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菲,真是你?”袁心悦说道,“我还不敢认呢,裙子好漂亮。跟着喻总来的?”
眼光四处地瞄,瞄到一个穿金色吊带流苏裙的女郎背影。终于多一个熟悉的人了,她过去打招呼:“心悦姐?”
“嗯。你和王局,王主任一起来的?”
她低头看着碟子里的蛋糕,没什么胃口吃,所以每一次都叉一点点放入嘴中,总要装出她也很忙很享受的样子。
“嗯。他们男人说话,不喜欢我们女人在旁边。”袁心悦拉着周文菲在长桌边坐下:“喻总就是喻总,出手又快又狠,”她递过来一杯红酒,和她碰杯,“姚婧这一走,你现在大获全胜啦。喻总年轻,将来挣钱的时候多的是。”
无关才能无情,无情才能强大。周文菲真羡慕他们永远都不会让伤口蔓延。
周文菲只能笑笑。
他们是那类看到伤口不会先喊痛,而是一刀挥下,断尾求生的人。当那一部分和他们的身体分离,立马就变成“无关”的东西。
袁心悦接着说:“但是喻总这样的人,你得看好。”她朝前方努努嘴,“那个女人,你认识不?”
她再看向更远一点在和人谈笑风生的喻文卿。他也是。他斩断和姚婧二十多年的情分,没留一滴眼泪,没表示过一份的怅惘。
周文菲也一直在留心那个女人。喻文卿和王主任聊几分钟后,转身和另外两位男士聊天,她中途加入进来,挨着喻文卿,一会儿挽胳膊,一会儿笑着把头偏向人的肩膀,小动作特别多。
事情过去不到一年,如今的米扬有了新恋情,丝毫看不到她对过去的那个人有任何眷恋。当然不值得眷恋,但是九年的时间都喂了狗吗?
偏偏喻文卿也没有避开的意思。
难堪的证据在米扬手中,对方女孩也是要做人的,只得让男人吃亏快离婚。
“不认识。”周文菲说。那女孩看上去二十七八岁,穿黑色的深V包臀连衣裙,中长直发,白净的脸上有一种精明自信的气质,工作应该很不错。
米扬想要老公净身出户。确实家里的房车股票,大多是她挣来的。但是想要一个人净身出户必须有足够的筹码谈判,所以她一直隐忍不发,借口公司事多,笑眯眯地带着女儿回娘家住一阵子,给这两人制造无数的机会,奸情当然越来越深厚,然后某天带着薛辉还有律师,踢门捉奸在床。
“在天鹰证券,具体做什么的不知道。”
到前些日子周文菲才知道,米扬离婚了。她和老公也是校园里认识的,四年恋爱,五年婚姻,孩子两岁,结果老公和单位里的女下属好了。
天鹰证券是目前国内实力最强的券商,也是云声这次赴港上市的主承销商。周文菲想,喻文卿和她有交谈,太正常了。
站在餐桌一侧的角落吃东西,一样有落差感。
“硕士毕业才四年,爬得还挺高,哼,靠男人一路睡上来的。”
周文菲本想听听财务高端人员的见解,但是她们的探讨,对大一的她来说……太难了。像个傻子一样站那儿听,太伤自尊,那就只剩一件事情可以做,去吃东西吧。
周文菲虽然也不喜欢女孩对喻文卿故作亲热的举动,但她对这样的场面很熟悉,阳少君和袁心悦面对大客户时,都会比平时散发出更多的女性魅力来。
米扬也没有办法一直带着周文菲,不一会儿就有人来和她探讨员工的股份期权该如何算入应付职工薪酬的事。
既然在哪里生存都不容易,想利用性别优势获得点好处,她也能理解。心中有分寸就好了。至于……没亲眼看见过,就说人靠一路睡,有点过分了。
怪不得喻文卿要赶紧去应酬,官挺大的。
周文菲瞄袁心悦一眼,那别人说你也是一路靠睡男人上来的,你乐意听吗?
“王局啊。”米扬笑笑,“不能这么叫了,现在是主任,S市财政委的党组书记、主任。”
袁心悦见她不信,哼笑一声:“你对喻文卿还挺放心的?”
她扯过米扬的袖子问:“文卿现在和谁在说话。”
“不放心又能怎样?”
人虽然跟在米扬身边,眼睛一直跟着喻文卿。他和几个人打招呼后,走去更里面一点的内厅。周文菲踮着脚尖望,看见他和一个穿白色衬衫的男子握手。那男人后脑勺的短寸头发都花白了,正觉得这样子挺熟悉的,男人突然地转过身,周文菲看到他侧脸,赶紧缩了头,那是王丽娜的爸爸。
“过去和他们一起聊聊啊。”
“我知道。”周文菲想,喻文卿要是个喜欢在声色场合流连的人,不会这十年间颗粒无收。身边仍只有姚婧、阳少君和她,来来回回地转。
周文菲不愿意过去,在喻文卿面前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对她来说是更为严重的自取其辱。
周文菲看着他背影,有点郁闷,米扬笑道:“他有事的。”
“你啊还是小,以为男人爱你就不会对其他女人有意思。喻总,不也是还没和姚婧谈好分居条件,一边和你好上了?找工作的人都知道不能裸辞,男人换人,同样没几个裸换的。”
喻文卿一直牵着她手,别人问,大大方方说:“是啊,我女朋友,周文菲。”介绍一圈后,遇见米扬,马上就把她送出去。
见她没什么想聊的兴致,袁心悦说完就离开了。
没有像周文菲以为的,他进去就遇上熟人,和他们聊天聊到忘了自己。
周文菲想,起码我在婧姐那儿学到一点,喻文卿要喜欢上别人,死都要死到别的地方去。他不是一个会回心转意的人。
喻文卿把她拉近一点:“不用担心。”
脖颈还在痛,头也有点晕,她想出去透透气,便独自走去院子里,不,是个狭长的天井。
走廊里就看见厅内有许多笔挺的西服和靓衫,周文菲把左手都塞到喻文卿的掌心里。
夜色里看,天井铺的瓷砖像磨光的镜面,镜面中央种了两棵盆栽的鸡蛋花树,就顶部一点红色的花和稀疏的叶子,其余都是光秃秃的树干,弯曲着朝夜空伸去。
去到一家私人会所,周边都是高楼。类似于城市体面的地方,通常都有这样一栋看上去毫不出色的两层建筑,乍一看像个茶楼。内里装修奢华成风。
它不是待死的朽株,没有寂寥萧瑟的美感;也不是逢春的枯木,不需给人萌芽的希望。它就是树干该有的样子,它始终清楚自己是主体,叶子和花朵才是附着物,它们掉了,它无需为此感到难过和遗憾。
喻文卿看见眼前一亮,比起以前的少女打扮,今天显得靓丽大气。揽着腰出门时,往她背后一瞥,这样不多不少的性感,他也非常满意。
本来的样子,无情的样子,其实也挺好看的。
周文菲也不是一点性感都不接受,她想要的就是这种安全的性感。
过几分钟,喻文卿发信息过来:“在哪儿?”
周文菲对这样的裙子本是敬而远之。但店员拿来的,脖颈和后腰都配有可卸的配带,颈带细,腰带宽,造型硬朗,一上一下地扣住,比背后挖空的设计更有边界感,性感被锁死在这个区域。
“在院子里。你忙你的,我很好。”周文菲看了漆黑的夜空一眼,“天上有星星。”
换上那条白色的裙子,正面看是无领斜扣的西方简约风格,背后却露大半的背。露背裙给人性感的想象,不在于裸露的大面积,而在于边界。光滑的背往上走是娇嫩白皙的脖颈,让人想到交颈;往下走抵达脊柱沟的尾端,人的视线不会就此打住,总想多瞄两眼,看能否见到更旖旎的风光。
“好的。”
但是这样的准备远远不够,一想到今晚可能要面对各种突发情况,她的心就像海边默立的礁石,无辜地被浪涛拍打个不停。
周文菲吁口气,沿着天井走到尽头,那儿有两把并排的老红木椅子。她坐下来休息。这几天睡的觉够多了,她还是想睡,累,动不动就觉得累。
周文菲其实想过,喻文卿在带她送走姚婧,搬回瑞景公馆后,肯定会让她出席一些朋友聚会和商务派对,他要做的事没什么可商量的,所以她做了准备,比如上次买衣服时挑了两条不易出错的裙子。今天正好能派上用场。
好像感冒病毒黏在身上,迟迟不肯离去。
“那就只管笑就好了。”喻文卿捧她脸过来亲,“听话。”
她竟然睡着了。醒来后有点慌,尤其是那一头的大厅悄然无息的,她害怕所有人都走了。拿起手机看,还好,才过去半个小时,遂起身去厅内找喻文卿。
“听不懂你们说什么,也不知道该说……”
从昏暗回到光亮,眼睛有点不适应,灯光炫得地板上有重影,头更晕了,她扶着墙走进去。还没找到喻文卿,听到悉悉索索的谈话声,夹杂着那种想要隐藏却又无法隐藏的得意的笑声。
“你这样的小美女,能出糗到哪儿去。”
她身子下意识一顿,又有人在说她吗?
我和米扬也没有多熟,周文菲捧着膝盖:“我怕出糗。”当喻文卿的女友真的太难了。料理家务、管理支出,勉勉强强样子还算好看,要在交际场合八面玲珑,她哪有这样的自信心。
“那小女孩走啦?”
她倒是真的一点醋都不吃。自己刚从纽约回来,也一句没问。喻文卿脸色暗下来,仍耐心地说:“你不用担心,米扬也去。”
“走了吧。呆这儿有什么意思,难不成还和我们有共同语言?”
他这一说,周文菲压力更大:“你带少君姐去。”
周文菲想,她在这场派对里消失半个小时了,依然无法阻止自己成为一个谈资。毕竟这件事太有说头了。一对姐妹和一个男人,一个司机的女儿和雇主的儿子,一个年轻有为的企业总裁,一个刚成年的美貌女学生……
喻文卿摸摸她头:“很普通的宴会。S大的学长骆玉林,知道吗?这几年在投行圈混得风生水起,他组的局。云声就要上市了,虽然是在港交所,我也应该和这个圈好好打交道了。”
让她不解的是,即便在这些精英女性的谈论中,同样地听不到对喻文卿有任何的指摘之词,还露出隐隐的钦羡之意。
周文菲很紧张:“什么宴会?”
有人叹气:“半副身家放下身子远走纽约,到底是深情还是性冲动?”
“随你好了,帮我去放洗澡水。晚上有个宴会,带你参加。”
“性冲动?”有人啧啧地笑,“那小女孩那方面得多厉害?”
这样的周文菲很好,那些不在乎旁人眼光的女孩子不会这样心甘情愿地迁就他。
“我觉得啊,六年前就应该有点事了,否则喻文卿这样的个性,一般女人拿不下来。”
喻文卿有点厌恶自己的精明做派。
“喻文卿还有这癖好?不能乱讲的啊。”
可他今天愿意这么关心周文菲的所思所想,是爱她,更是对她全身心付出的回报。等到哪天这份付出贬损了,他是否又要重新计算一下回报率?
“我不也是猜的嘛。”
周文菲假若按照他的方向走,总有一天对他也不会像今天这么在意。
“你今天和他聊得怎样?”
他以为自己是在教周文菲一些人生经验,但实际上,一个成年人专注力不断提升变窄的过程,也是更关注自身受益的过程。人就是这么变自私的。
“挺好的呀,约我明天去公司看看。”
喻文卿失神一笑。
“你还真有心啊?”
周文菲笑了:“你在说我,我就是这样的人。”她的脸颊往喻文卿的手掌心蹭,“可我再怎么努力,也没法变成像你这样的人。”
“为什么没有?以前姚婧在,有心也不想担这个恶臭的名,现在好了,有人担了。”
“比方说别人的看法,完全不用在意。因为人不可能按照他人的想法活着,符合了张三的看法,李四的看法怎么办?还有比方说,早上醒来,计划了这一天要做什么事,那就全力以赴地去做,别在做之前想太多的难处,然后不停地找借口。这些除了消耗能量和浪费时间,一点用处没有。”
周文菲想离开,又听到那个人无比讽刺的声音:“一个小情人而已,有什么好怕的,抢就抢了。我最不喜欢这种女人,心思都毒成那样了,还满脸写着‘我好单纯’,去你妈的,偏偏男人就爱吃这套。”
“哪些是无关的?”
“你还挺有把握的。”
喻文卿拿毛巾擦脸上的汗,蹲下来捏周文菲的脸颊:“一个人的精力当然是有限的,没必要花在那些无关的人和事上。”
“当然。我对喻文卿有用。F大的金融学本科,B大的财政学硕士,白念的啊。米扬再靠谱,金融圈的人脉没我广。”
“你这样打了鸡血似的体力,到底是哪儿来的?”
别人都有用,周文菲又觉得自己没用。
喻文卿可以从早上九点办公到晚上十点,开三四个会议,接听数十个电话,人物事务条理清楚,而她翻开英语书,九点看到十点,就想吃东西,不是饿,就是看不进去。
来势汹汹的情敌就在屏风后面,难道她连走过去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喻文卿可以在跑步机上不喘气地跑一个多小时,她五分钟就要下来。
她用深呼吸压制住内心的慌乱,绕过屏风,看到沙发上坐了三个女性,其中之一就是和喻文卿聊得很开心的那个女人。
没跑几分钟,周文菲就气喘吁吁地下来,靠坐在健身房的门口想,人和人的差别为什么会这么大?
她脸上一怔:“我找米扬姐。”
动不动就着凉感冒,肯定和体质有关,加强锻炼才是根本。
但里面三人都能看出她的心虚,那个情敌冲她甜蜜一笑:“你和米总关系这么好啊?一般人不敢做你姐姐的。”
周文菲已经睡不着了,还是一动不动地在人怀里躺两个小时,睡到四肢都麻木了。醒来后,喻文卿开笔记本处理公事,接着上跑步机跑步,还非拉着无精打采的她一起跑。
话虽然很难听,但是语调像夜里盛开的花那么妖娆,让人无法生气。
喻文卿衣服都没脱,把周文菲拉入怀里:“陪我睡会。”
周文菲根本不知道如何应付。她只想起喻文卿说的,你越让着人,人越欺负你。
周文菲吐吐舌头,亲昵地黏过来:“前两天有点低烧头痛,早好了。”看到门边立着行李箱,她想下床,“我帮你开行李。”
喻文卿还在这儿,她不能就这样被人欺负了,否则连他也会看不起她。于是硬着头皮开口问:“我刚才都听到了,你为什么要那样说我,你和我才是第一次见面,你了解我吗?”
“就想看看你有没有偷懒,又没去上课?”喻文卿翻看抽屉里的东西,拿出一排吃了过半的感冒药。
三人都是第一次遇上会当面质问“为何要背后说坏话”的人,相视笑笑,还能有什么原因,看你不顺眼呗。
周文菲在被子里挣扎,露出乱糟糟的一张小脸:“你回来怎么也没告诉我?”
这种“就不说,给你个颜色看看”的样子,突然间刺痛了周文菲。
喻文卿正想问一声“怎么感冒的?着凉了?”想起临走前那一晚在洗手间的大战,叹口气,罪魁祸首又是自己。等回到公馆,看见床上缩成一团的被子,心中愧疚更多,把这团被子紧紧搂在怀里。
流言织成一张网,她就是其中被缚的那只蛾子。嗡嗡声在逼近,那是蜘蛛的血盆大口。蜘蛛怎么有血盆大口?那是情敌猩红色的嘴唇。她脑袋里已经一团乱了。她不知该如何从这样的流言中脱逃出来。她只知道不能走,走了又是输,永远都是输。
“不太严重,我带她去看过医生了。”胡伟说道。
她拿起桌上的红酒,朝情敌泼洒过去,厉声哭道:“我这辈子最讨厌别人在背后说我坏话。”
喻文卿飞回S市,下飞机后胡伟来接,他才知道周文菲感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