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文卿很清楚,他不可以缺席明天中午和投资者的午餐会,但他好想飞去罗马陪周文菲。他过去未曾在事业和家庭的平衡上有过太多犹豫,到今天才想明白一些,有些牺牲,他不情愿了。
“告诉我你现在……的想法,别骗我,我能安排。”
电话那边沉默一会,响起周文菲犹豫懦弱的声音:“我想回家。”
“嗯。”
听了总是让人心里发酸。“好的。我让人马上订机票。”
“妙妙,圣托里尼下回再去好吗?”喻文卿心说,下次我亲自陪你去。
怕汪明怡一个娇弱女生无法照顾不便行走的周文菲,李导也陪着来一趟S市。落地后胡伟便把人接回公馆。公馆里有谢姐,出行去医院有胡伟,基本照顾不成问题。
“不疼,我当时都还能走着去医院,不照片根本不知道脚踝的骨头裂了一道口子。真的,”怕喻文卿根本不相信,周文菲说道,“就是有点肿。”
但是,当初想让她出国旅游,不就是怕她天天闷在家里想心事?
喻文卿不止生气,还很难过。“疼吗?”
喻文卿放下手机,站到窗前看外间安静的夜与马路,马路对面是邻居家修剪齐整的草坪,橡树在细风里微微摇摆。
“我不想让你分心。”周文菲哽咽着辩解。
过了片刻,他还是拨通了阳少君的电话。周文菲背后只有他,其实想想,他也没什么人可以信赖。他必须在接下来的十天里把心神全用在公事上,每一场路演都是熬人心智的硬仗。
“没人会故意把自己摔伤,我生气的是你不肯和我说你受伤了这件事。我告诉过你,你身上发生的任何事,我都不会觉得麻烦。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让我来帮你处理。”
周文菲前脚回到公馆,阳少君后脚也来了,还带了行李箱来。周文菲正抬着脚坐在沙发上,看到她后脸上一愣:“文卿叫你过来的?”
“我不是故意的。”
“不然呢。”阳少君四处打量公馆摆设,“文卿不在,让我过来住几天。”她招呼谢姐,“客房在哪儿,把我行李拿进去。”
“妙妙,你知道我有多生气吗?”
周文菲说:“没什么大碍。你公司事情也挺多的,他让你过来,你看一眼就回去吧。”
“我不想麻烦你。”
“知道他在美国干什么?”
“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告诉我?”
“知道,路演。”周文菲把靠枕拿过来,抱在怀里,可路演到底是什么,她也只是听过而已。
电话那端的周文菲本想说“因为我是个废物,你都找两个人来照顾我,我还是要出问题”,但最终说的是:“可能玩得有点累,不小心摔到脚了。医生已经给我装了护具,休息几天就好。”
“他是公司CEO,形象和口才也是团队里最好的,基本上场场都是他主讲。我要不在这里守着,你觉得他能安心主讲?”
“对不起什么?”
阳少君打开手机,对着那只带黑色护具的脚“咔擦”两声。
“对不起。”
周文菲问:“你干嘛拍照片?”
“我付她酬劳,她当然要告诉我。”
阳少君把照片发给喻文卿,再发信息过去“已经到位。”
喻文卿笑笑,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沉默的时间长了点,周文菲已回味出他语调和平时不一样,电话里讷讷问道:“明怡告诉你啦?”
然后才回周文菲的话:“他疑心很重的,不喜欢有人骗他、敷衍他,”她看周文菲一眼,“越是亲近的人,越不喜欢这样。”
“是啊。我和明怡都打算这几天就呆在圣托里尼岛,不走啦,走好多天,脚都走累了。”周文菲的口气有些娇嗔,似乎在埋怨他非要她出去玩这么久。
周文菲眼眸垂下。阳少君这样俯瞰,两排睫毛又浓又密,她想,要是自己改了性向,成天看着这种初生小动物的无辜样子,迷恋的程度不会比喻文卿好到哪儿去。回去后养只猫吧,柔软娇憨,能使劲揉搓的那种。
“你很喜欢圣托里尼岛?”
“他生我气了?”周文菲嘟着嘴很小声地问。
西五区和东一区相差六个小时,罗马现在还是下午两点。周文菲说:“现在在去机场的路上,在雅典转机,今晚就能到圣托里尼岛了。”
“那还……不至于。”十八岁的女孩子有多少能力处理好事情,做男友的心中肯定有预期。反正都是自找的麻烦。
姚婧抱走喻青琰。喻文卿想了片刻,才给周文菲打电话:“你现在在哪儿?”
“他大概要什么时候才回来?”
“旅游时出了点意外,现在在医院。”喻文卿把女儿递到姚婧怀里,“你带下琰儿,我处理一下。”
“起码半个月吧。月底路演完,根据机构投资者的认购意向,和承销商确定一个最理想的发行价格。下个月三号去港交所敲钟。”看着周文菲挺平静的脸色,阳少君想为喻文卿辩解,“他不可能抛下团队赶回来……”
姚婧问:“妙妙怎么啦?”
“我知道的。”周文菲点点头,“麻烦君姐了。”
“知道了,我会安排,你在那边多陪陪她。”喻文卿挂下电话,头垂着。喻青琰从没见过爸爸这个样子,扑到他怀里去仰脸看他,他紧紧搂了一会。
喻文卿一点不放心她,却对阳少君很放心,每次她一有事,就把她托付给人。周文菲把靠枕放在脑后,身子躺平睡下了。
“她不许我和李导打电话给您。她说就装什么事也没发生,在罗马呆五天,然后坐飞机回S市。可我刚才进去看她,她哭过了,枕头全是湿的。我觉得我应该告诉您一声。”
喻文卿人虽然赶不回来,电话是要打的。要是在赶往机场的途中,只能聊两句“今天有没有好点?”,“哪天去医院复查?”,“早餐吃了什么?”他什么都想问,什么都想知道。
“昨天的事?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要是到酒店了,开完会已到凌晨三点,还坚持要视频通话。当然S市那会是白天。
“没有。昨天我们在许愿池许愿时,她的钱包被偷了,又是报警又是在路边来回地找,她可能累了,然后没留神就摔下去。我和李导把她送去医院了。不好意思,没有照顾好她……”
周文菲也找陈思宇要了喻文卿的行程安排,算时差,看航班信息,到那边城市的晚八点,她就换好裙子,头发梳好,妆化好,沙发上一坐两三个小时等人视频,不敢靠着沙发背,更不敢躺下,怕发型乱了,给人一副憔悴不堪的观感。
“怎么会摔下去?有人推她了?”
阳少君见一次就连连摇头:“有必要这么累吗?”她私下和喻文卿说,“她现在有点焦虑,万一你哪场路演表现不好,她都会认为是她的责任。你安心出你的差,别给她压力了。”
汪明怡接着说:“她从半米高的台阶上摔下去……”
听到那边若有若无的叹气声,阳少君还是会难过,当年的喻文卿对她,可有今天一半的上过心?她说:“她的脚伤不严重,等你回来,就差不多好了。”
已走到门口的姚婧停下步子。
后来喻文卿不再要求视频,只在微信上问候几句。
喻文卿吓得声音都变了:“怎么会骨折?”
周文菲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平板,或是望着天花发呆。她想看会书,可她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进来的。汪明怡直接了当地说:“喻总,菲菲受了点伤,脚踝骨折……”
阳少君在一边的餐桌上办公。她的红酒生意越做越好,周文菲在一边听着,知道她谈下了澳大利亚最大酒庄品牌的中国区独家代理,还知道她打算在上海成立玮雅的分公司。她静静地听,听阳少君巧舌如簧地应对难缠的客户,和律师针对合同条款一条条地斟酌。
“没关系。”姚婧起身,“我去收拾行李。”
她问阳少君:“文卿现在在哪儿?”
合作共赢。
“在旧金山。”“在新加坡。”“在飞机上。”“在上海。”
他们并没有向外界宣告他们的分居状态。一来这是私事,二来,有一个从创业陪着路演的艺术家太太,比他单枪匹马上阵,更能赢得投资者的好感。
“IPO路演一般讲什么?”
招股说明书上云声的第一大股东是云瀚科技,由喻文卿和姚婧各持50%股权。云瀚科技不过一个用来控股的空壳,所以财经媒体播报都会直接了当地说,云声实控人是喻文卿姚婧夫妇。
“讲公司的经营状况、财务业绩,当然更重要的,未来发展战略和前景。”阳少君喝口咖啡,接着敲笔记本键盘:“不用太担心,之前的几轮融资,云声远没有今天这样前途光明,都能融到资。今天不过是发挥出色,和发挥更出色的区别。”
“可以。就是这十来天每天都要飞去另一个城市,有点辛苦。”
“可他面对的都是那些身经百战,眼光挑剔、毒辣的投资者。”
看来她真的是想出去工作,做点成就出来,而不是打发时间,多交朋友。
“纽约一站最难,他放在最前面,他不怕的。”
云声的全球路演,不仅能让她短时间内对IPO有基本的了解,更重要的是,她不需要想方设法去拓展华尔街的人脉,这就是一个和全球最专业最顶级的金融投资者碰面的大好机会。
可喻文卿才三十一岁,云声才进入第九个年头。到底要承担多少的压力,周文菲连想象都觉得匮乏。
喻文卿看姚婧两眼。一个学艺术的,竟然想学金融了;一个对绩效考核曾嗤之以鼻的人,竟然也想着业绩了。
阳少君说得没错,他们的世界里一样的每天都有问题,但是他们从不惧怕,自然也不会逃避。
“谁不知道拍卖圈里,人脉比能力重要。”姚婧也进来盘腿坐在地板上,“现在喜欢买艺术品的客户,两个趋势,一呢是亚裔越来越多,二来金融圈的新富豪们越来越敢买,下手很快。他们对艺术品的鉴赏水平倒是很统一——就是得有名气。我得了解一点证券、对冲基金之类的东西,不然就算有圈子混,也不知道和客户聊什么。”
周文菲不懂喻文卿为何选择自己,因为哪怕他和姚婧真到了走不下去的这一步,他还有阳少君,汪明怡,宴会上那个情敌……他有很多很多选择。
“你不去上班了?”
她们都能帮助他。而她只会拖累他。
“你们的路演,能不能带上我?”
她不想听阳少君在餐桌边敲击键盘。那抑扬顿挫的键盘音,每一下都鼓动着耳膜,在颅腔内形成更大的回响。
喻文卿转头看着她。
反正喻文卿也不再视频监控了,她便回房间睡觉。
不管拉倒,有你哭的时候。喻文卿把喻青琰抱去楼上,父女俩在婴儿房里玩摆圈圈的游戏。过几分钟,姚婧站到门口,抱胸靠在门框上:“和你商量个事。”
呆了一天一夜后,连三餐都送到里面吃,阳少君终于看不下去,拉她起床:“抱歉,前两天要处理的工作实在多了点。今天有空,推你下去走走?”
姚婧坐起来,冷硬地拒绝:“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不想下去。”周文菲觉得起床都是一件很费力的事。
喻文卿摇摇头,二十来岁时姚婧从没想过要出去工作,三十岁衣食无忧了,非要去外面受别人气。“如果不开心,就别去了。”
“一个人不跟人交流,也不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情绪会越来越糟。”阳少君拉开窗帘,阳光洒进来,周文菲下意识地侧脸躲开那光芒。
她脸上的郁闷显而易见,这里没几个人认识她。
阳少君见她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只好搬出杀手锏:“还有一个星期,文卿就回来了。你这个样子,是要让他看见吗?”
“你说呢。”姚婧瞥他一眼,“我连邮件签名档都不会设置,让一个实习生帮我弄一下,还一脸很吃惊的表情。好奇怪吗?我发E-mail,从来都只有Vanessa Yao。”
周文菲撑着身子起床:“我先去洗澡。”
“工作不开心?”喻文卿问道。
“要不要人帮忙?”阳少君看她动作迟缓得很,以为睡麻木了,站门口唤谢姐过来。
喻青琰跑过去趴她身上,她亲了亲女儿:“妈妈现在只觉得你最可爱,其他人都是混蛋。”
“不用,我自己可以。”周文菲关了洗手间的门。
她已经去JC的市场部上班了。喻文卿都不用多看一眼,就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工作一点也不好玩。
谢姐已经过来了,阳少君小声问:“她以前这样吗?”
半个小时前,姚婧穿着深灰色的西装,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见到他也没收一下脸色,把水墨兰的铂金包扔在沙发上,自个也了无生趣地半躺下去。
谢姐犹豫一会,点了点头:“经常一睡睡一整天,啥事也不做,要么就钻到那个帐篷里呆好几个小时都不出来,她不许我告诉喻总。”
喻文卿接到汪明怡电话时,是纽约的晚上八点,他已经到长岛,和喻青琰吃了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