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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真的暗下去了。”她有点着急了。

萨蒂把手拢到灯上,但火光不停地衰弱下去。

“快往回走!”男人的声音也焦急起来。“要是它灭了……”

“按理决计不会。”男人说,“那是祭祀之火,死掉的心才会让它熄灭。”

萨蒂迈开步子就跑。就在这当儿,灯火摇动了两下,彻底熄灭了。

油灯变暗了。”她说。

黑暗像一片刀刃切进萨蒂的视线里,男人的话音猛然中断。

萨蒂却停下了脚步。天色好像变得越来越黑,视野也越来越狭窄。她回头看看那棵枯死的树,发现树影已经完全融入了黑暗。火焰变得又小又红,孤单地在油灯上跳跃着。

没有任何光线,萨蒂站在一片完全的、纯粹的黑暗中。

“也许她一开始就恨我。”男人口气突然变得很淡。“现在说这些没用了。你把花带回来吧。”

她的心一下子掉进冰水里。

“这怎么可能呢?她还有你的孩子呀?”萨蒂说。

“你还在吗?”她试探地喊。

“信不信由你。我们共同生活了一年,她有了我的孩子……男人的声音变得低沉。“知道她怀孕那天,我突然觉得苦行的辉煌果报,我想要达成的伟大目标,都是死物,在新生命前一文不值,虚妄可笑……我什么也不想要了,只想陪着她,生许多孩子,平平凡凡,白头到老。我这样告诉她的时候,她哭了。我以为她是因为快乐而落泪……可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她已经不见了。她走了。接下来的事情你比我清楚。”

她的声音被黑暗堵了回来。

“你在骗人吧。”

好黑、太黑了。萨蒂茫然地尝试着朝前方走了几步,脚下一绊,油灯从她手里滚落了出去。她吓坏了,跪在地上四处摸找。

“我并没有抛弃舍衍蒂。”男人突然又突兀地开口了“……是她离开了我。”

但她手之所及似乎并不是先前布满碎石的坚硬地面,触感柔软怪异,这更加让她恐惧。她猛然想起怀里还揣着那朵能散发金色光芒的花,于是急忙把花朵拿出来,举到眼前。

她开始朝来的方向向回走,把花小心翼翼放在胸口。

花朵散放出了光芒,驱散了萨蒂眼前的黑暗。

“好吧。”萨蒂叹了口气,觉得男女之间的事情真是复杂异常。

这里不是舍衍蒂的梦境。

小小的火焰微微一跳,透出一股苦涩的味道来。回答萨蒂的是一片寂静。

远处的丘陵缓慢地起伏着,勾勒岀色彩分明的天际线。没有山,没有树,没有花草。天空中没有太阳,没有星辰和月光,光线不很分明,流动着难以诉说的颜色,仔细看去,又觉得仿佛包含了世间所有的色彩。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但萨蒂记不清楚在哪里见过了。

“可是我刚刚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萨蒂说,“你既然愿意把花放在舍衍蒂梦里,为什么最后还要抛弃她呢?”

无穷无尽的原野上,耸立着一扇巨大的黑色门扉。这扇门比将人间和天界分隔开来的四象之门更加高大,影子在一无所有的原野上延伸得很远很远,仿佛这个世界里就只有这扇门扉最重要、最实在。

男人透出一丝欣喜的声音果然从油灯里响起。“是吗?太好了。”

门是开着的,露出一道很细很细的窄小缝隙。一个金黄色的物体滚入视野,那正是萨蒂丢失的油灯。油灯咕噜噜地朝门的方向滚动,就像被那个缝隙吸引过去一样。萨蒂大叫一声,爬起身就去追赶油灯。

“我拿到花了。”她说。

可是说来也怪,她跑多快,油灯就滚多快,像是在故意戏弄她一般,最后她眼睁睁地看着它滚进了缝隙之中。她想要冲进门去,一团黑影却罩住了她。

咸涩的、黑色的液体从干枯的树皮中流淌出来,就好像这树在为它丢失了唯一一朵花儿流泪。那眼泪滴进了萨蒂放在树根的油灯里。小小的烛火摇曳了一下,变得暗淡,但萨蒂并没有留意。她正着迷地看那花朵,它在手里的感觉奇妙无比,柔软顺滑,仿佛随时都会从她的指缝中像水或是光一样漏掉。她看了好一阵,才弯腰拿起了油灯。

萨蒂抬起头,一个生物拦在面前。这个生物非常高大,长着四只肌肉发达的手臂,其中一只手拿着粗大的棍棒,浑身发蓝,脑袋状如牛头,牛角包着金,眼睛又大又蓝,毫无表情地望着她。萨蒂打了一个寒战。它不像个活物。

那棵树比她想像得更大,看样子枯死很久了,黑沉沉的树干亳无生气。那朵金色的如意花孤零零地缀在它低垂的枝干上,散发着淡淡的光芒。萨蒂把油灯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树下,掂起脚尖,伸出手,够到了那金色的花朵,把它轻轻摘了下来。

“我是守卫。”它说,“你不能过去。”

终于,当她的脚已经痛得再也没法向前走一步、身体也几乎冻僵的时候,她来到了那棵树下面。

“我的油灯掉进门里面去了,我只想进去拿到它。”

冰冷的石头依旧硌脚,阴寒还是爬在她衣服的皱褶里,但是她努力不去留意它们。她一直朝前走,直到筋疲力尽。

“我是守卫。你不能过去。”

“我是萨蒂。我是仙人达刹之女。”她对自己说,“我的名字意思就是真实。凡是经我口中说出的话,无一例外都会变成真实。我不害怕。我能够走下去,直到拿到舍衍蒂的花朵。”

“拿不到油灯我就回不了家了。”

她打着抖,再度迈开步伐。

我是守卫。你不能过去。”这守卫还是这么说。

萨蒂开始明白,如果她没有拿到那朵花,那个男人绝对不会让她回到现实世界中的。

“求你了,”萨蒂快要急哭了,“我拿到油灯就立刻出来。”

荒原上只有她孤独一人,仿佛要被灰色的天和地压扁在地平线的缝隙里。

“你不能过去。”守卫说,它严严实实挡在萨蒂面前,淡漠的蓝眼睛毫无情绪变化,像两颗玻璃珠。

影子黏在她背后,灰色细长,融进一片昏暗的颜色里。

那扇门无声息地突然打开了,从门中投射出的却是一道黑暗的影子,比门本身的影子更深更重,宛如在地面上割开了一道大大的裂口。

萨蒂又呼唤了好几次,但男人依旧没有回应她。

“魔醯首罗快要来了。”守卫说。

没有回应。四周一片浓稠的寂静。

“什么?”萨蒂说。

“对不起,”她对油灯说,“太远了,我觉得冷。我实在走不动了。请让我从梦中出去吧。”

“魔醯首罗快要来了。”守卫又说了一遍。“所以你不能过去。”

赤裸的脚在衣裙下发着抖,她数了一千步,然后停了下来。金色光芒还是那么遥不可及。

“魔醯首罗是什么?”萨蒂问。

萨蒂望着远方的树影,一边走,嘴里一边开始数:“一、二、三……”

从那道浓重的黑影中突然跃出了具有动物形状的影子实体。长着翅膀的狮子、巨大的雄牛、长角的鹿、体型像山那般庞大的野猪、六牙的巨象,一个接一个从犹如黑色沼泽的影子里飞窜出来,数量多得惊人,奔入那道门中。它们的形体时大时小,影子构成的皮毛和羽翅在空中舞动着,看起来狞恶吓人。

周围越来越冷。萨蒂的脚痛起来了,依稀的金色光芒遥不可及。

萨蒂目瞪口呆,她好像见过这样的景致,可是却想不起来是在何时何地。

在这个荒芜的世界里只有她的影子和油灯的光芒与她作伴,它们都寂静无声。

从影子里跑出来的动物们成群结队通过了那道大门,守卫放下了手中的棍棒,伏下身朝它们行礼。他两脚并拢,硕大的牛头深埋在四只手臂之中。、

萨蒂朝那方向走去,寸草不生的地面很坚硬,布满冰凉硌脚的碎石。但如果萨蒂稍微停下片刻,脚就像会被地面吸进去一样。阴寒从她衣服的缝隙里钻进去,钻到她头发里,脖子里。

动物还在一个个从影子里跳出来,但是数量却正在变少;门随之缓缓关上,只剩下一道细缝

“你把它带回来就行了。记得不要失手弄丢油灯,也不要弄熄它,否则你就会迷路,走不回来了。”

萨蒂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大胆主意。她看了一眼还在低身行礼的守卫,撒开腿就朝那群动物跑过去。守卫并没有留意,萨蒂越跑越快,影子里正好跃岀了一头雄狮,她冲了上去,一把抓住了雄狮的鬓毛。

萨蒂又朝前走了几步,抬起头来。她真地看到远方隐隐约约有一棵很小的树的影子,中间依稀透出一丝光亮。

那鬓毛冰涼又腻滑,并不具有现实质感,萨蒂牢牢抓住毛发,拼命向上使力,想要爬到狮子背上去。狮子咆哮着,拼命甩着脑袋,想把萨蒂甩下来,还张开了大口,转头欲咬。

“没关系。”男人的声音从油灯里飘了出来。“听好了,小姑娘,现在你手里的油灯是我给你的礼物。你举着灯一直朝前走,不要回头,也不要向两边看。然后你就会看到那朵花,它长在一棵枯树上,很小,可以别在你头发上,金色的,闪闪发亮。”

“我的名字是萨蒂,真实之女!”萨蒂害怕得要死,可是一股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让她放声大喊起来,“你要服从我!”

萨蒂打了一个哆嗦。“我觉得害怕。”她说。

她不知道自己言语具有的能力到底有多大,也不知道它是否能对影子起效,但影子狮子竟然真的立即停了下来,不再试图摇下她;萨蒂终于在它背上坐稳了。“快走!”她喊。

“是的。”

雄狮一声咆哮,载着她向大门冲过去。

“这就是舍衍蒂的梦吗?”

就在此时,守卫终于发现了萨蒂的企图。它跳起来,抓起大棒,朝萨蒂追赶过来。“你不能过去。”它吼叫道。

她原来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荒芜原野上。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山,没有草,天空是黑灰色的,厚重的云层一动不动压在遥远的、毫无起伏的平坦地平线上。光线既不像白天,又不像夜晚,景物仿佛沉在浑浊的水中般轮廓含糊不清。

萨蒂紧张得浑身发抖,她死死抓住狮子的鬓毛,“快点,快点!”她禁不住喊,守卫离自己越来越近了,它伸岀手,想要把萨蒂从狮子背上拉下来。但狮子一个纵跃,带着萨蒂一头冲过了大门。

萨蒂睁开眼,涌入视野中的是一片浑噩的黑暗。薄薄的雾粘在她皮肤上,又湿又涼。手里感觉冰凉,似乎多出了一个什么东西,她将它举了起来。那是一盏小小的油灯,啪一下点燃了,微弱燃烧的金色火焰洗净了蒙在眼前的黑幕。

与此同时,黑色的大门悄无声息地合上了,把守卫和他的吼叫堵在了门外。萨蒂眼前一阵发黑,手上没了力气,再也抓不住光滑的鬓毛,她身体一歪,从狮子背上栽了下去,

“睁开眼吧,你已经到了,小姑娘。”男人的声音远远地飘来,又像是贴在耳边。

随即便丧失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