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忒邻苦笑,视线却飘到门外的长子和立子身上,“先问问吧。”
过几日京城里也有庙会。这又是一个女真从前没有的新鲜玩意儿。托托拽着忒邻的袖子问:“我们也能出去瞧瞧的吧?”
长子和立子倒是没有接到不能让托托出去的消息。
忒邻立刻俯身答应,再抬头,纪直已经走了,漆黑的衣摆落入夜色中消失不见。只见托托在门内仍举着手,渐渐就收了回去。
他们合计了一阵子,也就一起出门了。
走到门口,他侧过头来说:“身子那么冷,别久坐了。铃,扶你主子回去歇息。”
托托难得出门,特意挑过了衣服。袄子是碧蓝色的绸面,裙子是靛青的,边角绣着张牙舞爪的百兽,又精巧,又不会不合托托的性子。
说着,女孩子便伸出小指来。纪直怔了一会儿,起身出门。
原本也是打算坐轮椅的,替换上次那架的早拿来了,可托托觉得不适合,便还是带了拐杖。
“一言为定!”她说,“你得同我拉勾。”
庙会上,四处张灯结彩,沿路都是自由摊贩。正是逢年过节时候,行人们来来往往,都是满面喜悦的。
纪直本以为这就足够托托知道难而退,却见她嘴角骤然上扬。
托托走得不快,只是一步又一步慢吞吞地用拐杖朝前抵着,再前进。她看着那些热闹的情形一言不发。
他是难为她,但是她这么望着他也是难为他。
忒邻知道她是顾及长子和立子在一旁,说了什么都要汇报给纪直。忒邻思来想去,依稀记起在女真时,那个该死的柳究离好像用过年时庙会这回事来蛊惑过她们。
纪直抬手掩住她的眼睛,不让她在盯着他看,他声音听不出什么起伏:“……届时一起去踏春,在那之前要能跑才行。”
托托的确想起了这些。
“我路走得更好了。什么时候一块儿出去玩呢?”托托霎时睁开眼睛,极近地望着他说。
这就是柳究离所说故乡,这就是汉人过的新年,这就是柳究离所描绘的庙会。
“嗯,”他说,“只回来取一趟东西。宫里事情多——”
每一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快活的笑影,那些影子像刚出锅的元宵,暖乎乎、甜丝丝的。它们荡漾着一圈又一圈的波纹,扩散,直到令托托胆战心惊。
托托索性合上眼睛。她本来就困乏了,此时只轻声问:“回来了还去么?”
她想,师父,不,如今应当叫他柳究离。
“说什么‘也’,”他嗤笑,冷着脸道,“你这可不算会打。别把我的家底都输光。”
柳究离没有骗她。
只要是纪直的话,托托从不质疑真假。她笑嘻嘻地说:“你也会打。”
庙会是这么好的东西。她啃着长子刚买来的牛皮缠,心里闷闷地想。
“好,”他随意地回了,用手示意了牌面上的某一张,“等会有人打这张,你就和了。”
难怪柳究离不择手段都要回这里。
托托侧过头,再靠近些便能贴到他的侧脸。她扭着脸覆到他肩上嗅了嗅,说:“新年好。”
难怪他情愿眼睁睁看着她被折断手脚都要回来。
纪直俯身,抬手盖住托托的牌捋了一遍,一句闲话没说,径自挑了一张打出去。
托托又啃了一口牛皮缠,回过头,这时候才稍微缓过神来同长子与立子说话:“你们汉人……诶,你们也换新衣服啦?”
托托正踌躇着出哪张牌,身后便是金骏眉的香气如雨后院落里的风般吹上来。对面的下人们慌忙离开座子行礼。
这兄弟二人宛如镜面投射般相似,他们各自搔首弄姿了半天,才由长子回答:“回夫人的话,我们汉人过新年都要换新衣服的。”
他们倒是静,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地进了门。
托托撑着脸道:“不错,果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那赏你们去吃杯花酒,让姑娘们欣赏欣赏——”
一阵风穿过屋子,她刚俯身,还未曾反应过来,一行人便畅通无阻地跨过了门槛。
“属下不敢。”他们二人闻言都是垂头。
她心情不爽,忒邻在外头瞧着月亮,也想是不是应当进去催着歇下了。
托托也不难为他们。虽然他们跟着的确碍着说话,但纪直命他们出来时跟紧肯定自有他的道理。她问:“话说,你们的庙会还有什么热闹地方没有?”
托托撑着脸,熬到蜡烛都换了几根。那些老妈子可是久经牌场的,托托犯困,头一栽一栽,止不住地扔错牌。要么拆了自己的一句话,要么就是刚打出去便摸到什么。
长子和立子对视一眼,思量过后,由长子开口问道:“夫人可曾听过戏?”
长子与立子也不好拦着。托托高兴,忒邻也高兴。她去厨房里亲自切了年糕,拿上来犒劳这辛苦了大半年的双胞胎影卫。
女子回过头,面上已经开始泛着星星点点的光。托托兴高采烈道:“我晓得,但没听过!怎的,庙会也有戏可听么?”
她们一群女人,就这样兴致勃勃地打牌打到更半夜。
“戏园子一年四季都开着,只是庙会期间有角儿唱,有大人物听,百姓们也都纷纷赶着去,可热闹了。”
托托也一咬牙,道:“忒邻,那你就先退到一边去。等会子我要输光了,再来求你帮忙。”
长子和立子话音刚落,便被一股力道紧紧攥住了。
经得这过年间的一趟热闹,大家都知道夫人是个容易相处的好脾气了。这时候她们也不拘礼数,开口吵吵嚷嚷,开玩笑说若是忒邻再插手,大家的钱都得输光。
托托抓着他们道:“带我去!带我去!想去!”
忒邻最灵光,又精通算计,往她旁边一站,随意伸出手指了一下,俯身低声说:“打这张。”没几次,便能和牌。
大虚京城的戏园子时兴演的是安徽传过来的徽剧。形形色色行当中的脚色脸上涂着油彩,头上戴着花枝乱颤的盔头,身上的戏服琳琅满目,在徽胡与牙板声响中奔来走去,气势轩昂。
于是便诓着她上手打了。连着玩了几圈,托托这才明白一些,但从头输到尾。
托托哪里见过这副架势。
她本就不擅长这些动脑子的活计,搞了半天,还是嬷嬷们体贴,主动上来道:“夫人,这打牌呢,边打着学是最容易的了。”
刚进去她便呆了。台跟前是人山人海的看客,一眼望过去都是乌压压的脑袋,而台上的脚色和摆设也漂亮得叫人瞠目结舌。
托托就这么催促忒邻去问了规则,之后自己在屋子里学了半日。
她被忒邻推着去了座位上。长子与立子则警戒起来,环顾四周瞧着有没有可疑人士。
“瞧他们玩,我也想学。”
他们买的是雅座,跟前还有瓜子点心之类的。托托听不懂那些唱腔里是怎样的词与情景,只是激动得要命,脸颊也不由自主泛红起来。若是放在当年,她怎么可能想到自己也有今日。
“麻将。”忒邻道,“他们汉人玩的,你来什么劲?”
托托喘着气,侧过头拉住忒邻,又望向长子和立子。
托托觉得新鲜,在院子里散步时看见一群人打麻将。骨头制成的石牌砸在一块儿发出勾人心魄的响声,听得托托心痒痒的,拉着忒邻问:“那是什么东西?”
她要说话,刚开口又有些结巴:“这……这太好了!”
大虚的新年与其他朝代的汉人习俗并无不同。每一次过年,纪直都是在宫内度过的,因此府上的下人们大多都回家过年,值守的也就私底下自己打牌找些乐子。日子就这么过了。
不知道是谁回了一句:“好么?”
却说转眼之间,新年便将近了。
托托用力地点点头,说:“真想让纪直也瞧瞧看!”
她不情愿让柳究离若无其事地度过将来。
立子平日少话不是没有缘由的。他这孩子心眼不坏,就是不太会看气氛,这时候竟然说:“爷他总是嫌外头脏,平日定然是不会来的。好看的戏,在宫里头也都看尽了……”
一夜一夜因为幻肢的疼痛惊醒时,她无数次想起自己驰骋马上时自由自在的情形。那些已经不可能回去了,她能面对的只有当下与将来。
长子猛地敲了他一记,令他赶紧闭嘴。
但是,已经不可能了。
原以为托托多少会有些失落,但这时候望过去,却瞧见她仍然在笑,只是眼波缓缓地垂下去。
忒邻是衷心希望托托能够解脱的。就这么与纪直好好地度过接下来的余生有什么不好?忘记女真、忘掉柳究离,舍弃过往那些沉痛的记忆有什么不好?忒邻不想看着托托再遭遇任何残酷的对待了。
“我不是真要他看,”她说,“只是想把我觉得好的给他——”
她当然知道杀了柳究离以后自己会有的下场,她也明白忒邻对她说这话的忧虑。
忒邻忽地把手盖上她肩头,作为挚友试着给她一点安慰。
慢慢地,她脸上从原先的呆滞渗透出些许笑意。“嗯,”托托回答说,“我知道的。”
他们四人各自沉默了,唯有台上的老生还在阔步高歌。与此同时,他们未曾发觉的是,他们在看戏台子上的人,而戏台子上的人也在看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