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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该自己去看去听?”他问。

苏摩扬起眉毛。

没有回答。风吹轻纱,被苏摩称为天上月的来客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月神一个人站在雪白的宫殿里,寂静中只听天海的涛声起伏。

“这些事情我无法为你判断,我只是告诉你我见到和听到的。”

“自那之后,你的哀悼已经持续了千万年……”他手中的宝石又继续喃喃低语起来,“让它停止吧。”

对方停顿了片刻。

葬礼在寂静的河流边举行。亲眷们聚集在一起,他们有的有形体,有的没有形体。有形体的人们轻声啜泣,互相搀扶,没形体的人们用影子窃窃私语。躺在人群中被包裹在白布里的女人很老了,面容憔悴皱缩,皮肤松弛,眼睛深陷。苏摩站在她身边。相比容貌衰迈的妻子,他是那么年轻,眼睛清澈,皮肤光洁。

苏摩呆然站了半天。“那我该回去吗?”

负责葬礼的是三面者万相,众神的祭司。万相个子高大,长着三张面孔,全都十分丑陋,一张面孔如太阳,一张面孔如月亮,第三张面孔如同火焰:一张嘴吟唱吠陀颂歌,一张嘴喝酒,一张嘴吞噬周围的一切。

“不计代价、无需证明的友情,也许他从前是相信的,可是现在他不信了。”对方说,“因为他是天帝,所以他变得只能相信看得见摸得着的同盟。你离开他的宫廷已经很久了,离他的轨道越来越远。这叫他觉得不安。”

苏摩亲自将妻子抱上了火葬堆,等他退去之后,万相张开硕大无朋的嘴,从中喷出火焰,席卷了女人瘦小的身体。火焰里翻卷岀无数焰和烟构成的含苞待放的金色花朵,随着万相的吟诵绽放成绚丽的形状,金红火星和灰烬被热气卷起,在夜色中翻飞。火葬堆劈啪作响,每一声轻响都化作一个极其细小的精灵,在空气中翻滚、舞蹈。他盘坐下来,注视着燃烧的火焰,和那些寿命短暂的精灵。

“因陀罗是我的朋友。无论何时他需要我,我总是会站到他一边的,他明明知晓这一点,何必一定要赔上一个女儿来拉拢我?”

葬礼举行到一半的时候,耀眼的金色光辉照亮了黑暗,天帝来了。在火葬堆周围缠绕的死亡黑影,在雷神强烈的光芒下被远远弹开。他的臣属们,不论是有形体的还是没有形体的,都纷纷低头,充满敬畏地向天帝行礼。他想要起身,却被走近的天帝按住了肩膀。

这下轮到苏摩吃惊了。

因陀罗一语不发,摘下了光辉灿烂的王冠,在他旁边坐了下来,两人一起默然注视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因陀罗时不时心不在焉地将落到肩膀上的火焰精灵扫落下去,它们在下落的过程中发出尖叫,在雷神指尖引发的细微的雷霆中化为灰烬。

“你有多长时间未曾见他了?他现在作为天帝,对可能威胁到自己宝座的任何事物都心存疑虑。伐楼那和五老会都叫他觉得担忧。他想要拉到尽可能多的同盟,婚姻无疑是个结盟的好办法。”

他始终没有说话,苏摩对此心怀感激。

“这是什么意思?”

天色将明的时候,火焰终于熄灭了。天帝站起来,深深地叹了口气。

苏摩皱起了眉头。

“这是我第二十七次参加你妻子的葬礼,我希望再也不要有第二十八次。”他开口了,“真他妈窝心。我知道你为何娶她为妻。然而她和她的姐妹们一样,除了都是达刹的女儿、身为凡人、老得很快之外,和你的第一任妻子没有共同点。苏摩,别再重复这种痛苦的婚姻了。别再折磨自己了。”

“他知道,但他不在乎。因为他只是想要找个办法拴住你。”

因陀罗说完,把王冠戴回头上,转身大步离开了。

“真稀罕。”苏摩笑了起来,“如果真有这样的女人,不论美丑,我一定会娶她为妻。但那不可能是因陀罗的女儿。因陀罗比谁都了解我是什么样的货色,他不可能把自己的女儿葬送在我这里。”

苏摩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君王和朋友的身影消失。他转过了头,看见他的岳父达刹在火葬堆的另一边。这位仙人的满头黑发和胡须现在看上去是灰色的,因为落满了葬礼的灰烬,他削瘦、严肃的面孔上都是阴影。他的妻子毗哩妮红着眼睛站在他身边,怀里抱着一个婴儿。他们是仙人,因此从未有过青年时代,但也不会衰老。作为父母,他们就和苏摩样,外表远比死去的女儿年轻。他朝他们走过去,站在他们身边。

“不一样。她以情人的方式注视你,犹如折古罗鸟,饮你的光辉为食。”

“她和你之前的妻子们一样,没有得到爱怜,只获得了痛苦短暂的生命。”达刹望着青烟升腾的余烬说。

“这不稀奇,天上月。有许多女人都喜欢在夜晚沐浴月光,以为这样能令她们富于魅力。”

他默不作声,黑眼睛里跳动着死亡的红焰。

“这可不一定。就在你说话的当儿,我知道永寿城里有个女人正在注视你,她知道每个月你运行的轨迹,知道你每晚会在那座星宿宫下榻。”

“我要走了。”婆罗门沉默了一阵之后又说,“芭拉妮的葬礼结束后,我们就立即离开。”

“我的名声很恶劣,天上月。人人皆知嫁给我的女人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不可能有女人再愿意嫁我。”

“您要去哪里?”他问。

“为什么不可能?”

“我要去人间。”达刹回答,“我的女儿们都成为凡人先于我衰老死去,这命运令我感到痛苦。我即将离开永寿城,和妻子到人间隐居苦修。除非求取到我所希望的果报,否则我将再也不回到这里来。”

苏摩一愣,随即差点笑起来。“开玩笑。他不可能这么做。”

他心里觉得很惊奇。“何种伟大的果报需要您做岀这样的苦修?”他问道。

来客收回了他的目光。宝石再度变回被天海洗刷出来的银白色。“因陀罗召唤你,是因为他有个女儿刚刚成年。他想把这个女儿嫁给你。”

达刹严厉地看着他。“这与你无关。”他说,“芭拉妮是最后一个。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把任何一个女儿交给你。”

到了后来,他干脆再也不来了。

苏摩默然无语。他看向岳母怀里抱着的婴孩,只看到了簇拳曲的黑发,以及露出襁褓的、花瓣般的小手。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因陀罗越来越喜欢呆在地居天,似乎已经忘记位于八方护世天王天界的雷电神因陀罗才是本体、根源、实在,而在永寿城里发号施令的天帝只是那个正体的投影。他不再跑来月宿宫睡觉,每次短暂的拜访总是抱怨天海上的单调和无聊,牢骚发完后就离开,回到他那个人们只有被烟熏到的时候才会流眼泪,只有在男女相爱的时候才会谈论死”的永寿城里。

苏摩睁开了眼睛。

星辰需要按照轨道运行,为世人指明方向,不能胡乱走动,而其他人又几乎无法到达天海之上,因此月宿宫很少有什么访客。因陀罗曾是极少的例外之一。过去这位雷神经常喝到酩酊大醉,岀现在苏摩的月宿宫里,然后倒头呼呼大睡,一睡就是十天半个月。他的本体过于光辉灿烂,影响到整个夜空的景象,令观星者都为了这出现在二十七宿里来路不明的客星惊恐不安。

梦境结束了。

“也许吧。不过……”苏摩顿了一下,“以前有什么事因陀罗总是亲自来找我的。”

那是千百年前的旧梦,他不晓得自己至今还会在它的环抱之中徜徉。

“你要去吗?”对方问。

天海的潮声传入他的耳中。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走到露台上,俯身注视着起伏的海面。

来客的目光接触到宝石,它瞬间变成了黎明天空般的深蓝色,也停止了言语。

你的哀悼已经持续了千百年,让它结束吧。

“自那之后,你的哀悼已经持续了千万年……”宝石说,“……让它停止吧。离开你那寂静的天海和月宿宫。那里实在让人无法忍受,除了海浪声一无所有。你明明可以被饮宴、颂歌和女人的爱情包围,为什么你竟然甘心夜夜忍受这样的寂寞?你在天海上独自生活,已经千百年未曾巡游其他世界。苏摩,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这样对你说,不仅仅是因为我是你的君王,更是因为我是你的朋友。来吧,回到永寿城里来。”

她以情人的方式注视你,犹如折古罗鸟,饮你的光辉为食。

宝石依旧在苏摩手中轻声絮语,重复着天帝给他的口信。

苏摩目不转睛地看着海面;突然之间,他的形体化在他自己散发出来的银白色光辉之中;就只是一瞵间,他便乘着月光,越过层层天界的阻隔,落到了地面上。

“好久不见了,天上月。”他说着,把那颗小小的宝石举起来给对方看。“我收到了因陀罗的信,他邀请我到永寿城去。”

此刻正是傍晚时分,夕阳还尚未完全落下。而世间已经在迫不及待地欢迎着他;被白昼烈日炙烤的一切生物和非生物都爱慕他清凉的光辉。他落到地面上的时候,大地就像变成了白银和珍珠所造,万物都欢欣不已。

寂静被打破了,苏摩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白衣的月神微笑起来,转过了身,注视着自己的来客。

苏摩环顾着数千个季节未曾相逢的世界,拾步朝永寿城走去。他越过天界和人界的界限,走过了那宏伟的、以星辰为装饰的四象之门;他的光辉照亮了森林中的河流和动物们的眼瞳。他的坐骑黑羚羊从林中一跃而出,像一道优雅的黑影追随在他身后。空气中的精灵和半神们发岀低语,在这夜晚主宰的荣耀前鞠身致意;它们包围着他、引领着他朝着天帝的都城走去。

“世间月,那是什么?”

远远看到沐浴在夕阳下的永寿城时,苏摩停住了脚步。当年雷神决定要建成它时,最古老的众神站在原野上,远望着弥庐山脚,将他们心中最美好的祝愿给予未来的城市。风神赋予它活力和旌旗飘扬的高塔,水神赋予它智慧和流畅美好的轮廓;火神给予它勇气与在屋顶闪耀的光辉,苏摩自己给予了它恬静的夜晚,还有犹如月光般银白的道路。当他们说出这些祝福时,语言交织成蓝图,永寿城就在弥庐山脚下破土而岀,城墙、阶梯和街道像怒放的花朵一样舒展开自己的线条。

天海银白的浪涛拍打着宫殿的台阶。苏摩坐在宫殿里,把玩着手上的宝石,陷入沉思。

而如今,那座城市就像一位被鲜花、香料和珍宝堆成的山岳,也像一颗亮到顶点的星辰,正在拼命燃烧。

苏摩认出了他的君王因陀罗的声音。

月神回到永寿城的消息迅速传开,人们从家中涌出来挤到道路边,以便能更清楚地观赏到苏摩的光辉。他走在城市中轴那条以水晶和黄金装饰的大道上,天女和半神们纷纷朝他鞠身合十。他也朝着周围的人合十,朝仙人们鞠身行礼,以微笑回答他们充满疑问和好奇的目光。

“自那之后,你的哀悼已经持续了千万年……”那宝石低声说着。

“他回来了!”一个仙人震惊地低声说,“他怎么还敢回来呢?天帝怎么还会让他回来呢?那个放跑了乌沙纳斯的人!”

他朝那宝石走去,将它拾在手中。当他额顶新月的光辉照耀到宝石上时,它开始轻声细语。

成百上千的半神侍卫从天帝的大会堂涌出,为苏摩弓路,带他走过阔大的广场,走上水晶台阶,直到白色穹顶直接天际火烧云的宫殿。当大门打开时,苏摩立即明白了为什么因陀罗会在这里等待他。

天海上的世界非常寂静,长年唯有海潮的声音包围着洁白的月宿宫,因此当宝石凭空出现在空中,落在地面上发出声清脆的细响时,苏摩立即便察觉了。

因陀罗坐在高高的宝座上,无数战利品高悬在他身后的墙壁上,有数不尽的锋锐利刃,致人死命的大弓,许多种形状的箭,镶嵌宝石的盾牌,野兽巨大的白牙,甚至还有阿修罗王的伞盖。这些东西都涂上了金漆,在最后一抹夕阳下散发出惊人的光亮,让整个厅堂和因陀罗本人都笼罩在金黄的光芒中。苏摩猜想因陀罗一定仔细安排过这些战利品的位置好达到这个效果。那些涌入的光线耀花了他的眼睛,叫他几乎看不清端坐在宝座上的因陀罗的面孔。

每天夜晚,当苏摩从白昼的睡梦中醒来睁开他的眼睛时,月色的第一缕清辉便越过弥庐山的峰尖,越过乳海的白色浪涛,撒到天界和人间。

他听见了雷鸣般的大笑。因陀罗起身大步从宝座上走了下来,给予他一个迅速有力、十分热情的拥抱。天帝头戴王冠,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鲜花、香料、油膏的气味,这些气味比他的皇袍还结实地裹在他身周,像一层盔甲。

苏摩在这片天海之上拥有二十七座宫殿,每一座都被千百年的天海浪涛洗涤得白如新雪。他每晚都会去不同的宫殿。在世间人们的眼中,那就是月亮每个月中运行的轨迹。这二十七座宫殿也被人们称为月宿或是星群,正如苏摩的光辉映在夜空中就是月光一样。

“多年后回到永寿城,感觉如何?”因陀罗说。

天空之海海面漆黑、起伏轻柔,仅在苏摩本身的银白光辉下透出幽蓝的色泽。这片海洋位于七层地界之下,也位于天帝建立永寿城的地居天之上。日月星辰都在这片海洋上运行。所有地面上河川海洋的水最后都会流到这片海洋之中来,如果你顺着地下的河流漂泊,最后就会来到大气之上。

“它还是那样让人印象深刻,”苏摩说。这话又引发了因陀罗一阵大笑。“那是当然了,”天帝愉快地说,“这是我的城市啊。”

接到因陀罗来信的那天晚上,苏摩正在他的月宿宫里,站在露台上注视着外面起伏的天海。

“因陀罗,我……”苏摩想要说话,却被天帝打断了。

真是一语成谶。永寿城落成那天,苏摩的第一个妻子卢醯尼死了。

“来,来!时间正好。我们走。”

“那会是一个很美好的城市。”因陀罗说,“人们只有被烟熏到的时候才会流眼泪,只有在男女相爱的时候才会谈论死。”

他用力的胳膊在背后揽着苏摩,不容违逆地把他朝前推。

后来世界逐渐定型,众神不再像从前一样四处游荡、冒险。有一天,因陀罗兴冲冲地来找苏摩,告诉他说他将在弥庐山的脚下建立自己的都城。

“陛下,”苏摩说,“我们去哪里?”

苏摩娶了达刹仙人的女儿卢醯尼为妻。卢醯尼的母亲是毗里妮,这名字意即夜晚。苏摩认为,作为月神,他与夜晚之女的婚姻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当然是去宴会,欢迎你归来的乐师和舞伎都已经准备好。”因陀罗说,他又发出大笑来,这叫他的光辉越发耀眼。

世界刚刚在梵天手中诞生的时候,月之主宰苏摩和他的兄弟们,同样古老的风、水、火和土的众神们,就在天地里无拘无束地游荡,他们为见到的所有东西起名,令它们形体稳固、各有所长。那个时候,河流并不流向海洋,群山还在天空中飞行,七层天界和七层地界并没有截然分开,叠在起就像很多层的薄饼,人们经常可以很容易的从这一层走到那一层,或者同时即在这一层又在那一层。苏摩经常和因陀罗在一起,他们一起打败过霸占水源的魔龙弗栗多,后来因陀罗就成了众神之首,但那时他也不被称为天帝。

无数的侍从不知道从哪个角落涌岀来,把他们两人包围在其中。嬉笑着的天女开始朝苏摩脖颈上挂上花环,苏摩无奈地看着大步朝前方走去的天帝;他还是没来得及仔仔细细看看这位朋友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