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令安眉失望的是,冷漠的苻长卿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她一眼,自始至终都没有。
安眉脸色一白,战战兢兢看着一旁衙役拿着竹拶向自己走来,慌忙抬眼往堂上望去——她心存侥幸地希望苻长卿可以看一眼自己,哪怕只一眼,也好叫他读出自己满心的忏悔。
安眉就这样木然地被两名衙役由背后按住,身前两名衙役怕她畏怯似的扯住她的手,用力将她的十指塞进竹拶,随着郡守一声令下狠狠地收紧。
但见荥阳郡守双目一瞪,拍案道:“当日你在众目睽睽之下犯案,如今还敢抵赖,来人啊,上竹拶!”
“收。”
“不,我没有。”安眉在郡守刻意地威逼下直觉摇头,不料却触怒了一心想在苻长卿面前表现的郡守。
坚硬的竹拶将安眉十指咬得咯咯作响,剧痛顺着她的指骨一路烫进心里,像火一样灼烧漫延。安眉经不住呻吟一声,冷汗便随着浑身地急颤浸透了中衣。
“犯妇安眉,你在刺伤苻大人之前,一连击败了好几个身手敏捷的捕快,如此身手绝非寻常女子可比,”郡守审问的口吻越来越严厉,目光更是沉肃,“你快从实招来,是否你早已是乱匪一员,一直潜伏在郡府伺机而动?”
“再收。”
“这……”这安眉也答不上来,因为她的确不知。
“呃……”又一阵钻心的疼痛使安眉不由自主地扭动起身子,她想挣脱这份可怕的折磨,这时站在她身后的衙役便用力按住她的双肩,使她只能跪在原地老老实实地受刑。
“你说你不曾和乱匪勾结?”荥阳郡守皱起双眉,显然是不相信安眉的话,“如果你不曾与乱匪勾结,怎么会与乱匪同时闯入郡府劫狱?”
一瞬间面如死灰汗如雨下,安眉双唇哆嗦着,终于忍不住哭喊出声。堂上郡守看在眼里,正要趁热打铁再行逼供时,却听见身旁苻长卿忽然掩住嘴唇轻咳了两声。
安眉茫然睁大双眼,又开始一问三不知:“我……我只是想救人,怎么会和乱匪勾结?”
郡守赶紧对堂下叫停,恭谨地转过身来问苻长卿道:“苻大人有何指教?”
“犯妇安眉,既然你已认罪,本官便问你,你是如何与那渠上乱匪相互勾结?中间是由何人牵头,何人引线?”
“喔,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咳嗽。”苻长卿垂着眼不以为意地回答,信手接过身后小厮递来的帛巾,再掩住唇时面色却越显苍白,“您继续。”
她什么罪都认了,因为她的确罪大恶极。
被莫名打断的郡守只得讪讪对堂下喝道:“犯妇安眉,你招是不招?”
安眉浑身一颤,终于在这一声惊堂木中醒过神来:“我,我认罪。”
安眉大汗淋漓地扑在地上,恹恹喘了几口气后才低声啜泣道:“我招……”
“犯妇安眉,你可认罪?!”荥阳郡守容不得她这般藐视公堂,再一次狠狠一拍醒木。
“嗯,你且从实招来,你潜伏在郡府伺机而动,是否早有预谋?你与乱匪的预谋于何时订立?你可曾接触过乱匪的头目,他们的组织是否严密……”
安眉痴痴望着堂上那个无比冷漠的人,当心底明了他不会再将一分一毫的目光倾注在自己身上,绝望的双眼便怔怔淌下眼泪——她曾经到手的幸福,还是被自己傻傻弄丢了。
安眉趴在堂下静静听着,眼泪禁不住滑出眼眶——郡守的问题令她完全绝望,她竟不能随意回答是或者否,缜密的问话也使她的谎话无从可编。她不能在堂上招认自己会失忆、会平空多出一身武艺;或者吃下一只槐神赠予的蠹虫后就会获得神奇的能力——她是一个胡女,这样承认只会被人当作是身怀妖术,下场就是被神婆牵到街头剥去衣裳活活打死。
随着一声惊堂木响,安眉忍不住抬起头来,怯怯的目光却落在荥阳郡守身旁——她的苻大人,此刻正静静坐在一边听审,单薄的身子几乎要撑不起那一身原本合体的官袍。但见他面色煞白,紧抿的薄唇也缺乏血色,衬得一双墨黑瞳仁越发黝黯,像聚敛了世间所有的阴郁。
与其这样还不如死个痛快,安眉低着头怔怔道:“大人,我只是劫狱救人,其他一概不知。”
“犯妇安眉,你党同乱匪在荥阳郡府纵火,趁乱劫狱救走人犯徐珍,又持剑刺杀豫州刺史苻大人,你可认罪?”
仅是一项劫狱,就够死罪了吧?还有她亲手葬送掉的幸福——她至今都不知道苻大人到底被她伤得有多重,这才是她身上最大的罪:“小人罪该万死,竟然刺伤了苻大人……小人认罪。”
当无休无止的烦忧将紧张情绪堆叠至最高,提审的时刻也终于到来。一夜都未曾阖眼的安眉被衙役们系到大堂上,浑身颤抖地刚一跪下,便听见身旁响起低沉地威喝:“犯妇安眉带到。”
“犯妇安眉,此刻本官不是问你这些,”郡守怒道,出于威慑又拍了拍醒木,“我问你何时与乱匪勾结?你休要顾左右而言他,企图掩盖罪行蒙蔽本官!”
安眉满心的庆幸只是因为苻长卿性命无忧,却并不是想与他照面——在发生了行刺这件事后,她是怕他的。现时自己罪大恶极,只怕再见便是死期,又哪敢奢望还能有其他转机?她就连面对他的勇气都没有,因此当庆幸过后,安眉一想到隔日的审讯,便是忧心忡忡坐立不安。
安眉急得哭起来,不明白为何认个死罪还要这般罗唣:“大人,小人除了认下罪名,其他实在无话可招……”
得知这个消息时安眉当场开心得痛哭流涕,让狱卒见了鬼似的盯着她,啧啧摇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那苻大人一醒来就没有好脸色,一张脸阴沉得跟什么似的,你还是先自求多福吧……”
“还敢强词抵赖,”郡守双目一瞠,不自觉便伸手摸向案头签筒,边抽出两支黑签边道,“给我打。”
接下来的每一天都像度日如年,安眉天天茶饭不思,只顾着向狱卒打听苻长卿的消息,整个人憔悴得活活瘦下一圈。被安眉闹得不胜其烦的狱卒终于在三日后从郡府内堂得到消息——苻长卿已安然醒来,而安眉将在隔日被提审。
“慢着,”这时一旁的苻长卿终于打破沉默,气息浅弱地对郡守低语,“拶后不加杖,这是规矩。”
安眉低着头没有应声,直到狱卒无聊地转身走远,她也仍是伏在原地不停掉泪。疲惫使她麻痹的双手不自觉地后坠,于是脖子上的绳圈勒得更紧,使她呼吸都有些困难——然而安眉不挣不动,觉得一切折磨都是自己罪有应得。
“可是大人,这犯妇实在刁蛮,她连您都敢刺伤,实在应当破例施用重刑……”
安眉没办法擦拭眼泪,只能垂着头盯住地面,泪眼模糊地听着狱卒有一搭没一搭的陈述:“你等着吧,什么时候苻大人醒了,就要开堂审讯你了。哎,到时你可有苦头吃了,苻大人是有名的铁面无情。不如你今天就老实点,天黑前我替你松了绑,不然到了明天你就知道厉害了……”
“不必为我破例。”
“人嘛,一时都难免个糊涂,”狱卒见安眉哭得实在可怜,终于叹了口气唏嘘道,“安师爷,咳,我就先这么称呼你吧——你说你跟着苻大人好好过日子多好,过去成天看你往大渠上跑,也不知道原因,今天才晓得原来你是劳役们施在刺史身边的美人计……啧啧,其实酒肆里的胡姬漂亮多了,苻大人也真是……”
力图表现的荥阳郡守被泼了一头冷水,心底不禁滑过一丝纳罕。出身寒族的他在官场打拼了几十年,才能在年过半百时爬上了荥阳郡守的位置,因此平日极会察言观色。既然此案须听令于年轻的苻长卿,他当然不会有丝毫怠慢,因此当即留下心,便倏然从苻长卿苍白淡漠的脸色中捕捉到一丝微妙。
安眉呜呜咽咽地摇着头,五花大绑的她脖子上有根绳圈与背后的双手相连,使她一边哽咽一边咳嗽:“不,是我该死,我怎么就那么糊涂呢……”
难怪,难怪。他怎么能够因为老迈,而将某些细节不当一回事,真是疏忽。于是郡守当即一拍醒木,口气和缓地对堂下道:“一日不动二刑,今日暂且退堂,待本官明日再审。”
安眉一听这话便怔怔呆住,下一刻又期期艾艾地哭起来。狱卒皱着眉看她哭哭啼啼,不禁厌烦道:“刚刚劫狱时不是挺狠的嘛,怎么这会儿倒怂了?是不是害怕刺史他活不成你也要掉脑袋?得了吧,你劫狱本就是个死罪!还好只让你们这帮乱匪救走了一个小头目,作乱的主犯还在地牢里押着……”
安眉听了这话立刻浑身一松,如释重负地伸出肿胀的双手,被衙役用枷锁系着押回狱中。受伤的手指捏不住筷子,又没有吃饭的胃口,因此安眉一回到号房便蜷缩在稻草中,只闭目回想着高堂上的苻长卿。
听见喊声的狱卒晃荡着腰间钥匙踱步走了来,不耐烦地眈了安眉一眼,挖挖耳朵道:“喊什么?刚刚你不是刺了他一剑嘛,接着他就被苻家的死士抢回去救治了,活不活得过来另说。”
冷漠的苻大人、高高在上的苻大人、为她拦下第二次重刑的苻大人……即使明知无望,安眉心中仍旧免不了一阵悲凉——吞下蠹虫后的她,怎么会干下这样的混事?!
安眉心中的不安像涟漪一般扩散,她的双手被反剪着绑在身后,于是只能膝行到木栅栏边,伸长了脖子呼唤狱卒:“差爷、差爷,请问苻大人在哪里?他怎么样了?”
为什么每一次蠹虫现身后,都会给她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究竟蠹虫是在替她解决难题,还是在制造更大的难题让她面对……
那么苻大人呢?苻大人呢?
就这样思绪纷乱地捱到傍晚,正当安眉在憔悴不堪中煎熬时,牢中的狱卒竟然咔咔打开了号房的铁锁,语带同情地对安眉道:“出来吧,今夜刺史苻大人要私审你。”
直到现在她都不清楚自己做过些什么事——她怎么会出现在混乱的郡府内庭,手中还提着一把剑?她手上的血迹是谁的?为什么苻大人的手杖会丢在地上?
安眉闻言一怔,立刻惶惶睁大双眼盯着狱卒,瞬间涨满心头的莫名情绪,竟不知是喜是忧。
六神无主的安眉被关押进郡府大牢后,混沌的神智在空气闷湿与麻绳紧勒的折磨下,终于渐渐清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