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学林一侧的监控显示,在他藏住手的这几秒,左手拇指几次按压着右手虎口。
季沉蛟说得很慢,视线故意落在刘学林的手上。刘学林像被火烫到一般,迅速将手缩到桌子下面。几秒后终于察觉到这反应过大,又把手挪到桌上。
这是个下意识的动作,当他反应过来不该这样做的时候,立即停下了。
“但是,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啊?”季沉蛟冷淡地眯起眼,“杀死牟典培的是一根绳子,他是被勒颈致死。”
事实上,他的手因为常年搬送尸体,非常粗糙,看不出明显勒死一个人的痕迹。但他这动作可能意味着,在勒杀牟典培时,他的右手更加用力——这也是右撇子的共性,绳子深深勒入右边虎口,虽然没有留下痕迹,但疼痛一直存在。季沉蛟的视线让他神经异常敏感,加重这这种痛感。
这松下来的语气让刘学林愣了下,他也跟着放松,以为自己过关了,点头如捣蒜,“对对,他们下药的机会太大了,而且也有动机不是?”
季沉蛟说:“手很痛?”
季沉蛟等他冷静了会儿,又说:“你猜牟典培的室友和沈老板可能作案,对吧?”
刘学林已经开始乱了,急忙摇头,“没没,我就是挠一下。”
刘学林胸膛被汗水浸湿一大片,他呼吸渐渐急促,那神情介于急于辩解,又担心多说多错之间。
季沉蛟再次盯着他的手,“你右手上这是什么印子?”
季沉蛟:“答非所问。”
“印子?哪里有印子?”刘学林握住右手,“啊,搬,搬东西留下的。”
刘学林有些破音地喊:“没没没!你不是问我线索吗?我就把我知道的说了,我也希望尽快破案啊!”
季沉蛟:“你紧张什么?”
“知道他和室友有矛盾,他欺负室友,连他室友木头木脑你都知道,他经常上哪儿吃饭你也知道。”季沉蛟往前一倾,手肘支在桌沿,“这些我也刚通过调查走访了解到,你也调查走访过?为什么?你对牟典培很有兴趣?”
“我没有紧张啊。”
刘学林眼神僵住,一动不动地坐着,嘴唇在抖,似乎想解释,却说不出话。
“哦对,刚才还没说完。既然你觉得室友和沈老板其中之一给牟典培下毒,那你再来帮我分析一下,他们为什么在已经下毒,而牟典培即将毒发身亡时,还冒险勒死他,抛尸到你车上?这是什么奇怪的心理?”
季沉蛟丢下笔,那清脆的声音吓得刘学林猛地缩了下肩膀。季沉蛟斜靠在椅背上,“很奇怪啊刘学林,前几次你都说和牟典培完全不熟,只是知道有这个人,因为抢生意发生过争执,其他一切不知。怎么在这儿待了几天,你就这么了解牟典培了?”
刘学林:“因为……因为……”
刘学林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很快缩回来,“啊,就,就这些吧。”
季沉蛟:“因为勒死牟典培的并不是他们。”
季沉蛟问:“说完了?”
刘学林倒吸一口凉气,衣服上的汗渍面积越来越大。
审讯室陷入短暂的安静。刘学林被盯得越来越不自在,头垂得很低。
季沉蛟:“刘学林,那天在三院门口,你和牟典培发生推搡不止是因为抢客户吧?你多次到医德巷,是进行动手前的踩点?”
刘学林一看有门,越说越亢奋,“还有那个卖盒饭的老板啊,叫沈什么,是牟典培的老乡,牟典培经常仗着老乡情谊,吃饭不给钱,还非要他帮忙拉生意!这不地道吧?谁的钱不是辛辛苦苦挣来的?所以我猜啊,沈老板会不会暗中给他下药,把人药死了?”
“不是!”刘学林暴怒,“你要栽赃陷害吗?我要告你!”
季沉蛟没说话,只是看着刘学林,手上的笔缓慢而无声地转动,像是正认真考量刘学林提供的线索。
“栽赃陷害?”季沉蛟笑了,“把尸体放在车上,玩一出被陷害,我看栽赃陷害这一招你使得比谁都溜。”说着,季沉蛟指着前后两个摄像头,“你想告,尽管带着监控去告。但前提是……”
刘学林低着头,但嘴唇一直在蠕动。本分钟后,他像是终于想到完美答案,“不就是给他下毒的人吗?你们查过我家了吧?没有百草枯是吧?牟典培心眼小,吃不得半点亏,但总想占别人便宜,我看他那个室友就挺可怜的,木头木脑,被欺负了也不晓得争取,他室友肯定恨他!住在一起,下毒也方便!”
刘学林屏息,感到整个审讯室都充斥着自己的心跳。
“那你觉得,真凶是谁?谁恨牟典培恨到要杀死他的地步?”季沉蛟又问。
季沉蛟缓缓道:“前提是,你的确无辜。”
刘学林谄媚地笑笑,“也是哈。”
刘学林刚才暴起的气势像是被浇灭了,瘫软在座椅上,“我,我申请休息。”
季沉蛟冷嗤,“这就不劳你操心了。”
“别急,还剩一个问题。”
刘学林搓着手,“不是不是,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就是……你们围着我查,纯粹是浪费警力啊,我是被嫁祸的,你们因为我而耽误了捉拿真凶的时间,我这良心也过意不去。”
“我要休息。”
季沉蛟:“怎么,害怕了?”
“我们已经接触过‘归永堂’。”
刘学林脸色一下就变了,颤声道:“还,还要核实啊……”
刘学林的眼睛直了,身体小幅度离开椅背,嘴唇一张一合。
季沉蛟点点头,“证人有三位,我会根据他们提供的具体时间和地点调取监控。医德巷的公共监控虽然很少,到处是死角,但是小商铺门口都有私人监控,一会儿协查申请下来,核实他们的话不是难事。”
季沉蛟:“你和牟典培都有机会成为‘归永堂’的一员,不过困难程度也不低,‘归永堂’需要的人不多,市三院这一带,顶多只需要三人。如果牟典培被选中,你被选中的可能就会变得微乎其微。”
“没有!”刘学林挺起胸膛,信誓旦旦,“医德巷人多,我们这种打扮的人也多,认错人常有的事。”
刘学林低下头,半天才挤出一句,“我说过,不是我,我要休息。”
“真没去过?”
黄易并不指望靠着一次审讯就让刘学林全盘倒出,审到这种程度已经不错了,他的反应说明警方的方向没有错,他并不是那个被嫁祸的人,他处心积虑用“被诬陷”来为自己脱罪。
“肯定看错了!我没有去过医德巷,我去哪干啥呢是吧,那里做白事的本来就多,轮不到我分一杯羹。”
可惜这一招被警方识穿了。
季沉蛟:“是我向你提问。”
凌猎跟着市局的队员来到医德巷,找沿途商铺调取私人监控。队员们干活时,他溜达到一个卖杂货的店。城市里杂货铺已经很少了,人们都爱去超市,或者网上购物,也就这种聚集着大量底层人群的城中村,偶尔还看得见杂货铺。
刘学林鼓着眼,紧张道:“谁,谁说的?”
凌猎一副社会闲散人员的模样进去,东看看西翻翻。杂货铺里还真什么都有,蟑螂药三块钱一包,旁边放着两块钱的塑料淘菜盆、三块钱的便池刷,身后的货架上摆着上世纪常见的美人画镜子、大喜香皂盒。
“七月十九号,二十一号,有人看见你出现在医德巷,没有招揽生意,也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只是在牟典培楼下打转。你自己住在和永路,医德巷一带并不是你的日常活动范围,你过去干什么?”
继续往里面走,还有十几块钱的国货洗发水、几块钱的润肤膏。另一侧挂着扳手、水龙头之类的东西,这一片价格就要高一些了。拥挤的墙边放着一个上锁的玻璃柜,摆着杂货铺里最值钱的商品。
“好好,你问。”
凌猎粗略一看,放着可视门铃、门锁、摄像头、蓝牙自拍杆等。
季沉蛟盯着他,“那你回答我几个问题。”
店主见凌猎停在玻璃柜边,叼着烟走过来,“要买点什么?”
“我已经说过无数遍了!我不知道尸体为什么在我车上!那天我送完尸体,发现还有一具,给我吓的!我就是脑抽了,以为扔掉就万事大吉,车都从殡仪馆开出来了,才明白完蛋,但我不可能回去把尸体装回来啊,我才逃走的!”刘学林双手合拢,不停作揖,神情焦虑又激动,“你们相信我吧,我真的没有杀人!”
凌猎到杂货铺来,其实是想打听这里有没有百草枯卖,如果没有,哪儿能买到。照他的经验,像医德巷这种地方,杂货铺会有一个人生活的痕迹,他们在网上淘不过年轻人,超市里的东西又很贵,连开锁疏通厕所都会找杂货铺老板帮忙。
审讯室。
百草枯这种药不可能通过正规途径在网上买到,那就只有找杂货铺。但凌猎此时对玻璃柜里的东西有了兴趣,“你这儿还有这些高级玩意儿卖啊?”
凌猎转着的笔啪一声落在桌上,“凶手就是刘学林。”
“啧!我啥都有。”店主拍拍啤酒肚,打量凌猎一下,“你新搬来的?”
第二,“归永堂”雷声大雨点小,虽然震慑住了不少当地的“金无常”,但市场还是没有吃下来,拖得越久就越不容易吃,所以公司正在私下接触部分有经验,但又没完成成为老手的“金无常”,吸纳他们给自己做事。牟典培和刘学林都被接触过,这个时间是在牟、刘在三院门口打架之前。
凌猎说:“啊,推荐买点什么?”
黄易这边也查到一些线索:第一,有做白事生意的人看到刘学林在案发前几日多次出现在医德巷,有点鬼鬼祟祟,不像是找客源,而像是盯着什么人。
“你合租还是一个人住啊?”
沈维的嫌疑越来越大,季沉蛟通知黄易,让技侦追踪沈维。
“一个人住。”
季沉蛟站在“老沈盒饭”门口,看见卷帘门上贴着一张用油漆笔写的纸:歇业一周,敬请谅解。
“那你得买这个。”店主拿出一个感应器,“贴门和门框上,按一下就上锁,晚上你睡着了,要是有人开门,就……”店主说着狠狠一按,感应器发出一通狂叫,门口趴着睡觉的狗都吓醒了。
凌猎又跟其他店铺打听,都不知道老沈怎么突然关了门。
凌猎笑道:“哟,这个有用。不过这边很乱?”
“可能休个假吧?我也不清楚。老沈每年夏天都会关一阵子,可能是回老家避暑。”
店主:“反正都是咱们这些人,小偷小摸不奇怪,治安不好,一到年底,外面的小偷也来‘讨生活’。你要摄像头吗?装在门口,不过你一个人住,摄像头和可视门铃作用都不大。”
“那怎么关门闭户呢?”
凌猎问:“为什么?”
“嘿,我家开垮他都开不垮!老沈生意好着呢!”
“你又不妨里面的人,防的是外面的人啊。这摄像头架在门口,固定得再稳,都容易被人搞掉。”店主骂骂咧咧,“很多跟你这么大的人来找我赔,这我可不赔,又不是我搞掉的。”
凌猎问旁边卖稀饭凉面的大姐,“姐,这盒饭开垮了?”
凌猎脑子转得很快,觉得似乎抓到了一条重要线索,“那我这样的年纪,和人合租,合租的人年纪大一些,手脚不干净,我能怎么防一下他?”
凌猎和季沉蛟对视一眼,立即过马路。这一条街都是做餐饮生意的,每家都开着,衬托得“老沈盒饭”格外突兀。
“简单!”店主自豪道:“买这个,我给很多人推荐了,这个摄像头你拿回去装在公共区域,不在家时就开着,看他有没有偷你的东西。”
说着,两人已经走到巷口,斜对面就是“老沈盒饭”。但店门紧闭,居然歇业了。
凌猎接过,是个小型摄像头,造型别致,不大容易看出来。
凌猎说:“我怎么觉得,那个姓卢的还有更复杂的角色?”
不过对于专业人士来说,还是能一眼看出这是个摄像头。牟典培的家被搜查过,如果有摄像头,不应该疏漏。
季沉蛟顿了顿,反复回忆沈维的神情,和小卢的种种暗示,“沈维毒杀牟典培,小卢是知情者或者参与者?”
凌猎想了会儿,店主以为他犹豫买不买,又热情地介绍其他摄像头。他忽然问:“那你这里有没有针孔?”
“我们去找他的时候,他能确定的只有牟典培已经死了。警方重启调查,作为被害人家属,他当然高兴,但是这太迟,他掌握的线索就是凶手是牟典培,他不能说,说出来他就会被怀疑是杀死牟典培的凶手。他后悔懊恼,这一点和刘学林的反应相似,为什么不晚一步?”
店主一怔,赶紧左右看看,压低声音,“这个是不能明明白白拿出来交易的啊!”
“他会想,牟典培难道是送遗体的过程中发病,倒在殡仪馆,殡仪馆的人误认为抛尸?”季沉蛟说:“还是牟典培没有发病,被其他人给杀了?群众间说什么的都有,黄队他们到现在还没有发布警情通报,沈维不确定牟典培是怎么死的。”
凌猎露出很懂的神情,也压低声音,“所以是有咯,地下交易?”
当天,警方通过火葬员的话得知被害人可能是牟典培,于是到他租的房子里提取DNA。以医德巷的混乱程度,也许马上就会传出“死者是牟典培”。沈维本就可能打听牟典培的情况,一下得知牟典培是殡仪馆案的被害人,必然陷入某种慌乱。
店主严肃,“你真要?”
殡仪馆发现尸体,天一亮就传遍全城,当时警方还没有查到被害人是谁,沈维当然也不可能知道死的是牟典培。但假设下药的是他,他能估算牟典培什么时候会发病。牟典培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在三院附近,那天牟典培没出现,沈维判断他已经死了。
“先看看。”
季沉蛟捋着时间线。
店主从玻璃柜下的木柜里拿出针孔摄像头,遮遮掩掩的,“这个买的人很少,把它装在插座上……”
凌猎停下脚步,“你不是觉得他的反应很不合逻辑吗?得知警方要重启调查,一方面激动不已,一方面又有所隐瞒。原因出来了——因为他已经赶在警方前面,把心中的凶手给杀了。”
凌猎问:“真有用?会不会被发现?”
“沈维有很充分的机会给牟典培下毒。”凌猎说:“百草枯得往他身上查。他动机也合理——认为牟典培就是杀害谭法滨的凶手,警方没有证据,他就来动手。”
“不会不会!有人买过,用得好好的!”
医德巷转过两个街口,就是“老沈盒饭”了,季沉蛟和凌猎没开车,沿着林荫道慢悠悠地走去。
“谁?”
聊得差不多了,离开前,季沉蛟跟庆子说,案子侦破之前也许还会找到他,如果想起来什么,随时联系。庆子怯怯地应下。
店主警惕起来,连忙收起针孔,“你打听这干什么?”
李哥往他脑袋上一拍,“你个吃剩脚的,怎么会找到你?”
“人家用得好,我这用起来也放心啊。”凌猎没继续说针孔,“其实我还想跟你打听个买卖。”
庆子这会儿冷静了,问:“我怎么没听到风声?”
“啥?”
“不过像老牟他们,日子确实不好过,不像我,我老资格了,他们要是熬不过,要么转行,要么给‘归永堂’打工去。”李哥又说:“‘归永堂’好像想找一些本地‘金无常’,对老牟来说,那也是一个出路吧。”
“那个百草枯,或者别的毒性大的,能马上毒死猫狗的,你这有吗?”
“这个我就有话说了。”李哥接话,“那‘归永堂’是从南边发展过来的,听说是个连锁,一来就想打开咱们这儿的市场。但是我们这些‘金无常’也干了这么多年,根基都在呢!咱丰市是个小城市,不兴大城市那一套。你别看‘归永堂’现在搞得风生水起,时间一长,还得是我们这些‘金无常’。”
店主瞪着眼,“你心思坏啊!”
庆子还没冷静下来,“我,我还好,我都是捡剩脚。”
凌猎抓抓头,“没办法,野猫太多了,叫得睡不着。你这儿拿得到吗?”
季沉蛟观察他的神情,片刻,点点头,语气听上去轻松了些,像是闲聊,“对了,最近生意不好做吧?来了个什么‘归永堂’,你们受冲击大不大?”
店主犹豫了下,“有是有,不过……”
季沉蛟故意告诉庆子,牟典培中毒了,中的还是不可逆转的慢性毒。庆子反应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面如土色:“不是我!我发誓我没有下过毒!”
凌猎看店主找了半天,“缺货?”
李哥这时也附和,“老牟也跟我说过这事,老沈我也认识,我还问过老沈不收老牟的钱啊?老沈说谁来吃饭都一样。所以吧,他就是吹。”
“我想起来了。”店主说:“前阵子给人买了。”
“反正我没见过他买菜回来。”庆子说:“要么蹭我的菜,要么就在三院附近吃,那边便宜的馆子多。他还说他跟那个盒饭老板是兄弟,他上那儿吃饭不要钱。”
“谁?”
季沉蛟说:“牟典培一般怎么解决三餐?”
“这哪能告诉你,我得保护买家隐私呢。”
季沉蛟看了看桌子,上面放着一大包便宜的密封小面包。这种面包几乎不可能投入百草枯,而牟典培偷干面自己煮,似乎也很难下毒。
这时,市局的队员在店外喊:“凌老师,你在这儿啊,找你半天。”
庆子说:“刚开始时,我做什么他都要讨点去吃,后来我跟他提过后,他就不当面讨了。但是我买的纸巾、早餐面包、面还是会被他动。”
队员们穿着制服,店主一看就慌了,“你,你!”
现在百草枯的线索出来了,食物就变得格外重要。谁有机会给牟典培长期下毒?庆子毫无疑问就是其中之一。
凌猎拿出证件,笑道:“别急,我不找你麻烦,你只需要告诉我,谁把最后一瓶百草枯买走了。”
“牟典培经常偷吃你的食物?”季沉蛟问。
店主唾沫一咽,知无不言,“就是那个老牟嘛,死都死了,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