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确有一座雄伟的雪山,周芸没有怀疑,走了过去。
到了三次踩点的悬崖,季诺城停下车,指着不远处说:“导游说那里是个天然观景平台,可以遥望神山。”
季诺城跟上,等到周芸快走到他算计的位置时,他猛然伸出手。
季诺城却笑得十分阴冷。
然而周芸却在这时突然转身,惊骇道:“你在干什么?”
周芸此生最后一次感受到丈夫的“体贴”,难得地露出一个笑容。
这时说什么都是废话,季诺城红着眼,抓住周芸的手臂。周芸一下明白季诺城想干什么,爆发全身力气挣扎、叫喊,竟是差一点将季诺城推下去。
季诺城早就想好了说辞,“我专门跟导游打听过,这条路很小众,但风景也很美。那些大热景点人挤着人,你应该不想去那种地方吧?”
没有人想死,季诺城在悬崖上与自己的“共犯”殊死搏斗,最终力胜于周芸,将她推下悬崖。
越野车开向雪柊垭口,沿途没有其他车辆。周芸有些疑惑:“我们和别人走的不是一条线吗?”
暴风中,周芸的叫声顷刻间被吞没。
晚上,他对周芸说,后天就去夏榕市。但在这之前,想与她共游高原,看看那些巍峨的雪山。周芸身心俱疲,答应下来。
他往下看,深渊卷起雪尘,有一瞬间,他也想跳下去。
此后,他又去了一次。雪柊垭口成了这整片高原上,他最熟悉的地方。
回到西云县,他开始考虑下一步。聘请的侦探迟迟无法发回徐嘉嘉的消息,他编了个妻子不小心坠崖的说法,反复推演有没有漏洞。
这天下午,季诺城开车出县,照导游说的,去雪柊垭口踩点。他站在狂风不止的悬崖上,往下看去,白雾弥漫,看不到底。他试着伸手推了推,借着风势,悬崖边的人很容易掉下去。他又在路边等了很久,没有看到游客的车往这边开。
就在他认为情况正在好转时,他接到了季沉蛟的电话。季沉蛟竟然跟他打听徐银月!
周芸同意了。
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阻止。
周芸脸上出现一丝解脱。季诺城又说,但他还想在这高原多待几天,这里天很蓝,云很低,空气也很好,足够洗涤他们罪恶的心灵。
最坏的情况发生了,他的养子将亲自抓捕他。好在他已经身在西部高原,还有车,他要赶在季沉蛟查清楚一切之前出境。
周芸很惊讶。季诺城温和地抚过她的鬓角,“我昨晚认真想过了,我们这样逃跑不是办法,比起让小沉看不起我们,还是在他知道之前,先自首比较好。”
但车开出去,看见各个关卡,他才明白,从高原出境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被困在了高原!
次日,周芸的情况没有好转,吃着吃着饭,忽然又提到自首。这一次,季诺城没有再劝她,而是说:“好。”
厄运接踵而至,越野车油快要耗尽时,他一时不慎,翻进了一个山沟,被村民所救。他的腿骨折了,躺在村民的土炕上,什么都做不了。
他不想坐牢,反正他已经杀死了一个女人,不如再杀死一个!
审讯室安静了几秒,季诺城看向凌猎,“其实看到你时,我很庆幸,幸亏不是小沉。”
季诺城越想越不甘心。他坐在落满月光的阳台上,那个让周芸闭嘴的计划终于成型。
季沉蛟在监视器前握紧了双拳,愤怒、无力、焦躁,这些毫无用处的情绪将他的胸膛填满,他用力呼吸,也没法将它们吐出来。
二十年前,是她唆使自己害死徐银月,现在又是她逼迫自己自首。他这一生,难道要这样被她毁掉?
案子尚未了结,季诺城被暂时带往看守所。季沉蛟大步走向审讯室,在走廊上见到了向来温文尔雅的养父。
有一天,周芸再次“发疯”,说受不了了,想要自首。季诺城好说歹说将她哄了下来,等她睡着了,季诺城看着她的侧脸,觉得那样陌生。
他站得笔直,皱着眉,眼神锋利。季诺城却明显一愣,仓皇别开视线,两条被队员架着的胳膊不断颤抖。
季诺城觉得既然到了西部,就该装装样子,像其他游客一样租车、请导游,去各个圣湖神山游览。但周芸心理上的负担更重了,她不敢住县中心的宾馆,非要住在离人群最远、条件最差的宾馆,整天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要不是季诺城拉她去吃饭,她连楼都不会下。
季沉蛟没说话,也没再动一步,但目光始终落在季诺城身上。
到达西云县之后,季诺城通过境外暗网聘请侦探,查徐嘉嘉的情况。但查一个人需要时间,他们只能等待。
季诺城腿脚不便,在搀扶下缓缓从季沉蛟身边经过。他的呼吸沉得像风箱,他张开嘴,想说一句对不起,但终是没有发出一个音节。
从这一刻起,他已开始酝酿让周芸消失的方法。
沉重的脚步声在走廊上越来越远,季沉蛟也没有转过头。其实他不用出现,但在刚才冲动超越了理智,他赶过来,却又说不出任何话。
季诺城感到累不堪言,二十年前,周芸果断冷静,如果没有周芸,他无法那么干净利落地杀死徐银月。但是现在,周芸在他眼里变得优柔寡断,不仅无法再帮助他,反倒是个最大的隐患。
他想问:为什么要领养我?为什么要给我起沉蛟这个名字?我们的家庭是虚假的吗……
季诺城知道时已经晚了,他指责妻子擅自决定。周芸情绪激动地说:“万一小沉有事找我们怎么办?他想查我们在哪里还不轻松?不如主动告诉他!”
可他只是注视着季诺城,看着这个罪恶的、满面风霜的男人在视野中消失。
但周芸居然给季沉蛟打去电话,说要去西部旅行。
他闭上眼,竟是有些摇摇欲坠。
暂时以旅行为名去西部,重金找人查徐嘉嘉,能灭口是最好。最坏的可能是,徐嘉嘉向警方公布一切,他们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可以经过西部群山出境。
下一刻,腰被一条臂膀扶住,他侧过脸,对上凌猎的视线。
季诺城想到的办法就是先离开黎云市避风头,因为周芸的状态越来越奇怪,早晚会引起周家兄弟们的主意。他猜徐嘉嘉不会立即动手,似乎是在等一个时机,那么他们也有应对的时间。
凌猎总是嬉皮笑脸,但此刻,他看见一种稳重和包容。
季诺城抱住妻子,“我们不能自己乱了阵脚,你千万别冲动,我来想办法!”
谢倾也走过来,在季沉蛟肩上拍了拍,“回去休息吧,这边有我们。”
“那怎么办呢?”周芸哭得浑身发抖,“他会告诉小沉!小沉会来抓我们!我不能接受!”
梁问弦朝季沉蛟点头,又在自己胸口捶了下。
“你疯了吗?”季诺城大惊道:“坐牢是小事吗?你忘了我怎么走到这一步?你忘了你那些哥哥每一天都想把我们的东西抢过去?”
那些郁结于心的浊气好似吐出些许,季沉蛟说:“我没事。”
此后,信又送来几封。男人拿准了他们不敢报警,不敢告诉任何人,肆意地威胁、恐吓他们。周芸的心理防线崩塌了,哭着跟季诺城说,她想去自首,他们只杀了一个人,而且有自首情节,不会判死刑的。
在场都是精英刑警,了解同类的心理。这案子还没有破,季诺城落网,但这一切的策划者Jaco还未露面,他的目的达到了,他也许很快就会出现。季沉蛟不想休息。
周芸给了季诺城一巴掌,指责他没有处理掉徐嘉嘉。季诺城懊恼地跌坐,陷入巨大的恐慌中。
谢倾也不多说,“你有数就行,有需要随时来找我。”
表面和睦的婚姻忽然出现巨口般的裂痕,几十年未吵过架的夫妻俩爆发激烈争吵,他们都没看见监控里那个男人的脸,但他们都猜到了他就是徐嘉嘉。
重案队气氛不同于往常,大家都知道了季沉蛟的身世,也知道被送去看守所的是季沉蛟的养父。席晚和安巡有点不知道怎么面对季沉蛟,沈栖把自己关在机房,发誓要追踪到Jaco。
徐银月这个名字,季诺城已经多年不曾想起,他与周芸好事做尽,在养子身上倾尽心血与爱心,以为已经赎完了杀死徐银月、伤害徐嘉嘉的罪。但信的出现就像一记耳光,猛烈地扇在他们脸上。
向来很佛的梁问弦趁机传播他的佛学,“该干什么干什么,季队不需要你们嘘寒问暖,你们太把注意力放他身上,他反而不自在。”
他和周芸沉默相对,知道该来的报应终是来了。
席晚忧心忡忡,“但发生这种事,他心里肯定有阴影。”
他们查看监控,看见一个将脸挡得严严实实的男人。男人根本没有躲避监控,因为知道他们不敢报警。
“谁心里没个阴影,你越是在意它,它就越嚣张。”梁问弦说:“别去看季队身上的伤,季队很强的,再重的伤都能好起来。我们现在该做的,就是忽视那些阴影和伤,顺其自然,明白吗?”
时间在自欺欺人中飞快流逝。上个月,一封信被放在他家门口。看过内容后,他与周芸俱是惊恐交加。
席晚想了想,“明白。”但过了半分钟,席晚又找到梁问弦,“但梁哥,我还是没法正常和队长相处。我想申请去一趟黎云市。”
自那之后,季诺城就像有了心病,总觉得有一天会出事。但他又安慰自己——能出什么事呢?徐银月早就死了,徐嘉嘉也早已去到国外。而且他多年行善,尽心尽责地将季沉蛟养大成才,将人性最光辉的一面给与季沉蛟,他已经完成了赎罪!
季诺城和周芸的家在黎云市,季诺城说摄像头拍到了放信的男子,信件也在家中,这些都需要队员去核实。还有徐银月的尸体埋在黎云市郊区的荒山,挖掘需要不少人力和时间。
他尝试阻止,给季沉蛟分析其他志愿的好处,季沉蛟深思之后,还是选择了公大。
梁问弦理解席晚的心情,点点头,“行,黎云市那边就交给你。”
老丈人临终前将工厂、公司交给他们夫妇,这么多年下来,他们选择性遗忘了徐银月和徐嘉嘉,当季沉蛟因为报考什么院校来问他的意见时,他看见公安大学,感到头痛欲裂。
季沉蛟回到办公室,重放季诺城的审讯记录。季诺城一再说当年杀死徐银月是被周芸唆使,而现在已经死无对证。他不免还是想到在他面前总是很温柔慈爱的养母,也许徐银月的死和周芸并无直接原因,是季诺城担心徐银月有孩子的事败露,影响到自己的前程,所以才痛下毒手?
季沉蛟就是他和周芸想要的那种孩子,聪明、懂礼貌、不太活泼。他们奇异地组成了一家人。老丈人身体不行了,周芸的几个哥哥争家产,哥哥们全是废物。在工厂转型的关键时期,他挺身而出,改变未来的战略,不仅让周家的工厂活了下去,还开始吃时代的红利。
他再一次对没有重视周芸在电话里表现出的异常感到自责。现在真相被埋入愤怒,没人还能说清楚二十年前发生过什么。
季诺城像一根枯朽的木头,在短暂的停歇后继续讲述。
不,还有徐嘉嘉。季沉蛟捏住眉心。季诺城说,为了控制住徐嘉嘉,给徐嘉嘉注射了过量的麻药,麻药是他从工厂实验室里自己做的。徐嘉嘉因此陷入长期昏迷,醒来后变得痴傻。
他被领养的真相果然是这样。
但Jaco现在精明灵活,既然会复仇,就是已经想起了全部。
监控室里,季沉蛟缓缓闭上双眼,感到一阵被恶心催发的头晕目眩。
要尽快找到Jaco,周芸是否唆使季诺城对季诺城的量刑有影响,更重要的是,如果周芸没有做过,他不希望养母背负那样重大的罪恶。
他们不敢在黎云市的福利院领养孩子,回到夏榕市,领养了一个叫夏诚实的男孩,起名季沉蛟。
一股香气飘荡在空中,季沉蛟回神,看向门口。凌猎提着麦当劳口袋,又恢复的一贯的笑容,“季队长,干饭么?”
他与周芸松口气,重心回到工厂和生活上,但周芸却出现了严重心理问题。他们请人来算过,对方说,他们最好不要有小孩,为了积福,不如去领养一个小孩,好好待他,也算是赎罪。
不知不觉,季沉蛟已经不那么排斥“垃圾食物”了,“干。”
他庆幸的是,徐嘉嘉被一对Y国夫妇领养,也许不会再回来了。
凌猎嘿嘿直乐,把鸡腿堡分给季沉蛟,自己吃鸡翅鸡块。季沉蛟不喝可乐,两杯都进了凌猎的肚子。
季诺城希望,徐嘉嘉永远也不要想起。
“你在看什么?”凌猎问。
之后,他和周芸仓促逃回黎云市,等到风声渐小,他谎称徐嘉嘉是自己捡到的小孩,送到福利院。徐嘉嘉那时因为用药过量,连话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医生说他失忆了,可能一辈子也想不起经历了什么。
季沉蛟将电脑转过来,“你在审讯室时,有没发现什么细节?”
季诺城也提供了口供,警察并没有怀疑他。
显示屏上,是季诺城那张苍白且虚伪的脸。凌猎余光瞥了季沉蛟一眼,见他神情从容,这才说:“我们有切实证据的地方,他认罪很干脆,比如踩点、哄杀周芸。但是时间久远的案子,他料定警方难以找到证据,就把罪名推给不会说话的人。”
半个月后,他们以回家探亲的理由再次回到桐茄县,那时派出所已经开始调查,人们私底下说徐银月母子一定是被康家给害了。
季沉蛟点头,“他还提到经过境外暗网找侦探,但这么长时间,侦探居然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没有发给他。”
徐嘉嘉就这样被留下一条命。悄悄养在季、周两人的小家里。
境外有不少犯罪网络,用虚拟货币交易,彼此都不知道对方是谁。季诺城这种情况,像是被骗了。
周芸害怕了,杀人说着容易,真正杀过人,她才感到一股近乎绝望的恐惧。
因为季诺城找侦探这件事对案件整体没有影响,所以在审讯时,它并未成为重点。季沉蛟将整个审讯过程顺下来,就发现疑点只有两处,一是周芸是否唆使,二是季诺城使用的暗网是哪一个。
“求你,让我来处理他吧。”季诺城抱着过量打药后昏迷不醒的徐嘉嘉,“他不一定还醒得过来!不一定还记得所有事!”
凌猎双手枕在下巴下,盯着季沉蛟瞧。
埋了徐银月之后,周芸想对徐嘉嘉动手。但季诺城犹豫了,这毕竟是他的骨肉。
季沉蛟:“嗯?”
然后,他们合力杀死了她,将她埋在荒无人烟的群山之中。直到死去,她也没有见到她用尽全力呵护抚养的孩子。
“你累不累?”凌猎说。
她被五花大绑,面前除了季诺城,还有周芸。她拼命挣扎,季诺城蹲在她面前,给她磕头,涕泗横流地道歉。
季沉蛟眉梢动了下,“累就能不查了吗?”
车从县里开出,越开越远,徐银月意识到不对,可车门全部封锁,季诺城还给了她一针。她晕了过去,再次醒来已经到了黎云市近郊的山林。
“我想去你家打游戏,自从给你们当了外挂,就没一天休息过。”凌猎的语气里有点抱怨的意思。季沉蛟却因为这抱怨稍稍放松,笑道:“那不行,等案子破了才能打游戏。”
徐银月不想吃什么团年饭,只想要回自己的孩子。但孩子被季诺城藏起来了,她只能跟季诺城上车。
“行吧。”
季诺城出现,告诉她孩子和自己在一起,太久不见,想和他们母子一起吃个团年饭。
季沉蛟去技侦办公区找沈栖,要沈栖确认季诺城是在什么境外网站上当受骗。
徐嘉嘉穿得圆滚滚的,已经是个四岁多的小孩。周芸用棉花糖将徐嘉嘉哄到车上,徐银月发现孩子不见了,立即到处寻找。
沈栖很快查到,但有点迷惑,“这个网很小众啊,季诺城为什么会选择它?”
那个冬天,桐茄县总是在下小雨,没个晴天。
“什么网?”
季诺城接着讲述——
“‘浮光’,一个小众得各国都懒得打击的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