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露拍了拍脑门,“欸,小姐,我也不会说话,总之姨太太让您别出去,就在这里呆着。”
“到底怎么了。谁来了吗?”
然而她连呆都呆不住了。
“没……没怎么,小姐,您饿了吧,来……”
只见二门被从从外面撞开,吴宣人抓扯地披头散发,身子还被几个侍卫摁着。她嗓子撕得沙哑,拖长声音道:“福晋,里面是灵堂,求福晋给夫人一分安宁吧。”
“前面怎么了。”
王疏月认出了那渐行渐近的女人。
吴宣不在,外院却在吵闹,王疏月摁了摁太阳穴,撑着椅背站起身来,正要推门出去,却见的萍露匆匆走进来。
她一路直直地凝着王疏月的眼睛。步履极快,几步就已经逼到了她的眼前。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竟然是富察氏,贺临的嫡福晋。
吴宣身上的青香木味道像极了王疏月的母亲,王疏月在吴宣怀里,不知道不觉的睡了过去。
“奴才一向敬重福晋。”
再勇敢坚强的人,也会有累的时候。
富察氏在灵堂前的石阶前立住。不知道为何,她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抬头看着王疏月,一双手紧紧地交扣在一起,眼眶通红,眼睛里甚至渗着血丝。喉咙里一口一口缓慢地吞咽,似乎也在竭力地抑制着什么情绪。
吴宣忍泪点头,“好孩子,你娘亲一定会在天上佑着你,佑你这一生啊,平平顺顺的。”
虽然是大冷的天,她穿得却很单薄,眉目间渗着悲绝。
“您放心,我会让母亲和您都安心。”
良久,她终于吞咽下最后一口,稍仰起头来,闭上眼睛,眼泪不可抑制地从眼眶的缝隙之流出来。
她温声打断了她的话语,抬起头来凝向吴宣的眼睛。
“王疏月,你也谈敬重?”
“姨妈。”
如饮冷凉水。
“是啊,你们的娘,没能看到你们成婚,终究是个憾事。月儿,皇家的人都复杂,你母亲一直不愿意你搅入其中,奈何你父亲……”
她虽要强立得笔直,声音却抖得厉害。
“我知道,娘亲总觉得她亏欠了我,让我在长洲一个人住了那么多年,但其实……月儿过得挺好的。倒是哥哥多年在外,很是辛苦。”
说出这句话,她有些后悔,可是越后悔就越不肯让人看出来。
吴宣一下一下抚着王疏月背脊,轻声道:“你的娘亲这辈子,最心疼的就是你。”
其实,她来,原本是要求她,甚至一路上她都在心里演绎见到她之后要说什么。对,她要去求王疏月,求她劝说王授文出面,在皇帝面前最后替贺临斡旋一次。皇帝信任王授文,说不定贺临还有一线希望。
“那真好。”
但是,到了王家的府们前,大门却紧闭。
吴宣喉咙里一哽,低头看着她,强忍下泪道:“你知道的啊,去年春天就病得不大能认人了,去的时候……很安静。”
无论富察氏在心里预演过多少次,面对王家,她始终无法吐出哪怕一个卑微的字。
“姨妈,娘走得时候,有没有话,留给我和哥哥。”
她富察一族渊自辽代女真旧部,从龙入关战功赫赫,其族中子历代皆与皇族结姻亲。是满洲八大姓之一。她的父亲袭镇国公爵,母亲是先帝四弟礼亲王之女,她是镇国公最小的一个女儿,自幼娇养于闺中,从未受过半分委屈。后嫁与贺临,也是夫妻情热,感情极好。
王疏月靠在吴宣怀中点了点头。
她算是八旗闺秀中出了名的刚烈性子,无论在谁面前都是说一不二的。但却也不失未一种为人处世的风格。贺临爱她,也是她那份爽快和利落。就像他在沙场上拔刀一样,要见血就一定要见血,是爱憎分明,收放自如的作风。
“傻丫头啊,若你的母亲知道你吃了这些苦,一定痛死了。你和定青,叫我一声姨母,我啊……却一直把你们当成是自己孩子,别说什么磕头的话,你哪里知道,姨妈有多心疼你。”
王疏月与富察氏的相处,有明显的尊卑之分。一个自持身份,时常疾言令色,一个守礼,从不顶撞。相处下来并没有什么风浪。
吴宣将那柔软的女儿身子搂进怀里。
王疏月从来没有见过富察氏在自己面前流过眼泪。
她露了个淡淡的笑容。面色苍白着实令人疼。
一定是出事了,然而,还不及她问,却听富察氏勉强定下声音,续道:
“早不疼了。”
“王疏月,我今日来并不是想对亡故的夫人不敬,也不是想给你的姨母难看。”
“还疼吗?”
说着,她张开口,想吐一口胸中的浊气,谁知口中唾液粘腻牵丝,她觉那看,又抿唇将其抿断。顺势低头抹开眼泪。
吴宣理了理她额头前的碎发。见她脸上伤痕已经基本上平复下去了。只剩下长新肉的地方还微微有些发红。便隔着绢子用手轻轻地去触了触。
“我富察氏是十一爷的正妻,平时,我也是要风度,要体面名声的人。的但凡你我之间还能论一丝的尊卑,也不会逼着我也不会叫王府的人在你家中动手,王疏月,王爷倒了,我如今要见你一面,是不是要在你王家府门前跪着求你啊……”
“姨妈,这些日子,辛苦姨妈替我们照看了,等哥哥回来,我们兄妹再好好跟姨妈磕头。”
王疏月望着富察氏,她没有涂脂粉,眼眶有些发青色,嘴唇也在大冬日里退了血色,气色寡淡地厉害,模样竟也有些狼狈。
那米粥熬得恰到好处,王疏月吃了两口,胃里稍暖些。
“究竟怎么了,奴才从来没有避着福晋,福晋要见奴才,让人传话便可,何苦如此啊……”
吴宣顺势扶着她从灵前站起,走到一旁的圈椅上坐下。
富察氏含泪笑了一声。
王疏月见吴宣亲自端着粥碗,忙接了过来。
“传话?别说传话了,我们这些罪人,以后怕是不配见你。”
说着,她亲手将碗从萍露手上端了过来,送到她手边。“女儿家哪里经得起这样折腾。要不了几日,这皮肤啊,指甲啊,就得黯淡了。听姨妈的话,去歇歇,你母亲从前是留过话的,连你哥哥都不让回来,就是怕你们这两个孩子太过伤心。”
“罪人?什么意思?”
“不饿也吃点。”
富察氏她摇了摇头,一把将人从石阶上拽了下来。
“姨妈,疏月不饿。”
王疏月被她扯了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好在萍露及时扶了一把。
见吴宣过来,还是全了个礼。
女人之间的拉扯是极不好看的。但此时,显然这两个女人都顾不这些了。富察氏抵在王疏月的耳边,声也进而提高。
法船烧过,御道上的声响渐燥耳。吴宣从二门进来,正遇王疏月焚过一轮香。
“你装什么糊涂。皇上削了王爷的爵位,人被压到丰台大营去了,王疏月,这已经是第十天了!七王爷和裕娘娘跪求皆无用,我父亲,还有张孝儒那些朝臣们上联名上的折子也不见皇上回应。七王爷的意思,也许也就你父亲还能在皇上面前说上一句。谁知七王爷与你父亲彻夜恳谈,他都不肯出面……说王爷大势已去……”
“月儿,厨房熬了粳米粥。多少吃点吧。”
说至绝望处,她话声哽咽。
那性子,模样,都越看越像自己的妹妹。
“呵,你也好,你父亲也好,你们这些汉人奴才,都是得了一点子势力,就轻狂得不成样子!”
又见她吃喝不顾地守着灵,人日渐消瘦,即便如此,也从不听她痛哭。
“疏月……”
姨母叫吴宣,是疏月母亲的长姐,嫁在京城一官户人家做续弦,过得也还算安乐。吴宣没有身孕,平时待家里的晚辈就十分好,如今见自己妹妹留下的这个女儿着实可怜,更是打心眼儿里的疼她。
富察氏的话音刚落,吴宣却压着嗓子唤王疏月的名字。
她还是未出阁的女儿,人情往来也不大方便。好在在皇帝的大丧期,京城戒备,人们也不大肯往来。王疏月的姨母便让她留在灵堂中,一应外面的事,都不需她插手。
“住口,来人,把她的嘴给我堵起来!”
归家后她再也没出过家门的,每日守在灵前,吃喝皆不怎么在意。
吴宣被堵了口,发不出声来,却依旧不肯就范,挣扎着,泪流满面地向王疏月不住地摇头。
王疏月在跪在母亲灵前,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富察被惹出了恼,“愣着干什么,拖下去啊!”
仪仗行前,御道上烧大法船,烟高十丈,哪怕是在高门内院之中也能看到。
天暗下来,越发冷得厉害。
次日大行皇帝的灵柩出东华门,移往茂陵的殡宫停放。皇帝亲自扶灵,文武百官随往,百姓跪送。声势之浩大。
王疏月逐渐明白过来富察氏的来意,也猜到了父亲的态度。
他这么想着,竟哆哆嗦嗦在御药房翻滚了一夜都没合眼。
恭亲王这些人应该是被父亲敷衍过去了,所以,富察氏才会来王家寻她,想她劝说父亲向皇帝进言。父亲很清楚,这件事情根本没有转圜的余地,也知道,自己这里打哈哈,这些人就一定会去找王疏月,所以才让吴宣守着自己的女儿,不让她见这些人,以免她被为难。
这些女人,男人,连死都不能死。
谁知这富察氏是个烈女子,发狠起来,竟连一点官面门楣的顾忌都没有了。
周太医额头冒冷汗,何庆这话听起来到像是张得通授意,让他刻意来说给自己听得。皇帝这样安排,到时候若是裕贵妃出点什么差错,他的脑袋就要交代了。周太医之前听说了十一爷被削去爵位压入丰台大营的事,再一想老太妃的处境。胃里一阵酸寒。
王疏月仰面抬头。
何庆道:“大人还不知道啊,皇上下了旨意,说老贵妃病体不便,就留在寿康宫里修养了。如今除了您,旁人都搅扰不得。”
成王败寇,贺临终究要应劫。
这一句话,到让周太医在意了:“什么?老贵妃娘娘不去送殡吗?”
而此时在她眼前浮现的却是皇帝的脸。刀削剑刻轮廓棱角分明。即便沉默,却依旧令人不禁背寒。他露杀意,明目张胆地露出了对自己兄弟的杀意,那他一定已经架好了刀,不会再给贺临,给富察家,给王疏月一点点机会。
何庆道:“也是,您还得留在内廷照看老贵妃。”
“福晋……”
周太医摇头道:“太医院有排值,我到没看到自个的名字。”
有些话,其实她是不忍心说出口。但不说,却又不足以令人死心。她索性没有再去拿捏言语的尺度,抬头直道:
何庆道:“对了,周太医,这回去送殡,您会随扈吗?”
“恕奴才直言,恭亲王应该知道,就算我父亲进言也是没有用的。这根本就不是办法,事到如今,我父亲贸然出言,反会令局势更糟。”
周太医仍然觉得这事蹊跷。
富察氏听她说完这句话,竟是一面点头,一面笑。她往后退了一步,抬手指向王疏月:“我就知道,你会说这样的话。呵呵……我就知道,你这个女人,心高得很,大得很,想吞的东西比天还大。枉额娘待你千般好,万般好,我自问也不曾苛刻你一分,没想到,你压根就没把自己当成王府的女人!”
何庆被宝子惨状给吓到了。如今哪里肯在旁人面前乱说皇帝对王疏月的想法,只陪笑打哈哈道:“奴才哪里知道主子的心事,许是体谅王老大人吧。毕竟为了先帝爷的大事,老大人都快一个月没回过家了。”
“我王家既与贵妃娘娘定了婚约,疏月就再无二心,福晋,如今王爷深陷囹圄,我跟您本应同心,您怎忍言语相逼到如此……”
何庆替周太医提着药箱子出来,一路把他送到日精门前面。周太医没忍住,回头问何庆道:“皇上今日怎么问起王家那位夫人病来了。”
“你给我住口!你,还有你们王家,不就是看着王爷倒了,王府也倒了,你的富贵荣华梦到头了,才避我们像避鬼一样吗?王疏月,王爷沦落至此,不想你还要作践他,侮辱他。你还有脸要与我同心?你的廉耻呢?”
皇帝半晌才“哦”了一声。过后也不再提这个事,有一搭没一搭得跟周太医论了几句养身的闲话,打发他跪了安。
作践他,侮辱他,这话到底从何说起。
“回皇上,还是去年的旧病。”
王疏月不可思议。富察氏的话并没有说明白。
“死在什么病上。”
“不对,福晋,您还有事没有告诉我,为何……”
皇帝扣书一想,他跟福晋提让王疏月出宫是十日前的事,这么一来,竟是没能让她赶上……
“你别再叫我恶心了!你是宫里看上的人了,八旗三年一选,如今是在大行皇帝的丧期之中,可是宫里连这一刻都等不了,急着走内务府这一路,挑你入宫补南书房的缺。王疏月,你也真是贱,你父亲削尖了脑袋,把你们王家送到了上三旗,你如今为了进宫,为了不跟着王爷受苦,竟然情愿去做那些包衣们做的事,至于王爷……”
“病故了?”
她说至此处,喉咙里涩哑地厉害,她只得抬手去抠捏住,咬牙把那口哽咽呕了出来。狠抿过唇,才续道:“我恨你,我也恨那位当今皇帝,你们这对狗男女,把贺临践踏至如此境地,还要夺他的尊严骄傲,我富察氏即便今日就死,也绝不会放过你们!”
“是,回皇上的话,王家的夫人,已于十三日前,病故了。”
“你疯了吗!你在胡说什么,不要命了吗?”
皇帝到也没多大在意,看了他一眼淡道:“实说便是。”
“我没疯!你不要他算了,我要他!我富察氏可以陪他戴枷锁,也可以陪他入牢房,我甚至可以陪他上断头台!既如此,我还怕那狗皇帝做什么!”
他话声犹豫,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
她这一席话说完,也泄掉了身上所有的气力,仰身往积雪地里跌坐而去,下人要扶她,她也不要。只是颤抖着将整张脸都埋入膝盖中。
“这……”
她抱膝忍了良久,终于哭出声来,后来那声音越哭越哀伤,撕心裂肺几乎令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动容。
周太医不太明白为什么皇帝突然问起了王授文家的女人。但听这语气,显然还不晓得这王家夫人已经病故的事。如今宫在办大丧事,王家的夫人虽有诰命,但这个时候死,连皇后和太后都不一定顾得上。
也许得妻如此,当死而无憾吧。
皇帝翻了一页书:“夫人的病究竟如何,还有几分可治。”
话本里,一描述到极致的爱情时,就会来一出共赴黄泉。
“回皇上的话,是臣。”
可是,也许有女人愿意守住礼教守一辈子,但究竟有多少女人,真的肯为深情上穷碧落下黄泉呢?
“哦,也没什么。朕有那么点印象,去年先帝给王家传太医,传得是你吧。”
他们是一双人。
皇帝的目光还是落在书上,声音听起来也是漫不经心。
王疏月望着富察氏坐在雪地里的身影,那豁出去一切的姿态,勇气,和贺临是如此的相似。
何庆端来一张墩子,放到皇帝的榻边。周太医只得沿着墩子的边沿坐下来,谨慎道:“不知皇上要问臣什么事。”
他们也许不是能够相互扶持一生的良配,他们那种相似的莽撞,也在冥冥之中彼此摧毁,富察氏救不了贺临,甚至会令让他陷入更艰难的境地。但即便如此,王疏月还是觉得,自己突然不配在富察氏和贺临的身旁去要那个她以为能安逸一辈子角落。
“欸,是……”
“福晋,奴才扶您起来。”
皇帝刚捡起将才看的那本书,回头见他额头上濡出了汗,摇头笑道:“朕让你坐就坐,有件事想问你。”
“不敢当。”
“皇上,臣……”
她挡开王疏月的手:“王疏月,你若有脸活着,你就活着。我再也不会来求你,也再不会让你出现在王爷面前!”
周太医还从来没与皇帝一道对坐过。太医院是伺候伤病的,寻常时候,哪有主子受了他们的苦楚,还肯让他们多坐的?于是,皇帝这一赐坐,还真叫他有些慌了。
“是……好……”
皇帝重新靠下:“何庆,给周大人赐坐。”
她突然也感觉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那今日这一膏贴了就不必再贴了,将好,明日大行皇帝出殡,皇上行路上,也不需再多这样事。”
她为贺临做了什么吗?其实也做过了,可是算是倾力相护吗?其实也不是,她走的每一步都有她的把握,为了贺临,她还不能把自己,把王家全部陪出去。
皇帝嗯了一声,“松快不少。”
想着,她也不再与富察氏僵持,从她身边站起身,慢慢地转向灵堂。
周太医抖了抖衣襟站起身来道:“皇上疼得好些了吗?”
好完整的死,好破碎的生。
说完自己反手摁了摁后腰处:“你这东西还得贴几日?”
然而若能完整干净地活着,谁肯被人世打个粉碎。可这世上好像就是容不下清白的女儿,正如这个朝代容不下那会精纳萃的卧云精舍一样。
皇帝摆了摆手,“起来。”
王疏月自认疏远俗世之情,如今却也忍不喉中发辛。
周太医首一抖,连忙道:“臣罪该万死。”
“奴才也没有脸再见王爷了。”
皇帝抬手点了点周太医铺在前面的药案,道:“朕在想,周明啊,你的药不是黑的就是臭的。”
见真好过不见。
何庆抬头道:“哎哟,万岁爷,您这几日都没乐一声。”
见了以后说什么呢,人要面对的,永远只是和自己相关的那一段命运。当两个人从彼此生命当中被剔除出去的时候,喜怒哀乐,就再也不相通了。
皇帝没说话,由着一众人伺候。自个转头看着周太医调弄的黑膏子,喉咙里笑了一声。
富察氏走后第三日,内务府果然来了人。
周太医连忙站起身,托着膏药走到皇帝榻前跪下,宫女悬起帐子,将炭炉移近,皇帝随手从木施上抓了一件袍子披上,翻身坐起来。一旁的宫女细致地替皇帝卷起后襟,接着又有人掌来烛火。
跟着内务府一道来的,还有两个女人。
谁知话音刚落,就听皇帝道:“朕还没睡。”
如今虽除过服,她们还是穿着素寡的宁绸氅衣。二人在王家的正院里立着,并没有直接见王疏月,而是先让吴宣先单独来见。
何庆一问时辰,见已晚了,便对周太医道:“您一会儿教教奴才,奴才去伺候万岁爷贴上。”
吴宣知道她们是宫里出来的人,不敢怠慢,径直将二人让到正堂用茶。
皇帝有个习惯,独寝前总要翻那么几页书,过于疲倦握着书睡过的去的时候也是有的。所以张得通一直要他们这些人上夜的时刻谨着,伺候这位睡过去的爷搁书盖被。这一日皇帝到像是兴致索然,翻了一本又搁下,闭着眼眼神,偶尔翻个身,也不知道是睡着没睡着。
二人一个是太后身边的陈姁,已是年过三十。另一个年纪倒是轻些,约摸二十二三岁,素着脸,眉目尚算清秀。看上却比陈姁还要严肃些。她们也知吴宣不是王家的当家女人,因此彼此稍见过礼,陈姁便开了口。
宫门下过钱粮,周太医在养心殿倚炉中烤膏药贴子,何庆蹲在地上帮他稳着烛火。一面不时回头去看靠在榻上看书的皇帝。
“夫人晓得宫里的意思?”
转眼到了大行皇帝出大殡的前日。
吴宣应道:“晓得。”
生杀与夺叫人胆寒。王授文看着倒在地上恭亲王,如灌雪水,两腮尽僵。
陈姁道:“王家夫人新丧,这事同夫人说其实并不和规矩。”
眼前一黑,终在王授文面前栽倒。
“是,妾知道。王家的老爷,也跟妾细说过了,都是为了姑娘的事,妾是姑娘的姨母,如今这光景,少不得妾来逾越。日后,在跟太后娘娘说明请罪便是了。”
恭亲王哑着嗓子,喊了一声:“额娘,完了————”
陈姁笑了笑,见她很是知礼,便道:“不至于。”
雪风灌进来。
说完,她饮了一口茶:“姑娘呢。”
说完,皇帝站起身,径直出了南书房。
“照着姑姑们的规矩,让她在里间候着的。”
“张得通,摆驾承乾宫。朕亲自去看看老贵妃。”
陈姁看了一眼身的青衣宫人:“你带人进去看吧。还是照他们内务府的规矩,只是都尊重些,不能让姑娘过于难为情。”
王授文虽知今日局面,听到‘议罪论死’四个字,还是心惊肉跳。
青衣宫人起身应是。
“王授文,替朕拟旨,削去先帝皇十一子爵位,交还丰台大营给乌里台看管,你替朕告诉乌里台,这个人,朕是要议罪论死的!”
吴宣追了一句道:“姑姑,我们姑娘脸皮薄……”
说着,抬手只向乾清宫方向:“朕让他在皇阿玛的灵前跪着,都是大不孝!”
那青衣宫人却没让她说完:“脸皮薄又如何,要伺候皇上,谁不过这一关?这也是为姑娘好,过了这一关,以后没有人乱噘她的舌根儿,谁让姑娘从前担过虚名。”
皇帝低头看向他,突然笑了一声:“为他一个大清的罪人,致其兄,其母,皆遭大罪。”
说完,带着人往里间去了。
恭亲王跪着不敢抬头,不能起来,也不能说话,只把眼眶烧得热红。
吴宣被她说得脸泛赧色,心里极不痛快。
“皇上,承乾宫的宫人来报,老贵妃在大行皇帝的灵前哭得昏死过去。这会儿主子娘娘已经过去了。让奴才们传皇上知晓一声。”
陈姁起身替那青衣宫人赔了一个礼:“夫人不要吃心,春环在南书房当了多年的值,人修得直,说话向来是如此,不过夫人请放心,她有她的分寸。”
王授文头一次有些怀疑自己,甚至觉得自己夫人那几句糊涂话,好像能噘出些滋味来了。
吴宣能说什么。
才经丧妻之痛,尚不可表,又眼见分离在前。
担虚名,是说担十一王府的虚名,谁愿意担这个虚名了!
可若是当真跟了贺临去,这一辈子,怕是再也见不上一面了。
“陈姑姑,王家的夫人就这么一个女儿,夫人去了,再也没有人能替我们姑娘打算,王大人虽也心疼她,但毕竟不能打细处为姑娘着想,我这个做姨母的……”
先帝的皇子,无论如何是死不了。皇帝要考虑的不过是用什么名目,把他关到什么地方去。他看得出来自己的女儿对贺临的维护,但她毕竟是个女人,哪里压得过天理国法,和这些皇家子弟权力相争。但是,她已经见罪了皇帝太后,放眼整个京城官户,谁还能要她,到头来,恐怕只有跟着贺临去。
她不知如何说得下去。
他只是不愿意自己的女儿也跟着搭进去,永不见天日地搭进去。
王授文默认王疏月入宫,说来也是为了她好,不愿意她后半生毁在一个前途渺茫的王爷手里。二来,恐怕也是为自己的政治前途考虑。至于宫里,自然有宫里的想法,讳莫如深不可捉摸,但一定也是为了某些人的谋划和利益。
其实,贺临是死是活,他已经不关注了。
她虽是也是她的亲人,但也不过受王授文所拖照顾王疏月这么一阵子,等她真入了宫,她想疼她,也是不能够了。
天起风了,而后又下起夜雪来。过了黄昏的雪比白日还要冷,何庆在一旁给炭炉子里添炭,火星子蹦出来一点,烫到王授文的手背,他眉头不禁一跳。
所以,王疏月的母亲死后,究竟还有谁真正在意过王疏月的人生。
这句话却引来一阵沉默。
不寒而栗啊。
“奴才……奴才惭愧。”
陈姁见她意不平,便饮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劝道:
“恭王,给朕回话。”
“奴才知道,这一回的内务府是委屈了王姑娘,原本该是在八旗选秀时提姑娘的事,可这不是大行皇帝崩了吗,八旗选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提,若这么耗着,反倒更是耽误了姑娘。恰好,春环也到了该放出去的年岁,姑娘有才名,这么补进南书房当值,那就是御前的人,体面是旁人都比不了的。后面的路,不也好走了不是。再有,太后娘娘是真的疼姑娘,您看看,她老人家身子不好,还一日几回的过问……”
不得不说,他们这几个兄弟,要论权术,早已全部都输给他,甚至是皇阿玛,也输了。
陈姁的话面面俱到。竟把吴宣所有的后话都堵了。
多布托那颗棋皇帝在贺临身边埋了快十年都没动,可见从多久以前开始,皇帝就已经把自己这个将军王的弟弟看在眼里了。就算他真的是弑君杀父夺来的皇位,但他动心忍性这么多年,一举拔刀就直捏要害,很难想象,他这些年,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经营了多少。
吴宣梗红的脸色,也渐渐淡下去。她不再出声,双手不安地交握在一起,抬头向里间处望去。里间垂了遮帐,光透进去,声也透不出来。
恭亲王被皇帝斥得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丫鬟又上了一回茶。
他一把将手中的折子摔到人膝前。“你给朕找个地方,去关这个奴才!”
陈姁呷了一口,压盖儿对吴宣道:“快了,夫人。”
皇帝向椅背上靠去:“好,宗人府圈不得嘛,照你的说法……对,你怎么说的来着……哦,怕有人戳朕的脊梁骨,说朕眼里容不下这个军功赫赫的兄弟。那好,贺覃!”
话音刚落,那边下了遮帐,春环从里面走出来。
他问完,恭亲王不敢应声。
陈姁站起身道:“如何?”
“你要朕顾念手足,那朝廷的王法谁来顾。十万两的空饷,四川巡抚隆全都披枷带锁回京,押在刑部等着问罪。你跟朕说,老十一关不得?”
春环并没有说话,只是向陈姁点了点头。陈姁这便笑开来。
“皇上,奴才知道十一弟有罪,奴才也不敢替他开脱,但是,请皇上想想,咱们这些兄弟,废太子被圈,早年战死者有,后疫病死者有。皇上,奴才求您顾念手足,再给老十一一个机会吧!”
“这就是成了。夫人,替姑娘备的东西都齐了吧。”
恭亲王磕了个头。他比皇帝还要小一岁。但身体一直不是很好。小的时候就靠药养着,大了后也就淡了争权夺利的那份心。常年服药,如今看起来却比皇帝要年长些。身量又偏矮,同贺临站在一起,简直不像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这会儿因为疲倦缩蜷着身子,人就先得更萎靡了。
“照内务府话,都备好了。”
他一笑,腰处涨疼,然而这疼到没有惹得他冒火,反而分散了他内心焦灼。
“好,过几日,会有人接,咱们还是照内务府的礼,家里人准送到神武门前,再往后就不能够了,姑娘啊得一个人,慢慢地走进去。”
皇帝挑眉笑道:“奴才?好个奴才。
“好,我晓得。”
“奴才看过了。”
“那奴才们就回去了。”
“七弟,乌嘉的折子你看过了吧。”
说完,她蹲了个福,身后的春环也面无表情地跟着行礼。
皇帝坐在书案后。
外面太阳刚刚升起来,送客的门一打开,新鲜的光就迫不及待地泻了进来,许是门闭得太久了,庭中腊梅的香气此时冲入口鼻中,竟也有些辣人。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勃然的生机却令吴宣心惊胆战。
恭王被张得通亲自扶了进来,皇帝没让这些人磨蹭规矩,直接让免。恭亲王却执意要跪下去。张得通扶不住,也只得跟着一道跪了下去。
二人一出去,她便忙往里间走。
王授文,程英乌善这些人自是退到一旁。
王疏月坐在镜前系着领口的扣子,面上泛着淡淡的羞红。
“把恭王扶进来。另外,让老十二他们也不要跪了。都进来。”
她在镜中看见了吴宣,回头露了个笑。
王授文的话意思也很明显,这事急不得。
“姨母,陈姑姑走了吗?”
在乾清宫伤了腰后,他到现在都还在疼。周太医说怒气伤肝脏肾脏,他已尽力克制,但整个议政王大臣会议,显然是以老七起头,拿老十一的事来掣肘他。他要削这些碍手碍脚的王大臣,他们也偏不让他顺意。
“走了。疏月……没事吧。”
皇帝是真想保重“龙体”。
“没事。”
忙顺应道:“皇上息怒,切勿怒急伤身,万要保重龙体。”
王疏月系上组后一颗扣子,“后日您可别送我。”
王授文知道皇帝这些话说来给外面的人听的。并不是当真要他们回什么话。
入宫那日,王疏月当真把吴宣挡在了车下。独自一个人上了内务府的车马。
“看看皇阿玛的儿子们,朕的兄弟们如今是什么德行。”
马车一路将她送到神武门。南书房的管事太监曾阳正立在神武门前等她。这人看起来年岁不大,眉眼间倒和曾尚平有那么几分地相似。
他转过身,一面笑一面指向外头。
“奴才来接姑娘进宫。”
皇帝突然冷笑了一声,“程英,王授文,你们是跟着皇阿玛一路过来的老人了,你们看看,”
他向王疏月打了个千。“主子娘娘临送殡前,给奴才们提了醒的,说姑娘尊贵,在南书房当值,不可任我们摔打,要我们提一万个心来敬您。只是宫里规矩大,姑娘的丫鬟这会儿是进不来的,姑娘日后若有什么事,吩咐奴才便是。”
“呵……”
王疏月向他蹲了个福。
王授文看了一眼程英,程英未露声色,只是冲他摇了摇头。
“岂敢轻狂,我头一回入宫当差,万事都不明白,若犯了错处,公公只管照规矩教训我。”
晕过去了,这是得跪了多久。
曾少阳原本觉得这个差事不好当,王疏月的身份微妙,太后和皇后虽然都没有明说,但他们底下人不是不会猜,照着这两位主子的意思,王疏月进来,是备着给皇上,做哪一宫的主子的。如今虽是归在他下面差遣调教,可自己哪里配调教她,若她是个不好相与的,当真与自己不对付起来,岂不是自己体面都要丢掉。
“皇上,恭亲王爷……晕过去了一次,这会儿……”
这是他之前的想法,但如今见过王疏月,见她待人是这样的性子,心里倒在暗暗庆幸。也敢抬头去看他的皮相。宫里住久的人都知道,皮相的好坏的,与前途命运息息相关,这姑娘也不算十足好看,但长得是真白,比她这辈子见过的所有女人皮肤都要白,就是瘦,那一掌可握的腰身,独有一段自然的风流。
他一手撑着书案,灯盏就在他手边,伺候灯火的宫女,此时连油都不敢上前去添,黄昏的天光都敛尽了,书房内光线昏暗。门稀开一条缝,张得通贴着缝小心进来。
曾少阳心有所思,暂没有言语。
皇帝一直没有说话。始终背向众人,沉默地站在悬匾下头。
王疏月也没有在意。她转身朝身后的华带匾看去。那底鎏金铜字,以满汉文书“神武门”,顶上是黄色的琉璃瓦,而楼上顶金水连天花草也清晰可见。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但凡在外带兵,钱是第一要事,没有钱,哪里有人来卖命。所以各地的军营都在想方设法地抓钱,掏朝廷的,征地方的,处处是烂账,朝廷呢,大多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没认真查过。但看了这回乌嘉在户部查账的那架势,再一看看着外头恭亲王的那副情景,王授文暗想,该来的也许今日就要来了。
曾少阳见她出神,便知道她在看什么。当年先祖爷初入紫禁城时,先祖爷的母亲曾下过一道懿旨:“有以缠足女子入宫者斩”,满人都是天足,唯有汉人女子是缠足,老太后明谕的意思很明白,汉人女子不得入宫。然而,几十年过了,这道懿旨虽然一直就悬在那神武门的匾额后面,但已经不被子孙后代遵守了。
王授文见除了自己意外,内阁学士程英也在,程英下首站着的那个人王授文也认识,是户部的司官乌嘉。这个人原就是皇帝府上的包衣奴才,在地方上历练了几年名声很是微妙,尤其是在山东一代清剿流寇,是出了名地比流寇还流氓,皇帝这回把他放到户部去清理四川军营的空饷,起初还没弄明白自己主子意思,手脚放不开,但自从被申斥之后,简直是疯了一般地抓攫,狠不得把贺临的四川大营整个剖了来。
本来嘛,征服了汉人的领土,自然也要征服他们的女人。
恭亲王并其他几个议政王大臣都跪在南书房门前。王授文走进去向皇帝请了安。皇帝只是背对着他抬了抬手,连一声“伊立”都没说。
只不过,虽有了汉妃入宫的先例,王府当中,也常有汉女伺候。但她们地位是比不过满人的。无论是皇族还是八旗贵族,他们只会把汉女收作妾室,多是为了玩弄,很少给予尊重,也永远不会让她们做正妻。
此时南书房的气氛沉郁。
“姑娘不用吃心,那都已经是过去二十多年的老规矩了。您知道吧,咱们十二爷的额娘,是杭州陈家的女儿,虽说去得早,伺候先帝爷的时日不久,但先帝爷最后也给了她贵妃的位置,何等尊贵啊。再有……咱们皇帝的周格格,也是极体面的一个人。”
今日原本不该他在南书房值守,皇帝却不知为何将他传召过来了。他心里有悲痛,却不能露悲,路过敬事房的时候,还特意让人取镜正容理衣冠。这才肯过去。
王疏月倒不是吃心。
他就这么从乾清门虚浮地摇到了南书房。
如今在这匾额下头立着,竟能感受到几分岁月如轮,轰然碾过破碎感。前朝人定下的规矩,转眼就湮灭在后人欲望里。要说这天私底下,欲望最重地方在哪里,除了紫禁城,怕没有一个地方,敢认第一了。
可是,如今她再也不会开口了。王授文却觉得心里空落下来,好像每一走步都踏不实在。
她又想起了皇帝。
所以,女人的话,还是听听就好了。
那人就生长这个被礼欲熏烤地发黑地方。王疏月不解,他那一副禁欲寡冷的模样,究竟怎么练出来的。
这不还是目光短浅吗?要想舒坦,他们这些前明的遗臣,早就丢掉官衔被发配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一家老小连饭恐怕都要吃不上。哪里会有如今的显赫地位和宽敞府宅。
“伺候万岁爷,是不是时时都得提着脑袋。”
王授文一直是这样怼她的。但她和王疏月一样,人明快,从来也不生气。被怼到脸红了。也只说:“妾说这些,不过是想老爷还有这两个孩子,以后都能过得舒坦些。”
曾少阳正带着她往南书房走,听她在身旁突然问了这么一句,心想,到底还是头一次在皇帝面前当差的姑娘,心里惧着呢。有意宽慰她,便道:“也不是这样的。南书房虽然与别的地方不同,是咱们万岁爷和大人们平时议政的地方,但也不全是如此,咱们万岁爷啊,是个雅人,平日闲时,也会在南书房读书,写字,画画,或者寻人手谈那么一两局。还有,您也许不知道,万岁爷会弹丝桐,南书房里就放着一架。听伺候万岁爷的何庆说,他有幸啊,听咱们万岁爷弹过,那声音,简直……”
他没在意过,毕竟他才是一家之主。家族嘛,不管在哪个朝代,都是要兴旺发扬才好,哪里能越过越回去,从官宦之家,做成乡绅去呢。女人的眼光就只顾着眼前的那么一点点。果然还是要不得的。
他说得乐呵,简直就像自己听了一样。
王授文一路都在回想自己的夫人曾经说过的话。这么多年,在子女的事情上,夫人向来与自己意见相左,比如,他想让儿子考科举,夫人却想让他去管他们在老家的那座桂花园。他想让王疏月做贺庞的侧福晋,夫人却说,在长洲给他说门亲事,家世不用多么显赫,只要那家富贵,家里的孩子有志做个不登科的雅士就好。
王疏月顺着他的话,努力去把这些雅趣盎然的东西和皇帝的那张脸凑到一起,却无论如何都觉得别扭。
偌大的紫禁城压住了很多东西,寻常的人喜怒哀乐,都悄无声息地湮没其中。
他弹丝桐,会用什么,一定不是用手,用刀子吗,把那细得令人疼惜地弦,一根一根切断……焚琴煮鹤这种事,会比较像他的风格。
指望谁来体谅是不可能的。
她想着那个画面,不禁笑出了声。
他还不能归家,还要去南书房议政。
曾少阳忙道:“哎呦,姑娘,在宫里行走,是不能笑露齿的,您要知道,皇上喜欢玉一样的人,要从里头啊透出那种润而温的光,不喜欢玻璃珠子,那光啊,晃眼睛。您得时刻端正着,这样,才得万岁爷的心。
直到女儿走出乾清门,瘦弱的身影消失在昏时乾清门外的霞光之下后,他才走出来。
哦,难怪不得他的福晋持着那份寡淡,也难怪春环会是那副严肃的模样。原来皇帝看得上,都是这样的人。
父女二人原本都在隐忍,然而这一个对视却彼此红了眼眶。王授文忙背过身去走到石狮后面去站着。
她们好吗,王疏月觉得她们也有她们好的地方。至少她们不会给男人惹是非。可是,那样的人生,把有所有鲜活的生趣都舍掉了。
她似乎有感应似的,也像王授文这边看过来。
她不喜欢。
宫门前在查出宫令,她孤零零地立在宫门前,抬头望着青灰色的天空,静静地候着。没有显露哀痛,甚至没有流泪。她仍然穿着孝服,长发绑成一根素净的辫子,在辫尾用瓦兰色璎珞束着,整个人淡得快要融进紫禁城的灰白之中。
所以,皇上这一辈子,大概也看不上她吧。这样真好。有了这层希望,她甚至觉得入宫前在春环手上遭的尴尬和羞惭都渐渐消退了。
王授文只在的乾清门前看了一眼出宫的女儿。
其实,王疏月在皇帝身上看到的乐子,一直带着点女子试探性地挑衅。
免去王疏月剩下的责罚,并令她出宫。和这个恩典一齐传来的,还有王家夫人病故丧讯。然而夫人真正的死,却已经是前日的事了。
在对女子无比严苛的时代,这种挑衅当中暗含着危险。只不过,这一年,她也不过十七岁,她还不知道,福祸相依,她所坚持的一切最终会把她引向什么样的结局。
这日黄昏。孙淼来传福晋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