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旨,”庄彻没有片刻的迟疑,兀自抬手吩咐道,“女大当婚,让昭玳准备和亲事宜吧。”
很快,这个问题便得到了答案。毫无疑问——
公主,再怎么受到疼爱,终究也要履行她的义务、发挥她的效用。
皇上真的忍心将他的宝贝心肝女儿嫁给蛮族男子吗?
高傲如昭玳公主,不用想,自然是不会轻易依从的。但是那又如何?不情愿也得被逼情愿,棱角在现实与绝对的权力跟前,终究是要被磨平的。
而这位公主个性的养成,又与她的这位一直对她无限骄纵的父皇撇不开关系。
“与女真交涉的事,”庄彻又挥手指向纪直,用信赖的微笑委托说,“就有劳爱卿了。”
所有人都默契地陷入了不言而喻的沉默当中。对于这位刁蛮而任性的公主,他们即便不曾领教过,但是也都有耳闻。
“臣遵旨。”纪直答道,“等起兵还击时,臣亦定当竭力而为。”
“圣上,”一位老臣贸然上前,颤颤巍巍地说道,“可是这适宜和亲的公主,只有一位啊——”
庄彻似乎还是觉得头疼,摆了摆手就要退朝,却听人群里传来一个干脆利落的男声。
他言辞坚决,条理明白,刚才草莽批驳的人们也不得已话锋一转,立即附和起来。
他说:“皇上,臣斗胆请从纪公公北伐女真军。”
他说:“事发突然,然而,女真人显然是有备而来。迎难而上,必将元气大伤。此时应当施以权宜之计,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定睛一看,发觉此人是刚从海南回来的都尉元嘉艾。
纪直一步接一步地往前走,其威慑力逼的众人不禁连连后退。
庄彻对多一人少一人也无所谓。在他心里,只要有纪直在,便没有什么可忧虑的。因此随意地同意了元嘉艾的请求。
他转过身,背对皇帝,却能与诸位大臣面对面坦诚布公。
望向元嘉艾,纪直不由得眯了眯眼睛,但他也没把这起插曲放在心上。
“正因为是分内之事,所以咱家必须为此负责。”纪直不停顿地说了下去,“咱家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从前出征,哪一次咱家推辞过?”
离去时,陈除安与尖子皆在外头等着。纪直直奔过去,谁知没走几步,就被一个声音叫住了。
其他人听他这么说,都好似被迎头扇了一耳光,腹中如吞了苍蝇般恶心。
元嘉艾跌跌撞撞,急急忙忙跟上前去道:“纪公公请留步!”
说这话时,他将重点明朗而笃定地咬在了“大人”“阉人”以及“毫无干系”这三个词上。
纪直回过身来,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他瞧,像是在用视线盘问他到底要做什么。
纪直心中嘲弄,却照旧平静地回答说:“不错,正如各位大人所说,大虚生死存亡之际,这,是我纪直一个阉人的分内之事,与各位大人毫无干系。”
元嘉艾气喘吁吁道:“不知公公可否赏光让元某去公公府上一叙?”
其他人像被推上高楼后好不容易得到阶梯,立马顺势而下,毫不犹豫地点头赞同。
一旁的陈除安扑哧一声笑起来,腹诽说这时候还有闲心问这种类似于“去你家玩好吗”的昏话,果然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正如此僵持着,其中一人恼羞成怒,忍不住反驳道:“这往常、往常不是你的分内之事么?”
另一边的尖子则不同。他对这位小英雄和自家老爷夫人之间的恩怨还是知根知底的,故当下便提起了戒备之心。
近年来南方海盗猖獗,加之逆反频起,因而庄彻安排了多位将军去往海南一带。现下留在京城的将军又病的病、走的走,恰好是求贤若渴的时候,哪里有多余的武将?
纪直毫不留情,懒得同他遮遮掩掩,直截戳穿元嘉艾的心事:“都尉大人是想和咱家一叙呢,还是想和咱家的夫人一叙?”
躁动顿时化作一片死寂。众臣面面相觑,方才兴致盎然斥责纪直的也不作声了。
元嘉艾更加坦白,理直气壮地答道:“都想!一起叙!”
这一回,在其他大臣再愤然以前,纪直及时抢先一步,问了他们一个问题:“现如今,武将大多在南方戍边。事况紧急,若要还击,敢问哪位大人愿亲自率兵北上?”
陈除安素来是个直肠子,当即捧腹大笑起来。纪直反而不知该如何应对了,扫兴地转身就走。
纪直冷静如常,泰然自若地躬身回答道:“因为我们赢不了。”
“哎!公公你信我!我不是要挖你墙角啊!我是真的佩服你们!”元嘉艾誓不罢休,居然还在背后高声叫唤。
他声音不响,却足以让人人听得一清二楚。庄彻耐心地问:“这是为何?”
话说就在前几日。
还是庄彻对自己多年来的宠臣了如指掌,此刻不急不躁地命常川安抚了诸位。
纪直转身,残余昏黄的烛光之下看不见女子的脸,唯有她白如葱根的手指死死攥着他的衣角。托托道:“你不陪我睡觉吗?”
他们群情激昂地怒吼道。
他一怔,伸出手去想要将她的指头掰开来,然而她却愈发握紧。
“叛徒!”“懦夫!”
两人无声地僵持着,同时又僵持地斗争着。
又是一阵狂风巨浪,纪直的话宛如一袭飓风袭来,将所有人卷入其中。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纪直问。
纪直倒也不反驳,竟然就这么堂堂正正地承认了:“正是。”
托托忽地就将被子掀开了。在那底下,是一张因闷热、又或是其他缘由涨得通红的脸。
一语既出,一片哗然。朝堂之上宛如炸开了锅般嘈杂,谁都不知道为何这位能文能武的宠佞在这时退缩。有人已然按捺不住,开口便呵斥道:“大胆!你这阉人,是叫我们不战而败么?”
“不……不就是问爷,”她说,“陪不陪我睡觉嘛。”
纪直停顿了一会儿。所有人都在等候他回复。漫长的沉默过去之后,他说了两个字:“和亲。”
纪直倏地便笑了。他无声地勾了嘴角,心里却并不慌乱,只因晓得她恐怕根本不清楚自己说了什么不得了的狂言。
“依爱卿之见,”庄彻道,“应当如何?”
“你要我陪你什么?”近乎戏谑的,他又开口问道。
极其威严的男子从中间穿过,英俊的相貌令人难以想象他驰骋沙场时的模样。纪直走上前来,压低声音答应道。
“陪我睡觉!”托托更加用力地宣称道。
人群散开,不由自主地为那个人让出一条路。即便平日他们都是最为看不起他的,然而到了这时候,却又不得不都对他心服口服。
纪直侧身,手中的烛火也跟着侧身。她这时候睁开眼睛来了,纪直才看清,她的双目不曾对得清人,还沉浸在蛊惑人心的毒素里。
“是。”
我眉不善动刀动枪,但用毒却还是没得说的。托托此时意识不清楚,头又昏沉,便像小孩子般地发起脾气来:“你陪我睡觉嘛!现下就要!陪托托睡觉好不好?”
作为一国之君,庄彻慢悠悠地抬起手来,低沉地喊了某一个人的名字:“纪直。”
她伸出双手去想要把他拉近一些。
庄彻连夜召见臣子,一时间众说纷纭,大多人都断言必须应战。群臣嘈嘈切切之中,庄彻撑着头一言不发。许久,他突然之间发出一声长叹,身旁的常川会意,立刻示意所有人:“静!”
一只手已经抓住他的袖摆了,而另一只还空着,像飘离不定的鸟一般无助地往上飞。
女真扰边原本不是什么稀奇事,然而就在这一年,女真部落忽然达成协议,联军攻打大虚。
托托好像在害怕什么。
庄彻再怎么想要尽快延绵后代,到这个时候也不得不搁置下来。毕竟有可能还没生下孩子,自己的江山就丢了,这可是本末倒置。
纪直眼睛里有什么闪了一下。他伸出手去,与她恰好十指相扣,就这么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选妃大业原本到这个时候就要提上议程了,然而就因为女真那边突然的异变,导致纪直一纸上奏,请求延缓。
他把她送回去,重新给她盖上被褥。大抵是举止过于温柔,因此并没有受到什么阻碍。
比起合喜,更加适合“不翼而飞”一词的是庄彻准备纳进宫中的妃子。
纪直用手拍拍她红润的面颊,俯下身去低声说:“好好睡觉,听话。明日起来便好了。”
托托坚决地答道,不可能。她与合喜结识多年,它绝不是这种鸟。
托托双眼迷离地四处乱瞟着,毒性叫她已没有理智了。可她却在幻梦中觉得,这样便很好。
托托拄着拐杖,上至假山顶上下至池塘里到处寻找,最终还是没有寻见。忒邻宽慰她说“会不会是在哪里寻了对上眼的雌鸟,路上耽搁了”。
“睡吧。”纪直吻了吻她渐渐闭上的眼睛。
合喜不见了。
随即他走到门边,尖子与忒邻正心照不宣地候在门口。纪直说:“三更天了,你们也去歇一会儿吧。”
然而,合喜身为一只海东青,显然是长着翅膀的。
尖子不作声,忒邻问:“那爷……”
“不翼而飞”这个词语是不能用来形容合喜的。毕竟顾名思义,“不翼而飞”的意思是没有翅膀但却不见踪影了。
“我陪一会儿她。”纪直说,“这样便好。”
不翼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