川愣住了,停住了挣扎,呆呆地望着我。

一滴泪打在厚重的锦被上。

我依偎在李斯焱怀里,温柔地摸小川的头发。

所以,我可以失去一切,我的生命,我的自尊,我的爱情,但唯独不能接受失去亲人。

就像是好多年前,我奶奶在婶子的产房外面,轻轻摸我的头一样。

经历了很多场生离死别后,我越发觉得奶奶说得有理,好的亲情可以治愈人的一生,即使在最困窘的时候也有人记挂,有时候就是这点记挂,才能支撑着人在深渊里抬起头,接着走下去。

记忆中的小奶娃长大了,我也长大了,但回顾往事,我记得最清楚的一幕,不是小川小时候白嫩的模样,而是婶子好不容易挺过了鬼门关,抱着儿子时那丝虚弱而满足的笑。

生孩子是母亲的劫数,但许多人诞育孩童,为的是多一份希望罢了,人生百年如白驹过隙,如果没人记挂,也没有可记挂的血亲,就这么孑然地活在世上,这样该有多孤独啊。

那时候她好像抱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那时还健在的奶奶轻轻摸我的头,柔声安抚我道,别家或许如此,但我们家的孩子,不是为了传递这点微不足道的香火来这世上的。

在丈夫去世的第二夜,她穿着素白如雪的孝衣,一边点灯一边问我,在你们心里,家人是不是根本没有史官的大义要紧?

我被吓得束手无策,问我奶奶,小孩诞生是不是很可怕的事,婶子已这般痛苦了,为什么还非要生呢?就为了传宗接代吗?

是,但也不是。

我记得小川出生的时候,婶子难产了,那时候我阿娘还活着,她跟我阿爹一起,跑了一坊的路途去请妇科郎中,我则留在家里和奶奶哥哥一同看家,看见二叔在门外来回踱步,婶子痛苦的声音从门里头断断续续飘出来。

“你作为沈家的子弟,有这份骨气,长辈们泉下有知,定觉得欣慰。”我道:“……可你娘她不姓沈,也不是硬骨头的史官,她只是个等着自己孩子回家,希望孩子有好前程的阿娘而已,小川,我舍不得让她难过了,人活着不单是活一个气节,也为了情感和责任,她需要你的,你回去吧,代我照顾她。”

他没料错,相依为命的家人是我最后的软肋。

“那你怎么办!”小川大声道,语音中也带了哭腔:“阿姐,你要一辈子被圈禁在宫里面吗?过这样卑躬屈膝的日子,你真的甘心吗?”

我咬着嘴唇,想挺直脊背,可目光终究是一点点暗淡了下去。

我沉默了一瞬,斩钉截铁道:“我甘心。”

他分明是对小川在说这段话,双目却紧紧地盯住我,不放过我一丝一毫的细微转变。

说罢把脸转了过去:“……走吧小川,好好照顾婶子,你敢让她有一丁点不痛快,我要找你算账的。”

“对了,国子监祭酒家的关小娘子聪明伶俐,知书达理,与沈川极是相配,到时候或许朕还能牵一条红线,成就一段佳话呢。”

李斯焱一动不动,任由我依偎着,半晌才僵硬地抬起手,落在我的腰侧。

朕是看他觉得颇有眼缘,想让他随着近日在长安开坛的大儒读书,来日考出了进士,便授他最好的职。”

他似乎非常不适应我的亲近,怕碰一下就会碎掉一样,却又无比想去触碰,怔了片刻,他忽地想起了什么,紧张了起来,一手解下自己腰间的随身短剑扔了出去,确保我不会有机会再像上次那样伤害自己。

李斯焱亲昵地拉起小川的手道:“你把朕想得太坏了,朕为何要对他下手?”

“沈川,出去。”他的声音如梦呓。

我见他又露出那种兽物一样,无情而冷冽的眼神,顿时慌了,支着身子哑声道:“不要对小川下手,李斯焱,他还小……”

小川不想走,但这由不得他,皇帝发了话,顷刻进来了两个侍卫把他架了下去,他的呼喊声逐渐远去,囚室又归于寂静,只剩下李斯焱粗重的呼吸。

小川糊里糊涂地应了一声,李斯焱没什么感情地笑了笑。

他道:“你方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李斯焱赞道:“十三岁的秀才,算得是少年英才了,沈家果真家学渊源,子侄出息。”

“我让小川代我照料婶子。”

小川道:“十三。”

“再前头一句。”

半晌,他慢慢踱步过来,嘴角翘起,温和对小川道:“沈川是吧,今年多大了?”

“我归你了,你带我回紫宸殿吧。”

李斯焱抱着双臂,冷眼看着我们姐弟两人。

他静了很久,我维持着小鸟依人的姿势,窝在他胸口处,听见他杂乱又剧烈的心跳声,心想,他约莫是真的很中意我了。

可是……终究还是不甘心。

“……你说,你今后只有朕一个人,永远也不离开朕。”

这一刻我想过妥协,不就是一副残躯吗?便舍给李斯焱算了,大不了百年之后挨祖宗的训,也好过无数无辜的人被我牵累。

半天,他才将将憋出一句话,内容幼稚得很。

小川年纪小,什么表情都摆在脸上,看他这样难过,便知沈孟两府从昨日起,定是如被架在火上烤一样难熬。

我老老实实道:“我今后唯一的男人是你,除非你厌弃了我,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

我自是不信。

他尤不信,命令我道:“你对着祖宗发誓,发毒誓。”

小川道:“阿娘一切都好。”

我想都没想,随口道:“祖宗在上,沈缨若是离开了李斯焱,便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我问他:“婶子如何了。”

他抱我的手缓缓收紧,勒得我大脑都空了,低下了头,在我耳边轻声道:“可你不怕雷也不怕死,这誓言束不住你,不如拿你死去的父母发誓。”

这话说出来我自己都黯然,没事?我分明是摊上了天大的事,除了孟叙,没人能惨过我了。

我被气笑了,冷冷道:“你不配让我拿爹娘发誓,我话已撂这儿了,你爱信不信。”

我勉强坐起来,伸手抚摸他的头:“别难过,我没事的。”

他敏感多疑,内心有巨大的空洞,一定要将无数句甜蜜的话扔进去,才能填补这刻入骨髓的不安全感。

他被两个侍卫押入了囚室,一见我,眼圈便微微红了,皇帝在侧,他不敢哭出来,只能跪坐在我身边,用一双和二叔极为相似的眼睛看着我。

“好,”他垂下眼,定定地看着我道:“那便证明给朕看。”

可我宁可这辈子都不见小川了,也不情愿他来这阴暗的地方,看到他一贯骄傲的姐姐最狼狈的模样。

说罢放开了我。

李斯焱拍了拍我的侧脸,对我笑了一笑道:“你想你弟弟了吗?朕带你见见他。”

他想让我证明什么,我是知道的,男人么,总觉得女人的心跟着身子走,非要占去了才真正觉得踏实。

我哭了出来:“求求你……”

我早已病得疲惫至极,意识如坠深海,在最深的绝望中,反而生出一丝破罐子破摔的轻松感,他想要的不就是我乖乖顺顺待在他身边吗?横竖我这辈子是毁了,只剩一具行尸走肉的空壳子,他非使尽手段要占着这个壳子,那就随他的便吧。

他道:“朕不喜欢与人讨价还价。”

不要再有不合时宜的自尊心了,我昏昏沉沉地想,伸手解开头发,露出一个鬼一样的笑容。

两根修长的手指落在我唇上,李斯焱淡淡道:“看来你还是心存侥幸。”

“陛下说要让我做避火图里最放浪的姿势,”我用雾蒙蒙的眼睛看着他道:“……不知道我们看的是不是同一本避火图。”

“你放过我吧。”我虚弱道:“我不会再嫁给任何人,等小川长大了,我就去终南山上出家,我……”

“我隐约记得是这样……”

我怎么不明白李斯焱打的是什么主意,他想让我和他一样众叛亲离,孤零零地孑然一身,这样就只能依靠他过活,做他没有二心的宠物。

我喃喃开口,踮起脚尖去亲吻他的脖颈,嘴唇与皮肤相贴的那一刹那,我感受到他近在咫尺的呼吸,炽热得要命,恶龙喷火似的。

“朕说过要折断你的傲骨,就有的是办法。”他的指腹轻轻擦过我唇角:“沈缨,只要你还有在意的东西,就没办法逃开朕的手心。”

我像一只飞行能力不好的蜻蜓,没什么章法地点在李斯焱这面水上,好在后者看起来也没什么经验,就呆呆地站在那儿,形如一潭死水。

他道:“虽是一家人,但毕竟有亲疏远近,你毁了你弟弟的前程,她是否对你有怨呢?”

我没有感情地,木然地去取悦他……可李斯焱除了身体变热,心跳加速之外,没有一丁点旁的反应。

“孟家的老太婆拄着拐杖打上了你家的门。”他轻柔地撩开我汗湿的刘海:“整个胜业坊都来看了你家的笑话……侄女进了御史台大狱便再也没出来,唯一的儿子被赶出了太学,你说你婶子现今心里是什么滋味呢?”

我茫然地心想,他分明喜欢我,却仍忍着不动,是不是觉得我太矜持了?他不满意我的话,会不会把小川的另几根手指也捏断?

“……什么?”我问道。

我抬头看他一眼,把心一横,直直跪了下去。

我病得厉害,面色不正常地潮红,李斯焱凝神看了我一会儿,凉凉道:“怎样,考虑清楚了吗。”

“怎么停下了?”李斯焱有点失望,哑声道:“这便是你的诚意,只到此处了?”

见皇帝心情极差,范太医也不敢多言,喏喏地走了。

我仰起头,小声道:“还有别的,试试吧,你要是满意,还请不要为难我弟弟。”

他把被子甩在我背上,对范太医道:“出去。”

说罢,咔地一声解开了他的葛布玉带,视死如归地闭上了眼。

我勉强睁眼,看到他手里好似提了什么东西,定睛一看,是一条簇新的提花棉被,是宫里的织样,我曾在魏婉儿榻上见过。

他几乎是一瞬间明白了我想做什么,顿时脸色大变,哪还有半分方才情迷意乱的样子,一下把我推开了,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李斯焱神色依然阴沉得很。

我被推得摔倒在地,脑中天旋地转,正挣扎着要起身时,前襟无比熟悉地一紧,李斯焱已抓着我的衣领子把我拎了起来。

他的药还没煎好,李斯焱便推门而入,我现在见了他如见了最可怕的噩梦,蠕动着往后缩去,范太医连忙摁住我:“……别把针晃掉了!”

我睁开眼,发现他离我极近,鼻尖几乎和我的相撞,看表情就知道,他又生气了,浑身散发着熊熊怒焰,眼中戾气丛生。

他一边说,一边吩咐药童备药,细细的针扎在我穴道上,微微地痛起来。

他逼近我,愤怒,嫉妒,慌乱……种种情绪混杂在脸上,让他俊美邪气的面容更加狰狞。

我蜷成一团,打起了哭嗝,范太医的声音疲惫,他道:“我明白,你是史官,你想清清白白地走,可我们太医世家也有悬壶济世的祖训,束手任你病着?莫说陛下不可能应允,便是他真有此意,老夫作为郎中,心里也过意不去的。”

“谁教你这些的?又是孟叙?沈缨你不是自诩清清白白一身傲骨吗?从哪儿学来的这种手段!教坊的女人都没这么浪荡!”他好像口鼻都被呛了浓烟一样暴躁。

生不如死,没错,我现在满脑子都是这四个字。

我笑道:“你不喜欢啊,可你不是自己说要让我把你伺候尽兴吗?就为了这档子事,你把我的傲骨敲了个稀碎,如今正是该享受成果的时候,怎么反而退缩了呢?”

我迷迷糊糊道:“……我若是自裁了,李斯焱不会放过我的家人,也不会放过孟叙……可我若是病死了呢?那我便可以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走,不会连累他们,也能保全清白……”

“回答朕,你究竟从何处学的这种手段!”他厉声喝道。

范太医呆住了:“你这是什么话?”

我淡淡道:“小时候调皮,无意翻出过阿娘压箱底的宝贝,那可是孤本,前朝传下来的,自然比现今你瞧见的那些俗物火辣刺激得多。”

我抽抽嗒嗒道:“范大人,你别治我了,让我就这么病死吧。”

李斯焱算是捡着便宜了,我虽然只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可对于猪具体是以什么姿势奔跑这一问题,知道的不比教坊司的姑娘少。

他还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会变成这样,只下意识地觉得我或许又招惹了不该惹的人,不敢劝,所以只是叹气。

听了我的回答,李斯焱怒火稍息,手里的力道也松了,我垂下眼,了无生气地问道:“……还要继续吗?”

范太医喂我吃了颗安神的药丸子,叹气声连天。

他沉默了很久,忽地把我整个人扔到榻上,我认命地闭上了眼,一副引颈就戮的架势。

侍卫一愣,见我确实形容憔悴,于是急匆匆地又进宫回话去了,我发出小猫一样的叫声:“范大人……”

——可预想中的事情却没有发生。

深夜时分,守门的侍卫发现我状况有异,飞速禀报了宫里,没过多久,我的老朋友范太医提着药箱匆匆到访,见到我的境况,被吓了一大跳,发急道:“她重伤未愈,身子亏空,再在这儿待下去,命都要没有的!”

李斯焱抓起那面棉被,粗暴地将我裹成一只肥嘟嘟的蛹。

中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冷得我牙齿发颤,李斯焱的外袍并不温暖,我把它披在身上,却还是冻得要命。

我瞥了一眼他重新被系好的腰带,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毛病又犯了,我问:“你不难受吗。”

又是惊吓,又是嚎哭,肩膀上未好的伤还沾了水,折腾过后,我当夜便发起了高热,在这间阴暗的囚室里病得奄奄一息,睁眼便见好几个小人手牵手在眼前跳舞,一闭上眼,小人的舞就停下了,改为伸出小手,使劲捶打我的脑袋。

具体哪儿难受,我们两人都心知肚明。

太恐怖了。

他脸色扭曲了一下,似想动手,但到底还是忍住了,瓮声瓮气道:“难受?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病歪歪的像个鬼一样,哪个男人能下得去手!”

铁门轰然合上,我独自一人坐在满地狼藉里瑟瑟发抖。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觉得我太晦气了,倒他胃口。

李斯焱戏谑地看我一眼,没说话,径直走了。

行吧,也正常。

我默默地往墙角挪去,结结巴巴问道:“你想做什么?”

即使这儿没有铜镜,我也大概能想象出我如今是个什么尊容,怕是能把最猴急的嫖客都给吓萎了。

他失望极了,指着我冷笑道:“好,好,既然你真的觉得朕是这样的魔头,那朕也没必要对你手下留情!”

他三两下把我裹成了一条,又将我打横抱起来,抱在胸前。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但一个字也不敢说,只敢咬着嘴唇拼命摇头。

“这是带我去哪儿。”

他捕捉到我难得的怯懦与畏惧,如被这种神色烫了一下一样,恨得几乎冒出烟来:“朕会在这儿上了你吗?你当朕是什么?发情的野狗吗?”

“回宫,回紫宸殿。”他简短地回答。

他回过身的一瞬间,我吓得脖子猛地一缩,整个人钻回了衣裳里。

我冷冷地提醒他:“慢着,你先让范太医去治我弟弟的手。”

忽地,他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回头对我道:“你……”

李斯焱烦躁道:“朕没下重手,养个两日就好了。”

我从衣裳的空隙里看着他,像在看一个癫狂的恶魔。

见我又目露恨意,他顿了顿道:“范太医不擅正骨,朕让江太医给他瞧。”

外袍的主人似是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怒火,在狱中来回踱步。

他抱着我大步往外走,我盯着石壁上的一闪而过的火把光亮,开口道:“把孟叙的罪名撤回来,让他回家。”

我颤颤巍巍地将衣裳裹好,那外袍尤带体温,明明是温暖的,却令人无比胆寒。

李斯焱止住了脚步,面无表情地盯着我,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出一点旧情难忘的眷恋来。

擦净了最后一丝铅粉后,他把破布往水盆里狠狠一扔,褪下外袍,兜头罩在我身上。

我坦然道:“我已经发过誓了,和他再也没有半点瓜葛,你放了他,我们从此陌路两清,你要是不放他,我反而一辈子都要对他心有愧意,你不希望这样吧。”

见我仍在不停地掉眼泪,李斯焱烦躁得像是下一刻就要把牢顶掀飞一样,强行掐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起脸,用残破的嫁衣布料沾上凉水,粗暴地擦去我的妆容。

他眯了眯眼,轻声道:“朕看你把一身驴脾气放下了之后,脑子也好用了不少。”

这话落在我耳朵里,无异于“把自己洗干净端上来”。

若从前听到这样的奚落,我定要不高兴的,但眼下我心里一片死寂,只余无穷无尽的疲惫,像是一只倔鸟一次次撞到山崖摔下来后,落在靛蓝的涧子里,翅膀沾了污水,拍不动了。

在我绝望的嚎哭声中,他命狱卒端来一盆清水,攥住我的领子把我拖到木盆子边,愠怒道:“把你脸上这些鬼画符洗了。”

“他什么都没做错,只是命数不好,碰上了我。”我道:“……也碰上了你。”

我哭得都快昏厥过去,泪水糊了满头满脸,这一生从未那么绝望过,他是悬在我头顶的铡刀,现在就快要斩下来了,把我那点可怜的尊严傲骨砸得稀碎,而我除了哭,根本无力阻止。

“碰上你不好吗?”李斯焱嗤笑道:“孟叙此人,看似养尊处优,温驯圆融,其实也是个桀骜之人,碰上了你是他的幸事。”

“闭嘴。”他冷冷喝道。

我看着他,一言不发。

李斯焱充耳不闻,把我逼进角落,像剥开一只伤心的大蒜一样剥掉了我的嫁衣,露出里头白色的中衣来,我又冷又怕,抱着自己嚎啕大哭,边哭边道:“白眼狼!老娘救了你两次,你就这么回报我,你不是人……”

“他确实聪明,所以自小被寄予厚望,在密不透风的注视期盼下,他不想逃跑吗?他想,但他不敢,所以他才喜欢你,你就是他寄托这些心思的欢快的鸟,他只有看着你爱着你,才觉得有能喘息的空档。”

见他又来凶狠地撕扯我的腰带,我大惊失色,胡乱拍打他的手,崩溃哭道:“不要在这里,我不要!”

李斯焱用一种无情的声调道:“你以为自己对他来说多重要呢,他只是缺这么一只代他欢叫的鸟罢了,即使不是你,也会是别人。”

噗嗤,裂帛声响,淑淑两月心血绣成的缠枝兰花身首异处,我浑身一震,抓紧衣襟,惊恐道:“滚开!滚开!”

是吗?

他仔细打量起了我的嫁衣,目光阴鸷,仿佛是突然意识到,我今日的漂亮打扮,都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我的目光疲惫地落在远方。

大袖缀着兰花纹样,花瓣随着我身体微微颤抖。

李斯焱是对的,孟叙爱我有他的理由。

我别过脸去,嫁衣上的的金滚边在烛影下反射出细碎的光来。

但爱是什么呢?不就是填补心里空缺的东西?没有了就会像失去半截心脏那样痛苦,所以到死都要紧紧握住,到死都心甘情愿。

李斯焱板正我的脸,揉搓着我的侧颊,似乎是想让我的脸上多一点血色,但却糊了一手细粉。

我们都是饱读诗书,最见多识广的文人,但仍心甘情愿走入爱情的茧里,盖因我们知道,这里有我们缺失的东西。

“为什么不说话了?”

我道:“孟叙缺代他喘息的人,那你呢?你缺少什么呢?”

“户部侍郎家的三娘子,对他可谓一片痴心,朕方下了令,她立时去追了囚车,可谓患难见真情。”

李斯焱愣了愣,他似乎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我被锁在御史台大狱最深处的囚室里,眼神崆峒,脸色白得像个死人。

我盯着他,非要他给一个答案:“你缺什么?你为何会看上我?”

他淡淡对我道:“你只见过芙蓉苑白日围猎的热闹,没体会过夜间的寒风与原上的野狼,你猜孟叙被朕打发去了那里,多久便会受不了这泥巴里沉沦的日子,跪在朕脚边求朕放过他了?”

他良久才潦草道:“……比起听家养的黄鹂鸣叫,朕还是喜欢养被剪掉翅膀的凶悍野鸟。”

可能是不想再看我和孟叙相对啼哭,他没有当着我的面整治孟叙,而是把他打发去了芙蓉苑,喂鹞子喂马,做最低劣的体力活。

我静了一瞬:“李斯焱,你真的有大病。”

所以,当他拿出了真正的能耐来对付我,我才明白,往日我在宫里头的种种闹腾,不过是倚仗他的纵容而已。

他只是把锦被拉了拉,覆住我的头脸,开口道:“朕确实有病。”

李斯焱长于资源贫瘠的掖庭,最明白该怎样从别人手里抢东西,或威逼利诱,或巧取豪夺,在他看来,名声姿态都是虚的,唯有紧紧攥在手里的东西才最踏实。只要是有用的法子,便无所谓手段卑不卑劣。

他自顾自继续道:“……朕会放了孟叙的,不仅放他,还要给他升迁当做补偿,来日他身居高位,财色名利唾手可得,便是偶尔想起了你,也未必能记起你的模样。”

送使团出长安时,他懒洋洋地告诉我,一个重要的人质可以换来上好的牛马,几番合纵连横能动摇草原上本就松散的部族联盟,但如果想要更多的东西,土地,金银,燕云十六州,北方边境长久的安宁,那就只能明明白白地去抢过来。

我没有一丁点情绪起伏——我宁可孟叙把我整个人忘了,也不想让他记得那么惨痛的回忆。

然而,李斯焱篡位总体来说篡得比较平稳,并未引起大规模的叛乱,各地防御系统仍正常运转,突厥人大意轻敌,铁骑出师未捷,非但草谷没打成,还白白被擒了一个贵族头领,李斯焱借着这个人质,敲了那部族好大一笔竹杠。

孟哥哥人品贵重可信,但到如今,我们间的信任还有什么要紧,他忘了我,还是不忘了我,和我都没有任何关系了。

彼时他方篡位不久,尚未稳坐龙椅,突厥人觊觎南方的富庶繁华,趁皇都内乱,大举越过边境,马蹄直踏帝都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航班晚点,俺来更文

很久以前,李斯焱曾对我说过这句话。

现在孤独地蹲在机场啃吃牛肉面,空荡荡的机场就像我空荡荡的心(沧桑

“天下没有朕抢不来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