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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好,我按,”徐珍沉默了一会儿后忽然很干脆地应了一声,将手伸出栅栏抽过了安眉手中的休书,又拿过她递来的印泥,揭开盒盖将右手拇指伸进去按了按,问安眉道,“按在哪儿?”

安眉目光闪躲地低下头,却还是鼓足勇气低低应了一声:“嗯。”

顺着安眉的指点,徐珍将拇指狠狠往自己名字上捺了捺,放开拇指后还吹了吹鲜红的印迹,完事后才将休书交给安眉。

她慌乱的神色和苍白的面容被徐珍看在眼里,让他双目中的光芒在一瞬间失望地黯淡下去,沉默了许久之后才出声:“你来就是要讨张休书的?”

“谢谢,谢谢你……”安眉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眼底的潮气瞬间又湿润了眼眶。她吸了吸鼻子咬牙站起,落荒而逃一般扭头就要往外走。

丈夫话语中的期盼之意让安眉越发无地自容,她怯懦地望着他,好半天才艰涩地开了口:“我,我来是,求你在这休书上按个手印的……”

这时呆坐在号房里的徐珍忽然唤了一声安眉。

这时一个蓬头垢面的人从暗处爬出来——正是安眉的丈夫徐珍。他像是盼了安眉许久似的,一见到她两眼就发出灼灼亮光,如蒙大赦一般欣喜问道:“你怎么才来?”

安眉迟疑地回过头,看见失魂落魄的徐珍在昏暗中睁着微微发亮的双眼,木讷讷地与她对视:“你以后,好好过日子。”

安眉松了一口气,看着苻长卿转身一直走出牢房,这才蹲下身子凑近牢门轻唤道:“夫君,夫君。”

就这样沙哑的嗓音淡淡的一句话,使安眉的心防一瞬间溃不成军。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直直掉落,怔怔向与自己再无瓜葛的丈夫低喃道:“会的,我会的,我们大家都会的……”

苻长卿动作一顿,黑亮的双眼在昏暗中盯了安眉好一会儿,最后才语带不悦地低声道:“我在外面等你。”

浑身颤抖着从大牢里出来,顿时一股春寒袭遍全身。安眉抬起头,这才发现阴霾的天空不知何时已落下牛毛般细细的雨丝,而苻长卿正站在不远处低头等着她。

安眉被他嚣张的态度弄得手足无措,她慌忙拦着苻长卿哀求道:“大人,您就让我一个人和他说吧……”

安眉的双唇在雨丝中轻轻地哆嗦,却只能呐呐无言地望着他静候的侧影;同时苻长卿低垂的双目在眼角余光中扫见了安眉,于是他抬起头来,鸦青的眉鬓浸润在蒙蒙细雨中,竟闪过些许落寞的颜色。

苻长卿闻言便立刻用手杖敲了敲牢门上的铁锁,朝号房内冷声喊道:“徐珍,过来。”

安眉紧揪的心顿时一软,仿佛竟为他化作这三月天的春水一滩,微凉却又无尽缠绵。她在那双墨黑色双瞳的注视下情不自禁地向他走过去,指尖发颤地将自己的休书送进他手中。

安眉睁大双眼往暗处盯了好一会儿,这才点点头道:“是他。”

苻长卿低着头,盯着休书上鲜红的指印看了一会儿,抬起头来问她:“心里难受么?”

拜苻长卿所赐,郡府大狱安眉也住过,今日故地重游,内心还真是五味杂陈。她惶惶走进昏暗的大牢,一路魂不守舍也不知走了几步,就见身前的苻长卿忽然驻足回头,下巴往一间号房里比了比问道:“是他么?”

安眉摇摇头,双目中泛出的泪花却几乎因她的颤抖而滴落,于是苻长卿便又问:“害怕?”

一路行经层层关卡,安眉与苻长卿走了不大一会儿,便来到一处开敞朴素的中庭。此刻庭内满是官兵把守,苻长卿略略与长官打过招呼后,便领着安眉走进了牢房的大门。

安眉脸色苍白,迟疑了许久却还是摇摇头。苻长卿淡淡一笑,从她手里拿过印泥盒打开,端详着盒内鲜血一般的朱砂色,轻声呢喃道:“怕什么?一个指印而已……”

安眉立刻听话地起身跟在苻长卿身后,与他一同前往郡府大牢。

随着话音一落,他也将指尖落在湿润的印泥上揉了两下,抬手点在安眉的眉心。

安眉恍惚应了一声,颓唐地爬起来穿衣漱洗,潦草咽了几口早饭后就在内室干坐着等苻长卿带自己去大牢。大约过了有一个时辰,苻长卿忙完手边急事后才拨冗走回自己的内室,递了一盒印泥给安眉道:“带上休书,跟我来。”

一点鲜润的嫣红印上眉间的苍白,衬得两旁眉峰如雨后青丘一脉。苻长卿看了忍不住轻声笑道:“安眉,你果然生了一双好眉毛。”

两眼从噩梦中一睁便看见一双墨黑色的眸子,安眉惊魂未定地喘了口气,却听苻长卿沉稳的声音缓缓响起:“已经辰时了,起来吃饭。”

安眉终于因他的话而破涕一笑,羞涩地抬手捂住眉心,掩去了这点十七年才得一见的艳色。

安眉当即惊出一身冷汗,仓惶地叫喊还没来得及冒出喉咙,整个人就被苻长卿摇醒。

解决了休书一事后安眉依旧心事重重,眼见着苻长卿又开始忙碌,她一个人闲坐在室内就不免胡思乱想。

“你知道这休书上写得是什么吗?”这时不识字的丈夫竟然一把夺过安眉手中的休书,咄咄逼人地指与她看道,“这上面只说你犯了盗窃之罪,所以我不能再与你做夫妻。我不要你,苻大人当然也不会要你!”

三月春雨连绵,阴沉沉的天总也不放晴,到了午后人就容易困倦,偏偏苻长卿又爱在屋中焚香,于是更是一室春困香浓。安眉本是歪在榻上烦神,谁知烦到最后竟然养尊处优地睡起了午觉。

“大人,大人!”安眉见状立即在坎坎车轮声中追了出去,奋力朝车中人扬起自己手中的休书,“大人您等等我,手印马上就能按好了!”

昼寝浅眠她仍旧做了一个噩梦。这一次她梦见徐家被满门抄斩,她曾经的丈夫、公婆,还有小叔像牲口一样被人牵到菜市口,锋利的弯刀像砍瓜切菜般剁下了一个个人头。她哭着喊着求监斩的苻长卿住手,可苻长卿的双眼中满是睥睨众生的傲气,嘴角含着笑意道:这是来自柔然的宝刀,一次可以砍掉十个人的脑袋……

安眉听了这话浑身一震,慌忙焦急地回过身。这时窄窄的田埂上竟然跑过苻长卿华丽的马车——那辆马车竟是那么高,安眉站在车下只及得上一只车轮子,午后的暖风正轻轻掀起车帘一角,恰好露出苻长卿冷漠俊美的侧脸。

安眉冷汗潸潸地从窒闷中醒来,发现胸口正被自己的双手死死按住——难怪会在梦中呼吸困难动弹不得。她长吁一口气,指尖微微一动,不经意间就碰到了自己怀中的槐树枝。

“苻大人的马车早就走了,”丈夫徐珍忽然觉得很好笑地盯着安眉,嘲弄道,“洛阳的苻大人会要你?美得你!”

已经多久没吃下过蠹虫了?安眉不禁掏出树枝放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忽然就心念一动,令她直直坐起身来。

“就是洛阳的那个,刺史苻大人。”安眉焦灼地催促着丈夫,鼻尖急得直冒汗,“你快点按吧,再不按,苻大人的马车就要走了!”

是不是可以,可以靠蠹虫救徐珍呢?安眉激动地想——槐神当初送了五只蠹虫给自己,为得不就是让她找到自己的丈夫吗?眼见蠹虫才用掉三只,也许,也许剩下这两只就是用来化解眼下的危机的。

“要你做侍妾你就去?你就要我休你?”丈夫徐珍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嗓门越扬越高,“哪个苻大人?”

安眉并没有忘记当初在突厥草原的时候,自己摇死了树枝也掉不出蠹虫来,于是这一次她将信将疑地摇了摇树枝,没想到立刻就有一只蠹虫掉在了卧榻席间不停地扭动。

“……”安眉一时无从回答,捧着休书的双手直发颤,最后好容易才想起了理由,“是苻大人,大人要收我做侍妾呢!”

安眉吓了一跳,想到吃下它自己又要不省人事十天,一瞬间又有些犹豫——她如今和苻大人天天在一起,要是事先不知会他,却叫他忽然发现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醒来后不定得挨他多少骂呢!想到此安眉便伸手将蠹虫捡起来往树枝上一搁,看它重又隐回树枝中去,才将槐树枝塞回怀中藏好。

她伸出双手向丈夫递出休书,这时丈夫徐珍抬起头纳闷地看着她,开口问道:“好好地为什么要弄休书?”

向晚苻长卿忙完公事回到室中休息,安眉趁他喝茶的间歇便试探着说道:“哎,最近我的头又开始疼了,也许很快就会发病。”

安眉的眼底蓦然泛起一阵酸涩,她赶紧闭上双眼,终于在天快亮时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一个炎炎夏日,她拿着休书跑遍了小泽村,到处寻找自己的丈夫。当她在奔走的中途路过村头的老槐树时,安眉看见老槐树葱茏繁茂的枝叶正在午后熏人的暖风中摇摆,好像在对她招着手。于是她怔怔停下脚步望着槐树出了好一会儿神,这才接着转身快步跑向田间,最后终于在田埂上找到了自己的丈夫。

苻长卿端着茶碗抬起眼来调侃她:“也就是说,很快你又能识文断字,背出整本〈鬼谷子〉了?”

这一刻她的眼前滑过一张张徐家人的脸孔,这些年,公公冷漠的双眼、婆婆尖刻的薄嘴、小叔总是冲她皱成一个球的鼻子,还有丈夫平板冷淡的脸……尽管如此、尽管如此,可是在大荒年快饿死的时候,他们并没有拿她去换一斗米。

安眉顿时脸红起来,捉着袖子扭捏道:“我这病发作起来,是、是会比平常有本事……”

尽管嘴上答应得好,这一夜安眉还是在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踏实,恨得苻长卿起身骂了她好几次。其实安眉很清楚徐珍犯下的是无可挽回的大罪,可她就是无法安心阖上眼入睡,只要一想着天亮后就要去面对已成为死囚的丈夫,还要亲手拿着休书叫他按手印画押,安眉在心中就觉得自己真是个冷血无情的恶人。

“我倒觉得你这个不是病,”苻长卿放下茶碗,在灯下认真端详了安眉好一会儿,却皱着眉苦思无果,“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我从不相信怪力乱神,可你这情况,又该如何解释?”

“嗯,”安眉听了这话也打从心底觉得自己很幸运,于是她抬起双眼在灯下望着苻长卿,满是感激地又点了点头,“嗯。”

安眉不敢随便说出槐神与蠹虫的事,便支支吾吾道:“也不一定发病,就算真发作起来,十天后也就好了……”

这时苻长卿在一旁看着她魂不守舍,也只好无可奈何地住了口,伸手掸掸她肩头道:“你现在觉得自己独自抽身不厚道,那么他当初决心造反时,怎么半点也不为家人考虑?幸好你碰见我……”

“嗯,若是真发病,到时候就待在屋中,别到处乱跑就是。”苻长卿不以为意地拿起一本卷宗,又在灯下就着烛光翻阅起来。

“嗯……”安眉被苻长卿一通数落吓得低下头,只得唯唯诺诺地应了,可只要一想到丈夫全家都会被处决,心中就揪起一阵阵地不忍。

安眉觉得自己已经与苻长卿报过备,这夜就寝前便悄悄从槐树枝中倒出一只蠹虫,闭着双眼生吞了下去。她在失去意识前不断祈祷,心心念念想着徐家数口人的性命,便觉得自己这个决定并没有做错……槐神会保佑她……

“你怎么蠢成这样?!”苻长卿闻言怒瞪了安眉一眼,墨黑的眸子里尽是恼火,“谋反是诛九族的大罪,你当然要与他撇清关系!其实按律此时已不允许人犯在狱中休妻,但这件事我会想办法解决。”

可惜这一次,当安眉从空茫的无意识中蓦然惊醒时,她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她的魂魄只昏睡了八天,当她的身体在蠹虫的操纵下全力以赴于某一件事时,她听见了一声令她熟悉又陌生的痛呼——于是她动作一僵,跟着肩头猛然遭人痛击,剧烈的疼痛就逼得她不得不提前醒来。

安眉一怔,这才回过神来,捏紧了衣角望着苻长卿嗫嚅道:“那,那万一是真的,现在都已经这样了,还要他在休书上按手印吗?这样会不会太无情了?”

嘈杂混乱的局面乍然将她包围,使她混沌的头脑越发茫然——她看见许多官兵,还有许多攥着兵器衣着褴褛的劳役,而她自己手中则提着一把长剑。

安眉语无伦次的话令苻长卿颇不耐烦地将卷宗一阖,一派淡漠道:“到底是不是他,明天跟我去大牢走一趟,不就知道了。”

安眉低下头,看见银亮的剑身上正有血迹蜿蜒而下,一滴滴落在她黑色的鞋面上;顺势她又在地上看见了方才痛击她肩头的武器……那竟是苻长卿的手杖。

安眉盯着苻长卿手中所指,惊愣得脑中一片空白,她手脚冰凉地瘫坐在榻上,低声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他怎么会造反呢?他为人很老实的!我逃出来的时候,家里余粮也够的,不会有人饿死的……”

“不……”安眉惊惶地抬起头来寻找苻长卿,涣散的目光茫然四顾,却除了向她攻来的士兵外什么也看不见。她锵地一声丢下手中的长剑,任由郡府的衙役蜂拥而上将她拿下,在被五花大绑前她莫名觉得眉间有些瘙痒,于是忍不住抹了一把脸,却抓下了满手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