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菲脸上的甜笑来不及隐去：“为什么？”
“等会看完骨科，带你去趟心理门诊。”
喻文卿不知道怎么说，想来想去把责任推在阳少君身上：“你知道少君以前做记者，经常会接触一些去心理咨询的当事人，她觉得你情绪低落，和医生说说，能有好处。”
周文菲不疑其他，背着包打算下车，喻文卿拉住她，她回望，甜甜一笑：“怎么啦？”
“我没有情绪低落。”周文菲搭下眼睑。
“没关系，照个片，哪家都可以。”
“听话，妙妙。”
第二天一大早，车子停在医院门口。周文菲看了眼窗外：“我上次来的医院不是这家。”
周文菲下车，看到阳少君从另一辆白色宝马上下来，撅着嘴瞪她一眼。阳少君装看不见，径直走到喻文卿身边：“你们先去哪儿？”
喻文卿拉过她的右脚看，肿已经消退大半，外表看不出有什么问题：“明天我带你去医院复查。”
“骨科。”
“好吧。”周文菲从被子里钻出来。
“好，我在那边等。”阳少君说，“林医生今天在特诊科上班，十楼。”
他俯身吻她，“光顾着和人说话喝酒，现在饿了，陪我吃点东西。”
脚踝伤才过二十天。虽然周文菲行走已无大碍，年过半百的老医生还是建议，过十天再来照片复查。他说，没必要检查那么密集，回去好好休息，别走太多路。
周文菲剜他一眼，似乎不太相信。喻文卿心情变好一点：“你吃醋了？”
谢过医生，喻文卿不肯让周文菲再走路，租来一辆轮椅，推去十楼。
听到明怡二字，喻文卿嘴角勾起笑容：“我只是让汪明怡陪你去玩。”
特诊科人少了许多，空间也宽敞明亮。阳少君坐在等候区的蓝色椅上，见他们来，起身说：“21号诊室，我已经和林医生打过招呼了。”
周文菲连忙摇头：“我再也不去了，非要人陪你去，你找君姐，”她想了想，“还可以找明怡，她人很漂亮，性格也开朗。”
她当记者那些年，见过不少的问题家庭、情侣和少年，免不掉要带着做心理咨询、情感交流，所以这方面的人脉关系大大的有。打交道多了，谁名气大，谁能力足，谁愿意对患者用心……知道得比一般人细致。
“你要陪我去啊。”
到诊室门口，周文菲不安地看喻文卿一眼。
“我不用啊。我又不像你，经常要出席那些高端的场合。”
喻文卿摸她发梢：“别担心，我陪你进去。”
“当然喜欢了。”喻文卿瞄了眼礼盒上的logo，他每个月给周文菲转十五万，多了怕她被人骗。显然一半都花在了这只腕表上，“你给自己买什么了？”
周文菲扶着门框，眉头揪着：“我自己进去就好了。”
就是那只蓝色表盘的腕表，周文菲给他戴上：“你喜欢吗？”
“好吧。”喻文卿犹豫两秒，推开门，“你等一下，我先和林医生说两句。”
周文菲勾着他脖子，冲他笑道：“你身上什么味，我都喜欢。”她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我在米兰给你买了礼物。”
几分钟后他出来，周文菲再进去，他叫住她：“妙妙，我就在外面，有事找我。”
“嗯。”
“好的。”也许太紧张了，周文菲连笑都笑不出来。
周文菲在他耳后脖颈间嗅：“你还抽烟呢。”
关上门后，她站在那间诊室里，看着那个三十七八岁的中年男子，感觉像是要被判刑。
“没法不喝。”因为胃不舒服，喻文卿已经能不喝酒就不喝了，仍免不了一些人的过分殷勤。
林超文医生戴着眼镜，温和地朝她笑：“请坐。”
周文菲脸埋在他肩上：“你喝酒了？”
周文菲没有动。林医生指了指墙角的沙发：“你可以坐那边。”他的笑容没有攻击性，“站着谈话，医生也有压力的。”
“那些应酬，永远都参加不完，不去了。”
周文菲一瘸一瘸地走过去，坐在五米远外的沙发上。
“你怎么今天就回来？不是说还有两天吗？”
“能和我聊聊你最近两周的生活吗？”
原来谁都不值得托付。除了他，谁都不会尽心、也没有能力照顾好周文菲。如果不是她锁了门，阳少君担心她会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举动，肯定不会打这通电话。
“我把腿摔伤了。”
将散乱的头发往脑后拨，周文菲柔顺的眉眼清晰地在眼前展现。二十天不见，她瘦了。喻文卿紧紧地抱着她，再重复那句话：“我好想你。”
“怎么摔伤的。”
几秒后，被子里伸出两只纤细的胳膊，搂着他的背：“我也是。”
“就站在台阶上，那么摔下去了。”
还好，很快门就开了。周文菲不敢看他，低着头。喻文卿只看得见一头睡乱了的头发。他伸手把这乱糟糟的头，拉向自己怀抱。意外地，周文菲抵触了一下，离开他怀抱，跑回床上。他没有就此罢休，再扑上去连着被子抱在怀里：“妙妙，我好想你。”
“头晕吗？”
“我先进去看她。”喻文卿快步走到卧房门口，一拧门把手，还是锁的。他有点心慌，拍了两下门：“妙妙，开门。”
“有点。”
“除了你，什么都没聊，她对别的事情不感兴趣。”阳少君说，“她不止是情绪容易波动。文卿，你得带她去看心理医生。”
“睡眠好吗？”
他回头，浅褐色的眼睛盯着阳少君：“妙妙和你说什么了？”
“最近还可以，睡很多。”
喻文卿甩开她手，阳少君再拉住：“你家保姆也和我说，她经常把自己关在房间或是帐篷里，一呆就是好几个小时。”
……
阳少君拉着他胳膊：“先听我说。她下午锁了门，再也没有出来。从昨天到现在，没吃饭没喝水。”
“阳小姐，还有刚才喻先生，都和我简单聊了聊，说你的情绪最近不太好。周小姐，我们做一个测评，好吗？我提的每一个问题都有：从来没有、很轻、中等、偏重、严重五个选项。你根据最近两个星期内的状况来回答……”
喻文卿在相邻的省会城市，一百多公里，两个小时赶回来。在过道唤一声“妙妙”，见人不在客厅，转身往卧房走。
周文菲打断医生：“我不知道什么样的程度叫中等，什么样的叫偏重？有标准吗？”
到了晚上，阳少君拍不开门，过道里来去无数回，终于拿出手机拨喻文卿的号码：“你得回来一趟。”
“没关系，根据自己感觉来。”
周文菲干脆把门给反锁了。
林医生一条条地提问：
这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期间阳少君和谢姐都进来过好几次，不是让她起床吃饭，就是要带她下去遛弯。当我小狗吗？
“最近是否有头痛、头晕或晕倒？”
刚才都被自己吓死了，她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害怕空旷的场所或街道？”
阳少君的脸在眼前慢慢清晰，周文菲紧绷的神经才松懈下来。顾不上人家的表情是否还有惊愕，顾不上自己的口气是否太没礼貌，她踉跄着走到床边，掀开被子躺下：“我想睡觉了。”
“感到自己的精力下降，活动减慢？容易发抖？腿脚绵软无力？”
“谁看不见！”周文菲转头，冲她厉声说道，“我腿伤没全好，才会摔跤的。”
“想结束自己的生命？”
周文菲在地上摸手机。阳少君大吃一惊，拾起落在半米远的手机给她：“你看不见？”
“听到旁人听不到的声音？”
那一头的客房和工人房的门迅速打开。阳少君冲出来：“妙……”，话还没出口，就冲过去扶周文菲：“你怎么摔了？”
“容易哭泣？无缘无故地突然感到害怕？”
寂静的夜里，几秒内响起一连串一气呵成的声音。“砰砰”，头砸到门上，“哐当”，门被大力推向墙面，“啪啪”，是手机摔在地上，最后一声发闷的“扑通”，是整个人趴在地上。
“经常责怪自己，感到难以完成任务？”
她慌到连心跳都停止几秒。不是黑乎乎的，能感受到光，可就是什么也看不见。这让她无比恐惧，起身冲向过道。过道长且直，没有阻碍物，她奔到卧房门口，手往前探，想去拉门把手，左脚踢到尚还戴着护具的右脚，整个人往前扑去。
“感到有人在监视您、谈论您？”
太累了？她揉了揉眼睛，再睁开发现眼前已是黑乎乎的一片。
“醒得太早？睡得不稳不深？”
周文菲睡不着，在窗前抱膝发呆到深夜。眼睛本是一直盯着地板的，时间久了脖子发酸，抬头看了眼写字楼外墙上的屏幕，眼界里一片模糊的红。
“感到任何事情都很困难？”
老这样喝酒也不是个事，她放下酒杯：“我累了，先回房。你也早点休息。”
“即使和别人在一起也感到孤单？从未感到和其他人很亲近？”
阳少君想起昏暗的电影院里喻文卿纵容的神情，终于想明白一直想不通的事情。跟手段厉不厉害也没什么关系，哪怕知道这个小女孩有心思，喻文卿心甘情愿吃她那一套。
周文菲一条条地回答，答案永远在偏重与严重之间徘徊。她知道的，知道医生在给她做什么测量，她的头已沉重得无法抬起来。
周文菲低下头轻轻笑。
感觉问了上千道的问题，问到最后，她都不开动脑筋想了，只凭直觉回答。
阳少君一顿：“一个可以给自己造直升飞机的人，是能被人抢走的吗？还是说，你是一个手段很厉害的女人？”她再回到原位置，盘腿坐下来：“也是有手段的，那么小就知道坐在我和他之间，不许我们好好约会。”
林医生突然停下，翻看周文菲的病历本。因为是临时加的号，系统里还没有她的资料。1994年生。他问道：“周小姐今年十八岁？”
“抢走了他。”
“嗯。”
“恨你什么？”杯中的红酒喝光，阳少君起身再去添。
“你的爸妈呢？”
她擦掉眼泪，转移话题：“君姐，你恨过我吗？”
周文菲没有回答。
更不要说她了，她一辈子也追不上喻文卿。
“门外的喻先生是你男朋友？”其实林医生并不怎么关注财经消息，但是这几天门外那个男人太火了。一个年轻的企业总裁，顶着一张男性气质十足的明星脸，怎能不让人热议？
“我没事。”周文菲过去不懂姚婧的患得患失，为什么不能全身心地相信自己的爱人？今天也懂了，没法相信，因为你追不上一个搭着直升飞机的人。物质生活可以共享，精神世界都得靠人自我跋涉。
“嗯。”
可等她转过头来，看见周文菲……又哭了。“你怎么啦。”
“冒昧问一声，交往多久了？”
这样的夸法，阳少君还是第一次听见，那个霸道强权的男人形象瞬间就变得高大正派了。哎，年纪轻确实不止样貌上的优势，在心态上，面对年长优秀的男人，自带崇拜滤镜。
周文菲不解地看着他。林医生笑笑：“抱歉。”
“他真的很厉害。”周文菲感慨，语气里全是骄傲和仰慕，“他家条件虽然也很好，但是喻校长不是在外面能挣外快的那种院长教授，算不上富二代。官二代也算不上，喻校长的人脉资源，对他开公司搞技术做生意，都没什么用处。我听人说，有些人生下来就坐着直升飞机，但是文卿，他给自己造了架直升飞机。”
他在键盘上“劈里啪啦”地敲，发了一行信息给他的助理护士。
“嗯。后来搬去知行大厦，09年楼市低迷时买下这栋楼最上面三层。”
喻文卿在咨询之前找他谈话，说的就是，诊断结果必须先告诉他，再由他来决定如何和病人讲。林医生本是不同意的，但是阳少君介绍来的病人，背后都有难以言说的家庭纷争、情事困扰。
这一路高歌猛进，简直就是直升机的速度。周文菲说：“我记得当年是在S大后面的那栋楼的第八层，电梯老坏。”
如果他昨天看的那篇人物专访信息没有出错的话，这位年轻的亿万富翁，有一个青梅竹马的艺术家妻子。他不知道，这个刚成年、精致得像个瓷器的小女孩能否承受得住自己的病情。
“双子楼。”阳少君已经看过设计方案。
小护士找到喻文卿：“先生，周小姐的初步诊断结果出来了。”
“那很快，云声就有自己的写字楼了。”
靠在窗边焦急等待的喻文卿回头。护士面无表情地照本宣科：“重度抑郁、重度焦虑。”
“灵岸区给了云声一块地。我上个月路过那儿看了下，基础平整工作快做完了，三年内绝对可以搬过去。要是快的话，两年。”
坐在一边的阳少君本在打电话，听到听着手机离开耳边。那个挡住太阳光辉的高大男人弯下腰，手撑在膝盖上，好似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
周文菲再问：“刚才新闻里说云声总部要搬去灵岸区。”
阳少君从没见过这样的喻文卿。
阳少君说：“最多一个月吧。文卿不是喜欢搞这种……形式主义的人。”
她忽然就明白了那个早上喻文卿宁可冒着签约迟到的风险，去兰蒂斯找她的焦虑；继而明白了喻文卿不惜分掉一半身家，要把姚婧送走的决心；还明白了他非要她来到公馆看护她的心慌。
周文菲看着屏幕，只觉得那个评论家嘴好大。
“你早知道了？”阳少君呆呆问道。她自以为比起姚婧和周文菲，更了解喻文卿。明白他在事业上的执着和野心，也理解他在感情投入上的浅薄和淡漠。两全其美的感情和事业，在这世间总是稀罕的。
财经新闻说，云声科技今日下午发布新的重量级语音产品，明日股价肯定还是高开高走。还说，喻文卿极有可能在本年度挤进内地福布斯富豪榜的前五十名。
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喻文卿有了她无法探测到的感情区域。他早知道了，却要等到她提醒，才带周文菲就医。
离上市已经过去三天，云声的股票连涨三天，最新的收盘价是65.4港元。
他在害怕么？他也会害怕么？
晚上，周文菲坐在帐篷外看那栋写字楼：“那条标语会亮到什么时候？”
喻文卿转过身去面对阳光，不想要阳少君看到他的神情。“我没想到会这么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