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固然有趣,但对元嘉艾来说也称得上是麻烦。
光是这样也打消不了他对纪直的厌恶,然而,也足够令元嘉艾再次见到纪直时不再一个劲地冲上去挑衅了。
在这关头见姐姐是不可能的了,陪着远房亲戚瞎乐呵了几日,再被将军拉着去同寻常女子打交道太折煞人。元嘉艾独自一人偷溜了出来,随意逛了一圈庙会,便进了戏园子。
那一日,他听了托托的一席话后便回去反省了一番,感觉倏然通透,顿时觉得自己过去的行径是有些幼稚。
他仰着脑袋发呆,目光倏然被一个身影收拢过去。
元嘉艾当真是下定了决心的。
托托!
原本是被将军硬拉着去参加什么赏梅会,结果只是为了塞一门好亲事给他。将军心眼忒坏,只把嘉艾说过的那句“当上将军前不会娶妻”当戏言。
那不是纪直那个女真来的夫人是谁?元嘉艾艰难地咽下口中的蜜饯,一时间不由得抬手捂住胸口,那里头有小兽躁动得紧。
他坐着,也不懂得听戏的乐趣,于是一面吃一面发呆。
他丢了蜜饯,上下摸着自己的面颊与上衣,确认自己今日仪表英俊,又低头看自己穿的靴子是否洁净。
新春的庙会称得上是大虚一年中最热闹的场合了。此时,在与偌大而冷清的皇宫截然相反的庙会现场,堪称少年英雄的元嘉艾包着刚买的蜜饯挤进看戏的人群中,好不容易才寻到位置坐下。
元嘉艾起身快步朝那边走去,顺道在心里盘算是说“好巧”还是“好久不见”比较潇洒。
“听长子说,”尖子答道,“好像是去逛庙会了——”
没想到刚离席,戏便散了。一众看客悉数起身,零碎地聊着“今个儿的戏可真蹊跷”,离场的离场,逗留的逗留,总之把元嘉艾推得往后退了几步。
纪直压下不快道:“除了她还有谁?”
他只能亲眼看着视野里的托托顿时被隔离在人群之外。他抬起手臂想高呼一两声,却也被淹没。最后看到的,是一个着了半妆的武旦正在与托托交谈。
“家里人?”尖子大概被冻得有些恍惚,竟然反问,“爷问的是夫人?”
这位武旦过来时,托托是略有些吃惊的。台上人与眼前人见着完全是两码事,这位武旦面上又红又白,眼妆已经卸了大半,却也看得出动人的美貌。
他们隔着台阶遥遥相望,良久,纪直没有再同她说一个字。他转身继续离开,一步又一步,随口问身后的尖子:“今天家里人去哪了?”
纵然不知道来者所为何事,托托却先笑脸迎人。
她心想。
武旦开口了,声音却是男子。他说:“这位贵客是生面孔,怕是头一回来吧?”
你会回到我这里来的。
托托笑而不答,由着长子拦在前头道:“我们夫人确是头一回来。”
“纪公公,”元贵妃知道,受宠的可不止他一人。只要没有证据,谁也没法把堂堂贵妃拉下马,“您也珍重吧。”
“英雄无需多虑,”武旦谦和地笑道,“夫人花了大价钱买的雅座,又是生客,此等问候也是应该的。某看夫人也是有缘人,不如到我们后台瞧瞧?”
纪直蹙眉,他终于回过身来。直视元贵妃时,眼睛里都是齐刷刷射出去的箭雨。他问:“你说什么?”
长子心里暗道不好。这样的邀请,按照这位夫人的性子,怎么可能回绝?
因为她终于看见纹丝不动的美人有了些许动摇。
“诶?!”果不其然,托托来了兴趣,侧过头看了一眼自己人,又看那武旦,“可以吗?!”
话说到这里,二月寒风梳理长发,她猛地回过神来。点到为止,元贵妃住了口,也不怨自己多话。
“夫人不要客气。请随某来。”武旦侧身,这就领路带着他们过去。
“好,珍重。纪公公说得好,”元贵妃道,“不过,公公还是先顾着自己家里那个废——”
长子想阻止,却又见到托托眼巴巴等着他点头的神情。这时候他总算稍微明白了一点纪直总拿她没办法的心情。
她从前怎么不知道他是这么教人恼火的一个人?
他们一行人一起从后头进了舞台后边。
大抵是他这副不气不恼不慌张的模样反衬得她不好看,元贵妃抬手便敲到台阶石栏上。
后台比预料的要安静些。没有那么多吆喝的伙计,也没有那么多粉面的戏子。为数不多的人们在托托进来时都点头问了声好,唯有方才那个唱过戏刚下台来的老生照旧一动不动,在镜子前坐着。
纪直回头,侧脸比月还凉。他说:“贵妃娘娘珍重。”
他不卸妆,就这么坐着。铜镜不对着脸,经过时只能从里头见着行人自己,因此也就不能瞧出什么底细。
“纪公公真是好,”她的声音不响,却在风中摇曳着,“一声‘没兴致’便能推脱万事。”
托托看起来并没被那人分散半点精力,只是兴致盎然地盯着房梁与周边摆放兵器与行头的架子。她轻轻发笑,一路拍手叹着妙。
大抵正是这句“没兴致”过于耳熟,一旁候着的元贵妃倏然僵了一下。她也不再装成看风景,视线灼灼地落到已经背过身去的宦官身上。
长子和立子都在戒备,四周望着,而忒邻则不动声色地立到一旁。她侧过头,看到角落里趴着一只嘴角沾着口水的京巴犬。
“免了。”纪直转身,他既是同常川说,又是告诉身后跟着的影卫,“回去,没兴致了。”
忒邻也不嫌脏,就这么自如地把狗抱起来,摸着它的皮毛道:“刚吃了肉骨头吧。”
常川躬身道:“王大人来得突然。容奴才先去通报一声,皇上定然先见您——”
她走向托托,把脑袋那一头向托托伸过去。
王绥福与纪直素来不和,在往日是碰不得头的。即便是顾着皇帝的面子,纪直顶多也就能侧目瞧他一眼罢了。
托托微笑,伸手摸摸小京巴犬的头道:“尽想着吃,你这小机灵鬼,被生人闯门了知不知道——”
隔着重重叠叠的金色屏风也能听见里头除了庄彻以外,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那是内阁的王绥福。
听到这话时的那武旦忽然回头,可是托托仍然只是摸着京巴犬,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顺着坐下,而另几个人都杵在旁边待命。
“里头不是还有旁人么。”纪直道。
武旦送了茶过去,道:“口渴了吧。若是不嫌弃,还请尝尝我们戏园子外头喝不到的雀舌茶。”
“督主。”常川轻咳一声。
托托接过茶,揭开盖子时茶香飘然。面前武旦的影子沉沉地落在她身上。托托抬头,看见武旦朝她笑着,而她身后,其他戏子与小厮站得整整齐齐,也朝她恭恭敬敬地笑着。
门已经开了,冷风呜咽着吹入堂内,纪直却一步未动。
她倏然问:“我头一回听,对戏班子是一概不知的。你们今天唱的是哪一出?”
见了礼,常川轻而无声地命小太监们去开了门。
武旦不慌不忙,缓缓道来:“是《拿虎》——”
几日不见,元贵妃愈发娇媚了一些。此时也是新春伊始,吩咐下人端着两架食盒,不知又是过来给皇上送什么点心。
乍然间,只听掌声响起。托托拊掌而笑,她笑得令人捉摸不透,此时仰头道:“好一出《拿虎》!”
到了大殿跟前,远远便瞧见牡丹似的美人立在门前,侧过身来时,露出一张哀婉艳绝的面容。
语毕,她马不停蹄重新端起座旁的茶杯。掀开盖子时,又是那道芬芳扑鼻的茶香。托托随意拨了两下,就这么送到口边。
死太监,一个阉人而已,装什么正人君子。真以为皇上宠他就了不得了?谁知道背地里干了多少龌龊事!
武旦几乎将白面红颊上的眼睛都丢进托托手中的茶盏里,她就要喝,下一刻,瓷器碎裂的响声轰然而起。
纪直继续朝前走。等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他们皆是松了一口气。
托托把那茶杯猝然砸了出去,茶水蔓延到戏子的靴鞋旁,杯子摔得粉碎。托托起身,她单手扶着拐杖,尽管很慢,但就这么径自朝前稳步走去。
他们纷纷噤声。只听常川在尽头一声道:“督主,皇上还等着哪。”
她一步又一步地走着。走到武旦跟前时,可以看清厚重的粉墨下对于她已经能如此行走这一点惊诧的表情。
“各位大人有什么高见,还是正儿八经写折子上来才算至善至美。”纪直侧过头,大半张脸却掩在绘着白梅仙鹤的庑帷之下,只留下鼻梁与冰凉的唇角,“这说闲话的本事,可是从家中婢妾那里学来的么?”
托托盯着他的眼睛,面无表情的脸好似精巧肃然的偶人。
他们等了半日,却得不到面圣的机会。因此现下也就只能在墙角抱怨。
空出来的那一只手霍地向前,她死死地扼住了武旦的脖颈。
纪直踏过长廊,眉目收敛着目光,侧耳不消刻意便能听见不远处几位朝堂大臣的谈话声。
“那种加了脏东西的茶想拿给我喝,”托托笑起来,“是哪路人又来送死?”
春节乃一年之岁首,中原四处无一不是其乐融融。深宫中虽不到喜乐的地步,但多半还是暖和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