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看了一点精神分析的书籍,人生早已残缺,哪里来的心理动力支撑她走那么远的路?
周文菲点点头:“是不是一点都不看重前途?我知道的,要好好念书,毕业后先找工作独立了再谈恋爱结婚生孩子。可是医生,我好怕我等不到那一天。太远了,是不是?”
“我总是做一些连自己都知道不对的事。”
“你做过休学生孩子的打算?”林医生问。
“那你还认为哪些事不对?”
“他有个女儿叫青琰,她没出国前我经常去看她。她头发很少,但是眼睛很亮,看什么都觉得很新奇。看着她我就会想,要是哪一天我也有一个这么可爱漂亮的女孩,我什么都会给她,我才不会离开她。医生,是不是很少有女孩在十八岁时想生孩子?”
“林医生,你从来没问过我,为什么要和文卿在一起?”
林医生问:“你很喜欢小孩?”
“这需要问吗?”林医生笑道,“如果不能理解我病人的情感需求,反而要对他们做道德评判,我就不该来做心理医生。说句实话,有些看似正常的夫妻之间的感情,远没有你和喻先生之间的深厚。”
“他现在连药都要亲自看着我吃下去,他不会再信任我了。”周文菲醒醒鼻子:“算了,如果你叫我不要那么悲观看这个世界的话,那么他可能是唯一还愿意喜欢我的人。”
周文菲也笑了:“吴观荣跑来学校找我,他还想把我妈抓回去给他做牛做马,我那一刻好害怕,是文卿帮了我。吴观荣被抓回去坐牢,我也清楚一定是他在背后出了力。他还说服我妈和吴观荣离了婚。他还想给我和我妈一个家。不是别人想的那样,他想得到我,才会做这些事。他什么也没要。是我自己,无可抑制地爱上了他,我只要一想到他为我做那些事情就很开心,然后贪心地想要更多,想要他明确的答复,明确的喜欢。”
林医生问她:“你认为你停药这件事,会影响喻先生对你的爱?”
“我能理解,喻先生确实是个很有魅力很有担当的男人。换成另一个女孩在你的处境,不一定会比你做得更好。”
她哭了,但是很快擦干眼泪。
“可他不喜欢小孩,我以前以为他和婧姐有矛盾才会冷落青琰,到今天才发现,他也不喜欢我的小孩。”
还是慰藉不了周文菲心酸那条没来到人世间的小生命,她笑着笑着五官揪在一起:“不管我做什么,不管我下了多大决心,花了多大力气,我没有一件事情能做好,一件都没有。医生,这样的我,怎么会有人喜欢?我应该早就知道这一点,可我还是很难受。”
“你有和喻先生聊过孩子的事情么?”
“治疗中的反反复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没必要太往心里去。”
“他不喜欢他。”
周文菲有些感激他的体谅。
“如果这时急诊科来了一个孕妇,有大出血或是其他的危急情况,她的丈夫该把她的生命放在第一位,还是未出世的胎儿?如果你是这个孕妇的亲人,比方说是妹妹,你希望她的丈夫怎么做?医生怎么做?”林医生说道,“喻先生担心你的健康,多过那个还未长成的孩子。”
“正好CBT的疗程告一段落,我们休息一段时间,聊点别的。”林医生还是温和淡然的语气,并没有指责她意外怀孕又擅自停药的事。
“我知道。”可周文菲还是过不去心里那关,知道怀孕的那一晚,喻文卿说不要孩子的神情真的好冷漠。
“还好,当然还不能跑步。”
喻文卿来心理科接周文菲,门一开看见她红着的眼眶、躲避的眼神,心疼,又想在医生这里哭哭也是好的。牵着她手去停车场。
“身体恢复得怎样?”林医生问道。
“你过来做什么?”周文菲问。
一个星期后,林医生的心理治疗恢复,也不再放心她一个人去,必须让胡伟送到诊室门口。
到了车内,喻文卿拿检查报告给她看:“做了病理检查和染色体检查,孩子没有问题。我也去问了优生门诊的专家,说胎停是自然界的优胜劣汰,不存在基因缺陷染色体异常,不会影响以后的生育。”
喻文卿再找精神科的医生开了药,还有流产后预防感染、调理身体的药,都不再交给周文菲。他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把药按照不同时间段吃,分为早、中、晚、睡前四个药盒。他要在,就亲自盯着周文菲吃药,他要不在,任务就交给谢姐,必须拍吃药的视频发给他。
“你拿他去做检查了?”周文菲拿过报告看。
“我知道了。”
“对不起,”喻文卿把她摁到怀里,“孩子没有长在我身上,可能我永远都没法体会到你的痛苦,但是,妙,我从来都没想过,要让你这么伤心。别人看我的眼光,好像我从未替你想过,只想拿孩子捆你一生。”
“谢谢你。”周文菲小口小口地喝着汤,谢姐把空调关掉,还把毯子往她身上盖,“可不能把身子给吹凉了。你啊,也别埋怨喻先生了,他还是为你着想的。胎停这种事,他也不想,只能怪这个孩子没福气。”
周文菲揪紧他的衣袖:“我知道你没那样想。”
回到公馆,周文菲躺回床上,谢姐已经端来乳鸽汤:“菲菲,这个对小产后收缩子宫是最好的,已经放温了,你快喝点。”
“但我更不想,嘴上说着不想,结果做出来的事,就是那样的。”喻文卿叹气,“妙,忘掉他吧,你得接着治疗,然后去上学。我们的计划不变,等你毕业,等你的病好了,就结婚。到时你想工作还是接着念书,都可以。我问过医生,抑郁症停药半年就可以怀孕,我们以后还会有儿女的。”
喻文卿再坐下来陪她:“对不起,妙妙。”
周文菲点头,其实上学对她已经没什么吸引力了。她照常一周三次,每次在林医生的诊室里坐一个小时。
护士来问了两句:“正常,宫缩哪有不疼的。”
新近的伤痛还无法抽身远离,谈论只会引发更多的伤痛,所以林医生试着让周文菲回到从小和周玉霞的相处日常中去,还原场景,并尽一个心理医生所能,来引导她描述出心中隐秘处感受到的情感。
小腹传来紧缩的要命的疼痛,她皱起眉头,脸蛋偏向一边。喻文卿慌忙叫护士:“她好像很疼。”
然而仅仅是这样的举动,也让她感觉到焦虑、自责:“你是不是没碰到我这样的病人,连感受都说不清楚。”
周文菲轻轻摇头:“不会再有了。”
“不,几乎没有人能在刚接受心理治疗时,准确地说出自己的不对劲。”
“你把身体养好,以后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可我感觉在您诊室坐一年了。”周文菲到处望,目光最后停留在医生右后面的玻璃门书柜上,那里密密麻麻放着病患们的咨询档案。
喻文卿余光已瞄到微信名称,心里泛起从来没有过的苦:你以后是不是更不愿意向我诉说了?手也抓得更紧一些。
“医生,你是不是想要从喻文卿那里多挣点咨询费?”
王嘉溢没有及时回。她又说:“真的很抱歉,我没有骗你。”
“嗯?”
手机递过来,她给王嘉溢发信息:“嘉溢,很抱歉,我有点事耽搁了,国庆不能去台湾了。”
“我发现你是对我要求最低的那个人。”
周文菲躺在床上望向窗外,这是十楼,窗外除了医院的另一栋外科楼,连一片绿叶一只小鸟都没有。喻文卿见她神情漠然,紧紧抓着她的手。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你把我手机拿过来。”
年轻时的林医生风趣幽默,多年执业也抹杀不了这点顽固:“是吧。曾经有个患者找我治疗12次,然后在网上发博大骂我只收钱不干活。怎么讲呢?能到网上去发泄情绪,多少有点疗效了。”
“还好。”
“医生,我是不是好不了了。”
“疼吗?”
“你知道我不能打包票和你说一定会好的,但是你的情况在我这儿不算严重的,慢慢来,起码坚持一年以上,好吗?”
一刻钟后,他再进去叫醒周文菲,搀扶她进隔壁的病房休息。因是日间手术,不需住院,术后观察一个小时,无碍,就可以回家休息。
门被推开,护士小朱进来:“林医生,有个双向情感障碍的病人在前台吵起来……”
命不好就不好吧,他的心力交瘁不及里面那个人的十分之一。他还得撑着她。
“谁的病人?”
他还想离开片刻去抽根烟,可转过身又靠回来直愣愣地站着。
“李主任的,他今天不在这边,让他去精神科那边,不肯听……”
冷钻到了他的心底。从来不信命的他,这会也有点信命了,因为他的命也没好到哪儿去。总是在得到一些成就的时候,又失去一些他万分想要的东西。还有,他可能真的和孩子缘分很浅,不然青琰不会远在纽约,另外两个孩子都这样走了。
已经听到那人狂怒的喊叫声,林医生赶紧起身,“菲菲,你看看,外面这个更严重,正在躁狂期,随时都会对他人的安全造成威胁。你对治疗要有信心。我先出去一下。”
喻文卿出来靠着墙站立,冷清的长廊有些似曾相识。反应过来,四年前姚婧也流过产。她也接受不了孩子就那样没了的事实,比今天的周文菲还要歇斯底里。
“好的。”看着门被关上,周文菲眼神马上转向书柜。
麻醉药推入手肘弯的血管,很快周文菲就陷入沉睡。手术医生让喻文卿出去:“醒之前叫你进来。”这台小手术是院长要她来的,由此可见喻文卿的背景,但再有背景,手术室里也得听她的。这是手术,又不是生孩子,陪什么陪。
有一次治疗结束,都走到医院外面了,她才想起没拿遮阳伞,走回去正好看见林医生开柜门拿出一个文件夹。文件夹侧面用黑笔写了编号“MDD1023”号。这年头竟然还有纸质病历。
“那你睡着了我也不走,好不好?”喻文卿无视她眼神里的哀求,把纸笔递过去,看着她签了名。
她知道MDD是抑郁症的英文简写,所以问一句:“医生,下一个来访者也是抑郁症吗?”
“我怕,我怕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
林医生回答她:“不是。”他走过来,把钥匙放进抽屉,“你还有事么?”
医院的流程这么规定的,妇科只管人流手术单,麻醉单必须在麻醉科医生面前确认。通常陪着来的是家属,家属也能代签,可惜在法律上他又不是周文菲的家属。
“没有了。”
“我不要他进来。”周文菲话音未落,喻文卿已到身边:“你害怕是不是?我陪着你。手术单都已经签字了,为什么不签麻醉的单?”
后来有一次,趁医生上洗手间,周文菲又故意走到书柜那边晃荡,发现“MDD1023”和别的文件不一样,它里面插了另一份文件。
喻文卿已听到周文菲低低的啜泣声,他实在受不了,拨开护士冲进去:“我进去陪她。”
为什么要把她的和别的混在一起?
穿绿色手术服的护士出来:“病人需要打麻醉,但她不肯在麻醉单上签字,情绪也不稳定。”
很快就想到了,那很可能是医生和喻文卿的交谈内容。他没有心理疾病,在林医生这里挂不上号,所以不可能给他一个单独的病历档案。
周文菲跟着护士进去,喻文卿坐在家属等候区。还没五分钟,手术室的门打开,他心慌地问道:“什么情况?”
她迫切想知道,喻文卿如何和林医生谈论她。
这个时候只有周文菲这一台人流手术。医生是喻文卿宁可等两天也一定要她亲自来的妇科主任。他当然可以去设施条件更好的私立医院,但他相信,最有水平的医生肯定都留在三甲的公立医院里。
确认林医生推着那个躁郁症的病人离开门诊区,周文菲起身去拉办公桌的抽屉,一下就翻到那串钥匙。
“没事,我一直在这儿陪着你。”
她从来没做过这种事,也不知哪儿借来的胆子,手稳稳地拿着三把钥匙,一把把试,很快打开书柜的门,抽出标号“MDD1023”的文件夹。
B超单打印出来,才击碎周文菲的妄想,一声不发地跟着去了特诊科的手术门诊。一到前台就感觉到特别凉的风从下往上吹,她抓住喻文卿的胳膊。
翻到那个夹在里面的透明袋,打开看第一页,周文菲就傻了眼。鼓点一般“砰砰”的心跳,突然就哑了平了。纸张掉在地上,她捡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林医生字迹本就潦草,她眼前发黑,更是什么也看不清。
除了迎战,还有选择吗?喻文卿点点头:“好,你选医院,我陪着,你让我开口我才开口,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们再检查一次。如果仍是这个结果,你得听我的安排。”
她把所有东西都还原放好,然后如泥塑菩萨一般坐在椅子里。
喻文卿看她神色不像说气话。有那么一小会他觉得世界都静默了,只剩他和周文菲背后的那只黑狗。他觉得自己又站在那个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残酷战场。但他早已不是八年前那个豪言壮语的喻文卿。他不想征服世界,只要护着周文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