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们是很卑鄙的坏人,草菅人命!”
“哪一次战争不杀死无辜的人?”毗湿努反问,“那一种获胜的手段不残酷?魔龙弗栗多虽然可怕,但干旱结束,雨季到来,土地便会再生;它能形成的破坏,远比一场异常漫长的战争或一个昏庸残暴的统治者造成的伤害要小,在我看来,能用这种手段解决统治权的归属,已经算得上是功德无量了。”
“从来就没有哪个君主不草菅人命的。”毗湿努依旧无动于衷地说,“区别只在于杀人少或多。”
拉克什米吃了一惊,“可是,”她争辩着,“为了获得胜利,他们不惜让魔龙复活啊!无数人因此无辜死去了!”
拉克什米想不出任何辩驳的话来,如果萨蒂在这里,一定会觉得毗湿努和湿婆很像。那种一视同仁的无情,思考方式和说话口气都那么相似。就和湿婆一样,他眼里没有凡俗的善恶、道德和情理。
毗湿努笑起来。“萨蒂被阿修罗绑架,自然会这么说。可她不曾真正见识过你所想要了解的事情。她可不知道伯利是否会成为蹂躏国土的暴君。她没来得及见他治下的人民如何生活,也不知道阿修罗是否都残暴凶狠。她只知道乌沙纳斯和大匠是怎样对待她的,不是吗?隔着这层暗红的帷幕,她看见的阿修罗世界全都笼罩在血腥的色彩里。这当然是真实的,可是也只是她个人的偏见。你知道不知道,是天神以欺骗的手段秘密杀害了伯利的父亲?如果我要维护正法,主持正义,那么如今伯利攻占天界是正当的复仇;如果我要保护人们的幸福,那么如果伯利成为天帝,在他统治下,世界能安享一万年的和平盛世。我为什么要去干涉正义实现、阻止和平盛世的到来呢?”
“天帝陛下是您的哥哥呀。”拉克什米最后只能用上央求的口气。
“萨蒂这么说的。乌沙纳斯夺走了她的声音,他们还肢解她,还有……”
毗湿努的目光中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悲伤。
毗湿努注视着她。“你怎么知道他们很坏?”
“我已经为他做得够多的了。”他低声说,“但我不能再帮他。因为我既不追求正义,也不追求邪恶。我不能被行动束缚,不能执着于行动。”
“……他们太坏了。”她低声说。
“您不愿意吗?”拉克什米又惊讶又难过地注视着他。
她低下头。
“我办不到。”毗湿努说着,转身走向另外一边。“我顺应人们心愿而动,我受到从前的崇拜者意愿的束缚。我不会伤害伯利家族里任何一个人。因此,我是不会下界的。”
她又想起了萨蒂,想起她诉说时的表情,手上的伤痕。
“可是……”拉克什米咬了咬嘴唇,“我父亲说,您曾经将极其宝贵珍稀的物品交托给他,这份物品至今依然保持着完美无暇,如同它被交托的那一天一样值得您所爱。看在他保护它这份努力上,您也应当下凡拯救众生。”
拉克什米的脸又憋红了。“一开始的确是父亲要我这么做。但现在,这也是我的意愿,因为伯利和阿修罗真的很邪恶!”
毗湿努的身影微微僵立了一下。
“拉克什米,”毗湿努轻声说,“正法、正义、人们的幸福,这些词都太沉重、太伟大了,能把人脊梁骨都压碎,压制掉所有反对和异议,就连我也难以将它们说出口。这是你父亲的请求,不是你的请求。”
“是的,”他低声说,“可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您愿意帮助我吗?”她紧张地问。
“不够?”
拉克什米瞪大眼睛看着他,少年外表的守护者伸出一只手,把她从榕树根形成的地面上拉了起来。
“要让我下凡,要让我打破自己的誓言,必须有着更伟大的牺牲,更严酷的誓言。”毗湿努说。
“说得不错。”他轻声说,“他愿意保护你,就是为了今天。他一直留着这么一手。你起来吧!拉克什米。”
“更严酷的……”
毗湿努的表情变得如同冬季的天空,寒冷高远,难以捉摸。
“把心掏出来。杀死灵魂。七生七世都不得圆满。”毗湿努说,“而你是做不到的,拉克什米。”
拉克什米的脸变红了。“是的。”她低声说,“父亲说只有我能见到你。只有我能对您说出这样的请求。”
他走开来,坐到了榕树的另外一边树根上,两只脚垂进水里,随意地晃荡着腿,看起来还是像个普通的少年。拉克什米看着毗湿努的背影,颓然坐了下来。
“为什么是你来对我说这些话?”他轻声说,“啊,我知道了。是伐楼那。是伐楼那让你来的,对不对?”
“这该怎么办……”她低声喃喃地说,“明明摩根德耶说过,我会成功的……”
毗湿努注视着拉克什米。
她突然又想起了摩根德耶对萨蒂的预言。
“……而阿修罗乘虚而入,占据了永寿城,将天神们驱赶到水神伐楼那的疆域。伯利如今正在举行马祭,这祭祀一旦完成,他就会成为新的天帝,而届时不管剩下的天神是否愿意,都必须服从他的权威。如今,天神们已经难以和伯利抗衡,也无法对抗他从马祭里获得的强大威力,所以,”拉克什米抬起头来说,“我请求您,为了维护正法、为了正义、为了人们的幸福,再次下凡吧!只有您才有这样的力量,可以阻止伯利!”
萨蒂是永寿城里第一个和她亲近的女孩,她们一起在欢喜林中玩耍,怀着天真的憧憬编织未来婚礼上的花环。
“是吗……”他低声说,“哥哥那么做了吗……”
那时萨蒂的手曾和所有年轻婆罗门姑娘一样,花瓣一样娇嫩美好。
毗湿努的神情变得凝重。
而如今,那只手在极度的痛楚中痉挛过,沾染过血液,留下了永远无法消除的伤痕,因为几个月的风餐露宿,拿过刀剑和弓,撕裂过动物的躯体,变得和男子一样粗糙。
“您在那罗之海上沉睡,所以不知道下界发生的事情。”她说,“您的哥哥,天帝因陀罗因为诛杀魔龙弗栗多,犯下了杀梵的重罪,被迫离开了天界。”
拉克什米抬起头来,她心里作出了决定。
海神的养女低下了头。
她站起来,朝毗湿努走去。
拉克什米惊慌失措地看向他,毗湿努立即顿住了。“好吧,好吧,你说吧。”他说,“我听听看。”
她在守护神身旁双膝着地。他回头注视着她。
“啊——”毗湿努喊了起来,“果然是。我就知道。我有很坏的预感。很讨厌的感觉。这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你要什么?”他用平稳的音调问。
“我是来向您请求帮助的,”拉克什米说,“因为三界里只有您……”
我还是要努力尝试,”她宣布,“你……我是说,好多人已经够不幸的了。我一定不能让伯利得逞。”
毗湿努吓了一跳,差一点跳起来从拉克什米面前逃开。
“拉克什米,”毗湿努尽量和缓地说,“我已经说过了,你说萨蒂被阿修罗折磨,那只是她个人的经历而已。”
拉克什米合起手掌,虔诚地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拉克什米摇了摇头。“如果他们连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都能做岀如此残忍之事来,又怎么能指望他们对人民慈悲、维护正法呢?我还是想求您下凡拯救水火之中的众生。”
“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他说。
毗湿努注视着拉克什米。“我不想让你伤心,拉克什米,可是你父亲绝不是那种无私为了大众造福的人,他必然有他自己的图谋。
毗湿努嘀咕了一句。拉克什米觉得那好像是骂人的话。
“我知道。”拉克什米说,“就算这样,阿修罗和伯利还是必须被阻止。”
“是的,金翅鸟王给予了我帮助,因为过去我帮助他获得了自由。”拉克什米说,“而灵魂伟大的长者摩根德耶为我指引了方向。”
毗湿努站了起来,看着拉克什米。
毗湿努似乎有些不安,他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停在一边的绿色小舟。“迦楼罗给了你卢醯那树的树叶?”
“我已经说过了,”他说,“我被伯利先祖的心意所束缚……除非有比这个更严酷的誓愿,否则我是绝对不会出手干涉的。”
毗湿努脸上突然岀现了被噎到一样的神情。他从树上跳了下来,站在了她面前。仔细一看,他的个子其实只比拉克什米略高,完全只是一个普通的、眼神惺忪的少年。但拉克什米还是情不自禁地从他面前退了一步。她感觉得出来,他人形的外表下,包裏的是无法形容、难以描述、没有任何人味的庞大存在。
“要何等的严酷?”拉克什米轻声说。
拉克什米也睁大了眼睛。“世尊知道我?”她细声问。
毗湿努看着她。“我要求的是伟大的牺牲和弃绝。割舍最宝贵的东西。”他说,“舍弃最珍惜的财富。放弃最不能放弃的事物。”
“拉克什米?”他轻声说,“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拉克什米看着这个少年外表的守护者,然后垂下了头。
拉克什米吓了一跳,呆呆地注视着少年懒洋洋地在树干上坐了起来。他赤裸的双脚垂在半空,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是谁啊,……”他说着,低头朝树下看去。他看到急急忙忙合十弯腰朝他行礼的拉克什米,眼睛顿时瞪大了。
“我……”有着圆圆甜美脸蛋、永远天真无邪的海神养女轻声说,“我没有任何财富值得夸耀,也没有国土和权力可以牺牲。但是,我有一个喜欢的人。”
就在此时,毗湿努哼了一声,抬手揉了揉眼睛,醒了过来。
毗湿努挑起了眉毛,他瞪着拉克什米。
女孩子们交流的那些画像里,毗湿努总是十分俊美华丽,穿着如同他哥哥般雍容华贵。而现在她看到的这个正在酣睡的少年,几乎为大树的光芒遮盖,看起来平凡无奇。
“我……我还不是如今这个样子的时候,我还不具有四肢和面孔的时候,我就喜欢他了。”拉克什米说,她的声音像是黎明前的那一场小雨,“我在乳海底部诞生,在深海里的时候,我见到了他,那也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他。后来……我再也没能见过他,我甚至不知道他是谁,他的名字是什么……我一直在寻找他。他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最大的喜悦。”
她感到紧张起来。她觉得这传说中的守护者看起来不怎么像画片上的毗湿努。
毗湿努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各种情感汇聚成的动荡的大海,震惊、迷惘、喜悦、不知所措、不安和恐惧。
船首终于碰触到榕树粗大的树根时,拉克什米爬上树根,抬头看着少年,心里不知该等他醒来还是应当向他祈祷。
“你要说什么,拉克什米?”他的声音听起来竟是那么轻,那么小心翼翼,如同害怕惊醒沉睡的蝴蝶,吹熄梦里的灯火。
随着小舟离榕树越来越近,她终于看清那是一个黄衣少年。
拉克什米抬起了头。
榕树生长在水面上,根须伸进水底,粗大的树干散放光芒。隐隐约约地,拉克什米看到似乎有人睡在那棵树上。
“现在我在此立下誓愿,”她的声音清晰、坚定又响亮,只有她在萨蒂面前第一次说起自己所爱时,曾经有过这么坚定的声音。“我放弃这段爱恋。我发誓不见他,不去爱他,不去想他,我放弃这唯一的喜悦和唯一的心愿,唯独期望您可以再度下到凡间,击败伯利,拯救苍生!”
摩根德耶放开了握住绿色小舟的手,朝另外一个方向漂去。慢慢地,他成了茫茫水面里一个细小的黑点,最后终于消失了。
她伏下了身,深深拜在少年脚下。
“很快你也会这么做的,可怜的孩子!”他轻声地说,声音令人惊讶的温柔。可是拉克什米并没有听见,她转头去看那发光的树了。
“今生今世,我不再爱谁了。我保证我再也不会整天想着他了。我保证再不会痴心妄想要去找他了。”她再也掩饰不了抽噎和低泣在喉咙底部的回响,“我保证,即便他再度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会背转身去,不去看他。请您答应我的要求吧!这是足够严酷的誓愿吗?这是足够的供奉吗?”
摩根德耶又嘶哑地笑起来。
毗湿努站在那里。
“你知道你会遇见我,所以你来见我……这多奇怪啊!你为何要自愿选择做命运的道具呢?”拉克什米说。
奔流的瀑布在寒冬中静止成水晶森林,跳动的火焰成了一敲就会碎裂的红珊瑚树,风在烈日之下焦枯成灰尘。
“是啊,”老人已经下了船,把身体浸在了海水中,他声音枯涩,“我还没活得这么老的时候,也不相信自己会选择在那罗之海上如同尸体一样漂流。我认为我仍然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但什么都被注定好了。”
汇聚了各种情感的大海凝固住了。
“你是不愿意去见他呢……还是因为你见过自己不曾在这个时候见到毗湿努大神,所以就不去吗?”拉克什米又问了一句,“但如果你现在回到船上来呢?你……你还是可以让事情变得不一样,对吗?”
“是的。”他再开口时,海洋都干枯,见了沙漠的底。“足够了。”
老人抬起头来看着她。
拉克什米颤抖着抬头看他。
“这也是注定好的?”拉克什米问。
世界在震动。平静的那罗之海竟然在呼啸悲鸣,以榕树为中心,一圈圈的浪涛朝四面八方卷开来去。
“我说过他对我没有记忆……”长生不死的老人说,“我所要做的只是为你指引道路。”
世界陷入劫火之后,毗湿努—那罗延就在那罗之海上憩息。
“为什么?”拉克什米惊讶地说,“你不想去见那罗延吗?”
他独自一人,在那漫长的时间里,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有这样的意志就好。”摩根德耶说,“水流会把你送到那里去的。我要离开了。”
他包含了世界的种子,知道所有的未来,却选择把它忘掉。
拉克什米回过头,点点头。“我明白。
那罗之海的水是那么纯净,容不下任何生物。它又是那么沉重,它的每一滴水,哪怕只要落到世界的其他地方,都会穿越层层物体,滴落到世界的核心去,毁坏宇宙的秩序。
“那就是那罗延歇息的榕树。”摩根德耶在她身后说。“有什么要求,就尽管对他提吧!不过,他与湿婆、梵天不同,即便对自己的信徒,也极其严苛,绝不会轻易施下恩惠,满足愿望。”
是的,它重得就像是毗湿努的眼泪。
在水面上飘荡了很长时间之后,水域的那一头终于出现了隐隐约约的光芒。拉克什米倚在船头,瞪大眼睛注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