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若朕说，有些想你，你会信吗。”
我冲口而出：“骗人！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微微的寥落与颓唐，像是一个打了败仗的士兵，在履行失败者的承诺，不甘心，却不得不做。
“不做什么，”他道：“路过而已。”
我蓦然瞪大了眼，手里的花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我打断他的话：“你想干什么。”
他说什么？他说他想我？
沉默半晌，他才慢慢站起身道：“朕本以为你要一傻到底，想不到还存了几分神志。”
这一惊非同小可，我呆呆地看着他，很难形容当下的感受，震惊，愤怒，快意……短暂的一瞬里，种种滋味冲击着我的心头。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夜风里，手里握着暮春的花朵，看着这个天下最尊贵的男人倒在地上，平素专人打理，不染纤尘的大氅上沾满难看的灰尘。
“你……”我艰难道：“莫非你……真的……”
李斯焱被我推了个趔趄，狼狈地摔在草地上。
李斯焱微微低垂下狭长的眼睛，目光中隐秘的希冀随之消散，只余失望。
狗皇帝怎么会在这里？他想做什么？
他抿了抿嘴，讽刺道：“那日你不是已经猜出来了吗，何故作此震惊的模样？是不是觉得朕可笑极了，竟然真的舍不得一个宠物了。”
看着那双无比熟悉的狐狸眼，我脑子里那根被酒精熔断的弦突然间接了回来，电光火石间，我浑身一震——
与其说是在讽刺我，倒不如说是在讽刺自己，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好像承认这件事是在要他的命一样。
杏仁眼又一次对上了狐狸眼，早已醉得神智不清的情况下，我竟然奇异地看清了他的眼睛，清亮得摄人，含着莫名的情愫与慌乱。
我如遭雷击，呆在原处，腿脚发软，四颗月亮散发出清冷的光，明明是温柔的月辉，我却越发感觉这是令人生畏的寒芒。
这一瞬间，我身后那双手似有千钧之重，压得我呼吸困难，我像是被蜂子猛地蛰了一下，猛地把他推开，站起身来，大口大口喘着气。
他看着我因过于复杂的情绪冲击而扭曲的脸，目光微微一暗。
狗皇帝！
“朕第一次见你时，你就是这个眼神，又惊又厌，看着朕就像在看着什么阴沟里的脏东西一样，所以朕才把你拘在身边，想把你弄脏摔碎，一点一点衰败麻木下去，再也不能露出这样的……讨厌的眼神。”
会做薄荷饮的是素行，爱喝薄荷饮的是狗皇帝。
是啊，我呆呆地想，最开始是这样的，但到后来，为什么一切都不一样了呢？
我在哪里闻过这个味道，我慢慢地想着，突然瞪大了眼，心脏剧烈地跳起来。
我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哑着嗓子问道：“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你想让我如何，乖乖地滚回你身边，接着给你当玩具吗？”
人喝醉的时候，眼睛被酒精弄得朦朦一片，鼻子却越发地灵敏，这个人抱着我，他身上一缕薄荷饮的味道飘入我的鼻腔，我用力嗅了嗅，好生熟悉。
他竟笑了出来：“蠢货，如果朕真有这个意思，你如今怎会安安生生在宣威殿住着呢？”
我茫然地任他抱着，总觉得有什么事不大对。
我一时语塞，艰难地消化了一番他的话语，抱着钝痛的脑袋思忖半晌，才慢慢地道：“我……以为你是厌弃了我，不想再见我了，才把我扔到魏才人那儿去。”
“我……你怎么知道我叫沈缨？”
李斯焱短促地笑了一下，自嘲道：“怎么是朕厌弃了你呢？明明是你自己选的。”
他粗暴地把我抱紧，愤怒道：“你闭嘴，沈缨你可越发能耐了，这么高的树都敢爬，朕要是不在边上，你就这样摔下来吗？”
“你不记得朕那日问你，要不要留在紫宸殿，如果你留下，朕纵容你做任何事情，就算你把紫宸殿的屋顶掀了，朕也能再修一个让你掀个够，”
“我摔下来，你慌什么。”我好奇地问他。
“可你说你不愿意，连一瞬都没犹豫。”
他没有说话，他的手在抖。
他转过头，看着我的眼睛道：“那时候朕就明白了，朕手上沾满了你们沈家人的血，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回心转意。”
我从他的黑貂大氅中探出了头，不好意思道：“对不起，我没看仔细，是不是压到你了？没把你压废吧？”
“所以才任由我离开，”我轻声道：“你怕继续把我留在身边，会越陷越深，对不对？”
他被我压到了肋骨，闷哼一声，把我整个拢在了大氅里头，慢慢地坐起了身子。
李斯焱淡淡道：“朕只是想公平一些，你厌恶朕，那朕也不对你用心。”
狸奴走了，我也被接住了，只有被我不小心薅下来的花瓣还飞了满天，飘飘荡荡地降落在一地落英中。
我张了张嘴，想问那你为什么还大晚上不睡觉跑来跟踪我呢，可话到嘴边还是吞了下去，或许我并不敢问，也恐惧于知道那个答案。
大约也知道此人并不如我这般好惹，那狸奴警惕地一蹬后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其实一切都是有预兆的不是吗？
我困惑地眨了眨眼，发现我正趴在那人的身上，耳朵正巧贴近了他的前胸处，听到的心跳声声剧烈。
他吃孟叙的醋，让我像儿媳一样跪他的亡母，送我东西，还有那么多次莫名其妙的怒火……我对情感天生敏锐，只因他是我的仇人，才刻意地忽略了种种端倪，只求囫囵吞枣地把日子过下去，维持原状罢了。
可是当我认命地闭上眼后，我掉进一团熟悉的貂毛中，细长的毛皮拂过我的侧脸，柔软得像是绵绵的雪。
被夜风一吹，我的偏头痛犯了，神经在砰砰乱跳，我六神无主地心想，见了鬼了，他怎么就真的看上了我？
摔下来那一瞬间我是绝望的，心想那么高的大树，我起码要摔瘸个一条腿，在榻上躺个十天半个月才行。
况且我喝了那么多酒，明早起来，还会记得他说的这些吗？
我被吓得心脏漏拍，脚下一软，嗷地惨叫一声，笔直地摔下了树。
等一等，我喝了酒！
我虎躯一震，懵懂地转过头，正对上一只狸奴绿豆般的小眼睛，接着是凶猛的一爪向我面门挠来。
我一个激灵反应了过来，恍然大悟。
一声暴喝划过我的耳边。
对啊，我有醉后忘事的毛病，明早一定会忘了今晚发生的事的！
“闪开！”
“李斯焱，”我道：“你是不是不敢让我知道你的心思，觉得我一睡起来便会忘得一干二净，所以才特地挑着我喝醉酒的时候来同我说？
我惦念着我的插花大业，一把折下了心仪的花枝，抓在手里欣赏了下，四下望了望，想从树上下来。
这才像是狗皇帝的作风，他这么心黑手狠，自尊心强的人，怎么会容忍把软肋告知于人，而且他一向视为宠物的我。
算了，他成不成功不关我的事，让李斯焱自己头疼去吧。
“是，”李斯焱痛快地承认了：“当日宿夕说你醉后忘事，朕还不信，以为你装傻充愣，后来朕问了江御史，问过你的老友们，才知道你确实有这个毛病。”
我对此人的逻辑水平产生了怀疑：就凭这个脑子，他真的能干掉李斯焱吗？
我轻蔑地哼了一声，心道当初孟叙敢在乞巧节当着全城人的面给我送乞巧果，你却只敢在我喝醉的时候悄悄来看我。
“干嘛，我可没有不支持你啊，凡事要分清主次，你不砍了李斯焱，内苑就不是你说了算，内苑你说了不算，那就没办法给我种树……”
胆小鬼。
我好像刺激到了他，“沈缨！”他话语中隐隐有怒气。
他捕捉到了我面上一闪而过的轻蔑之色，好像是被一根尖针狠狠刺了一记一样。
“谢谢啊，不用了。”我的声音自高处飘下：“你把李斯焱给我砍了就行，旁的事等你上了位再说。”
“让你知道了你会如何呢？”他无声地笑了笑。
被我的铁拳制裁了，那个讨厌的背后灵还没有走，听我在抱怨，他袖手道：“你喜欢小树的话，有空让园子的管事多种几棵。”
大概是回忆起我平素对他的轻蔑和冷淡，他的笑容有点苍凉。
就是长得高了点，我目测了一下高度，挽起袖子，抓着假山石爬了上去，边爬边抱怨：“皇宫里都是积年的老树，长得这样高，攀枝花儿多不方便啊。”
“你会觉得恶心，奚落朕，挖苦朕，用这种看虫子的眼神看着朕。”
我很快就盯上了湖边假山石上的一支梨花，这支梨花开得好，像一簇又一簇新雪缀在枝上一样，瞧着清冷又热闹，很是对我的胃口。
“朕以前觉得没什么，如今却越发觉得痛苦刺耳，每一句每一眼都是开了刃的刀，剐得朕恨不能让你永远也发不出声音来。”
“那支梨花不错。”
他话音未落，我把花枝子往地上一摔，在一地落花中冷冷道：“你活该，”
揍完人后神清气爽，我环顾四周，寻找下一个目标。
他低头去看那摔碎的花朵，神色越发晦暗。
我举起了枝条，准备让他感受下安邑坊铁拳小霸王的实力，可到底舍不得浪费这枝好看的樱花，站在原地纠结了一会儿，我象征性地给了他一记铁拳道：“姐姐奉劝你，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冷笑道：“你有什么资格在我跟前装惨？我父兄三条人命了结在你手中，这是灭门的血仇，别以为在我面前装成落水的脆弱小狗就能勾起我的恻隐之心，我倒还没那么贱。”
他轻轻拨开樱树柔弱的枝条，淡淡道：“沈缨，你喝醉了。”
面对李斯焱，我总能表现出惊人的冷血，我的朋友们都说我古道热肠，心软意活，按道理来说，见到平素颐指气使，高高在上的李斯焱像条狗一样地露出脆弱的肚皮，我总该起一些恻隐之心的，可我看着他，那么奇异地无动于衷，甚至还想笑，想踩着他脆弱的肚皮狠狠践踏，想让他知道——人要为自己做的事负责。
“朋友，你这样说话，在我们安邑坊是要被打的。”我从他面前仰首阔步走过，在他面前啪地掰下一支垂枝樱，指着他威胁道：“我建议你赶紧滚，要不然老娘把你抽到哭着喊爹爹。”
我沈氏一门世代修史，笃信的是人间有道义，千秋存公理，我心里始终放着一把尺子，丈量李斯焱的功过，于国，他勉强能算个精明能干的皇帝，我作为史官要秉笔直书，但于我本人而言，既然他夺走了我最爱的亲人，那他一辈子，乃至下辈子，都别想得到我一丝一毫的喜爱。
我身后的人冷冷地哼了一声，慢慢地跟上了我，他心情好似非常差劲，语气里藏着一打又一打小冰碴子：“……不过几棵蠢树而已。”
他听起我又提起旧事，默然无语良久才道：“此事已经了结，往后朕会补偿你们家。”
“不提这个晦气玩意儿了，”我洒脱地甩了甩头，突然眼前一亮，恍然看到不远处有一片清冷湖水，我兴奋地叫了一声，张开双臂，飞速跑向了那片我找了一晚上的花树林。
没有道歉，也没有辩解，他说他会补偿，什么是补偿呢？
——不敢真动手，顶多就是在心里爽一爽而已。
我一下就崩溃了，指着他尖声骂道：“你这个吃狗屎的王八蛋！杀了我全家还他妈腆着个大脸说想我喜欢我！笑话，你配喜欢我吗！配吗？”
我泄气道：“可别诽谤我，我哪敢动他呀，弑君是重罪，要诛九族的。”
他猝不及防地被我兜头大骂，神情有一瞬的怔忡。
他的笑意慢慢地消失：“你想得那么周全，是在心里已经操练过千万遍了吧。”
我的眼里都是明亮而清晰的恨意，和两年前没有一丝区别，七百天的君臣生涯没有把我们的距离缩短一分一毫，兜兜转转，我们的关系仍在原点。
“不留也行，看你方便。”我十分通情达理。
李斯焱脸色苍白，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样，机械地抬起手，好像想摸摸我的头发。
他笑了笑：“哦？还想着给他留全尸？”
我一把把他的手拍开，凶狠道：“当年在宣政殿上我骂过你懦弱无能，如今看一点都没骂错，只知道杀史官儆群臣是为无能，只敢趁我喝醉酒悄悄表白心迹是为懦弱，李斯焱你问我要不要留在你身边，你说呢？哪怕你没杀过我的家人，你浑身上下又有哪有一点值得我将就的地方？”
又想了一想，贴心地提醒道：“……哎，他到底是个皇帝，这两年干得还不错，杀完了之后给他留点体面吧，起码留个全尸下葬皇陵，别太难看了。”
被我用力摔碎了所有的痴心妄想，他像个雕塑一样僵在原处，如一条无处躲避风雨的大狗，脆弱与狠戾之色交织，他咬着牙道：“对，朕卑鄙，朕无耻，朕在你眼里就是这样一个大奸大恶之人，你喜欢孟叙，他多光风霁月，多清远雅正啊，可自小朕想要的东西只能用卑鄙的手段去抢来，不然就什么都没有，如果把他放在朕的处境里，他还会这么光风霁月吗？你还会倾心他吗！”
“当然希望啊，”我哼了一声：“不过你要记得把屁股擦得干净一点，别闹出宫乱来。”
我气得肺疼，真有意思，他还有脸提孟叙，他和我全世界第一好的孟哥哥有可比性吗？当下反唇相讥：“不管面对何种处境，大丈夫都应当肩担道义，强逼史官屈服是最孬种的行为，遗臭万年都是轻的，谁都会有困顿的时候，可我厌恶你，是因为你为人行事没有丝毫底线，不跟君子大儒比，你连普通田舍汉都不如！”
“哦，”那人点点头问道：“你希望朕……我把他杀了吗？”
对啊，他就是这么自私又偏激的人，哪有他的错呢？即使有错也都是旁人逼的，魏婉儿说他后悔过，可我看他根本没有过半点反省
听到他一口一个朕，我还以为他想上位呢，语重心长地劝道：“你要想当皇帝，就要先弄死现在这个，他叫李斯焱，住紫宸殿，紫宸殿你知道吧，那个檐很高，地方很大，在中轴线上那个宫，别总跟着我了，你跟着我是找不到他的。”
他的身子晃了晃，好像我的言语在剖他的心一样，刀刀都见血。
我不以为意，摆摆手道：“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我这是在仿太白遗风，怎么能叫喝醉了呢。”
“罢了，朕不该同你说这些，回回都是自取其辱。”他似乎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怒火，指节都泛出了青白色：“这是朕最后一次在你面前犯贱，往后不会再有了。”
对方沉默了，半晌后无奈地叹了口气：“沈缨，你是真的喝醉了。”
我不关心他的痛苦，我只关心我自己。
我道：“你好奇怪啊，我不认识你，为什么要相信你？而且你这个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好好的人一天到晚自称朕，想当皇帝想疯了吧。”
我嗤笑一声问他道：“你说这是最后一次，那以后呢，你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为什么不信朕的话？”他淡淡道：“朕以前对你不好，却从来没有骗过你。”
“什么以后？”
我下巴一抬，先是倔强地走了右边的路，一炷香后撞了南墙，只得灰溜溜地退了回来，往左边的小径挪去。
“你会放我走吗？我记得你说过的，会让我离开。”
他跟在我身后，好整以暇道：“往左走。”
我原本觉得李斯焱最近的行为不大对劲，可串起了前因后果，他的吊诡行为纷纷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由于对方承认得太痛快，我反而失去了骂他的余地，气恼地跺了跺脚：“不帮就不帮，我自己能找到路。”
既然他把我扔去掖庭，又扔去宣微殿是为了防止自己越陷越深，那不如直接把我放出宫去，这就叫长痛不如短痛，割以永治……不对，应该是一劳永逸。
对方坦然道：“没错，朕是坏人。”
李斯焱的神情顿住了，没过多久，他冷冷地开口道：“既然那么迫不及待想滚蛋，那下月观完封后礼就滚吧。”
我顿时又来气了：“你明明认识路，你还骗我不知道，坏人！”
我几乎是立刻捂住了嘴，才没让自己尖叫起来，一种无可名状的狂喜充斥了我的四肢百骸，这是真的吗？是真的吗？下个月我就可以出宫了？
他反唇相讥：“到底是谁没用？你围着廊子绕了三圈了，朕看你再绕一晚上也绕不去太液池。”
想起了两年未见的婶子，小川，还有孟哥哥，我的泪水差点没绷住，心酸得要命，这就是苦尽甘来的喜悦吗？太史公当年看到狱外第一丝烈阳时，和现在的我也是同样的感受吗？
我嫌弃道：“你比狗皇帝还没用。”
李斯焱并不想共享我的喜悦，他眼尾赤红，孤零零如一只野狗，只是最后看了我一眼，旋即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人撇开眼神：“朕不知道。”
背影克制而决绝。
“你知道太液池边上那片花树林子怎么走吗？”我回身问道：“就是种了很多桃花樱花的那个。”
作者有话要说：珍惜现在还要脸，还能被女主骂得狗头一缩的男主吧……
那人像一条幽暗的影子一样跟在我身后，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我回头瞪他他也不走，真烦人。
ps：突然发现俺有营养液了耶！谢谢小可爱萌！mua！
大概是因为有四轮月亮的缘故，这个夜晚并不太冷，我穿着夹棉的衣物，颈子里都微微捂出了汗来，大明宫无愧于它的名字，又大又开敞，宣微殿和太液池在舆图上看着近，其实相隔甚远，我走了很久，一棵花树都没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