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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慕世

若仅是如此,这份祖上荫庇谁也羡慕不来,就当供个米虫。但问题是此人与名字里寄予厚望的“菁”字就没个像样的地方,骨子里坏透了,欺负男弟子调戏女弟子的破事没少干,小时候都拿他没办法,长大倒是收敛一点,因为学会了“装模作样”这等招摇撞骗的字眼,读过几本书,就开始装满腹诗书气自华。

此人令人不屑之处是靠裙带关系入了云莱傲阳老祖的眼,那位威震天下的老祖收弟子颇为苛刻,结果晚节不保,受故人之托带了个奶娃娃回宗门,没几日撒手人寰,还在吃奶的小孩就名正言顺成了关门弟子,锦衣玉食捧着长大,辈分高不可攀,本事屁都没有。

托了怀菁人模狗样的白衣装束,早年不少蒙在鼓里的修士都恭维一句“落梨公子”,自鸣得意,不知天高地厚,竟在切磋大会上调戏太朴仙宗首席。

普天之下,尊师重道,没人能如此怠慢师长,但云莱仙宗的这位太师叔,连看门狗都敢抬后腿撒泡尿。

姜迎微好战之名世人皆知,本以为是个有胆有识的同好前来较量,结果“同好”被打得满地翻滚还要摸蹭占便宜,手中飞剑一挑,便要将这伪君子给剥皮抽筋。

震沸不休的茶碗终于承受不住,瓷面乍然裂开,滚烫的水泼了一桌,几滴溅到郎君娇弱的手背上,激得他要死要活的嗷嗷直叫。

好在仲砂正在看台观战,云莱内部再怎么厌弃这个太师叔,总不好在外让人欺负了去。云莱少宗主亲自讨人,姜迎微曾败于她手,心中敬重,也给了面子。

仲砂端坐不动,一碗茶在桌上沸腾不止,连带着瓷碗底也不安分,哐哐叩在桌上。那白衣郎君一眼瞥见,忙不迭在袖子里掏出数个卷轴,堆在桌角,赔笑道:“这又是哪个不长眼色的东西惹了咱少宗主,瞧这上好的红袍,都煮成……哎呦喂烫死我啦!”

怀菁鼻青脸肿,死性不改,极少见到这位传得神乎其神的少宗主,见她姿容是少见的娇媚,眼珠子立刻黏上去,一张嘴就不顾辈分的开始套近乎:“哪里来的妹妹,诶,这腿是怎么了,我看看,伤哪儿了这……”说着就毛手毛脚过去摸。

不多时,门外传来人声,随后一个颇为年轻的白衣郎君跨入屋内,脚步挨地顿住,一探头,贼头贼脑的踩着砖进来,仿佛那门槛是个照妖镜,转瞬就撕了他翩翩风度的皮囊。

仲砂这双腿,叫她跪还可以,无所谓,膝盖都跪碎了,再跪一跪师长当还个口粮钱,唯独摸不行。

随侍弟子应了一声,垂眸退下。

也就法锈是个例外。

仲砂低头摩挲了一下手指:“去把怀菁太师叔请来,带上他编的那些文史,有些事要请教他。”

随侍弟子自然通晓这个理,慌忙上前拦道:“太师叔,使不得……”

随侍弟子颔首:“是。”

仲砂轻轻挥动两根手指,十分会看眼色的弟子已经疏散了外宗弟子,家丑不外扬,恭送走太朴姜迎微,顺便把门带上了。

仲砂挥开了他,闭了闭眼,收敛翻涌不歇的情绪。片刻后,她招来随侍弟子道:“现下的三途山主,还是那个反限期鬼修,贾沛?”

后来,唯一让怀菁夹起尾巴两股瑟瑟的人,是他的太师侄仲砂。

她这一声太轻,却是极罕见的出了音,旁边送信的弟子惊异凑过去问道:“少宗主?”

此刻随叫随到的怀菁太师叔心疼吹着被烫红的手背,卷轴堆在桌角,仲砂看也不看,她知道这位太师叔偷鸡摸狗的事比谁都精通,修炼不上心,自诩要写文史,谁惹他不畅快,搁笔下就是往死里骂。

锦鲤畅游池塘,滴落不到身上的风风雨雨,被云莱少宗主大包大揽。仲砂接到消息的那一刻,手指紧握成拳,炽火自手绳燃起,忍了许久,终是恨道:“傻子。”

但能扒拉出消息,管他是什么歪门邪道。

玉墟宗能偏安一隅,没遭到好事者的登门拜访,很大程度归功于云莱仙宗的有意回护。

仲砂开门见山道:“江访安是什么来头?”

天塌地陷,比不过眼前的家长里短。

听到“江访安”这个名字,怀菁眉头一紧,一咂嘴,轻咦了声:“这人没死啊。”顿觉不对,这人已经死了,立刻改了口,“……还没投胎,留着一副残躯上万年,成精了。”

她带领的宗门大概是历来最心大的一代,心都大成窟窿了。

“上万年?”

北堂良运:“……”

怀菁想了想:“有一出戏文《慕世志异》,你看过没有?里面有这个名字,万年之前,似乎与八荒殿还有一脚……不太记得,我整理了的,等我翻翻。”

觅荫反应要大一点,刚装模作样拿了杯茶,突然一翻烫了脚,猛地站起来,脸色变化几次。北堂良运心里刚产生一种同病相怜的慰藉,就看他匆匆往外走,想拦住劝几句,就听他嘴里嘟哝:“被子还没收,阿钰又要骂我老糊涂了……”

仲砂看他架着腿开始抖落卷轴,找了半天,才不负所托地长出了一口气,念道:“八荒殿历代天子被拘其中,不为外人所知,传闻是因为第一任家主太奔放,少年成名,荡平九洲,还与一个魔修女子有了扯不干净的关系。”

是她太提心吊胆,搞得整个宗门乌烟瘴气,这事放到击磊真人面前,就换来一句:“慌锤子。”然后摇着蒲扇乘凉去了,一身腱子肉四平八稳。

仲砂:“……”

走了一截路,她自嘲地笑笑。

她几乎可以想象,要是让这位太师叔写一篇关乎法锈的文史,定然如出一辙:“八荒殿第四十九任家主,有乃兄之奔放遗风,天资异禀,血洗封煞,还与一个妖修男子有了道不明白的关系……”

屋檐铁马潇潇,拆月满口跑马的跟小弟子们闹,心有不宁的北堂宗主寻来,默默在墙角站了一会,无声地离开了。

怀菁还在念那段扯不干净的爱恨情仇,裹脚布似的婆妈,仲砂听了半天,打断:“江访安这三个字到底在哪里?”

拆月嗯嗯点头,不在细枝末节计较,只拍了拍他的背:“缺啥就跟你大师姐要,没出息,攒着一点小钱还抠手抠脚,想想你师姐手里头有那么大一个长生钱庄,阔气得很哪。”

怀菁唔了一声,往下扫了几行:“快了快了,我刚刚不是说天子法世和魔修宛慕世成了一对戏水鸳鸯嘛,自然就要有棒子来打的,这棒子就叫江访安。”

曲验秋愣兮兮的,冒出一句:“大师姐不胖呀。”

仲砂默默扶住额头。

好在旁边驻扎着一个滑头老山羊,连“天子”肚子破了口求收留的惨淡模样都见识过,心里打了底,笑眯眯搓着这群小妖修的后脑勺,打马虎眼:“你们大师姐,跺跺脚震山河的人物啊。腰挺起来,别整天一点风吹草动就吓得直哆嗦,怕啥,天塌了,你们大师姐的肩也宽厚着呢。”

怀菁滔滔不绝:“江访安与宛慕世本是一对师兄妹,但师门排序向来认不得真,江访安小他师妹几岁,向来都是宛慕世对他照顾良多。后来师门变故,宛慕世堕入魔修,这个人修小师兄还是格外依恋她,恋出了界,对横空出世的八荒殿家主极为看不顺眼,可惜他这打鸳鸯的棒槌还没人家小手指粗,连毛都打不掉一根。”

“天子”一事传开,除去几个知事的老妖修心有余悸,伪化形的弟子们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纷纷跑去离兑宫打听事儿。可留守离兑宫的曲卫师兄弟更懵,满肚子黄水憋不出一把尿,没比这群同门好到哪里去。

仲砂心想光阴不愧喻为杀猪刀,戏文里头的白面小生,摇身一变,已经成了个城府深沉不择手段的老鬼修,搅得满城风雨,自己作壁上观。

八荒殿迎得家主归,宫臣殿仆聚首,里里外外守得那叫一个固若金汤、波澜不惊。外头可没那么平静,首当其冲就是玉墟宗。

思其至,她突然灵光一闪:“宛慕世,她还活着么?”

… …

怀菁一愣:“死了吧……戏文说到法世踏破三途渡河,鬼修一道诞生。宛夫人得知夫君身陨,遗下未满月的骨肉,投河殉情。”

最终,她说:“身化道法,新翻天地。”

“不可能。你把法世突然打破地府的理由念出来,我不信他无缘无故扔下夫人孩子不管,跑去黄泉玩命——法锈还知道把她师父送上天,换一个身后无所顾忌。”

法锈漠然盯着自己手指,那些巨石般压在心头的东西,吸入时仿佛鲸吞汹涌,吐出时却骤然化作了轻烟。

还真让怀菁找到了理由:“世主大义,阅众生求而不得疾苦,心生感慨,决意翻江倒海,给众鬼一个弥补生前遗憾的机会。”

玄吟雾皱了眉:“炼道?你们八荒法家到底在搞什么?”

仲砂心道,扯他娘的犊子。

法锈双手交叉置于身前,长长吐出一口气:“于我而言,悟道三轮不是终点,后续炼道四轮‘煅’,炼道五轮‘同’。八荒迄今四十九位家主,除我尚在,其余四十七位通通卡在四轮,无疾而终,只有一位,突破四轮,却未曾登顶五轮,死于‘半步天道’。”

再怎么大义,也不可能头脑热成火油,一点就燃,连媳妇坐完月子的时间都等不了。

“为何?”

除非……出了大事。

法锈靠在床榻上,仰头道:“师父,你看不出我与那几个老东西是相互制约的么。我当然凭悟道三轮闯个天翻地覆,但无论成功与否,他们都不会再放任不管。”

仲砂揉动眉心,宛慕世殉夫的结局值得质疑,说不定江访安带走半碗迢遥血肉,就是与之相关。但诸事过去上万年,多数灰飞烟灭,留下的寥寥几笔,也只是悲欢离合的殷殷传唱,捧个场逗个乐,跟怀菁笔下乱七八糟的“文史”差不多。

玄吟雾似是要刨出个根底:“法锈,给个准话,你到底能不能出去?”

仲砂攥着那根红手绳,指甲陷入掌心。

她又翻七倒八,屋角堆着无数珍奇异宝,窝在金山银山里头挑挑拣拣,拎出几样:“不知道俩师弟有没有认真修炼,师父你回去督促着点。尤其是验秋,未来要接手一宫之主,矮了坎艮宫一个头不要紧,矮了坤巽宫半个头也不要紧,要是沦落到给乾震宫垫底,拔毛吃了算了。”

法锈归家之前给她带的话很简单,提到了一个盼安城。原先她意欲直接拜谒三途山主贾沛,现在少不得走一趟盼安城。

法锈道:“忍字头上开了刃。”

盼安,盼安,这城名字起得没眼色极了。

玄吟雾没接,指腹摩擦了一下她的脸侧:“你不出去么?”

怀菁还在絮叨《慕世志异》戏文的尾声,话尾带了点轻浮的勾音,打着拍子似乎要唱起来了:“翠禽篱上翘,俏出一江春风老,郎君道慕恁个世?冤家休得再笑,抛一朵灯花,看君知不知……”

十天半月后,自认为坐得住的狐狸也有些闲得发慌了,法锈便在屋子里翻找一通,在床底下掏出个小石板模样的东西,掂了掂挺重,回身递给玄吟雾:“这大概是八荒殿的出入令牌,以前挺多的,后来大小天罚噼里啪啦撞下来,碎得差不多了。”盯着那石板片刻,眼角似乎也泄出一丝嫌意,一笔带过它略带土气的样式,“能用就行。”

纷纷扰扰,旧事随风。

这景象对玄吟雾来说格外罕见,法锈有多么乏于修炼他记忆犹新,活驴一样不抽鞭子不拉磨盘,没法陷在一个四方小院不动弹,逮着机会必定拱着头出去,非得四处作妖、过的有滋有味不可。

仲砂忽的想起云莱宗主三番两次劝她急流勇退:“不要再掺和八荒殿之事。但凡天子,上不登仙庭,下不抵阴府,成则灭,不成也亡。你跟着倒腾个什么,还真以为能博得一个从龙之功么?”

宫臣殿仆好歹算几个活物,却个顶个没活气,仿佛共用一副口舌,只有被问及,才肯出几嗓子声音。法锈不怎么见他们,她更多的时候披着那一身状似朴素的黑袍,闭目冥思,天罚不时劈落,好在八荒殿的宅院分外结实,傲骨嶙嶙,陪家主一道扛住。

她低头垂目,不作声,心底突的有个依稀的祈望。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自从玄吟雾在这地落了户,过得是砸个锤子都激不起半寸水花的日子,趴平了毛,磨平了爪,无所事事像是要混吃等死。

愿千万年后,芸芸众生唱的一出戏词,闹出个星火燎原的荡气回肠,莫要灯灭茶凉、人散殊途,空留笔一杆,狂书千行逝者已矣。

八荒殿的名声大气势足,就算过得默默无闻,也被捧成了“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仙山琼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