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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运则偷眼观察着齐奢的反应,“王爷,奴才该当如何复命?”

耳边有万万个声音提醒着齐奢,不要打开这只盒,所有的祸患、灾殃、劫难……所有的不幸全在这盒子里,只要一打开,就再也关不回去。但那只盒早已自个偷偷溜进他手中,自个翻开了金色的背脊,把铺着层血红细绸的肚腹剖心剖肝地向他敞开。

齐奢没有回答他的话,他只是盯着盒子里头,双目眨动着,“你退下吧。”

齐奢现在抬起了眼皮,他看到乔运则整洁细白的牙齿,自其间滚出的每个字都经过了切割,斩钉截铁:“圣母皇太后召请王爷,宫门下钥之前务必入觐,否则,明日便请为皇太后预备国丧。”他又看到他自袖管中取出了一只错金豆蔻盒,高举过顶,膝行送上前,“盒中些微旧物,以充逝者遗念。”

乔运则飞快地向他一扫就默然起身,退行至门前时,却忽然止步。他微微地仰起脸,这大雅不群的神姿浑然间令他身如琉璃、内外明彻。

“就是王爷您!”

“摄政王,在你眼中,我乔运则是否只是一名奴才?”

“那么,西太后私自交通的外臣是谁?”

远远的檀雕大座上,齐奢叹了口气,那股子神气就仿如和他说话的是他刚从鞋底上刮下来的什么脏东西,“我眼中,根本就没有你。”

乔运则双膝着地,肩背微曲似待发弓弦,“一年前,镇抚司所办慈庆宫管事牌子吴染养子吴义一案,便是经由奴才揭发,奴才的话,护军不会、亦不敢轻视,故此将奴才押送出宫,向王爷当面秘陈。”

这一尊琉璃雕像在一刹那被粉碎,乔运则的脸、全身,都灰败、坍塌、烟逝。在见到齐奢之前,乔运则以为自己会不得不拼命压制宰掉对方的冲动,但当齐奢出现在他面前的一刻,乔运则发现他并不想宰了他,他想吻他,真的,那男人身上的气味实在是太强烈了。隔着中衣、贴里、褡护、圆领……隔着一身粗野的汗气与雄性的臭味,乔运则依然闻得到那一抹令人魂消骨荡的甜香——那是,青田的味道。多少次午夜梦回,多少次冷宵苍凉,多少次,在低矮残破的宫房内、无休无止的苦役间,他猛然追想起她的气息,而后面无表情地忍受那突如其来、无人察觉的阉割的剧痛。那把切掉他阴茎、剔除他睾丸的刀,每天都阉割他一次,八年,他被阉割了三千次。但三千次他们也阉不掉他,他永远是个男人,他想念自己的女人。

“守卫慈宁宫的护军报告,说有内侍揭发西太后秘密交通外臣,你就是告密者?”

他的女人就是她,一生一世是她。但她,这活该被雷劈的背叛者,她有了另一位爱人。他们间最后那一次四目对望,她的眼睛灿烂得活像天上的太阳,就是那个随便你把眼睛睁到泪水乱淌,也没法子与之对视一眼的,太阳。

这两个男人,不,一名阉奴与一名亲王,他们上一次面对面,还是若干年前,在他们共同的女人的床边。他们彼此对望了一瞬,就仿若鱼鹰俯冲进河中猎捕鱼虾一般,猎捕到对方脸上一切岁月的变迁。齐奢率先移开眼,他耷拉着眼皮、揉捏着眼角,声音里透出淡淡的懒散与浓浓的降尊纡贵;总之最上等的人对最下等的人该是什么态度,他就是什么态度。

这对狗男女!他爱她,她看不见他;他恨他,他也看不见他。他们是高高在上的天,他们呼风、他们引雷、他们要晴就晴要雨就雨,他们根本不在乎地上的人们该如何在曝晒骤雨里艰难地讨生活,根本听不见来自地面的、低微而愤怒的吼声。和他们讲道理,就像蚂蚁和头顶淹下来的那泡尿、就像人站在倾盆大雨里紧攥着两拳仰首问天一样,幼稚而可笑。

乔运则深凝着双目,日影西移,时光闪过,在面前回望着他的已然是齐奢。

乔运则死死地逼视着齐奢,一步、一步,退出了和道堂。

喜荷自满捧的眼泪中抬起脸,盯住了乔运则。

从头到尾,齐奢也没向乔运则投去过一眼,他一直垂目于金盒中的物事:一条龙凤双喜的明黄丝帕。

就由这敌视的眼光尽处走来了一人,身披着朝晖,似利利刀芒,直走到西太后喜荷的座下,“太后,奴才有法子能见到摄政王,但摄政王肯不肯来见您,就要看您有没有法子。”

帕子有一些褪色,很旧很老,而且还很脏,散落着些斑驳的污渍,但齐奢明白,这不是污渍,这是一个人一生中少有的纯净时光。在一条刀剑林立的末路上,一位年轻、狠毅而热烈的女子,把她染着血的泪、沾着泪的血一起揉进这帕子里,亲手把帕子系在他手腕上。

全福把一双鱼泡眼向殿内一角瞟一瞟,“哼,吴公公的案子,还不是因为有那小人告密?”

齐奢猛烈地关上了金盒,但他分明已看见,一团异光四射的厄运以无法挽回的凶猛訇然腾出,熊熊地扑向整个天与地。

玉茗和全福抖抖索索地把喜荷搀回了殿内,喜荷一身瘫软地抽泣着,肮脏的涕泪满面纵横。玉茗揾着泪,自做恨声:“唉,头几年咱们虽不能出入,那些杂役宫人也还能进出自如。可自从去年慈庆宫的吴染被镇抚司锁走,这合宫上下连一只老鼠也钻不出去,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黄昏的晚霞在慈宁宫的飞檐鸱吻上恋恋不去,偌大的空庭琪树繁花,烟迷丛荫。蓦地里,重朦的绣幕后有谁闯入,“来了,太后,王爷当真来了!”

“请太后回宫!!”守卫们齐声大喊,喊声是削铁如泥的刀,把天空也劈砍成一块一块。

玉茗的声音还未完全消散,齐奢已从外头走进来,孤身一人,霞光就沾在他衣边上。深深的殿堂内烛火已点起,他盯着脚下自己的影,一跛一跛的,有说不出的仓皇。他很清楚自己为什么来,因为他不来,她就死给他看,而如果天底下只有一个言出必行的女人,那就是喜荷。但齐奢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在乎喜荷的死活,说到底,她是他什么人呢?长嫂?姻妹?情妇?仇敌?

头目依旧是目不斜视,“请太后回宫!”

他实在不知道该以何种面目面对喜荷,因此只能沉沉地低着脸,掩饰无措,“臣齐奢给圣母皇太后请——”

全福颤抖着指住他,“你你你、你敢犯驾?!”

齐奢陡然间怔住,他看到一道身影自帘后走出,笔直地跪倒在他面前,令他赶忙也屈膝伏身,“太后您这是做什么?臣当不起。”

被全福搀在手内的喜荷猛地尖叫一声,把自己向前扔过去。守卫们挽臂列成了人墙,警跸肃森,那头目抽出刀。

视角的余光中,他只可模糊地扫见喜荷,却清晰地听到她喑哑的调门,恰如一扇太久不曾开过的门发出滞涩的吱嘎声,“三爷,这里只有你和我,装腔作势大可不必,你我都心知肚明,你不是‘臣子’,我也不再有太后的权威可对你发号施令。我现在是求你,只是以一个母亲的身份求你,救救宏儿。”

守卫后退一步,头顶朝阳,威严如看守南天门的二郎神,“一、字、不、能、进、门!一、字、不、能、出、门!”

齐奢游目下顾,回避着前方刺人的目光,“皇上好好的在南台静养,怎谈得上一个‘救’字?”

玉茗摇晃着他的腰腿,苦苦哀求:“守卫大哥,这话你们这些年说了百十遍了,我们全明白,可娘娘都亲自出来了,你们不看僧面看佛面,守卫大哥,您就破例一回,只要给摄政王爷捎个信儿,成不成?”

“不,皇上不行了,母子连心,我知道,宏儿要不行了,除非你发话,这天底下没人敢救他。三爷,你还在记恨乾清宫的事吗?那件事全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是我拿自个的性命要挟宏儿。今天,我也一样拿自个的性命要挟你——你!你是谁?四十年大风大浪,一个人被上百只矛枪指着心口也不会皱一皱眉头。我又是你的谁呢?我恐怕连你的一名弃妇也算不上!可你向我妥协了,来这里见我了,不是吗?那一年,宏儿只是个十几岁的无知少年,我是他亲生母亲,我把头上的钗子拔下来抵着喉咙口逼迫他对付你,他怎么张嘴拒绝我?三爷,一切都怪我糊涂,和宏儿没关系,你要如何报复,全施加在我一个人身上,五马分尸,只要能让你解气。可求求你高抬贵手,留我的宏儿一条命,求你了,救救宏儿。”喜荷呜咽着,艰难地吐出了下面几个字,“就当看在你我往日的情分上。”

其中一个生着长隆鼻的年轻人是这一队的头目,他双目平视前方,毫不旁瞬地铿锵道:“太后短少东西,或凤体有恙,奴才等可代为传信给内廷供用与太医院,除此外,一字不能进门,一字不能出门。”

这几个字似一缕自门缝中漏出的光,齐奢提目直视,也就看清了被这束光所打亮的喜荷,他一下被击中。在他印象中,喜荷的脸蛋是迷媚的、有煽动性的,嘴边的两盏梨涡盛满了令人心痒难搔的风情,但此刻他所见到的却是一个嶙峋的中年妇人,连挂满了她嶙峋面孔的泪都是颗颗嶙峋的。诚如她所言,他还是不清楚她是他的谁。她害死他妻儿,但她血雨腥风里救过他的命,她用最阴险的手段暗地里算计他,但也当面锣对面鼓地向他表白过最真炽的热情,她给过他她的身体,也双手献上过一颗心——被他挥手扫落在地。她被他恨过、念过、迷恋过、仰仗过、感激过、佩服过、心疼过、厌烦过、惧怕过、同情过……千百样感情,除了爱,他每一样都给过喜荷。

玉茗也挥泪不已,索性直通通地跪倒在地,“列位大哥,我们娘娘想见摄政王爷,就算你们不能开宫放行,好歹捎个口信出去,求求你们,行行好、行行好!”

这一切也只有使齐奢更为迷惑,她到底是谁?他只知道,他生命中每一次重大的转折都与她息息相关,她是竖在他人生路上的界碑,他永远也别想避开她,就像谁也别想避开路口的选择:前行或后退、朝东或往西、成魔还是成佛。

喜荷无望而无力地软倒,大声哭嚎:“放我出去,我要见他!和老三说我要见他!”

喜荷就在眼前咄咄地逼视着,殿前蜡台的烛火扑了两扑,烨烨地照亮了风挡上的珐琅画,是一对龙凤。

守卫们起初有一些骚乱,但随即就面目肃然地各自立定,随喜荷又叫又骂、又捶又抓,只分毫不让。

龙翔天,凤栖地。

玉茗与全福不敢违命,只得相将至宫门口。一番求告后,门前的守卫非但无一人有让路之意,反而个个都立眉怒目。玉茗和全福正欲知难而退,却见喜荷自个居然就蓬着头走了出来,黄瘦黄瘦的脸上像是有成群的蝗虫压过,遮天蔽日的疯狂,“统统给我让开,我是当朝皇太后,我要出去!你们胆敢违抗懿旨?滚开!给我滚开!”

齐奢起身离开后,喜荷仍久久地跪地不动,一身旧却的盘梗绣服上明钉的珠片碎光闪动,仿佛她全身上下都缀满了眼泪。遂有一抹身影,如拭泪的手掌浑厚妥帖,由幕后踅出搀起了她。

“我要出去!”喜荷一把掀翻了桌上的一只螭兽香炉,香灰“轰”一下扑出,仿如恨与悲,掸不净扫不完。她在一地的灰烬中跺着脚,向仆婢们咆哮着:“去,你们马上给我去!叫他们把门打开,让我出去!我要出去!去呀!去!”

温柔而慰藉地,乔运则把这可怜的女人搂入到怀中,一双眼却死盯住方才那男人消失的小路,发出冷冷的寒光。

全福跟着抹了抹眼里的两泡泪,“主子想是憋气得糊涂了。好在他们还不敢苛虐主子,一应月例供给都不曾缺的,主子想要什么,奴才去传话。”

几千几百道游舞的寒光,就成了一座浪摇冰影的大湖。湖的对岸,月馆云轩、门闼勾连,便是南台岛。

玉茗和全福为难地对视了一眼,玉茗上前来,半是伤怀半是胆怯,“主子,自打魇镇一变后,咱们与慈庆宫内外就都布上了守兵,与宫外隔绝多年,出去谈何容易?”

天色已很晚了,岛上只有一间殿内灯火辉煌。二十多个太监正围坐一堆痛饮恶赌,忽听见有同伴在外头怪叫一声:“咦,那桥怎么放下啦?快些出来看,桥放下啦!”

自晨起,西太后喜荷就烦躁不安,头也不梳,粉也不擦,秃着一张脸走过来走过去,而后嘶叫一声:“玉茗!全福!去,去告诉外头那些人,打开宫门,我要出去!”

太监们冲出来几个搭手瞭望,果然见南台岛东面的木板桥被徐徐放下,宛如一道天路,连接了一衣带水的两岸。一盏盏灯笼的接引中,抬来了一乘大藤轿,有兵士夹护两旁,随者甚众。

没有错,就是乔运则,来到了齐奢的面前。他在他面前刻意将自己的名字念得淋漓顿挫、一咏三叹,仿佛那是诗、那是歌,但那其实是另一个故事,曲折而跌宕——

有个脑子最快的小太监扶了扶下巴,“妈呀!是摄政王爷驾到!快去禀告郑公公,摄政王爷上岛来啦!”

“奴才乔运则,给叔父摄政王请安。”

直到这时,太监们才缓过神来,呼啦而散,收拾赌局的收拾赌局,整理衣冠的整理衣冠,个个急得快上吊。就在大轿停在禁园外的前一刻,方才处置妥当,伏跪在道路的两侧迎接。

穿越这竹径的,是一双安静如猫、矫捷如狼的脚步。步子最终停下来时,距离齐奢只有不到一丈远。

齐奢下了轿,直趋内殿,心下不由就对女人的直觉暗暗称奇。慈宁宫关防严密,南台岛一径难通,此二地简直与天南地北、海程迢隔可有一比,绝无法互通信息。但事实就在那里明摆着:横卧在床的是个仿佛每吸入一口气,都需花费极大力量的垂危病人——那就是齐宏,喜荷的儿子,当今天子。

和道堂外的翠竹凤尾森森,风来,即有龙吟细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