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什么都没有说。反而松开了他的衣袖。
皇帝索性什么话都不说了,他吞咽了一口,竭力把火气往腹中压,阴着脸等她王疏月跟自己开口。
环抱住双膝。
那黑漆漆的板子就架在王疏月对面。似乎一棍子下去,就能砸碎她的骨头。
低头哭了。
但她皇帝自己也清楚,只要她说一句同贺临相绝的话。他就会赦她。
她被贺临伤到了。
皇帝拿王疏月最怕的东西去逼她。
富察氏的话无论有多么伤人,也不见得能真正刺伤王疏月。因为她对贺临问心无愧,这与感情没有什么关联,是她身为女子,在这个身不由己的世道中,立身处世的道理。她也没想用这些去换贺临的‘爱’,但她要认可和尊重。
他老辣,和张得对视一眼。只令跟去的人摆好那骇人的阵势,之后包括他自己都退回到穿堂里候着。
显然,贺临误会她至深。
千头万绪心头一过。
认可和尊重,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王疏月在意吗?
曹立明白过来,为何之前杖责春环的太监回来,不议论春环,反而要议论那个没有挨打的王疏月。
很在意。
领头的是叫曹立,是慎行司掌事太监。他年纪其实不轻了,先帝爷那一朝就在慎行司里管事,一般宫女太监犯错受刑,各宫的主子都是不会惊动他的。张得通今日将他传来,路上还一直嘱咐他要拿捏分寸,他本纳闷,但陡一见皇帝面色铁青地蹲在王疏月面面前,袖口还被人拽在手中。而皇帝虽然脸色不好,但到底没有嫌恶之色,甚至弯腰在迁就她手臂的高低。
毕竟这是辜负,也是狠狠的搓揉。
一通鞋底与地面的摩擦的声音,因为抬着那些打人的家伙,脚步声齐整得瘆人。
出了卧云精舍,猛一头扎入俗世的海,人复杂的命数,偏执的情绪,三纲五常,三从四德。俗世汪洋里的海里每一滴水,都能呛疼心肺。
话音刚落,恰好张得通带着慎行司的人进来。
王疏月顾不上那个扬言要打死她的皇帝。把这么多日照料皇帝的疲倦,心里的委屈一股脑全部倒了出来,不抬头,也不说话,哭得肩背抽耸。就连张得通都不忍再听了。
“王疏月,你今日若是敢为那个罪人哭,朕立刻将你打死。”
皇帝无措地站在她身边。
总有一种,坚行多年的戒律普然被破了的感觉。
话已经说出去了。但怎么可能真的打死她。
然而,他已经顾及了。
他习惯了威吓,这种说话方式对驾驭文武百官很有用。
是以皇帝觉得,自己压根没有必要反省,为什么自己与皇后相对了然无话,也没必要反省,成妃和婉常在这些人,整日整日地枯坐寂等,好容易见到他,却连眼都不敢抬。更没必要顾及眼前这个奴才在难过什么。
在大多数朝臣眼里,皇帝是个没什么人情味的皇帝,就事论事,说话往往抓拿着要害之处,一针见血,直说得那些见过风浪的老臣,都心惊肉跳。就算是外放的官员,也都听说过这位皇帝言辞严肃诛心。之前有一个南方的总督回京述职,程英引见前,连着问了程英十句:“皇上今儿心情如何。”
但为此也耗了太多心力。
程英说“因十一爷之事,似有焦意。”
待山海潮平,他要做个好皇帝的。
那总督大人因程英的这一句话,在值房外候召的时候,出了三回恭。
前明有多少君王,修仙练药,在温柔乡里消磨。任由党争政,把百姓们扔在油锅里煎。与那些君王相比,他这不惜损耗身子而励精图治的态度。以及数肃清朝堂,惩治奸臣污吏的决心,不知越过他们去多少。
这样的君臣相处,多么收放随心。
正如王疏月所想的那样,他除了人太狠之外,在政事上,实是呕心沥血。
皇帝自如了很多年。但如今面对王疏月却不自如了。
但皇帝从不享受女人柔情蜜意,反而在这一方面很苛刻自己。
他有些后悔把话说得太绝,不像是逼王疏月,反而像是逼自己
其实既然做了人间的帝王,身在花团锦簇的紫禁城,八旗万千如花似玉的姑娘为他备着,皇帝在情乐之事上纵意些也是该的。
张得通与何庆心惊胆战地看着那一坐一立的两个人,生怕自己出一点声,就会绷断皇帝的弦。
皇帝很头疼,他实在不喜欢看女人在他面前哭,有的时候也不是不肯怜香惜玉,是因为这些没道理的情绪他不仅对付不来,而且还十分耗精力。他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在脑子里过,所以,一旦女人别扭起来,他就只想把人撵出去。
好在皇帝尽管是暴起了额前的青经,也仍然在忍。
王疏月太敏感,又死倔,连春环的死都能在心里梗那么久。若让十一这么透透彻彻地伤她一次……
就这么盯着王疏月,直到她渐渐把情绪都发泄够了,肩背平息,哭声也慢慢止住下来。是时才开口道:“哭够了?”
皇帝其实有些后悔烧掉这封信,也许该让她读,让她知道十一的疯状。让她明白她从前那样维护的人是个什么样的混蛋。他是这样的想的,但最后没有忍心做。说来他自己也不想承认,这算是他头一回笨拙地考虑起女人的感受。
王疏月终于肯松开抱着膝盖的手,哭得太久了,人还在抽泣,肩骨也跟着一起一伏。她半仰着头,将眼泪忍回去,一面自己抚着前胸,竭力平息。
王疏月心里难受得如同刀子在搅。
皇帝没有说什么,站在她身旁沉默地等着。
这又何尝不是诛心之言。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顺平了胸中的气,站起身,从新跪下来。
“王疏月,他逼不死你,你这个奴才的命,是朕的。但朕今日准你自己选,只要你一句话,朕可让人连夜送你去丰台。或者,你求朕赐你一死。王授文朕还要留在身边咨问,朕不想因你自裁,而连累你父兄家获罪。”
“奴才御前失仪,请主子责罚。”
于是,他逼她,也是在试她。
皇帝抬头,向穿堂中的曹立摆了摆手。
到底是不敢要,还是不想要,皇帝看不准。
张得通见此总算松了口气,忙拽着何庆跟曹立一道退出去了。
皇帝活到如今,就连枕边人他都没有真正信过,他好不容易把自己心中仅剩的那零星半点的信任给他,安心地接受她地好,甚至任由她去捆缚。可这个女人,她说她不敢要皇帝信任。
西稍间外剩下了他二人。皇帝把那方毡垫子踢到阶前,撑开腿,就着在阶上坐下来。
此时他很恼火。也很矛盾。
“你跪到下面去。朕这样看你不舒服。”
皇帝想起先帝驾后第三个落雪夜,她为了贺临的性命,奋不顾身地挡在他与贺临面前。若说没有情,皇帝是不信的。可他同时也可怜王疏月。
她红着眼睛抬起头来:“君无戏言,奴才都是要死的人了,跪在哪里不都一样吗?”
那封信上满是诛心之言。连皇帝自己都很难想象,十一会对一个女人写出那样的言辞。或许,他是将对自己的恨,全部发泄到了王疏月身上。
话音刚落,背上就挨了皇帝一巴掌,力道并不重,她也只是身子往前倾了倾。可皇帝声音却陡地提高:“别把朕的耐性耗完,跪到下面去!”
皇帝本想一把甩开她,可是看见她渐渐发红的眼睛,又不忍心。
她没再违逆皇帝。
她连礼数都不顾了。甚至伸手去抓皇帝的衣袖。他因疮疤的缘故,一直都穿的是强轻软的月白色绫子。王疏月的手像是比寻常的女人都还要冷上几分似的,一抓住他的袖口。那冰凉之感就渡给了皮肤。
起身跪到了阶下。
王疏月却没有应他的话,只追问道:“他真的要逼我死吗?”
月色清清凉凉,拖长了阶上人寂寥的影子。
“回答朕的问题。”
“王疏月,朕今儿话重了,但朕是皇帝,你听着不舒服,过了就算了,不用拿什么君无戏言来试探朕。”
王疏月一怔,“主子,十一爷的信上写得什么?”
“是。”
“你肯为三溪亭的那个罪人死吗?”
她这一声“是”应到倒是诚心的。
“主子问吧。奴才怎么想,就怎么答主子。”
“奴才在主子跟前,本不该露悲,更不该由着性子当着奴才们的面胡闹,让主子难堪。”
王疏月看着地上随着风四散飞去纸灰。
抽泣还没全然平息,她说着,肩膀又抖了抖。她忙伏下身去掩饰:“奴才知错。主子容忍奴才至此,奴才心里着实有愧。谢主子不杀之恩。”
“好,你不敢要,那朕不逼你。朕只有一句话,也只问你一次。你怎么答,朕就怎么处置你。”
皇帝笑了一声:“你总算把脑子拎清了。王疏月,记着朕跟你说过的话,朕怎么想,你就怎么想,朕不准你死,你就好好活着,朕在,没有人敢逼你死。”
她很聪明,她知道皇帝的信任有多么脆弱,若一直不得信任,反到好,可若一旦得到信任,又因某些蛛丝马迹而失去,那就会落到她如今的地步。
“主子,奴才也有一句话想问您。”
他几乎都猜到了王疏月会抵上这样的一句话。
“问。”
“主子的信任,奴才从来不敢要。”
“主子为何愿意把奴才留在身边。”
“王疏月,你枉负了朕的信任。”
皇帝被问住了。怎么说呢,说自己贪恋她带来的那份安定感吗?
他走到王疏月面前,蹲下身来。
不可能,皇帝说不出口。
皇帝朝王疏月走近几步。靴底将那一堆纸灰也踢散了。
于是他费劲想了半晌,方想出了一个看起来还凑合的理由。
何庆等人扶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不敢再求情,踉踉跄跄地出去了。
“你那手祝体写得好,朕喜欢看。”
张得通上了年纪,哪里经得起这一脚。
“字吗?可是奴才自从入了南书房,做的都是端茶倒水的事,从来没……”
抬腿一脚蹬在张得通肩上:“滚出去!”
“王疏月!”
他还穿着月白绫的寝衣,他目光阴寒。
他吼得她一愣,之后赶忙住了口。
王疏月望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张得通,又看了向面前的皇帝。
皇帝摁了摁额头,牙齿龃龉。
张得通忙跪下道:“万岁爷,您开恩啊……”
对,她只是哭了一场。眼眶红肿,声音发哑,也就是看起来可怜而已。
他声音很冷,像在竭力抑着什么。
“你想听朕说什么?啊?朕使得惯一个奴才,要什么理由?”
“去叫慎行司的人来。”
王疏月抬起来,泪痕倒是干了,但喉咙还哽着。
却皇帝就站在他面前,脚边落了一堆纸灰。像是刚刚才稍掉的,还冒着零星的星子。王疏月一惊,忙去寻富察氏给她的那封信,翻遍周身,却没有寻见。
“其实,奴才知道主子使不惯奴才,也知道,皇后娘娘把奴才放到主子身边,主子很不自在。但主子还是对奴才有仁意,奴才心里是知道的。”
王疏月抬起头。
皇帝并不排斥王疏月看着他的那副模样。她这个人的眼神很干净,没有畏惧,也不见得是冒犯。哭过一场之后,泛着水光,竟莫名有些动人。
他见王疏月睁眼,忙向一旁努嘴。
皇帝撩平袍子,将手搭在膝上。耐心地听她往下说。
她也有意醒来,恍惚间又感觉有人在推她。一睁眼,见是张得通。
王疏月跪坐下来。半仰起头。
这梦并不好。
如此一来,两个人当真是坦然相望。
这话,最后真的映在王疏月的母亲自己的身上。她一走,再也没有人在意王疏月的人生了。
“主子,王疏月是微尘一般的人,从前拿着主子的银钱,一心都在卧云书舍。散漫惯了,也不知道怎么顺从体谅主子的心,甚至还自以为对主子好,拿绳子做大不敬的事,主子没有怪过奴才,奴才心里感动,但主子很严厉,奴才有话,有时,又怕犯主子的法,不知道怎么跟主子说。”
母亲却说:“人眼一闭,谁还看得见后代子孙。”
皇帝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些话来。
王疏月在梦中不断想起富察氏的那句话:但我敢赌,你这一生再也不可能有你想要的清净。母亲从前也对她说过:女儿家若要清净,就一辈子都呆在卧云精舍。或者就算要嫁,也嫁一个富贵闲人。那时王授文曾白眉赤眼地训斥母亲,说天底下的人都希望自家的女儿觅得贵婿,从未见要女儿嫁一个闲人,家业能吃多久,一辈子就垮了。”
一时不知应什么。
风轻且暖。
“朕……让你不敢说话吗?”
暮春的夜柔情万种。
说着,他把头稍微偏向一旁:“朕不过是想知道,你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她握着那封信,喉咙和鼻子里都在发酸,竟不知什么时候,沉沉地合上了眼睛。
“也不是不敢说……奴才……实已被名声所累。奴才今日在皇上面前失态,不是为了任何人,是为奴才自己。母亲临去的那年,一直对奴才说,希望奴才能干干净净地活着,哪怕以后寂寂无闻,只要能找一个间屋子,有个容身之处,清清静静地活一辈子都好。但奴才……”
无力感,即是疲倦。
她垂下眼来。
对于这一封信,王疏月想拆开,又不敢拆开。她自认该尽的情意已经尽透,该做的事已经做完,剩下的再不是她能掌控,但毕竟,她真的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年轻皇子的一生毁在她眼前。
那段光洁脖颈又露在了皇帝的面前。那是皇帝最喜欢王疏月的一处地方。雪白无暇,如同寒玉一般。
那贺临究竟是怎么想得呢。
“奴才辜负了母亲。”
如今人么这想,以后,人们还是会这么想。
这一番话说完。两个人都没再说话。一跪一坐地沉默了好久。
所以吧,是王疏月对不起身在“三溪亭”的十一爷。
东方泛出了白色。月华门传来启锁的声音。
虽然有的时候,说不清楚的究竟是谁亏欠了谁。但大多数时候,人们都心疼那个身在微处的人,既而诋毁站在高处的另一个人。高出总是好的,哪怕高处不胜寒,在很多人眼中,这也高出之人强说出来的愁。
“王疏月。”
亏欠是人和人关联后必生的东西。
皇帝突然开了口。“你要一间屋子是吧。朕把翊坤宫给你。至于你说的名声,朕想过了,天下人的名声都是朕赏的,朕乐意了,可以准她陪着朕名垂千古,朕不乐意,就让她遗臭万年。王疏月,朕给你的名声,除了朕能褫夺以外,谁都损不了。”
袖中的那封信从袖口里露了一截子出来。她伸手将信从袖中取出来,放到小灯下。
王疏月怔住。
王疏月在西窗下靠坐下。
渐明的天光照亮了皇帝的脸。
外间能掌小灯,也得毡垫,可坐可卧。
他仍然坐着,却弯腰伸出一只手给她。
这到比在里间给皇帝上夜轻松。
那露在寝衣外的手腕上,还残留着她之前用绳子捆他留下的来红痕。
西稍间的灯却没有留,外间上夜的小太监道:“姑娘,今儿主子爷安置得早,张公公亲自上得夜,姑娘今儿就不必进里间了,只消同奴才们守着这西面的窗户便好。”
“王疏月,你好好活着。”
王疏月应了好,出三希堂往西稍间去。
入五月。天一下子就热了起来。
“哟,跟姑娘说开了。这不得了。姑娘看些去吧。耽误上值便是奴才的罪过了。”
内务府会稽司的司官立在长春宫的隔扇风门外。明间虚悬着竹帘,外面的蝉鸣声不绝于耳。皇后坐在纱底墨竹绣的地屏前,手中正翻着会稽司递进来的册子。那册子很厚,此时刚刚翻过去一半。
那个画面滑稽,描述也滑稽,就差没有说破,皇帝是怕自己留了疤在脸上不好看。
成妃与淑嫔陪坐在旁,皇后一直没有出声,她两也只能寂寂地坐着。
“主子爷写完这副字以后,还叫人捧了镜来正衣冠,端了好一会儿自个在镜中的模样。”
日头太大了,烘得人昏昏欲睡,成妃怀中的大阿哥已经撑不住脑袋,向后一栽,撞翻了茶案上一座玉屏。成妃与宫人们忙伸手去扶。
“今儿晚上写的勒,主子爷写这副字的侍候心性可好了。”许是因为画面在脑子的印象太深刻,他也就说得琐碎齐全。
“诶哟喂。这……”
她应过声,正要出去,想起什么又回头问道:“何公公,这副字是主子什么侍候写的。”
皇后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并没有在意:“大阿哥没磕着吧。”
“好。”
“没有,没有,就是险些摔了娘娘的玉屏。”
“哦,周太医来请脉了,主子爷在西稍间。这会儿应该已完事了。今儿该姑娘上夜,哟,差不多您也该去上值了。
皇后笑笑:“让乳母抱到次间去躺躺吧。这么大的日头,你大没必要把他抱来。”
王疏月慢慢收住笑。“何公公最能开解疏月,对了,主子呢。”
成妃将大阿哥抱给乳母。轻声道:“妾不放心啊。”
“欸,姑娘笑了就好了,将见姑娘一脸愁容得进来,还以为……姑娘又受了谁的气儿呢。”
皇后又翻过一页,轻描淡写,“还不放心什么,皇上都大好了。宫里没人再盯着大阿哥。”
他竟把王疏月逗笑了。
也是,先头都以为皇帝短命,才送了先帝爷的病就要下诏办自己的大事。不论朝廷后宫,眼睛都看着成妃的这个皇长子,叫她心里好不慌。
“奴才?奴才哪里上过学,就在学堂里听他们念什么关关雎鸠,在河……窈窕什么女,君子也要去求。不过,这字儿谁写得好,奴才还是分得清的,普天之下,写得像咱们万岁爷的,一定都是好字。”
如今皇上好了,再也听不见什么立储的响动,成妃却还是松不下来。
“何公公也上过学吗?”
这会儿见皇后没有开解她的意思,再说便是找没趣儿,只得悻悻然应了声“是。”
“咱们主子爷的字儿,就是好看。”
外面孙淼打起竹帘子,引内务府的太监进来。“娘娘,这是内务府今年第一回供冰。
何庆挪好书,也过来陪她看字。
皇后没有抬头:“先取些,给大阿哥湃果子吃。”
如今,却在这位正经皇帝的书案上看到这么一句,她虽不免羞赧,却亦觉鲜活。也许,皇帝里内也是有些热情的。
成妃忙起来谢恩。
皇帝一本正经,时时刻刻都是绷着的。尤其是他病好了以后,就更是如此,但写这篇《春女》的祝允明真的不算是一个多么正经的文人,在前明那个喧闹的文坛,结交得又是唐寅,文征明这些人,红颜入诗入画是常事。王疏月虽心慕那个年代的风流,奈何经历了文字狱之后,文坛寂静,似再也不能目见唐宋年间的文坛盛况了。
淑嫔望了一眼那盆中的冰道:“今年好像比去年送得晚了。我记得去年没到端午,咱们府里就用上官窖的冰了。宫里应该更早才是。”
原本心里在想富察氏的话,如同哽着一颗稍烫的豆子,吐不出来,也吞不进去。但看到这八个字,渐渐烧红了脸。好似一下子把心里闷都抵回了腹中。
皇后“嗯”了一声。
只一眼,眼底就发热了,她不敢再看。
“今年内务府大事太多了,应付不过来也是有的。”
王疏月见第一句写道:“有女怀春,风仪若神。”
淑嫔道:“到是,先帝爷的大事好不容易忙过,这又承新事。”
王疏月走到书案后,撑开字卷,何庆正理书,听到纸张摩擦的声音,忙回过头来道:“哟,姑娘仔细些,主子爷顶喜欢这一幅字,特意叫奴才拿去裱上呢。”
皇后并没有应她。
这也是王疏月的母亲最爱临的一副字。
看过最后一页才抬起头。合上册子递给孙淼。
她曾看皇帝在南书房当中写过,收拾散落,顷刻而就。当真有“整整复斜斜,翩如风际鸦。”之态。但如今书案上留下的这几张字却是祝允明的《春女》。
“递出去吧,就说本宫看过了,他们很是尽心,样样都虑到了,本宫没什么要添删的。只有一样,翊坤宫从前是慧懿皇贵妃住的地方,她有些遗物,本宫记得还放在东配殿里。让他们规整出来,去问一问皇上的意思,看是送出宫去给嘉令长公主,还是怎么处置的好。”
皇帝写得最好的字,在王疏月看来,应该是行草。
说完,想起又添了一句:“再递给王氏看看,许她想得起添什么。”
皇帝这个人,好像对魏晋以后的书法很有执念,三希堂中收藏了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王献之的《中秋帖》和王珣的《伯远帖》。这些是他的心头好,除此之外,还有晋以后历代名家一百三十四人的作品,包括墨迹三百四十件以及拓本四百九十五种。有好些拓本,是王疏月在卧云精舍里也没有见过的。
孙淼应声接下,打帘出去了。
王疏月看向那书案上的字。
宫人这才来敬茶。淑嫔饮了一口,笑道:“吓煞人香(碧螺春成为贡茶之前,当地人取得名字)啊。”
说着,又见她手上抱着书,忙从书案后绕出来的,“来,给奴才吧。姑娘今儿辛苦了。”
“瞎说,先帝爷训其不雅,早给改了‘碧螺春’。”
“王姑娘回来了。”
淑嫔看着盏中茶烟:“娘娘如今惯‘清饮’(与调饮的奶茶相对应,清朝初年,皇室习惯喝奶茶,后改饮纯茶)了。”
但皇帝并不在,只有何庆在里头替皇帝整理案上的几幅字,见她进来,就笑开了花。
皇后将手搭在茶案上,看了半个时辰的册子,人正乏。也没什么精神与二人闲谈。随意应她道:“皇上敬崇汉礼,从前不惯的和该一一改过来。”
里面已掌灯。
成妃不忿道:“崇汉礼也罢了,我妾想不过的是,皇上实在太抬举王氏了。娘娘,周氏伺候皇上快八年了,如今怀了龙嗣,也不过在常在的位置上,王氏何德何能,不说她之前还许了……”
谁知张得通并没有说什么,带着她过了穿堂,才说了一句日后再不要见十一王府的人。而后便帮她挑起了三希堂的帘子,示意她进去。
“成妃。”
王疏月原本以为张得通会训斥她一顿。
皇后沉声。
说着搭着王疏月的手,拽她进了月华门。
成妃不敢在出声。低头吃茶。
她虽直呼其名,张得通却也没恼,打了个千下去,越发恭敬道:“那奴才更得给您请个大安。福晋进来是瞧太妃娘娘的病吧。天暗了,太妃娘娘,该使人寻了。王姑娘,万岁爷这几日气性大得很,您啊,心疼心疼奴才们。别再耽搁了啊。”
她虽资历老,也生养了大阿哥,但自从有一年春天,不知怎么伤了脸,又因这事在皇帝面前哭过一场,遭了皇帝的厌,皇帝就再也没去看过她。成妃从此也惧怕皇帝,皇帝偶尔想起要看大阿哥,都只敢让太监抱着去。
富察氏冷笑了一声,摁住眉心,半晌方道:“张得通,我不安。”
帝妃情分就像断了一般。
“王姑娘,万岁爷等着书呢,你……哟,没看见福晋,给福晋请安。”
她为人又懦弱,什么都不敢提。好在皇后还肯关照她,事事为她争一份,她的处境才不至于看不过去。是以这些年,皇后说的话,她都肯听。皇后在众人面前到很少损她的颜面,至多沉脸,教她收敛那份糊涂劲儿。
话说完,张得通从月华门后面跨出来。
淑嫔原想引着成妃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我曾经也想过,等到孝期过了,就让王爷把你接进府,你若只想要清净,我也许也能容你一辈子。但如今,说这些都没有意义了。你看看这封信吧。这是王爷的亲笔。你若对王爷还有一丝情意,对你的本心还有一丝坚守,你就应该知道怎么做。”
这会儿见成妃偃旗。只得开口道:“娘娘,王氏……真的要封妃?”
说完,她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到王疏月面前。
皇后反问她道:“淑嫔容不下她吗?”
“我知道,你背后是那一对帝后。你不肯死,我逼不了你。但我敢赌,你这一生再也不可能有你想要的清净。那皇位上的人毁我丈夫,你既要跟他,那所有报应一定不会缺了你的。”
淑嫔脸色一红,忙道:
晚霞余烬在面,这才终于点燃了富察氏年轻的容颜。
“妾岂敢。只是皇上把翊坤宫都赐了她……妾”
她仰天叹了一口气。
她把声音压低下去,说得颇有些落寞“意不那么平。”
“这是名声,王疏月,连兵卒都可以作践他,人人都能戳他的脊梁骨,是因为你王疏月失了贞洁名,你明白吗?最后把王爷践踏到泥淖里面去的人,其实是你。只有你为他死了,王爷才能得一份疏解。不过,呵……”
皇后望了一眼东面丝萝缠丝花地罩,地罩前正在摆冰。外头水车拉转起来,引动了冰前的扇叶而,这夏日的闷啊,终于渐渐被消解下去了。
“既不肯要我,又何必在意我这个人在什么地方……”
“天太热了,你们心里不稳当也难免。这会儿本宫这里用上冰了,是不是好些。”
天光将收敛尽,黄昏黯淡,杏花温柔美好的影子此时从宫墙上移到了王疏月的脸颊上。她低垂下眼来。
淑嫔被皇后说得掉了脾气,起身道:“是,娘娘心胸开阔,妾惭愧。”
她的话声到最后都能听见牙齿和牙齿龃龉的声音了。
皇后摆手,示意她坐下来。
“皇帝生痘疮这件事传到丰台的侍候,听说王爷狂喜了一夜,和丰台营里的看守,喝光了三坛子酒,后来醉中听闻,是你入养心殿侍疾,看守醉酒出言不驯,笑王爷窝囊得连自己的女人都看不住。王爷怒极拔剑,险些伤了自己。乌里台为此不顾君臣之别,将王爷捆缚监守……”
“本宫没说你们有过错,只是本宫看重皇上的心意,也希望你们同本宫一样看重。你将问本宫,王氏是不是要封妃。这事皇上还没有给明旨,王氏如今也还在南书房当值,尚说不准,只是内务府在议封号,既然翊坤宫已经定了给她,那至少会是嫔位。”
贺临一直活得明朗,父母疼爱,一路顺遂,是以他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为人处世如此,感情上亦如此。但正如《道德经》中所言,“刚者易折”,像他这样的刚性,皇帝若要想要折断,甚至只需要压上一把锁就够了。
“是。”
但王疏月看懂过他。
皇后本想叫散的,但抬头见二人神情仍然落寞。不免叹了口气,开口又多说了几句。
贺临不一定了解王疏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是有功的人,其父是皇上近臣。到底和婉常在是不一样的。总之,一切等皇上的旨意下来,你们自然就知道了。日后还要在宫里处一辈子,你们放心,她若对你们有不善的地方,本宫会给你们做主。你们呢,把心撑开些,也别总记着她是个汉人,先帝爷那一朝,王家就抬旗了,淑嫔,她同你一样,也算是皇上家生的奴才。既是这样,就更不要再记着她从前许过谁,皇上忌讳,你们若不防,一下子说错话,是要掉脸面的。这样不好。”
如今,富察氏说他等同于死了。旁人或许觉得这未免太绝望,王疏月却是能信的。
正说着,宫人来报,说张得通来了。
王疏月因这句话而有所心痛。她一直长在卧云精舍,终日为伴的都是咸酸的文字,经年的墨香。与人的缘分很薄。贺临是除了家人之外,曾经与她关联最深的人。
皇后让传,又对着成妃道:“你们也陪本宫坐了半日了,散了吧。大阿哥……就让她在本宫这儿睡会儿,过会儿醒来,本宫打发人给你抱回储秀宫。”
等同于死了。
成妃与淑嫔出去,恰好和张得通打了个照面。
“王爷的监所定了,三溪亭,我去看过了。一陋室,一枯井,一乌桕,一把大锁。好好的爷们儿,沦落到被奴才们侮辱。王疏月,王爷这一辈子都在疆场驰骋,如今,等同于死了。”
张得通略站了站,堆着笑给二人请了安。
说着,她狠狠地将眼泪一把抹去,望着墙上渐渐淡去的杏花影。
淑嫔和声道:“看张公公松了脸,就知道皇上大安了。”
“我没怎么。还用不着你来关心。”
张得通笑回道:“可不是,都是皇上齐天的洪福。几位主们大不必再悬心了。”
富察氏听她这么问,忙别过头去。
淑嫔道:“是,我们多糊涂呢,什么都做不了,就只晓得写经。”
“你怎么了?”
张得通知道她想问什么,笑迎话道:“皇上昨儿看了,夸娘娘字好。”
她说完,又抬起袖来揉了揉眼角,王疏月这才发觉,她眼中里有血丝,眼角沾着黄稠的眼眵(眼睛里粑粑),好像很多日都不曾合过眼。
淑嫔听了唇角不自觉地上扬,成妃在,她也不敢把欢喜露得太过明显。
她的话声其实不重,整个人也失了从前的鲜亮和张扬。
“公公去吧。皇后娘娘还等着您。”
说着,她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花,又抬起头看向王疏月:“王疏月,在我眼中,你人如此花,为人践踏,却不肯随土而化。许嫁贺临在前,入侍养心殿在后,你让爱新觉罗家的这两个男人,都成了笑柄,你不该死?”
“欸,两位娘娘好走。”
“紫禁城啊,再白的花都是用来给那人踩的。”
这边孙淼替张得通打起竹帘。
富察氏疲惫地笑了一声。手臂一抬,轻而易举地就要散了一枝花。
皇后刚净过手,正吃茶果。见他来,免了他行大礼。叫人包了一块酥赏他。
“我活着,就损了他的名声?”
“过会儿拿下面吃去吧。”
王疏月的目光追着富察氏过去,直到她停在杏花树下。
“欸,奴才谢主子娘娘赏赐。”
她说着往墙下走去,那杏花的影子就落在了她的身上,近黄昏了,光和阴影在彼此吞食,人的眼睛很容易被阴阳相交时的争斗连累的发酸。
说着,仔细地往袖里揣去。
富察氏惨然一笑:“因为王爷的名声。”
皇后放下酥块,接帕擦手,随口道:“皇上真夸了淑嫔字好。”
王疏月仰起头:“福晋不是说过,王疏月与王府,再无瓜葛吗?既无瓜葛,何以再为他死。”
张得通忙道:“娘娘可千万心疼奴才。”
“听明白了。死嘛。”
皇后笑笑:“公公大会做人,不肖本宫心疼。说吧,皇上传什么话了。”
“我将才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张得通道:“皇上今儿晚上要来陪娘娘用晚膳,让奴才过来说一声,请娘娘先备着。”
她没有再说话,直到曾尚平辞去了,她才走近王疏月。
皇后应了句“知道了。”
她回头看时,果见富察氏立在她的身后。虽早已出了丧期,她仍穿着一身素,清寡着脸。像是从什么远地回来,一身风尘,眉目间的倦意掩盖不住。
今儿初十五嘛,每月这一日皇帝都会来,和皇后沉默地坐一晚,再躺一夜。例行公事一般。于是皇后面上没露什么意思。只吩咐道:“孙淼,跟厨子说,添一锅子金丝菊炖野鸡锅子。
三个字气力不大,却足以直戳心肺。是王疏月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张得通添道:“娘娘不用急,万岁爷怕要过了酉时才过得来。”
这一声传过来。曾尚平也为之一怔。
这话皇后到在意了,抬头道:“向来十五都散得早,怎会这么晚。”
“为他死。”
“皇上病中累了好些折子没瞧。说今儿要瞧完了才过来。”
王疏月摇了摇头:“我也能想得通。只是我想清清白白的活着,这件事似不能够。但娘娘待我很好,足以抹杀那些虚名。如今,我也在想,还有什么能为王爷和娘娘做些什么。我这么个愚笨之人,始终……。”
皇后“哦”了一声,“本宫晓得了,你去吧。”
二人已经行到月华门前了。“奴才是跟久了娘娘的人,又看着十一爷长大,大把的心都放在两位主子身上。姑娘别怪奴才不知体谅。”
南书房值房这边,此时却并不平静。
说着,曾尚平停下脚步。
恭亲王,襄郡王,程英,王授文并内大臣马尔佳坐在值房内,恭亲王数着手腕上的翡翠佛珠,时不时地掏出鼻烟壶吸一口。老十二看着马尔佳在自己眼前走过,走过去,忍不住开口道:“马大人,您也坐会儿,横竖一会儿会议旨意出来。”
“所以,还是娘娘时常说的,她老人家看瞎了眼睛,终于挑出了最好的给王爷,可惜王爷临到去丰台前,才看见姑娘的好处。”
马尔佳是个炮仗脾气。
“他是个好人,他心里有福晋,我不是他情愿要的人。”
“从前哪有这个规矩?皇帝单独召见乌里台,让我们在这里侯旨。他乌里台什么身份啊。”
“姑娘这几年的名声被王爷累得不轻。”
王授文道:“您老不是有寒症,腿不好。在这会儿还能坐会儿。怎么还赶着进去站规矩。”
曾尚平笑了笑。
“王老,您话不能这么讲……”
“曾公公,若我是个孑然一生的人,又或者没有困在紫禁城内,我应该已经一人一马奔丰台去了。但绝不是为了什么相守之意,是为了全我这一生的名节。”
王授王忙向他压手:“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
她垂下眼睑。将手中的书朝怀中拢了拢。
说着,又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恭亲王,他数佛珠的手明显在抖。
曾尚平应该是敏锐的人,又是替太妃问她这句话。于是面对着他,王疏月突然想认真得说些什么。
不多时,王疏月并几个宫女走了进来。
王疏月没有立刻回答他,转而望向那宫墙上摇曳的杏花影。她的人生已经被太多的人推着攘着走到了这个境地,不管在别人眼中,是命运的厚待还是轻薄,对她而言,都叫“不得从心而活。”
父女虽相见,但二人都刻意把目光从对方身上回避过去了。
“姑娘心中,可还有与十一爷相守之意。”
“王爷,几位大人。皇上给诸位赐茶。”
“公公讲。”
众人忙起来跪谢。
“姑娘,奴才有句话,恐的会冒犯姑娘。但不言,又恐会令太妃抱憾终身。”
王疏月亲手端茶。
她无端想起了养心殿东稍间的“春如海。”一时心旷。
走到王授文面前的时候,屈膝多行了一个礼,而后垂眸,将茶盏稳稳地平递过来。
第二场雪。
王授文见她今日穿了一海青色是满绣氅衣。发间簪着一只金镶玉的簪子。一见就是大内东西,皇帝赏的。方确晓内务府的消息是真的。
“前十八年,奴才都在承乾宫伺候娘娘,后来得娘娘的提携,去了掌仪司,但心啊,还是一直向着承乾宫的。那处宫殿是内廷里最暖的一处。只是如今娘娘不住那里。现是成主住着。姑娘要是爱看花儿,大可去看看,西南墙角处有一株玉兰,暮春落花,是紫禁城的第二场春雪。”
老十二等王疏月一行人退出去,方冲王授文拱了个手。
“那公公伺候了裕娘娘很久吧。”
“早就该给王大人道个喜。”
王疏月不禁在心头感概。从七岁开始,在紫禁城里整整生活了二十年,那怕是的认得这紫禁城里每一株花儿吧。
王授文忙起来回礼:“不敢,都是皇上大恩。实在受之有愧啊。”
听说太监净身要尽早,越小的孩子,伤口越好长,若是年龄太大了,多有姓名之忧。所以,这么一算,曾尚平七岁就已经入宫了。
正说着,曾少阳又进来道:“皇上传王大人过去。”
二十年,好漫长的一段时光啊。
“怎么只传王大人一人。”
“快二十年了。姑娘,奴才今年有二十七了。”
“是,请各位王爷大人宽坐啊。”
“曾公公。您……入宫有几年了?”
马尔佳哎了一声,把手往茶案上一扫,不小心翻了茶碗。
王疏也顺着问了一句。
滚茶险些烫了一旁恭亲王。但恭亲王只是侧过身去坐着,连吭都没有吭一声。手上的珠串却约数越快。
旧事一提。说得整座春光盈盈的宫闱都跟着伤感起来。
王授文跟着曾少阳走进南书房。皇帝正双手交握在一起撑在书案上,低头在想什么。乌里台站在皇帝对面。王授文往书架后扫了一眼,王疏月并不在里面伺候,看样子是被刻意打发出去了。
“甚不容易啊,幼子生痘,尚容易熬得过去,成年者,得靠大福。想当年,陈娘娘那么舍不得十二爷,舍不得先帝爷,一口气撑了三日,最后还是去了。”
王授文正想着,皇帝却松开了手,人往倚背上一靠,“乌里台,朕想不明白啊。朕给你的旨意有那四个字——议罪论死。朕让你把他当囚犯,既是个囚犯,富察氏为何还能见到他。甚至还能替他在丰台和京城之间传递书信。”
“是。”
“是,奴才有罪。奴才想着,他毕竟是皇子……”
“主子爷大好了吧。”
皇帝冷道:“皇子?贼心不死。”
曾尚平看着御果房的人往后面去了,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
说完,抬头见向王授文王授文已经进来。
晴日大好,新刷好红漆上映着杏花浓淡相错的影子。御果房的太监捧着茶果往南书房去,不肖询,也知是皇帝给南书房的值臣们赐果饼了。
“你来的正好。”
两人沿着宫道往月华门走。
他一面说,一面抄起御案上一张纸给他。
“那……也好。”
“朕亲自拟了份旨,你看看。”
说着,抱书就要去,谁知道曾尚平却行到了她的身旁。“奴才送送姑娘。”
“是。”
“两位公公,我还得去复皇上的差事,就不多留了。”
王授文接过那张纸扫了一遍,看到最后指关节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王疏月这才记起,将看见他们的时候,两人也是剑拔弩张,有交锋之势。只是这毕竟与她无关,二人也没有吐露的意思。她自是不便久处了,将好也能借着这个茬儿避走。
“皇上是要给十一爷上拶刑。”
曾少阳忌讳王疏月在旁,想说什么又说不开,只得道:“哥,你啊你啊,欸!你真不该这么固执啊!”
皇帝端详着案上那方端砚,半晌才抬眼应他。
曾尚平见她了吞了音,也没再追问。转而回头对曾少阳说:“你当好值,以后都不用再过问我的事。”
“狠了点?”
她想起养心殿里的那个人,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不,臣不敢这样想,皇上是保十一爷。”
“我很好,也很想念娘娘。要说近况……”
皇帝真的很满意王授文这一点,再不好听的话到他嘴里都能变一个味道。
“姑娘好么。姑娘也说说近况吧,奴才好记着,回头说给太妃娘娘听。”
“嗯。”
王疏月其实很想念裕太贵妃。毕竟除了母亲以外,那是唯一一个肯心疼她,把她当家里人待的女人。从前贺临莽撞不体谅她,甚至把她放在一边拖着,弄得整个京城都在议论,富察氏又善妒跋扈,她要把自己放到很低的,才能在他们之间安静的地活着。太贵妃知道她所有的好和不容易,细心地维护着她的体面。到现在,也没有为了如今她的身份就抹杀掉她们娘俩从前的情分。甚至说是她对不起王疏月,累了王疏月的名声。
皇帝指着他手上的那张纸:“你把这片子拿出去,给恭亲王和马尔佳传话,说朕听一听他们的意思。”
“好,奴才去请安,老娘娘还时常问起姑娘的近况,怕姑娘在南书房受罪。老娘娘说,她现在犯了主子爷的法,也许一辈子都出不来了,再不能照应姑娘在宫中的一切,望姑娘不要痴执,横竖,是她对不起姑娘。累了姑娘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