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直抬手撑着侧脸,看了她半晌,随后把手抽开。
不吃白不吃。托托领情,取了一块来塞进嘴里。味道果然是极好吃的。她吃到好味的便开心起来,美滋滋地摇晃身子,笑着眼睛也眯起来。
他摸了摸她的头,语气温和地说道:“真乖。”
纪直也不再说下去,只是咳嗽了两声。小斋子立即会意地进来,手里端着一盘点心。纪直摆手,示意她吃。
托托看着他温柔地收回手去,莫名觉得自己好像被当成狗了。
“什么?”托托一时间被他这牛头不对马嘴的回复弄糊涂了。
寺庙里的和尚与其他杂役大概也看不惯纪直此等清场的无耻行径,但却又敢怒不敢言,只能在外头用不快的眼神打量他们。
纪直睁眼,冰冷的视线宛如冰川的融水将她洗了一遭。他说:“本座喜欢狗。”
而对于托托,看到木拐,恐怕人家都把她当成了被纪直强抢的民女,原本难看的脸色更加铁青下去。只怕隔天,百姓间有关西厂督主纪直的传闻又能多添几分精彩的笔墨了。
不是没见过世面,是没见过这样的世面。“爷不喜欢人么?”托托问。
四处冒着万物生长的气息,佛堂里燃着佛香。托托从来没信过神佛。在女真,他们信奉的都是动物、自然神灵。
托托坐在马车上直勾勾地看向对面的纪直。他似乎想要达到的目的就是如此,因此神态自若。听着马车外些许细碎的议论,以及街市不合常理的沉闷,纪直抬眼问她:“怎么?出趟门就把你吓成这样。真没见过世面。”
进门前,托托拉了拉纪直的衣袖问:“拜神真的有用吗?求佛的话,什么都能实现么?”
因此,这一日来求神拜佛的自然就消减了大半。
“怎么可能。”纪直嗤笑,转瞬又收了脸色,面色漠然地答道,“神佛不会管你死活。你有什么心愿,求佛还不如求本座。”
纹着赫赫巨蟒的马车由数匹高头大马拉着,连轮值的人都增加了一倍。如此风光地出行,就差遣人沿着大街小巷广而告之“西厂督主出行,无关者快逃啊”了。
托托顿时垮了笑,她扭过头,淡淡地说:“那奴还是求佛吧?”
纪直还没有仗势欺人到去一趟寺庙都清场。然而,他却有意增加了这一趟外出的排场。
她这话勾起了他的兴趣。纪直问:“你有什么想求的?该不会是再长出腿来吧?”
只不过,托托原以为寺庙会是一个热闹地方的。
“那你会求长回那玩意儿来么?”托托口无遮拦,说这话时甚至引得周围几个影卫都不得不看了过来。
忒邻心不在焉,给她簪了珍珠的发钗,有一句回一句道:“托托也是很好的人。”
纪直甩给托托一个眼刀,随即用杀人的目光环顾四周。影卫们纷纷躲闪,尖子在心中捏了一把汗,这位夫人可真是太不惜命了。
放在几个月前,托托想都不敢想自己也能跟纪直一块儿出门玩去。梳头上妆时,她在铜镜前蹬着两条肢,问忒邻说:“我何德何能,怎么能在被族人丢下后遇上纪直这么好的人?”
纪直说:“不会。”
于是他们便一起出门了。
“一样的。那我也不会,”托托说,“从前或许还是会有这等妄念吧,现如今完全不想了。”
他说:“真拿你没办法。”
纪直看着她艰难地扶着拐杖跪下去。一个从未通晓佛理的女真人,在这时候居然弯下膝盖,全然虔诚地在寺庙里供奉佛像。
纪直伸手示意忒邻先退开。俯下身伸手抱着托托起来,等她站立以后,又亲自给她抖掉裙子上的灰。
他问:“为何不想?”
语毕他就转身,看着趴在地上的托托试着在忒邻的帮助下爬起来。
这时候托托才刚跪下去。她整整齐齐把拐杖列在旁边放好,头也不回,就这么耿直地望着高高在上的菩萨说:“没有身残至此,也就不能来到中原,更不能嫁给你为妻了。”
那一声闷响令人心惊肉跳,纪直又走了几步,到最后还是缓了缓。他目不斜视,对着尖子有些无可奈何地说:“今日不入宫了。”
纪直蓦然一怔,没想到她要说的会是这种事。
她不说话,只是咬着牙练跑,大抵是心急的缘故,朝前几步结果猛地摔在地上。
她又拧过脸来,孩子气的脸上轻巧地飞起一个笑容。托托说:“我头一次遇到纪直这样待我好的人,托托这辈子都不会忘了你的。”
他一路快步走出门去,托托在他身后,拐杖落地声如马蹄般清脆地响着。
语毕,她虔诚地取了香来朝神佛叩头。
直到纪直要走的时候,托托也还是没能好好跑起来。他看了半天,终究还是忍耐着哂笑转过身道:“不急,你慢慢练。”
纪直就这么立在一旁,看着托托毕恭毕敬地拜下去。
托托从来都不晓得什么叫懈怠,扶着拐杖一遭一遭地练。纪直就抱着手臂站在门口看她。
她磕了头,起来的时候由忒邻搀扶着。纪直问:“你求的什么?”
对于残损女子来说,再怎么强大的体力与高深的武艺,腿没了就是没了,要跑的确太过勉强。
托托看着纪直眨了眨眼睛,说:“你猜吧。”
忒邻在心中不情愿地叹息,但却还是照办。
纪直说:“说了,你求神不如求我。”
她顿时一跃而起,跌跌撞撞送着轮椅出门去,顺带大呼小叫要忒邻赶快把拐杖送过来。
“是了,”托托忽地叹了一口气,“本就应当求你的。”
“咳,”纪直说,“你先学会跑。”
“什么?”
托托从瓷碗里探出头来。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纪直,笑容渐渐浮上面颊:“不曾去过!爷要带奴去么?”
“我求的纪直康健喜乐,纪直一帆风顺,纪直平安百岁。”托托笑起来时,脸上盘旋着芍药一般鲜艳又明亮的光彩。
看她反常,纪直默默地盯了一会儿。他放了筷子,随口说:“你去过寺庙里么?”
纪直嘲弄地回答:“若是烧香拜佛便能办到,那什么事都不用做了。”
托托原本又摆着筷子要回绝,想到什么,笑意忽然僵了,低下脑袋去乖乖吃掉。
“可是,正是单凭人的一己之力达不到,所以才只能烧香拜佛吧?”托托又说。
在那之前,纪直回来陪托托吃过一次饭。菜还是清淡的,他照常夹素菜给她,叫她不要只知道吃肉。
纪直也不等她,径自朝前走。他说:“事在人为。本座能不能平安百岁本座不知道,但是,我活一日,便会叫你也陪着活一日。”
寄过去的信函,是忒邻一边流着泪一边写下的,合喜拎着信在户部侍郎府上转了两圈,方才将信落下去。
托托倏然抬头,痴痴地看向面前的背影。
她是不畏死的。
她看着他往前走,步履不停,纪直的背影摇曳、摇曳,直至不见。托托原先闪着亮光的双眼也逐步黯淡下去。
牵连纪直是万万不可的。了结柳究离之后,便也没什么要办的事了。托托思来想去,末了只觉得先逃吧,到了再没有出路的时候,索性就抹了脖子也未尝不可。
原本他们是不会有交集的。女真的残损女将与大虚的西厂督主,他们头一回在沙场相见时,她推了他一把。就那么一次会面,理应当就是他们二人的全部了。
托托不是没有想过这件事,只是,直到决战当日,她心里也没个结果。
然而正如搅乱的麻线,机缘巧合之下,他们之间共度的时候终究还是比那一场邂逅凭空多出了太久。
杀了柳究离以后要去哪里?
平静的湖水之下酝酿着滔天巨浪。那一日回去之后,纪直便又出门了。他总有许多要奔波的事,为了他往后的日子,也是为了托托往后的日子。
柳究离向来清楚托托的做派,径自出门,见着合喜后甚至喂它吃了半块枣泥糕。他的回信只有四个字,写的是“如君所愿”。
托托拄着拐目送着纪直离开。
最要紧的是,方便离开京城,去其他地方。
随后她就失踪了。
决一死战的地点选在了城郊的山坡上。那是合喜去侦察过的地方,人烟稀少,也宽阔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