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莎丝还在絮絮叨叨数落湿婆的不是,萨蒂却感到一阵强烈的悲伤,别转开了脸。
湿婆撕裂天空扬长而去的时候,胡莎丝想必非常失望。
那天晚上,萨蒂回到绿洲。胡莎丝发了善心,依旧让她穿着那身朝霞做成的衣裙。萨蒂走到绿洲的清泉旁,注视着水中自己的倒影。
——这地方没人能出去,你永远也走不了了,所以你就永远和我一起做伴好了。
他的眼睛像是雄鹿的眼睛,是盛满爱意的湖泊。唉呀,那个时候我多么喜欢将他的神情作为镜子。
容貌被剥夺了,回忆被剥夺了,被永远留在这不为人知的地方。那一天受了伤的白色雄牛从天而降,胡莎丝心里其实感到的更多是惊喜吧?在那之前,她有多长时间不曾和除了双马童之外的人交谈了?当湿婆无法动弹时,她是不是也对他说过相似的话呢?
萨蒂很肯定,湿婆的眼中不会盛满爱意,他的神情也映照不出她身上的任何东西。对他来说,她只是商吉婆尼的容器,而容器长成什么样子无关紧要。
除了抱怨和诅咒之外唯一话题。
这样想着,她禁不住稍微有点黯然。
尽管在胡莎丝嘴里湿婆有千般不是,可她似乎没发现他是她唯一的话题。
为什么他会坚持娶我为妻呢?除了商吉婆尼,难道他还想从我这里得到其他东西?
她的声音又变得有点扭曲,而萨蒂只是看着这古老的女神。
半夜萨蒂醒来时,风沙仍在呼啸。有什么东西轻轻碰了碰她的手。她低头一看,维纳琴变回了原形,小蛇正伸出凉凉的蛇信舔舔她的指头。她抬起头,突然听见外面有人说话。
但胡莎丝却似乎误会了她的意思,她叹了一口气。“所以……小姑娘,湿婆也并不是没有背叛你的可能。他这一走,也许不会回来了。也许将来……你要一直和我做伴也说不定……”
是双马童。他们坐在绿洲外砂砾之中,轻声说话,好像在窃窃私语。
萨蒂愕然抬头看着胡莎丝。
萨蒂起身走到绿洲边,双马童听到脚步声,朝萨蒂转过身来。
“可那个男人背叛了我……一夜之间,他变心了。他遗弃了我,把我扔在了这个被一切人遗忘的地方……本这世上到处都是对我的赞美诗。人们的歌颂给予我无穷无尽的力量,因为天神的魔力正来自于人们的崇拜。可那个人把我关到这里后,抹掉了言辞中关于我的一切记录,消去了每颗心中对我的所有记忆,毁掉了音乐和歌声里我的所有颂诗。这世上不可能再有人记得给我的颂诗,所以,我的力量消失了。而我的脸……我的容貌,也被剥夺了。”
“短发姑娘来了。”
她的声音暗哑下去。
“短发姑娘醒了。
昔日的女神站了起来,走到窗口,抬头望着那片赤红的、呆板的天空。“……那个时候,我每天揭开黑暗的天幕,为天宇披上拂晓红纱,为太阳金车指引道路的时候,也像你这样……我被一个男人爱着。他的眼睛像是雄鹿的眼睛,是盛满爱意的湖泊。他为我兴建这宫殿,这棋盘也是他为我而刻下的。唉呀,那个时候我多么喜欢将他的神情作为镜子,照出我的容貌……”
“弹琴给我们听?”
没有脸的红衣女人替她梳妆打扮……恐慌再度涌上萨蒂心头。她确确实实曾见过这个场景。是在什么地点?什么时候?为什么她会如此害怕?
“弹琴给我们听?
萨蒂还是看着胡莎丝。她感觉到胡莎丝刚刚并不是在开玩笑。
他们这么嘟囔着,其中一个朝萨蒂伸岀了手掌,那上面放着不知什么动物的角做的拨子。
萨蒂倒抽了一口冷气,她此刻才惊觉身后的胡莎丝也在透过面纱看着她镜中的倒影,比她自己还专注。看到她脸上的惊恐表情,胡莎丝停顿了一下,从厚重的面纱后发出轻笑。“……看你这幅样子,小姑娘。我是在开玩笑。你是湿婆的新娘。我怎么可能夺走你的脸。”
“谢谢,”萨蒂无声地说,收下了这个礼物,走过去坐在了他们中间。黑蛇变回维纳琴,她拨了几下琴弦,转头看向双胞胎。他们也鼓着眼睛看着她。她指冋胡莎丝的宫殿方向,弹奏了一段旋律。
“很好看。”胡莎丝慢悠悠地说,“那么,我们来说说你的赌注。如果我赢了而你输了,你就把你的脸给我,怎么样?”
双马童看看那个方向,又看看萨蒂。
尽管妆容也不能盖过她黝黑的肤色,但镜子里映岀的不再是带着稚气的少女,已经是个女人了。如果湿婆带着她的声音回来,这就会是她的新娘打扮。
“她想要把自己的脸要回来。
萨蒂看向自己的影像,心漏跳了一拍。
“可是没人唱歌给她听,她就没力量。”
“好了。”最后胡莎丝拍拍手,把镜子递给萨蒂。“这样看,湿婆的眼光并不太差嘛。”
你们呢?你们可不可以帮她?萨蒂用眼神和手势问着双胞胎。
萨蒂转了一圈,金红的织物轻飘飘地飞扬起来。胡莎丝笑了起来。她让萨蒂在她面前坐下,打开了化妆盒,替她上粉、用眼线把眼睛描摹得又黑又大,然后点了唇彩,又把萨蒂纷乱的短发束拢在一起扎在头顶。
双马童似乎大为惊恐,彼此看着。
萨蒂顺从地穿上了。真是不可思议,就像是真的有层阳光覆盖在她身上,贴着她的每寸肌肤。
“不可能是我们。”
“它材料可不一般。”胡莎丝说,“金线是我从第一位太阳神密特拉那里要来的早晨第一束阳光,而红纱则是我亲自从霞光里汲取而来纺织而成。来吧,穿上试试看。”
“不可能是我们。”他们说。
那个箱子描着金线,镶嵌着贝母和红宝石,萨蒂一打开箱子,金红的光芒就映红了她的脸。里面盛放着一套红色的衣裙,光鲜如新,颜色绚烂得叫人转不开眼睛。她的手一放在上面,心里便盛满了暖融融的惊讶。这织物轻柔而饱满,拿在手里像是光线般充满暖意而没有重量。
萨蒂歪着头看着他们。
胡莎丝起身,从房间深处郑重地捧出了一个箱子。“你和我年轻时身材很相似,也许它会适合你。
我们和她一样。我们的嗓子无法歌唱。”双马童悲鸣着,“旧的诗歌已经被剥夺,新的言辞也无法从我们这里诞生。”
“好吧,”她最后说,“我们光这样玩很没意思。愿意下点赌注吗?如果是你赢了的话,我就给你一件好东西。”
“因为我们不具备创造力。”他们这么说。
胡莎丝似乎对于一个游戏停留在人们记忆中的时间比自己更长感到不怎么快乐。
“可是,”双马童又指着萨蒂的琴说,“你可以。你如果能让琴声代替语言,就可以为胡莎丝找回自己的颂歌。”
萨蒂摇了摇头,她指指那刻在红色砂岩地板上的十字形的棋盘,用手势表示这游戏一直在流行。
萨蒂想了想,向双马童伸出了手。
“这种游戏很古老了,在我那个时代十分流行,我还以为人们已经把它的规则都忘光了。”胡莎丝说。她手里拿着的骰子表面已经磨得十分光滑,为了这局游戏才重新又在上面用朱砂画上了点。
“请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她用手势和琴声说。
当天神和阿修罗在地界陷入大战、湿婆找到乌沙纳斯的时候,萨蒂和胡莎丝正坐在宫殿里玩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