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湿婆伸出手,穿过萨蒂脸颊两边垂落的长发,盖住了她的耳朵。

萨蒂踉跄地后退了一步,那些一度消失的水声再度在她耳中回响起来,犹如海潮拍打石堤。在她周围,梦境又开始像流沙一样移动、变形、溃散,露出一个个虫蚀般的空洞。

“冷静点。”他低声说。“闭上眼睛,别去听,别去想。”

“你在弗栗多的体内。”湿婆说,“你现在是它的心脏。”

他的手掌微涼,带着坚定的力量。他的脉搏透过手掌传递了过来,她的心跳逐渐与其同调了;脚下的地面再度坚实起来。当她再度睁开眼时,周围的景物已经恢复正常。

萨蒂抬头看着他,张大了眼睛。“弗栗多?那我……”

湿婆放开了捂住她耳朵的手。“对,就是这样。”他说,“勇敢些。”

“因为你来过。”湿婆说,“这里是梦和天界的交界处,它可以容纳你的心智,免得你被弗栗多同化。”

萨蒂一跤跌坐在地面上。地面是柔软的,带着肌体般的温暖。她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尽管心智已经回归,她却无法停止发抖。

“我记得这里。”她喃喃地说。

湿婆矮下身,单腿跪在在她面前。

萨蒂看向周围。

“很遗憾,我无法带你离开弗栗多体内。”他说,“如果可以,我也想这么做。”

“甘露。”湿婆说,“它保护你的生气不被商吉婆尼花从内而外地吸取殆尽。

萨蒂抬起头来看着湿婆。“这是……什么意思?”

那个吻里几乎没什么感情,因此她也忘了害羞。她只感到有什么东西,清凉甘甜,从他传递到她体内,遏止了那即将杀死她的枯萎感。

“我和弗栗多同出一源,因此我才能进入它体内寻找你。可是相应地,我也无法降服弗栗多,把你从这里带岀去。”

“那是什么?”她说。

“到底发生了什么?”

湿婆的嘴唇离开了萨蒂的嘴唇。她呆然注视着他。

“一言难尽。”湿婆说,看着萨蒂,微微皱了皱眉。“你为什么总在发抖呢?不要发抖了。”

这里没有山,没有树,没有花草。广大的原野一望无际,延伸到难以想象的远方。远处的丘陵缓慢地起伏着,天空中没有太阳,没有星辰和月光,光线不很分明,流动着难以诉说的颜色,仔细看去的话,又觉得那仿佛是包含了世间所有的色彩。这是个似曾相识的世界。

萨蒂望着他,如果不是如此害怕,她一定会笑出声来的。

黑暗的现实潮水般后退。他们再度被梦境包裏。

“可我停不住,”她告诉他说,“我停不住

萨蒂的身体僵住了。笼罩在她肌肤上的深黑像层阴影一样退却了;一度被剪短的头发猛然疯长,回复到原来的长度。

“但是我现在在这里。”湿婆说,“因此并没有什么可怕的。”萨蒂愕然地看着湿婆。湿婆沉默了一会,伸岀手来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指滑到了她的掌心。在那里,新月形的疤痕依旧清晰可见。

湿婆掰过萨蒂的脸,吻了她。

“我会在这里陪伴你。”他说。“直到出现转机。”

萨蒂不管不顾地在湿婆手中挣扎起来。商吉婆尼花就像是颗失去控制的心脏,下一刻就要突破她的身体,把她撑裂成两半。

……在湿婆心里,他非常清楚。

“不要看!”他的声音犹如雷声轰鸣,“别去听!这景象会让你发狂的,控制你的感官,回梦境中去!”

心脏与躯体共享生命。

就在那一瞬间,白色光芒照亮黑暗,湿婆从后面一把拉住了萨蒂。

假如弗栗多死去,那么萨蒂也将随之死去。

恐惧的尖叫堵在萨蒂胸口里,商吉婆尼花在她体内疯狂地鼓动,她正在枯萎、逐渐死去。而商吉婆尼花则吸取她的生气,开得越发繁盛、光辉明亮。

这就是唯一的所谓转机。

萨蒂独自一人悬停在针尖都难穿破的黑暗中。无数被囚禁的水的声音从她四面八方朝她压来。它们曾是湖泊、河流、云和雨,晨雾和朝露,血和眼泪。它们携带着许多情绪,许多记忆,绝望地呜咽哀鸣。

四象之门打开了。多年来第一次,它不是为胜利而开的。

繁花凋零,树木和绿草转瞬焦枯,化为粉尘,天空化成干渴的土黄色,灰色沙土瀑布般落下,梦里绿意和泪水都被吸干,现实透过流沙蚀出的空洞透了进来。

人们聚集在街道两旁,他们没有抛洒鲜花,欢呼歌唱。他们的眼神在永寿城里围起了一片灰色海洋,偶尔有人带着哭腔和怒意大声呼喊,如同在挫败感的岩石上激起的浪花。

她丰美的形体随即枯萎。

因陀罗没有去看那些眼神。也没有理会那些呼叫。他依旧走在最前方。

你曾经答应过的,她神秘地、低沉地说着,随即接过了那朵金色花朵,插在了自己鬓边。

所有尚存的八方护世天王都在宫殿里等待他。还有德高望重的五老评议会的成员。因陀罗看到阿耆尼,比他年长的天神眉目间充满忧虑、受伤和奔波消磨了他的光辉。他看到伐楼那,老谋深算的海洋之主一言不发,这头水生的食腐动物正等待着吃掉他骨头上的残肉。他看到肥胖的北方主宰俱毗罗,他叹着气,别过了脸。他看到了达刹,失去两个女儿的仙人显得苍老、担忧而瘦削。他看到祭主,他阴沉得就像地平线上的一块乌云。天帝看着他们。一个人面对许多人。

而红衣的公主露出一个幸福的笑脸。

“不能再迟疑了,陛下。”高大强壮的风神伐由说,天帝知道他是所有人中最早倒向伐楼那的,“那头怪物每天都更加接近永寿城。我们……”他顿了顿,以加强语气,“必须弃城逃走了。”

別去接,舍衍蒂,别去接!萨蒂在心里呐喊着。

天帝沉默无语地把视线投向伐楼那。对方微微鞠身,依旧面无表情。

季节再度转换了。此时萨蒂注视着欢喜林的寒季。乌沙纳斯和舍衍蒂依旧在树下,他们相对站着,舍衍蒂披着那嫁衣,他们当中燃烧着婚礼祭坛上的火焰。乌沙纳斯从树上摘下一朵花,与所有的无忧花都不一样的金黄色的花朵。他将这朵花递到公主面前。

因陀罗又望向俱毗罗。胖子叹了口气。“这次我赞成伐由的意见。”他说,“弗栗多是不可阻挡的。还是趁它毁灭永寿城里所有的人民之前,让大家赶快逃离吧。”

“好啊,”他睡意朦胧地回答,“如你所愿。”

因陀罗张了张嘴。

她这么说着,可是乌沙纳斯显然没有听见,他躺得太舒服了,此刻已经昏昏欲睡。

“没人想留下来抵抗?”他说。

“吾爱,不要背叛我!”萨蒂看见她将头轻轻挨近乌沙纳斯,贴着他的耳朵轻声地说,“不要叫我失望。因为我爱着你,所以尽管我是因陀罗之女,天上的金翅鸟,我也愿意舍弃自由,从空中飞下,落在你掌心里。你叫我忘掉了我的自尊。可你要晓得,女人的心是一条河流,如果她们哭泣,这河流会因为泪雨而变成洪水,冲垮和毁灭经过的所有东西。因此你呀,如果你敢背弃我,欺骗我,乌沙纳斯,我发誓,我会毁了你的一切。”

“用什么抵抗?”祭主问。

树下的草地上坐着两个人,那是乌沙纳斯和舍衍蒂。乌沙纳斯懒散地将头枕在舍衍蒂的大腿上。舍衍蒂含笑低头看他。她看起来是这样美,简直像跳动的火焰一般耀眼明亮。

天帝答不出话来。

风景猛然旋转起来;季节像奔马一样擦过萨蒂身边。时间已经来到了夏季。

他的军队已被毁灭。剩下保存实力的三位天王都不会听他号令。这世上没有谁敢于孤身面对弗栗多的威力。

乌沙纳斯笑起来了,萨蒂第一次注意到他笑起来时脸上有深深的酒窝,“因为现在你已经见过你的未婚夫了。”他沉静地说,“这样,他就不算是未曾谋面的了,对吧?”

“陛下。”达刹开口了,他的声音低沉缓重,“做决断吧。”

那姑娘抬起头来,萨蒂认出了她那是舍衍蒂。这个公主显得更加生气了。“为什么?”她傲慢地问,“我是因陀罗之女,我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

天帝突然有点恍惚起来。“不……”他说,“再等等。我想我还可以去找诃利。他总是有办法……”

乌沙纳斯眨着眼睛。“啊,”他说,“请你停手吧。你办不到这一点。”

陛下。伐楼那慢慢地说,“金翅鸟王迦楼罗告诉我说,毗湿努已经回那罗海上去了。”

“我要毁了这嫁衣。”年轻的公主说,“因为我绝对不会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你又是谁?”

天帝木然地瞪着伐楼那。你是那么乐意给我最后一击,他想着。

萨蒂的心脏猛跳起来,一个非常年轻的乌沙纳斯正穿过草坪朝树下走来。阳光在他额角闪烁,他英俊得令人讶异,嘴角那带着不羁意味的微笑从未改变。

他看向了这殿堂里最后一个他可以信赖的人。

“你在做什么?”这时有人问。

“阿耆尼?”他轻声问。

这是梦里。舍衍蒂的梦里。是她的记忆。天国的春天。那个撕扯着嫁衣的女郎不是别人,就是舍衍蒂。

火神黯然地和他对视着,最后垂下了头。“陛下……”他低声说,声音疲惫而千哑。“撤离时……我愿意担任疏散者。”

她想起来了。

他不是他的朋友,只是一个会帮他系上佩剑的臣子。

对了……

沉默烟般弥漫着。天帝转过身,慢慢朝宫殿外走去。在那里,永寿城所有的人民都在翘首期盼,等待着他们的君王。

这是什么地方……

天帝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从这样的高度,以他的视力,能清晰地看到远方躁动的魔龙,它散发出来的贫瘠和绝望气息烤干了发红的天空。它是死亡、毁灭、时间、失败,所有异常可怕、令人绝望尖叫、却难以阻碍其到来的事物。

有一个风华正茂的姑娘正在树下怒气冲冲地撕着一幅嫁衣。

他又低下头。他的宏大壮美的永寿城。他的人民,千百年来为他欢呼的人民,此刻所有人都鸦雀无声,注视着他。他们的视线停留在他身上,灰色的海洋涨起来,将他没顶。

她站在一个绿草如茵、繁花盛开的花园里。她迷迷糊糊地想要动,却发现自己动不了。她的脚深深扎根在泥土里;她不是人,而是一棵高高大大的无忧树,枝繁叶茂、生机勃勃,开满了娇嫩的花朵。

“大家……。”他说,“快逃吧。”

萨蒂睁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