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背过身去。谁知道她也绕了过来,接着问道:“那你要娶什么样的女子。”
“不可能,你这样没规矩的女子,我才不会娶。”
“我……”
她这么直截了当得问出来,到把王授文给问得愣了。
他结巴了,眼前堆满了她那明艳畅快的笑容。
她听完这句话,这才慢慢松开了手,抱着手臂退了一步看向他。上下打量着他道:“姐姐说,你以后要娶我。”
国势衰微的王朝末年,所有人都快被憋死了。她却像不属于这个时代一般,明快而自由。
“你……好好好,我收回去,收回去……”
“我……我要娶一个温柔贤淑,懂得相夫教子的女子为妻。”
“那我就不放!”
“我很温柔也很贤淑,而且我也很会相夫教子。”
“我不收。”
“啥……”
“不放,你把你之前那句话收回去。”
不按牌理出牌,他又一次被她说愣了。
“你……你你放开!快放开!”
她却一脸得逞的表情,接着轻快地换了话题。
王授文吃痛,只得半蹲下身去迁就她手的高度。
“听说,南边的那座卧云精舍是你们王家的?”
“你胡说。”
“啊……是。”
话音未落,却见她冲着他翻了一个白眼。手上突然用力一揪。
“那那座杏花园呢?”
“你……你小女子懂什么!”
“也是啊,那是我们王家祖上的业务。”
她一面揪,一面撇着嘴打量。“嗯……真的是一点都不好看。”
“真好。”
“你说,你这么年轻,为什么要留这学究胡呢……”
“什么真好……”
“姑娘,你这样……实在有违……”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不知道为什么,知觉明明是在下巴上,王授文却觉得自己的背脊骨猛地一颤。
“呃……你这人,话怎么跳得那么快。”
吴灵一怔,忙朝四下看了看,走廊上清清静静的,除了几声鸟鸣之外,听不见一点人声。她松了一口气,收回手朝着他做了一个“嘘……”的动作。王授文一下子噤了声,眼睁睁地看着她那只白皙如玉葱般的手伸到他鼻子下,一把揪住了他的少年胡。
“说嘛,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干什么……”
“我叫……王……授文……”
他话还没说完,面前的女子已经伸出了手。
“好刻板的名字。”
“当然是真……”
她说着,指了指自己:“你记着啊,我叫吴灵。吴侬软语的‘吴’,灵犀相通的‘灵’。”
“是真的还是假的啊。”
吴侬软语的“吴”,灵犀相通的“灵”。
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谁了她却毫不客气地跟了一步上来,一本正经地继续研究他的下巴。
天知道王授文从的吴家回去以后,把这句话在心里默了多少遍。
“什么……”
王夫人私底下来问自己的儿子,“吴家那位二姑娘,可合心。”
“欸,你这个胡子……”
照理说自古少年爱美人,大方说开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但王授文想起她纠着自己胡子的模样,却禁不住一阵脸红一阵脸白。
她的身量比王授文要矮,一抬头就露出了饱满而白皙的额头。几缕碎发随风拂动其上,暖融融的,越发衬得她笑靥如花。
“她……太不守规矩……”
她没有应话。笑着抬起头来,盯着他的下巴看。
“那就是不好?”
“姑娘……你。”
“欸,儿子可没这样说啊。”
谁知,光鼓着闷头追,冷不防她突然顿住脚步回过头来,王授文来不及止住步子,险些和她撞上。
他说着声音有些着急,吴夫人笑了笑。拍了拍的肩膀道:“娶妻,要紧的是模样和性子,姑娘年轻时,哪里都是持重的。吴家是书香门第,他家的女儿,定不会是骄纵之人。你啊,虽然肯做学问,但却沉闷了些,母亲看,吴二小姐进退有度,和你是良配。”
他忙快步去追,口中道:“吴姑娘,等等我。”
王授文没有露什么神色,嘴上也只是道:“儿子但凭父母做主。”
吴灵规规矩矩地应了是,低头侧让到门口,等王授文走出来,又端正地向他行了个礼。王授文赶忙作揖回礼,再抬头时,却见人已经走到前面去了。水绿色的衣裙随着穿廊而过的的秋风上下翻飞,飘逸灵动。
这一做主,当真把吴家二小姐娶过了门。
“好生带王公子去书房寻书,不可失礼,不可怠慢。”
吴家是清贵。
吴老这才把这次会面的正题想起来,忙把吴灵唤来。
到了吴老爷这一代,祖上的产业其实已经所剩不多了,加上年轻的男子少,有那么一两个做官,也都在偏僻地方上外任上。王家这边却是人丁兴旺,王授文这一辈的男子之中,年纪大一些的,已有好些做了京中官,又或是地方要员。王家生怕吴家觉得他们轻慢了吴二小姐,因此婚仪隆重,三媒九聘,样样都尽善尽美。
吴老要赠自己的私集给王授文,正命人带王授文去书房取。吴家夫人却道:“灵丫头在外头,让她引王公子去吧。”
王授文从前在学中的友人也都纷纷前来道贺。
王授文心里,顿时空落落的。只盼着告辞之时,她尚未回房,还能再那么偷偷地,看她咧开嘴,冲着自己笑一次。谁知长辈们竟替他想了一步。
这些人都知道他是个一头闷在圣贤书里的大葫芦,从不跟着他们浓词艳曲里下功夫,虽是洁身自好,但总归是有些无趣,想着他这娶了妻子,从此就该把阴阳大穴打通了吧。该是能和他们品品什么“玉体横(和谐)陈”这样妙词儿了。因此借着酒性儿拉着这位新郎官说了好些不着边际的话。说得王授文也是六根混乱。所幸喜酒不能避开,他一杯接一杯的喝,不一会儿就醉得找不着北了。
她一面笑一面也朝王授王看来,发现他正望着自己,赶忙和上嘴唇,那如贝壳一般玲珑的可爱的牙齿便被遮住了。
这些的不靠谱的友人,这才放过了他。
她仍然跟着自己的姐姐在收桂花,秋日的物影落了她满身,她的姐姐凑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话,她先是脸一红,继而又笑了起来,洁白整齐的牙齿衬着红唇,有一种跳脱出三纲五常的荒唐之美。
后来,便是春宵一刻值……值什么……呢?
与吴家老爷相谈的时候。他都一直在懊恼。时不时地分心拿余光往内院里看去。
对王授文来说,绝不是值千金。
庆幸的是,这吴家二小姐绝对算得上“颜如玉”的清秀佳人,烦恼的是,自己在她面前,像个没见过世面的“草包。
然而,那却是人生一世,可遇而不可求的一时。
王授文心里又是庆幸,又是烦恼。
就算如今是站在吴灵的墓前,就算高草森森,时节又在践春孤寂之时,回想起那一夜的情景,王授文仍得以通心通肺地笑出声来。杏花园里的穿园风送来醉人的杏花香气,拂动她坟上的草,在日影下如同绒毛一般摇曳。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长辈们但凡敲定,哪怕那女人是牛鬼蛇神,男人也得往家娶。王授文来时,就做好了这个准备。不过老天开眼,让他们鬼使神差地见了这么一面。
王授文蹲下身来,望着那座并不算太高的坟茔,目光里满是少年时的柔情。
不过,两家的父母彼相看对家孩子,当事人虽然心里头明白,却并没有为自己人生归宿说话的权力。
“还好女儿没有随你的性子,若是像你当年那样,张牙舞爪地嫁给皇上,我们王家,就都完了。”
长辈们都满意,两个年轻人却是各怀格的心思。
他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拔去一把墓上草。“吴灵,我就是对你耳根子软,就是对你太好了。”
这桩婚事啊,定了。
他对吴灵有多好呢。
秦氏笑向王授文的母亲,意思明白。
好到,容她在新婚之夜,摁着自己,把自己留了好几年的胡子都剃了。时隔很多年,他为了要面子,一直不准吴灵跟别人提起那天夜里的场景,奈何她还是告诉了她的姐姐,后来她姐姐又把这件事绘声绘色地说给了两个小辈听。
那年王授文将才满二十岁,虽年轻,却留着半寸来长的胡须,看起来比实际的年纪要偏大,却莫名地给了吴夫人一种老实持重的感觉。又听他与自己的老爷对谈,客气有礼,虽有自己的看法,却不强辩,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心里甚是满意,不住得对着秦氏点头。
王定清听了,到是绷着一张脸没说什么。
只剩下吴夫人笑咪咪得打量着这个有些少年老成的年轻人。
至于王疏月,那时她才八岁,听了这件事后欢天喜地去找王授文,非要学她娘给他这个爹剃胡子,气得王授文坐立不是。自己的女儿,又不能不疼着,只得抱着她坐在自个腿上,拿着她那把小剪子,把他的胡子剪了个乱七八糟。
他一早就听说过王授文这位长州学派后起之秀的名字。今日得以相见,自然是文心相撞,要好生做一次忘年对谈,因此话头一起,几乎忘了这回是给自己相看女婿的。眉飞色舞,口若悬河,说得一刻都停不下来。
他自己照镜子看得时候,差点没掀了镜子。
王授文闷着头跟着自己的母亲和吴家二老往正厅里走,过后的一应行礼问安都是麻麻木木的。吴家的老爷是当时长洲有名的老学究,在国势衰微的大明末期,他从不爱谈论政治经济,专爱研究诗词歌赋,因此,虽官当得不大,却在地方上颇有学名。
回头看着自家女儿那副无辜的模样,又舍不得撒气儿,挂着那坑坑洼洼地胡子,顶着一张五光十色的脸,来回地走。
吴家夫妇听着声响也迎了出来。上下张罗着找药上药,人声喧闹,脚步凌乱,逐渐淹没了那吴二小姐如银铃般的笑声。
那时,吴灵却倚在门口,揽着王疏月一道看他的窘样,整个人笑得直不起腰来。
他越想越觉得尴尬,忙推开自己母亲,“儿子没事,没事……”
这种事,从来都是瞒不下去,甚至还会代代相传。
哎,大概不是什么好话吧。
王授文记得,去年冬天有一日在南书房。刚好是政务闲暇的时候,他和皇帝二人在南书房里手谈,那时程英也在,抱着手臂在一旁替二人斟酌。外面是个大晴日,雪光很亮很亮,透过窗户照进来,将好照在他花白的胡子上,反出来的光落在皇帝眼睛里。皇帝掐着子抬头看了一眼,竟就这么看住了。
声音跟着就小了下去,没让王授文听见,第一次相见,她究竟给了他一个什么样的评价。只是听到她姐姐笑着斥她:“哎哟,尽胡说,不得失礼,仔细我告诉娘去。”
“你这胡子后来是什么时候长起来的。”
“我就是觉得……他啊……”
“啊?”
那笑声仍然没有停下来,反而像岔了气儿,话也说得断断续续。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愣是把王授文给问住了。
“我知道……我知道……”
他太习惯回答皇帝那些大刀阔斧,动不动就要了结人命的问题,突然之间,话题如此接地气儿的落到他的胡子上,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应答。只得看向一旁的程英,程英不知原有,也只能默默地瞪着眼。
“灵丫头,客人在呢,你怎么可以笑得这样放肆,你忘了娘教我们的嘛?姑娘家要笑不露齿,要把自己磨得像个玉一样,不能像玻璃珠子啊……”
“哦,朕是在回想,朕认识你的时候,你就留着这胡子。昨日……”
接着又听见那个年长一点的姑娘在轻声喝斥自己妹妹。
他放下棋子,抬手点着他的胡须,平声道:“朕听皇贵妃说,你当年成亲的时候,被你的夫人把胡子剃了个干净,什么时候长起来的。”
王授文揉着额头不敢回头。背后却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什么……皇贵妃……”
“哎哟,你这孩子怎么回事……磕着什么地方了,快让人来看看。”
若不是在御前,程英恐怕早就笑出来了。
两个女人连忙上前查看,纷纷埋怨道
王授文的话结在口中。
只是吓坏了秦氏和自己的母亲。
女儿如今是宫里主子,自己不能训斥也不能埋怨。
那可真是撞得眼冒金星,六根清净了啊,把心里所有的“邪祟”都震荡了出去,他心如明镜,甚至还能诵一遍《菠萝菠萝蜜多心经》。
可谁想得到,他会把自己和吴灵这件少年时代的糊涂事说给皇帝听,更想不到,皇帝这个人,在人情世故上也有几分憨,在南书房一本正经地问他,让他怎么答啊。
“咚”地一声。
“臣……实在……是惶恐……臣惶恐。”
那是一双顾盼神飞的眼睛。毫不羞涩地凝着他。从好奇逐渐转为戏谑,再到慢慢渗出一丝妙龄女儿的羞怯,盯得他两胁生汗,忙不迭地避开,快步往前走,谁知冷不丁地撞上了前面的一棵桂花树。
他战战兢兢地回了这么一句话。又觉得在皇帝面前还不够陈肯,忙又跟了一句道:“那是臣和内人年轻不稳重,不想贵主儿把这件事说给皇上您听了,皇上就当是个乐子,笑一笑完了。”
王授文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朝那桂花树下的女人看去。谁知只看了一眼,却猛然对上了吴家二小姐的目光。
“你年轻的时候……”
这可真是那些枯燥理学里最风流浪漫的三个字了。
皇帝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拨着棋盒里棋子,笑道:“朕倒是忘了,谁也不是一出生就是五六十岁的年纪。王授文,朕和你虽然是君臣,但你是王疏月的父亲,朕觉得,朕也可以视自己为尔等后辈。”
颜如玉。
王授文一怔,忙跪下道:“皇上折煞老臣。”
秦氏也笑了,意味深长道:“书中自又颜如玉啊。”
皇帝也是习惯了他这动不动请罪的性子,冲着何庆一扬下巴,示意他去扶起,一面松开自己盘在炕罩榻上的腿,撩平衣襟,平声道:“王授文,有句话朕想问你。”
王授文的母亲掩唇笑道:“又是在默什么书吧,我们家这个孩子啊,心眼着是实,扑在圣贤书上就出不来了。”
“是,皇上请问。”
程顺西的夫人秦氏听他嘴里叨念,又见他低着头走的飞快,便道:“授文,念什么呢。”
“到了你这个年纪,该经历的都经历了,该见识的也都见识了,照理什么都看得开。然先夫人已去多年,你却至今孑然一生?所为何?”
一面想着,一面加快了步子,越走越快。
王授垂头立在皇帝面前。
去他的是可忍熟不可忍。看见了好看的姑娘而已,他要逼自己忍什么!
雪光透窗把他面前的那块地照得透亮。他静静地望着那一处光块,不一会儿便觉得眼睛有些刺疼。
越念越觉得意思烫脑。
人上了大年纪之后。
“是可忍熟不可忍。是可忍熟不可忍……”
眼底就容易长斑块,眼眶也容易发潮。
王授文看着看着,不由觉得自己耳根后面悄悄开始烫了起来,里内莫名奇妙地一阵翻腾。他脸面一红,慌地背了一遍《论语》的《八佾》篇。
虽然在皇帝面前,非大丧虽不得露悲,但王授文此时却觉得自己可以卖那么一次老,说些实在的话。
年轻的女人真好看。
想着,他抬起头。
年少一些的那一个穿着一身水绿色的襦裙,仰面望着树冠,正笑得灿烂无双。
“皇上,臣这个内人啊,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有一天,臣会忘了她。”
王授文记得,自己第一次跟着父母去吴家拜访。长洲正值秋季。吴家内院满是落下的桂花。朱红色的大门稀开一条缝儿,吴家的两个姑娘正与丫鬟们一道在树下收桂花。大一些的那个簪着一只蝴蝶花样的玉石簪子,神色娴静,姿态端庄。
说着,他轻轻咳了一声。
有了这个贵人媒,再加上是吴王两家正室内所出少爷小姐联姻,在当时的长洲的城中,到是件很大的事。
“生前,她对臣,对两个孩子都很好,没有她操持支撑,臣这一生,不知何以渡过,所以,臣想让她生前生后,都安心。如今,臣的女儿有皇上的恩情眷顾,臣的儿子也有了他自个的道理,臣已无任何忧虑牵挂,府中也再无大事要人操持。这后半辈子,最多也就还有二十载,臣……就这样过吧。”
王授文与吴灵的姻亲是时任苏州知府的程顺西家的夫人保的媒。
说完,他禁不住笑了笑,低声又补了一句:“这样,她就不怕,臣会忘了她。”
家学严谨精深,男子皆科举入仕,女子也尽识文断字。
皇帝静静地听他说完这一席话,没有说话。
太幸年间,王吴两家在长洲都是一方清贵。
半晌,方指向面前的棋盘。
不过,当王授文把吴灵一生回溯一遍之后,他觉得自己还是喜欢长洲吴家的那位吴二小姐。
“下一步,该你了。”
女子啊,一旦出了嫁,便要开始掌中馈,生子,管着一家子吃喝拉撒睡的琐碎事,所以性格脾气,总会有所改变。
“欸,是。”
说到女子那一块,也是一样的。
人生都是落子无悔的
这么多年过去,人事皆变迁。
王授文不会知道,皇帝在落子之时,究竟暗暗地做了什么决定。
不过,这些话吴灵后来到也说得不多。尤其是当王授文在官场上混出了些名堂之后,她也逐跟着渐上了些年纪,越发逼着自己平和性子,慎重言辞。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以至于王授文都快忘了,当年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揪他胡子的那副刁钻可爱的模样。
因此,他也不可能猜得不到,在二十几年以后,他眼前的这个皇帝,也几乎复刻了他的后半生。陪伴她的女儿走完一生之后,又一个人,孤独地怀念了十年。
也不晓得是夸他还是在损他。
十年之间,他没有一刻放下过身为皇帝的责任,也从来没有一刻,忘记过她。
人好,老实。
王授文把思绪渐渐地收了回来。
吴灵每回听她这么说,便会拿手臂去缠他的肩,将头枕在他肩颈窝子里,哈着热气撩拨他:“不是不是,我也是逞一时嘴上之快,我嫁给你啊,是你这个人好,老实……”
杏园里满是阳春三月和煦的风,像旧年那中灵动白皙的手一样,撩拨着他已经花白的胡须。王授文抬起头。
“哦,感情你就是看上王家这两处产业,没看上我这个人啊……”
天是晴空万里,几只燕子欢腾着借风窜入了云霄。
“你们王家在长洲有卧云精舍,有杏花园,之前,要不是看在这两处地方的份上,我才不会嫁给你呢。”
“吴灵。魂魄有知,要安心啊。”
吴灵却总是说再好的地方都比不上长洲。
园中人声寂静,除了扫园人的脚步声之外,没有任何声音回答他。
王授文在京师是有归属感的。
而坟茔旁的那一株杏花树却陡然被风吹下了一大抔杏花,落得他满身都是。
吴灵死后的第二年,王授文便命人把她的灵柩送回了长洲,葬在杏花园旁的王家祖坟园中。其实,长洲虽然是王授文和吴灵的故乡,却不算是他们生活最久的地方。王授文年轻时在抚顺做过官,后来大清入关,他又跟着当时的五王辗转到了京师。一生颠沛至此终于在官场漩涡中心安定下来。艰刻的政治环境,富庶的生活,混成了一堆光怪陆离的假象,对于男人这种动物来说,却又极富吸引力。
王授文垂下头,再次向那墓碑上的文字看去。那文字上记载着离世的日子。
四月间,正值杏花开放的时节。皇帝南巡,正驻跸在长州,王疏月同行,王授文也奉命随扈。年前,王授文收到王定清从四川寄来的家书。其间说:妻诞下第二子,母子皆安。请父亲在母亲生祭之日,将此讯代为相告。是时礼部刚放过春闱的榜,翰林院职闲,御前的政务也不算繁忙,王授文得了两日的闲时,便向皇帝告了假日,独自前往杏园。
昌平元年,冬季。
平昌十五年的深春。
一晃,十五年过去了。
他甚至觉得,他和吴灵之间的情感,经历一次由淡到浓,再到淡的过程。最后随着她的离世而化成一缕心头香,在过后漫长的时光之中,始终萦绕不散。
长洲山水清秀,杏园春深,卧云精舍帘幕无重数,书香穿游。江山安定,年轻的人大尤可为,早已不再是由着他那一代人,施展拳脚的时代。
但他一直很想念吴灵。
但好的爱情,一代一代,本质上却都是一样的。
其仕途一往无前,人生也一路蒸蒸日上。好像无论过去有过怎样的挣扎,都已是过眼云烟,不必再回头去看。
王授文伸手抚上那个他最熟悉的名字。柔声道:“胡子我还为你留着的,吴灵,下次见到我,好好剃啊……”
王授文其实是一个不大喜欢回忆过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