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了一瞬,嗷地叫了一声,跳起来去抱婶子,婶子用力把我从身上薅下去,气急败坏道:“这么大人了,还跟个小屁孩似的撒娇,一点长进都没有。”
婶子没好气地弹了我额头一记:“没听错,我开恩了,念在你非要千方百计去看他的份上,准许你俩今夜逛乞巧夜市了。”
我幸福地抱着婶子:“我可不就是小屁孩嘛。”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啊?”
有了婶子的首肯,我开开心心地让小厮给孟叙递信,和他在黄昏后相约在崇仁坊北门处。
“既然那么想孟叙,那就去看他吧,宵禁前记得回来。”
为什么要约在崇仁坊北门呢?因为李斯焱从前还是四皇子的时候,他的潜邸恰好在崇仁坊,坊口处那个酒楼正是他的产业,魏婉儿是后妃,不能在外抛头露面,所以下帖子约我去那个酒楼,是再适合不过。
“婶子……”
一个多月不见,魏婉儿微微瘦了一些,穿了一身繁复的丝罗裙,淡黄的披帛逶迤在地。
婶子哼了一声:“行了,你哪次不是这样,错了立刻认,下次还敢犯。”
我一去就猛赞她的新衣服好看,魏婉儿笑了笑:“陛下说太素了,我倒觉得还算雅致。”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以后再也不阳奉阴违了。”我信誓旦旦,这一刻绝对出自真心。
我熟门熟路地按她的口味,给她点了酒楼的招牌小菜,嘿嘿笑道:“娘娘,我后日就要成亲啦,待会儿我未婚夫要来接我,到时候给你瞧瞧。”
婶子是怎么知道的,我没敢问,十几年的捅娄子经验告诉我,这种时候赖账没用,最好直接跪倒认罚,于是我麻利地扑通一声给婶子跪下了,开始痛陈犯罪心路历程,外带真诚忏悔。
魏婉儿以手撑颌,朝楼下望了一眼,问我道:“是街口那位郎君吗?”
我眼前又是一黑,心想,这下才是彻底完犊子了。
我探头出去一瞧,只见街口站着一个竹青长袍的年轻男子,眉目清秀,身量修长,不是我孟哥哥是谁?
婶子白了我一眼:“那自然了,皇城戒备森严,哪像我们家,还有黄鼠狼洞呢。”
乍一见他,我激动得难以自己,挥着手示意他看这边,顺便对魏婉儿道:“正是他!娘娘是怎么认出的?”
我小声道:“婶子,圣上看我看得严,不准我往宫外递信,我只敢写成传奇,借别人的手放出来。”
魏婉儿道:“你说你未婚夫婿是一等一的品貌,周身文华气度,站在人堆里一眼就能瞧见,我便猜是他。”
婶子叹口气:“我们都以为你命都快没了,想不到你还有心思写传奇,你可真是……”
“而且,”她狡黠地笑笑:“他身后的驴车旗子上恰好写了个孟字。”
我讪讪道:“最开始的时候是很难捱的,但到后来,我去了掖庭,有人照拂着,反而比在紫宸殿里好。”
孟叙在与他的车夫交谈,把车夫打发走后,一眼看到了三楼窗口跳大神的我,他一怔,旋即温温润润地笑开了,对我挥挥手,然后隔空向魏婉儿作揖。
婶子听了,并没有找我算账,只是道:“原以为你在宫里日子不太好过,眼下看来,倒还不错。”
魏婉儿微微点头,算是见了礼,与我道:“你眼光真好,单论相貌,孟郎君可与陛下一较高下了。”
我和盘托出:“起先就是写着玩,后来夏富贵……反正就是一个和我交好的内侍,他说我写得不错,不如拿出去卖给书商,还能小赚一笔,我同意了,他就帮我把东西送出去,赚来的钱我们三七分。”
孟叙和李斯焱吗?我觉得没什么可比性,他俩从长相到性子都南辕北辙,孟叙生得干净清秀,性格温和内敛,李斯焱则走邪气路线,性情一言难尽。
她敲敲桌子,架势像是在敲我的狗头:“交代吧。”
但既然魏婉儿是夸孟叙,我骄傲地挺了挺胸:“那是自然,我很挑剔的。”
别人可能不知深浅,可婶子看着我长大,我和孟叙那点子事,她比谁都清楚,一看那书,立刻就明白了。
她看着我,吃了块点心,感慨道:“难怪你千方百计想着出宫,有这样一位郎君在外头等着你,怎么可能死心塌地待在宫里呀。”
我眼前一黑,完犊子,我怎么就忘了,旁的书婶子自然看不出出自我的手笔,可那本青梅记……就是按照我和孟叙的故事写的啊!
我笑道:“宫里阔丽却清冷,我耐不住寂寞,还是喜欢人间的欢畅热闹。”
婶子斜了我一眼,慢悠悠道:“看出来的呗,前头几本倒是没什么端倪,只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写那本青梅记。”
“嗯,确实如此,”她点了点头表示赞同,突然话锋一转,对我道:“你走了,我在宫里面就没有能商量的朋友了,难得出来一趟,定要与你说道一番的。”
我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把点心推到她面前道:“娘娘有什么话只管说,不知我是否能帮上些什么?”
“婶子……”
“都是些琐事,但着实令人厌烦……”她欲言又止。
我双腿一软,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
“可是与皇后娘娘有关联?”
婶子的话如同一道炸雷,直劈我头顶,从天灵盖一路凉到涌泉穴。
我以为她与温白璧有嫌隙。
婶子眯起眼睛,直直盯着我,半晌才笑道:“是,写得真不错,只是想不到,书商们四处寻不见的沧浪居士,眼下就在我面前。”
她心事重重的点了点头,唉声道:“你不晓得,皇后娘娘自入宫起,日日托病不出,我给她送些吃食,她也从来不收……而且,素行姑姑因你的事挨了罚,陛下把后宫杂务都给了我料理,更是雪上加霜。”
我心里咯噔一下,笑道:“他……他写得确实不错嘛。”
我不解道:“他把宫权给你,这是好事呀,为何还唉声叹气的?”
婶子满意地嗯了一声道:“喜欢就好,我最近读了那沧浪居士几本传奇,也喜欢得很。”
魏婉儿满脸忧虑之色,拈起一块糕点,又徐徐放下了,叹了口气道:“从前也就罢了,可现在皇后中宫坐镇,宫权却在我手上,外人看来岂不是越俎代庖?况且我的性子你也知道,面柔心软得很,硬着头皮去管那些宫人,人家觉得不自在,我也觉得难受,想求陛下的别让我再管着后宫了,我又怕他失望……”
我点头如捣蒜:“喜欢啊!淑淑的手艺没的挑。”
我听明白了,倒也确实,魏婉儿面薄,小女孩心性,着实不是个管理后宫的料子。
“嫁衣试了,喜欢吗?”
于是建议道:“既然觉得不开心了,那就学着皇后娘娘的样子,也称病试试?陛下再强人所难,也不至于让一个病人劳心劳力吧。”
婶子见我魂不守舍,唤我过来说话,我屁颠屁颠跑了过去问道:“婶子找我什么事?”
她以手撑额,点了点头:“我想过称病,但怕惹得陛下不虞,皇后与淑妃一同生病,不是好兆头的。”
惆怅地抬眼看一眼日头,心想天怎么还不黑呢。
我沉默了下来,想了想道:“既然觉得琐事烦恼,那可不可以让上官宝林,房宝林她们协理你呢?”
我由于肩膀的伤还没好利索,以在旁围观为主。
“上官宝林不愿意,房宝林倒是热络,可她……”魏婉儿的神情越发生无可恋:“她连账本儿都不会看,我没日没夜教了她好几天,才刚刚教会了她拨算盘。”
我家别的东西不多,唯独书多,晒书是一项巨大的工程,上到我婶子,下到刚买来的小丫头统统参与了该大型节庆项目,婶子稳坐前堂,监督着众人忙来忙去,神情像是铁血将军沙场点兵。
我又沉默了,半晌安慰她道:“有志者事竟成,再耐心教一教,她会开窍的……”
今日乞巧,我按着风俗,应要晒书晒衣,参加各色拜织女活动,但我从小见了针如同见了鬼,所以拜织女活动略去,只留晒书晒衣。
魏婉儿又深深地叹了口气,捉着我的手不停揉搓:“如果你还在就好了。”
嘿嘿,开心。
她此刻心情一定很沉重,起初以为自己只要当好皇帝的小老婆就行了,没想到进了宫就如同上了贼船,不仅要伺候好性格有缺陷的狗皇帝,还要身兼业务培训专员,大内管账丫头,份例发放机等等要职,一个人打好几份工,还没钱拿。
我在铜镜前美滋滋转了好几个圈,脑子里全是粉红色的废料。
我对她顿生怜悯之情。
“不过,”淑淑笑了:“娘子这样打扮真好看啊,像是太太养的牡丹一样,孟主书见了定连魂魄都要丢了的。”
“其实还有一个法子,”我道:“想法子给素行姑姑减刑,她早一日洗清罪名,你早一日卸下担子。”
“是吗?”我摸摸鼻子:“这大概是心宽体胖吧。”
她一怔:“这个我倒是没想到。”
她叫来另几个小丫头,一块儿把衣服披在我身上,淑淑拿着小皮尺子左右丈量,最后铁面无情道:“娘子长胖了。”
“左右素行姑姑也没有犯什么大错,”我道:“顶多就是个不察,现在的刑罚实在重了些,不至于如此,谁若能拉她一把,她只有感激,哪怕陛下不让她再当总管了,也能在旁协助你一二。”
淑淑拍拍我:“别哭了,小心把眼泪泼在衣服上,不好洗的。”
魏婉儿面色稍霁,看似颇为心动。
我哽咽道:“待你嫁人的时候,我也要风风光光送你出嫁,呜呜呜淑淑……”
“此事我回去先想一想,再做定夺,”她沉吟道:“我只是不知道皇后是怎么想的,起初我只以为她是真病了,后来发现并非如此,我们又以为她在等我们过去示好,可真去拜访了,她仍是说不见,送礼也不收,殿门也不出,好像是干脆在宫里出了家一样,你觉得她在想什么呢?”
淑淑也感慨万千:“娘子喜欢就好,太太交代了,娘子命途多舛,这桩婚事来之不易,千万不能在这些外物上亏着了娘子。”
“她这行为当真古怪,”我摇摇头:“不过不独是你们,我听虎跃儿说了,皇后娘娘连陛下都不理睬的。”
我转身抱紧了淑淑,鼻子有点发酸:“谢谢你淑淑,这是全天下最好的嫁衣。”
魏婉儿咦了一声:“难怪陛下从不往她宫里去,原来也是吃过了冷脸。”
更何况它还被淑淑做得那么好看。
“她这样不情愿……”我说了一半,后面的话说不出口了:倒像是万念俱灰一样。
再精美的物终究是死物,只有依托了人的念想与期望才值得珍惜的,我要穿着这身衣裳嫁给孟叙,那哪怕它是一块破布,我也觉得它可爱至极。
我不知该怎么评价,便换了个话题,陪魏婉儿闲谈了半晌,直至外头小蝶来敲门,说时辰到了,娘娘该随皇帝微服夜游了。
在宫里两年,我见过的美丽衣裳如过江之鲫,素丽者有之,华美者有之,可在我心里,没有一件比得上我的这件嫁衣。
魏婉儿遗憾道:“时辰过得太快,都来不及详叙,你过两日就要成亲,我不能来观礼,便提前贺你新婚之喜,这是妆礼,你收下吧。”
我屏息凝神,慢慢地走了上去,轻轻摸了摸领口的兰花。
说罢将一只锦盒递给我,里面静静躺着一支漂亮的琉璃并蒂花发簪。
我立刻扔下我的晨间锻炼,随她去了绣房,只见绣房中央的衣架上挂着一张绣了繁复花纹的青色深衣,销金云纹滚边,大袖上的花鸟翼翼如飞。
我哇地惊叹一声,开开心心戴上了,她笑着颔首:“很衬你,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淑淑满脸通红:“不只是我呢,娘子的嫁衣花样细致,我一个人可做不完,满府会针线的丫头都来帮了忙,这才赶了出来,娘子来瞧瞧?”
小蝶给魏婉儿披上衣裳,乐呵呵道:“娘娘都不用说,瞧瞧缨子姐出宫后气色越发好了,定是喜事将至的缘故。”
我哇了一声:“这么快就绣好了?淑淑你真棒!”
我道:“小蝶脸色也不错呀,有什么喜事吗?”
在家里又抓心挠肝等了数日,终于捱到了乞巧当日,晨间我正在院子踢腿时,淑淑突然顶着两只熊猫一样的黑眼圈儿出现在我面前,萎靡却兴奋道:“娘子,你的嫁衣绣好了!”
小蝶向我笑了一下,没说话。
不得不说她还是很了解我的。
我登时反应了过来,今日没见到小蝶的老对手瑞音,她定是因为推了我之事,被宫里发落了,小蝶没了对手,正该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自然开心。
为此她一口气给我派了八个家丁,四个丫鬟,以防我中途去别处玩耍。
“瑞音……”我探询地问道。
婶子翻来覆去确认了这的确是魏婉儿的淑妃宝印,而不是我偷偷摸摸刻了一个假冒产品来糊弄她,终于大手一挥道:去便去吧,注意安全。
魏婉儿正色道:“封后典刺客惹了陛下震怒,尚宫局正彻查此事,瑞音与之有所关联,我们虽主仆一场,但我不会为了这点关系包庇她,如果她当真受人指使,暗推了你,尚宫局那边会给你一个交待,你大可放心,只管专心备嫁。”
魏婉儿给我的帖子直接寄来了沈府,落在我婶子手里。
话虽如此,可看小蝶的神情,瑞音应是凶多吉少。
孟叙答应了,接下来就是婶子这关。
我摇摇头:“惩不惩戒她,我不在乎,我只想问问她,她为什么要害我呢?”
孟叙整整犹豫了十日,直到最后,才勉强同意了此事。
魏婉儿神色黯然下去:“……她跟我的时日不多,却极为忠心,此番也是因为我才生了恶念,觉得只要害死了你,陛下便会多给我些宠爱……可人的心哪是说分就分的呢?她终究还是糊涂。”
我就知道他一定不会答应,立刻从善如流地拿出第二套方案,说那就出去吃一顿酥山吧,小半个时辰而已,淑妃娘娘最通情达理,她会同意的。
我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才好。
孟叙没答应我,他觉得此举是对淑妃不敬,且婶子若知道了,说不定会和我断绝姑侄关系。
魏婉儿温声道:“今日乞巧,良夜难得,你该多陪陪孟主书,别想这些烦心事儿了。”
通过墙根下的黄鼠狼洞,我向孟叙提起了这件事。
我迟疑了一瞬,心想也是,不由得看了楼下一眼,孟哥哥仍像一根青竹一样等在原处,小蝶在旁添嘴道:“别光顾着看,你快点去呀,时间不等人的。”
沈小川确实不懂,但他觉得我这个提议甚好,兴冲冲地研究起了长安哪家铺子的乞巧果好吃,号称要带他的小情人一起品尝。
我不好意思地向她们道了别,约定今后再见,随即急匆匆地提起裙子下楼,差点撞倒了奉茶的伙计。
我道:“乞巧是女儿节,我出嫁后便算是妇人了,意义自然不同……哎呀你们男的不会懂的,问你的小蕴去。”
待得我跑到孟叙跟前时,他已经等了快一个时辰了。
沈小川啧啧道:“姐,可你乞巧后两日不就要出嫁了吗,两天都等不及啊?”
夏夜郁热,他后颈已有薄汗,我不大好意思道:“你等很久了吧,抱歉孟哥哥,我和淑妃一聊就停不下来了。”
我笑咪咪摸他头:“真聪明。”
孟叙道:“你还叫我孟哥哥吗?”
小川懂了:“你的意思,咱们假装要游湖,其实是悄悄去逛乞巧夜市?”
我一愣:“啊?你要改姓?”
“我知道你要陪你的小蕴,我不也要去找我的孟叙吗?”我道:“正是如此,所以我们才要见机行事,见缝插针嘛。”
旋即明白了过来,老脸一红,扭捏道:“我不要,好肉麻。”
沈小川脸塌了:“可乞巧节我要陪小蕴的啊。”
他笑道:“现在不用改口,但两天后,你就该唤我夫君了。“
我自信道:“她会的,我跟你说,乞巧节那天正是皇帝出宫与民同乐的日子,淑妃娘娘给我下了帖子,邀我小叙,婶子那天有事要办,那就只有你和淑淑她们能陪我去了,到时候,嘿嘿,我借口要和淑妃一起出去游湖,那不就可以和孟叙待上片刻了?”
我难得地害了一次羞,小声道:“嗯。”
小川懵懵懂懂地凑过来瞧:“这是什么呀,七月七日风雨大作红缨出墙记……你要出门?我娘会同意吗?”
“想去哪儿玩?”他拉着我的袖子出了坊,走上了车水马龙的天街。
“沈川小友,这就是姐姐我的计划,需要你来配合一二,”在一个天气晴好的下午,我把一份作妖计划书摊在弟弟面前:“你看看。”
长安今夜没有宵禁,各坊百姓鱼贯而出,年轻的君王要出宫冶游,这是难得的盛事,街巷上的男女老少持着灯,齐齐前去皇宫的方向,生怕错过了皇帝天颜。
我最近为什么消停呢?因为我正在憋一个厉害的。
汹涌人潮汇成的宽河中,我和孟叙像两条逆流而上的小鱼,往远处走去。
然而婶子有一句话说得精辟:小孩静悄悄,一定在作妖。
世人皆向往那王朝的心脏,我却一辈子也不想再进那道朱雀门了。
淑淑虽然觉得我在狡辩,但念在我最近比较消停的份上,还是没跟婶子告状。
身边有孟叙,家里有婶子,我走在灯火彻夜的天街上,只觉从未那么平静满足过,略一思索,我挽起孟叙的胳膊道:“我们先去书肆,再去逛逛东市,最后你送我回家吧。”
见了上官兰之后,我在淑淑面前扬眉吐气,从此站起来了,她一旦批评我对婚礼不上心,我就拿上官兰来当对比案例,说你看看人家连未婚夫名字都记不清,不也照样顺利嫁人了。
他轻轻地,不知第多少次答应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