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贵妃一掌拍在案上,凤仙花染过的指甲生生被敲裂了一块,鲜红的,如破碎的心肝般跌落在地。
“料想往后也不会有什么要事,”纪直说,“奴才或许是最后一次到娘娘宫里来了。”
她摇头,诧异地笑着问:“公公,你唬本宫的吧?”
她娇声道:“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怎么,可算想明白了?”
纪直默不作声,元贵妃又厉声喝道:“这么多年,你待本宫的好,难道都是假的不成?本宫对你的心意,你又岂会一点不知?”
这种境况在纪直身上几乎是从未见过的。元贵妃不晓得他们刚才说了什么,也不好意思开口发文,因而只能将好奇心按捺下去。
纪直不紧不慢地起身。这时候,他方才开口:“从前我俩共事,合作愉快。只是娘娘对咱家的心意,究竟是男女之情,还是只希望咱家继续帮你?”
元贵妃从帘子后头绕过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情形。她咳嗽了好几声,又唤了一次“纪公公”,纪直方才回过神来。
元贵妃一愣,竟然被这个问题给困住了。她以为自己真心喜欢他的,可这时,他淡淡地问了这么一句之后,她竟好似被一盆冷水迎头浇下。
纪直擦着手,不知是在想什么,一时间竟然出了神。
冲动渐渐离去,她握紧拳想起,他可是一个太监!
他们这位主子平日看着比旁人好得多,只是手段硬了些。但手段硬的人作起恶来,自然比寻常人可怕得多。
元贵妃一时狼狈,连忙反问:“那你对那个残损女子又有几分情真,难道不只是同情么?!”
都说太监心狠,阴毒,妒心强。
“她是残损女子,”纪直回答,“咱家也只是一个太监,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没什么同情不同情的。”
他这语气没什么,但凭借尖子跟着纪直的年头,他清楚地觉察到,等回去夫人不会有好果子吃了。
“混账!”元贵妃恼羞成怒,大步迈向纪直。纪直分毫不退,她立在他跟前,死死瞪着他那双清澈而平静的双眼。元贵妃道,“纪直,本宫最后问你一次。本宫打通了人,只要你休了那个残废,本宫就能替你争来司礼监。如何?你要还是不要?”
“一概不知?”纪直取了帕子擦手,漫不经心地回道,“她倒好,对付了一个又来一个,看样子咱家是娶到个狠角色了。”
她已经孤注一掷,焦急的神色中渗出几分期望与祈求。元贵妃抬手想抚摸他的脸,然而还未碰到他,手就被他按了下去。
尖子懂事,立刻一五一十地把全程概述了一番。末了又补充道:“夫人对此也是一概不知的。”
“贵妃娘娘说笑了。区区司礼监,”纪直的双眼中是严寒中冰冻的河流与山川,他就这么平静地望着元氏,一字一顿地回答,“怎么比得过贱内贵重。”
此事并不单纯,后头的,尖子却不知道该不该说了。纪直瞧着他欲言又止的表情,索性撂下话道:“有话不说,要你何用?”
元贵妃彻底失望了。高高在上的楼宇在一瞬间倒塌,她往后退了几步,要栽倒下去,却硬生生扶住了旁边的桌子。她道:“你会后悔的。”
他轻声说:“可以。枉我寻他那么久,得来倒全不费工夫。”
“这句话,你还是说给自己听吧。”纪直冷冰冰地说道,“你弟弟混进宫来了吧?当下就在我的人手里。过两日我们就出宫了,在此之前若是你要轻举妄动,就等着替元嘉艾收尸吧。”
纪直本人却对此浑然不觉。他盖上茶杯,往身旁自顾自地凭空放下去。身边的小太监立刻接下,收着,一点声响也无。
他出门时走得匆忙,连尖子都不由得要加快脚步跟上。他问:“爷这么着急走,可是怕元氏这儿还出乱子?”
纪直正垂着眼睛喝茶,发丝与衣襟一点不乱,鼠灰色的衣袍昨夜用细香灰与香丸隔炉蒸过,因此格外好闻。他手指纤细修长,分明的关节在扣紧茶杯时微微泛白。见着此情此景的,无不应叹声“尤物”。
“哈?她没这个胆子。”纪直恶狠狠地回道,脸色比先前还要糟,看样子是气得不轻,“有胆子欠收拾的那个在家里。 ”
他进了门,在纪直的示意下径自走到他身旁俯身细声报上另一头发生的事。
他急急忙忙就回来了。
这也是纪直交代的。应对这位娘娘可要当心。
托托将元嘉艾打晕后就命小斋子把他锁进了屋子。而她则闷声不响在院子里的秋千上坐了一下午。
恪尽职守是手下的原则。尖子毫不理睬驻守在门口的侍女,踏入昭德宫的门槛时,他握紧腰间的剑。
这原本是她与元贵妃的游戏。然而按纪直的说法,元贵妃是皇上的后妃,不是她能动的人。因此,也就变成了他要插手的事情。
他说的一点没错。
然而现下又跳出来一个元嘉艾。
话糙理不糙。
托托掩着脸,回想起来,似乎这是头一遭有人主动把她搁在心上。虽然他是元贵妃的弟弟,但貌似也是诚心待她好的。
长子和立子对视一眼。素来最不会说话的立子开口了。他道:“可这糕究其根本也是我们爷的啊——”
托托正陷入自己的遐想中无法自拔,转眼纪直就回来了。
说着,她从指缝里漏出两只明亮的眼睛。托托看向正在吃椰子糕的长子和立子道:“吃人的嘴软,求求二位爷,此事就不要同纪直说了。”
他原本是一腔怨火的,谁知一进门,她便起身朝他颠簸着过来道:“你可算回来了!”
托托的脸上流露出难为情的表情,她抬手把眼睛也遮住,无可奈何地抱怨道:“老天呀,为何要如此戏弄托托啊——”
托托笑起来的时候,纪直常觉得拿她没办法。正如眼前,他气消了大半,略抬了抬眼皮子问道:“你是真盼我回来还是假盼我回来?”
“你竟然说得有几分道理。”忒邻扶着下巴细思了几秒才发觉不对,“等等,说得通个鬼啊?!跟你一起久了连我都变蠢了!元嘉艾显然是心悦夫人您的呀!”
“真的!”托托答道。
“他不是先前就对纪直纠缠不清吗?假如说他是对纪直有恋慕之心的话,那么特地跑来我房里不就也说得通了吗?”托托义正言辞地反问。
他转身说要进屋和元嘉艾谈谈,于是由着小斋子带路给屋子开了锁。进去时,元嘉艾还昏着,头上已经红肿起来,当真叫人疑心托托究竟下了多重的手。
忒邻闭上眼睛翻了一个白眼,这才睁眼回答道:“你认真的吗?”
趁着奴才们去叫醒元嘉艾的空档,纪直拣了张干净的椅子坐下来。托托懒得坐,就径自靠在他座椅扶手边,没那么拘礼地斜着身子俯身到他耳边道:“他们都说,他喜欢我!”
迟钝如她,到了这时候脸上才飞上红晕。她捂着两侧的脸颊扭头看向忒邻,睁大眼睛有些不确定地问:“他……元小英雄该不会是……喜欢纪直吧?!”
托托今天穿的是一件象牙白的裙子,上头文着玉兰,看着漂亮,做工也精细,大约是昭玳公主什么时候赐给她的。
托托完全懵了。
这与自家夫君说别人对自己有意是什么行为?在外人看来,这的确是很叫人难以理喻了。然而做这事的是托托,也就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若是……你和纪直没成亲……就好了。”说完这句话,元嘉艾还是抵挡不住昏迷过去。
听见她的话,纪直回头道:“你倒挺得意。”
她坐在秋千上,而他落地时略微挣扎着还抬了抬眼皮。
“若是爷哪天厌烦奴了,奴也能凭着姿色去寻个新的依傍呀。”托托摇头晃脑,看样子是真的对自己有追求者感到兴奋。
元嘉艾身子前倾,托托猛地想托住他,结果还是任由他直接跪倒下去。
纪直瞧着她那副模样就火大,伸手拽住她的头发就往下拉。他抬头把嘴唇贴在她耳边问:“你还想着别人?纪托托,你生是本座的人,死是本座的鬼,知不知道?”
她手劲不小,料想元嘉艾也没想到她手能这么快,加之事出突然并无防备,他一下就被击晕过去。
“知道了,知道了,你松开!”托托把辫子从他手里抢回来。为了表达不满,她突然把脸凑过去亲他的耳廓。
既然纪直说好了让她别再理会这件事,那么她就应当相信他,不去坏他的计策才是。
纪直手一抖,一杯茶差点砸出去——不过他平日里搁茶杯本就习惯直接抛出去。他放了茶盏,忽地把倚在座椅旁的托托搂过来,随后飞快地亲了她的嘴唇,以示报复。
撇开他口出此言是何用意不谈,托托说什么都不能让元嘉艾真的过去找元贵妃打草惊蛇。
屋子里小斋子、忒邻之类的下人对此都已经习以为常。
“元小英雄你说什么呢!”说着托托一掌朝元嘉艾劈了过去。
托托猛地被啄了嘴唇,心里觉得不服输,然而面上却率先烧透了。纪直倒若无其事,继续坦然自若地喝茶。
她总觉得气氛怪怪的,回过头去看忒邻,忒邻也大为震惊地看向她。
托托只能捂住脸,心里暗地规划下次什么时候再亲回来。
在元嘉艾的这一句话响彻耳畔后,托托一下子露出了迷茫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