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病成这样,你不知道请太医?不知道叫人给我通禀一声?”
一排太监中滚了一个出列,“奴才郑平叩见王爷。”
这话问得郑平无所适从,心说皇上越早死,您摄政王不越早登基称帝,我们这不都是揣摩上意,为了助您一臂之力吗?可这话也不好明说,只好憋憋屈屈磕个头,“回王爷的话,皇上一直这么病怏怏的,三日好两日坏,谁也看不出是严重还是不严重,不敢惊动王爷。”
齐奢退出了寝殿,移坐配殿,稳一稳心神,便吩咐把一干人等召集在侧,赫赫然发问:“谁是管事儿的?”
齐奢不阴不阳地啜了一口茶,随即就把手中的戗金茶碗直接照郑平的脑壳上狠摔了过来,“你当得什么差!皇上龙体康泰关系天下万民之福,就是打声喷嚏,你也得把脑袋提溜在手里当心侍候着。你记住喽,哪怕反了天,也轮不到你这种下流奴才糟践皇上。打今儿起,给我派人三班轮流守在病床跟前,但凡皇上有一点儿不好,我第一个就要你们这些个没王法的陪葬。”
而那曾被他背叛的人,早已经抽身远去。
茶碗滚开在地,郑平的额前已是鲜血淋漓,余人均皆顶门走七魄、脊上溜三魂,连刚进门的小火者手内的汤碗也被唬得哆哆嗦嗦。周敦忙接过,亲手端去里头。不多久,太医也赶来岛上。其实齐奢早有耳闻,齐宏有大半年都厌饮不食,亲眼一见之下,就知不是什么病。他少年时在鞑靼碰到过这样的饿症,人看起来虽已濒死,只一碗鲜羊汤灌下去马上就能缓过来,再好吃好喝地养一段,多半都能康复。果不其然,太医诊治后也说皇帝并没有什么大病,只是过于虚弱,需服药静摄。齐奢命其值宿照料,又亲自盯着药上锅,才起驾离开了南台。
床上的齐宏张大了嘴,像是需要更费力地呼吸,也像是多年前当他第一次明白自己即将成为一个可耻的叛徒时,降临在他面上的表情。
藤轿抬过吊桥时,他呆望着四面黑而静的湖水,试图将心湖中的滚滚波涛一一平息。
“奴才这就去办。”
轿子本该抬回摄政王府的,半道上齐奢却改变了主意,掉头往什刹海。他也不叫门子往里通报,一径就进了就花居。
“马上传太医,然后叫茶房熬一碗浓浓的参汤来,快。”
几名侍女正在熄灯,齐奢忙向她们做个手势,悄悄问上两句。莺枝服侍他更衣,说娘娘早就歇下了。齐奢推开套房的门,先见坐更的琴画在地铺上蒙头沉酣,睡得死死的,他一笑,待要往里走,却就在卧房的帘外屏息驻足。
守在一边的周敦搓一搓眼睛上前来,“奴才在。”
许久了,他都没心思静下来好好听青田唱一曲。她在里面独自哼唱着一支从未给他唱过的歌,不是昆曲,不是小调,没有任何的曲折与花腔,只是一段极其简单的旋律,她就以嗓音中最本真的温暖和干净把这歌谣轮回地低唱。齐奢在门前闭起双目,听了足足有半刻钟,只觉满心的缭乱动荡全在这歌声的拍抚下得到了安宁。他明白这是什么歌儿了。
一弹指六十刹,齐奢犹豫了一刹,生死相隔的那一刹,而后他便转动了手腕,握住了齐宏冰冷的手掌,“皇上春秋鼎盛,不过是偶染微恙,药到自会病除,不过先要皇上自己屏绝忧烦,不可作此无谓之想。周敦!”
他带笑将百子图的门帘掀开一角,见青田坐在灯下,双目绵绵地垂注着,噙着笑,在一针脚一针脚地缝制一件稚童的小衣裳。可无端端地,她的摇篮曲却忽然哽咽,针停了,手贴着下腹抚几抚,抽抖着上身哭了。在第一颗泪珠坠落前,她偏过了脸,没叫泪水弄脏手间的绣衣。
它死,他就将得到一切。他的选择就这么简单。
齐奢怔怔地偷窥着这一幕,他已算不清这是一天中的第几次,他被毫无准备地抛在赤裸且残酷的事实前。青田在他面前一直都欢天喜地,他就当她真的是欢天喜地——她何来欢喜?一个母亲经历地狱一般的生产之痛,是为了那之后在心口怀抱一座幸福的天堂,可青田,她什么也不会有。她肿痛的乳房永不会有嗷嗷待哺的小嘴儿吸吮,她温柔的手臂将是一环落满了尘灰的摇篮,那撕裂身体、扯脱骨肉的分娩的剧痛将伴随她永生永世。齐奢甚至能想象,五年、八年、十年后,如果他出于好意,把那个在继妃詹氏膝下长成的小世子强行押至此地给青田看上一眼,那自恃身份的孩子会连问声好也不情愿。青田则会表现得活像一个自卑的暗恋者,凝泪出神地盯视着对方,恨不得一把揉进怀里,却一根小指也不敢轻动,唯恐惹对方嫌弃。而那一张初具眉目的精秀小脸上也一定会挂满了明目张胆的嫌弃和鄙夷,小王子高贵的双眸认不出,他眼中这个出身卑下的外室,这笨手笨脚把捧给他的糕点都乱撒一地的老巫婆,是这世上最疼爱他的人。
齐奢懂得,这就是权力朝他索取的最后一笔血酬,摆在面前这座陈旧腌臜的龙床上的不是他的子侄,而是他自个的良心,悬悬万言,奄奄一息。
青田仍在无声而剧烈地痛哭着,由门帘的缝隙中,齐奢看见珠罩琉璃灯的光线自她头顶倒扣而下,似一座金塔,把她端端正正地镇压在塔底。千年修行,情深似海,终是敌不过人妖悬殊的世道。她白白是个好妻子和好母亲,她配不上她的丈夫,配不上她的孩儿,这个女人生来就不配拥有一个家。可不是?她总是口口声声地感激他给了她一个家,但齐奢所能记起的,是每一个合家团聚的节日他都会丢下她,回到一座仪制所系的府邸中;他神圣家族的祭祀也从轮不到她奠酒奉饭,经她手的东西,天上的祖宗们是不会吃的;假如他撒手人寰,她连他的棺材边都休想碰,她会立即被驱逐出北府,给他送殡的资格也没有。而齐奢不相信,青田这样一个聪颖的女子会看不到前路的渺茫一息,但她什么也不要求,连这样无助凄惶的时刻,她也不肯用眼泪交换他哪怕一丝丝最为廉价的愧疚。当下,齐奢自觉就同一个奸诈的小商小贩没两样,过手的全是些镀了金的假币。他给不了青田一个妻子的尊严,却坐享身为她丈夫的乐趣;他枉自是她孩子的父亲,却无法让她抬头挺胸地做一个母亲。
有寒意隔着层层的衣料自齐宏的指尖透骨袭来,齐奢几乎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知晓,历史的一刻已来到,他即将成为这庞大帝国的堂堂正正的新主人。令世人顶礼膜拜的权力女神已解脱了最后一层内衣,露出她比一切后宫女眷都更为慷慨诱人的曲线,赤裸裸地横在他面前,向他保证一场他从未体验过的高潮,这是他应得的。早在他的父亲、他的兄弟曾为了这女人而把他当作祭品牺牲时,他就发誓要得到她。为了追求她,他也照样敬献过不计其数的血淋淋的人命。像父兄、像所有的男人一样,他享受与权力的媾和,但这并不代表他也愿意像他们一样任由这蛇蝎美妇恣意播弄;尤其当她嘶嘶地吹着枕边风,伸出鲜红的凤仙指甲指住一个同样作为祭品的孩子说:杀了他,我就将完完全全地属于你。
这或许是他有生以来最为沮丧的一天,仿如所欠下的半生情债全部一本本、一笔笔地摊开来清算:容妃、婉妃、顺妃、喜荷、齐宏……所有曾和他有过亲密关系的人,不是在痛苦中死去,就是在痛苦中活着,甚至唯一一个能够抚平他的痛苦、一个他拼尽了全力使之免于痛苦的人,也如此痛苦地就在他眼前。齐奢想不通为什么,他做了一切能做的,却沦为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齐奢不忍看、不敢看齐宏的眼,只一个劲地眨动着自己的。齐宏由被衾内探出瘦骨成节的手,似幼年那样牵住了叔父的衣袖,“皇叔,你曾经手把手地教朕如何做一个天子,朕自问学得不算差,可惜命数所定,只能枉费皇叔的一番心血了。朕会手书上谕,禅位与皇叔,只请皇叔容朕的母后一席之地,切莫赶尽杀绝,另外替朕跟她道个歉,就说宏儿不孝,不能给她老人家养老送终了。”
他放下门帘,后退了两步,原地站一刻,然后故意弄出了响动,很大声地笑,“琴画这蹄子,爷回来了还挺尸呢。”
齐宏的两只眼烁闪着晶莹的光,是滴滴朝露,随时会被新一天的太阳蒸发。
琴画云里雾里地抹眼翻身,刚打着呵欠爬起来,那头帘幕一动,青田已由卧室里赶出,噬心的悲苦遁去无踪,一张脸盘又明净又悦人,“你晚上不是回继妃那儿吗?怎么倒又回来了?”仿佛门帘是戏台的上场门,戏子在台下的卑微辛酸皆掩在幕后,一亮相就是个满堂彩,谈笑风生颊。
齐宏却毫不旁瞬地凝视着叔父,嗓音中都掺着笑,除了笑,还有胸喉吽吽的喘息,“朕自己有数,不过就是这两天了,趁现在还有力气,朕要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其实朕要说的很简单:皇叔,对不起。朕不是为所受到的惩罚而追悔,是真心觉得自个做错了,朕从登上这个皇位,就是皇叔守在朕身边,不知替朕挡去了多少危难、解决了多少难题。于公,皇叔除外戚、行新政,把一个烂摊子打理得焕然一新交到朕手上。于私,皇叔诚心实意、不辞辛劳地爱护朕、教导朕,甚至在生死关头不惜自己的性命挽救朕于万一。平头百姓尚且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不论有什么借口,朕也不该以怨报德,以那种下作手段陷皇叔于不义。不过有一件事朕希望皇叔知道,即便在当日,朕也从未想过要置皇叔于绝地,朕只打算控制了局面后,就反指王正廷诬陷亲贵,从而彻底铲除东党余孽,再替皇叔平反,给皇叔分封最富饶的三省作采邑,让你风风光光享后半辈子的福。朕说这个,不是为自个辩解,而是朕知道,朕那天那么做,一定伤透了皇叔的心,知道这一点,皇叔也许会好受些。皇叔,这些话,朕一直想对你说,可一直忍到了今天,因为今天,朕就要被上天收去了,已经没必要为活命而讨饶,为求全而说谎。皇叔这么聪明绝顶的人,只要看看朕的眼睛就知道,朕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对了,齐奢险些忘记,这是一位昔年的当红名妓,炉火纯青的演技原为其傍身之艺。是而,他也动用了政客拿手的演技,晏晏言笑:“我的好人,且容我一晚吧,没你我睡不踏实,好几个晚上没睡过个囫囵觉了。”
齐奢俯望着他,离上一次新年的匆匆一见已又过去了一季,这一季,将一副沉沉病骨彻底熬作了油尽灯枯。齐奢不由得转开了眼目,胸中百味杂陈,“皇上哪里话?”
“琴画,去给爷打水。”青田半亸蝤蛴,钮扣微松,边扣起抹胸上的葵花珍珠扣儿,边笑着点亮了帘前的双宿夜莺折花灯。灯芯爆了一爆,结出朵大大的灯花来。她“呦”一声,斜溜着乌眸启齿嫣然,“都说‘灯花儿爆,喜事儿到’,当真灵验。”
“皇叔来了。”他居然毫不惊,也不怕,还很宽慰地笑了一笑,“朕还怕等不到你了。”这一笑,便现出其眼角唇沟的皱褶。算起来齐宏今年也不过才二十四五年纪,居然连鬓发也白了几根,唯独嘴角两边的小笑涡恒如旧年,秀朗且恬静。
明灯合照的室内,金玉满堂,璧人伉俪,一切都显得如此美满,似由冗长哀凉的整本人生中精选的一出折子戏。齐奢往软榻上歪了,笑睨着青田亲替他张罗着沏茶烧汤、抹脸擦牙,体贴入微地直至服侍他上床。
似被屋中的骚乱吵醒,齐宏抖动着眼皮张开眼,搜寻了好一阵,才看清床边的人。
落寞的夜色是下场门的幕遮,把人和人都隔离得模糊,谁也看不真谁。齐奢的笑容已一丝不剩,很晚了,他仍不能入睡。他想知道,怀中的女子还有多少次这样的避人饮泣、强作欢颜?多少次需要重操旧业,在最亲爱的丈夫面前,像一个妓女对着一个嫖客,拿满脸的笑容来盖掩心碎?
这个季节的夜晚已是暖意融融,齐宏身上却套着件过冬的夹袍,又塌在一条大被中,纵如此,人仍显得瑟缩而羸弱,在整幔整床的明黄中,活像是埋在一捧黄叶子里的枯枝,一不留神踩上去——咔吧!——就会断掉。
黑暗中,他沉默地大开着双眼,以此来工整对仗,爱人不展的愁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