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瞬间,贞白已恢复淡然:“素不相识,何来过节?”
李怀信的目光滑过她握成拳的双手,试探道:“你跟那糟老头子……有什么过节吗?”
李怀信也没指望她会坦诚相告,干脆直接跳过这个话题,道:“走吧,终归是要出去的,总得想法子问个究竟。”
贞白顿了一下,垂下的双手攥紧,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开口道:“上太行山,找你师叔寒山君,他能占卜。”一向波澜不惊的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声调都变了。
只是,想什么法子呢?这帮村民其实跟那些见人就咬的行尸没什么两样,毫无理智可言。李怀信边走边琢磨,干脆把那个带头使坏的老蔡抓起来暴揍一顿,就不信他能扛得住,不过,如果他真是把硬骨头,能在自己拳头底下多扛一会儿就更好了,否则出不完这口恶气。如此一盘算,李怀信就觉得手痒痒的。
“就算现在出去了,你也没有任何头绪,怎么去找那个人?”
远处传来嘈杂声,村口挺立的几棵枣树挡住了视线,二人快走几步,将近时,只见几个摇摇晃晃的身影,机械地往村口去,栅栏后射出无数羽箭,即使刺穿他们的胸膛,也没能制止其半分。又是行尸!
贞白驻足:“我的时间或许不多了,在这儿耗不起。”
埋伏的陷阱启动,几张大网罩下,兜住三两具行尸,在网中不断地撕扯扭动,喉咙发出咕咕的低号。撕扯间,那些腐烂的脸绷住网格,死命往外顶,即便被渔线编织的网格勒进肉里,也毫无知觉地继续挣扎。
“着急也没用吧,指望枣林村那些人给你指路吗?”
地底的利刃扎穿了脚背,将行尸钉在原地,他们嘶嘶怪叫,猛力抬腿,却未能拔出来,摇晃间一个趔趄,双膝跪在竖立的利刃上,双手条件反射地撑地,同样被利刃洞穿,这下子,被牢牢地扎在了地上。
贞白脚下不停:“我们得赶快出去。”
两边挺立的枣树忽然弯了腰,树干上系着几根麻绳,接连到栅栏内,此刻麻绳绷直,村民倾尽全力拉扯,一拉一松间,两块大石飞射出去,又将两具行尸砸进了那口深井中。
李怀信喊她:“你能慢点儿吗?”
李怀信走了几步,打量旁边一棵枣树,见上头没有系着麻绳也没有其他异样,才放心地倚了上去,一副抱臂看戏的姿态:“看来村口的陷阱,还真是用来对付行尸的。”
她有亲故吗?他想到那块她随身佩戴的墨玉,上面刻着个“杨”字,想必就是亲故了。如此贴身收藏,珍而重之,在她心里那必定是个极有分量的人吧。只是这分量远不及那个仇人,值得她去寻。
贞白站到他身侧,盯着三具被箭射中的行尸,依然笨拙地朝栅栏方向迈进,疑惑道:“这些行尸,为什么是从村外来的?”
李怀信还没明白她摇头的意思,她已经快速往村子里走去,似乎有些急切,单薄的身影在夜风中显出几分缥缈。李怀信突然想起在乱葬岗那崩塌的山峦上,她修补完大阵后,摇摇欲坠的身影,消瘦薄削,风一吹,就倒了下去。当时他来不及去体会自己内心的感受,直到现在,经过跟她短暂的相处,再回想起来,竟然有些不落忍。她一介女流,究竟有过怎样的遭遇,才会被活生生钉在乱葬岗十年,扛过十几道天罚,重获自由,却仍然孑然一身?
“因为那驭尸的鬼丫头就在村外啊,下午没逮住她,没想到她又溜回来作恶,真是一刻都闲不住。怨恨这么深,是要拿全村人来喂尸啊?”
贞白思忖片刻,摇了摇头。
贞白却有所疑虑:“村民养尸,难道不应该是养在村子里的吗?”
“能听见铃声,这种……”李怀信顿了顿,“……特殊情况。比如,你虽是个大活人,身上却没有一点人气,所以能听见铃声,这难道不是一种特殊情况吗?”
“兴许,是召出来了。”李怀信略微一想,又觉得不合理,“不对,这未免太多此一举了。”
“什么特殊情况?”
贞白颔首道:“直接放在村子里,再以凶铃驭尸杀人,岂不更方便?”也无须经过村口这道埋伏。
李怀信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会说,是什么特殊情况……”
“或许,原本就是养在村外的?”李怀信不太确定地说,他也懒得瞎猜了,目光盯着又一块飞射而出的巨石砸中了一具快行至栅栏外的行尸,直接将其脑袋从脖颈处砸断,耷拉在肩后,像一棵发了霉的烂白菜。那脑袋欲坠不坠间,又一块巨石将其整个儿砸出去几米,行尸倒地的瞬间,李怀信似乎看到有什么东西从那颗被砸开的脑颅中爬了出来,又像是流出来的血浆,因为天黑,又相距甚远,他还来不及看仔细,那异样似乎就消失了。
经他一提醒,贞白驻足,仿佛才意识到这茬儿:“我也是将死之人吗?”
其余两具行尸一路越过艰难险阻,总算摸到了大门口,两双青紫发黑的手抓住栅栏,被荆棘的藤蔓刺穿掌心,行尸毫无痛觉,用蛮力狠狠一推。
“你既没死,却能听见铃声,是不是就意味着……”
那栅栏是以粗木搭建而成的,外层以带刺的藤蔓缠绕,内层则用粗绳和渔线一圈圈加固,栅栏的底部则被打入深深的沟壑之中,再填上土,非常扎实,靠蛮力几乎难以撼动。
待到山脚下,李怀信终于忍不住要开口了,因为有件事,自刚才起就一直盘旋在他心头。
其中一具行尸一边扒拉藤蔓,一边不顾一切地把手往栅栏的缝隙里伸,每伸进去一寸,那密密麻麻的长刺便划破其手上的皮肉,好不容易伸进去半只手,手掌却被卡在了木缝中,只露出三个血肉模糊的手指头。
他面上虽不显露,一路却都不再吭声,而贞白更是个闷葫芦,除了讲重点以外,别人若不说话,她绝对是只字不言。
有人惊叫道:“啊,手,手!”
李怀信闻声回头,就见贞白已滑出去一米,往悬崖的方向下坠,他伸手想够,贞白却凌空一旋,并没搭上他的手,沉木剑划拉过冰面,冰面迅速开裂,随即一个利落的翻转,稳稳落在斜坡上,离他几步之遥。李怀信立刻收回手,背在身后,有种被人拂了好意的不快。
旁边一位胆大的吼道:“几个手指头就把你给吓成这样,给他剁了!”随即咔嚓一声,菜刀斩下,手指头应声而落,刀刃直接插进了那根木桩里。那人拔出刀,只见那三根切口平整的手指仍在拼命往里钻,甚至又往里进了小半截儿。
“不知。”贞白的衣角被枯枝挂住了,她轻轻一扯,踩在李怀信方才踩过的岩石上,还来不及站稳,突然足下一滑。
那胆小的连声音都开始哆嗦了:“怎么办?”
他缓了缓,确定吸了雾气之后并未出现头晕目眩的症状,才沿着山路往下走,心里想着,也可能是这片刻工夫迷雾还未上头,还是趁早下山为妙。况且,这山间温度骤降,他早已冻得手脚冰凉,此刻他扫了眼结了冰的溪流,抬脚踩到中间凸出的岩石上,岩石上因水汽也结了层薄冰,有些打滑,他扶了把旁边的树干稳住脚,说:“那鬼丫头溜得可真快,把我们引到此地,绕着山林打转,几个意思?”
“起开。”胆大的一把拉开他,提起手里的长刀直接从夹缝中戳了出去,刺进了那行尸的肩胛,他发了狠,拿着刀的手用力一扭,欲把那条胳膊给卸下来。
他忍不住也数了一遍环绕村子的山峰,确定不是七座,才驱走了内心那股不安:“长平乱葬岗的阵法是针对几十万大军怨灵的,但这里是成百上千条活人的性命,用不到一处,所以不能相提并论。”
一旁的老蔡刚与村民齐心协力发射完一块大石头,拉着绳索扭过头,就看见那胆大的长刀一绞,厉声呵斥:“住手!你个蠢货!”
“怎么可能,长平乱葬岗的七座山是为了压住幽谷中几十万大军的亡灵和……你,若同一阵法运用在此地,难不成是要压住整个枣林村吗?!”言至此,李怀信忽地顿住,心底生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这一刻嘴快不如手快,那栅栏上死死绑住栅栏的粗绳及藤蔓被刀刃齐齐绞断,再经外面的行尸重重一推,原本固若金汤的栅栏崩开一道裂口,那只起初卡在缝隙中的手失去阻力,猛力一伸,铁钳般钳住了胆大那人的脖子。那人忽地愣住,隔着栅栏的缝隙跟那行尸大眼瞪小眼,直接蒙了,下一秒,就被强烈的窒息感唤回了理智。
贞白这才解释道:“压住长平乱葬岗的,是七座山,而这里是八座,看地形,我方才差点以为,是同一个阵法。”
胆小那位吓得倒退一步,待他看清行尸的脸时,如遭雷击:“申伯伯!”
李怀信被她没头没脑的三个字搞蒙了,皱了一下眉:“一句话能完整地说吗?”
胆大的一张脸涨成酱紫色,凭着最后一点本能,抽出刀砍向行尸,却被胆小那位抱住膀子拦住了。
“山。”
行尸掐着胆大那位的咽喉,往前狠狠一拽,对着颈项动脉张开嘴,露出尖锐的獠牙。胆小的见状,吓得立刻松了手,然而胆大那位已经被窒息感耗尽力气,长刀脱手,只能任人宰割。
李怀信听见她的低语,疑惑道:“什么八座?”
千钧一发之际,一颗石子儿猛地被塞进了行尸嘴里,匆匆赶来的老蔡举起刀,毫不犹豫地斩断了那只扼住人咽喉的手。
她下意识去数围绕住枣林村的山峦,数完,似是松了一口气,说:“八座。”不是七座,而是八座,仿佛这样,就跟长平乱葬岗没什么关联了。
胆小的因方才老蔡来势汹汹那一撞,摔坐在地,直接哭了:“老蔡,是申伯啊,申伯回来了!”
贞白举目望去,这里四面环山,巨石林立,周围耸立的峰峦和枣林村所在的山坳所组成的地形,让她产生了一种错觉,好似身处长平乱葬岗。就在李怀信说出那句“原来是在这里设下了阵法”时,她的心蓦地抽紧了,如此相似的地形地貌,是巧合吗?
胆大那位捂着脖子猛咳,踉跄后退,不小心踩在胆小那位的脚踝上,栽了个跟头。
“第三次了。”李怀信说,他们翻越了三次,每翻越一次,眼前看到的都是枣林村,就好像山的那头永远都是枣林村。他甚至怀疑自己中了迷障,产生了幻觉,索性也不掩口鼻了,回过头,透过迷雾看贞白的脸,迷离中,贞白那高眉深目此时显出几分柔和来,不似平常那般冷淡了。他忽地想起什么:“原来如此,怪不得,那老东西说我们再也别想出去,原来是在这里设下了阵法。”
老蔡抡起刀,继续砍向行尸的肩颈,低吼道:“老申已经死了。”
他们翻过山丘,眼前所见,仍是山窝里的枣林村。
余下那具行尸站在栅栏裂口处,竭尽全力地推着,而不远的地方,又有被砸倒在地的行尸扭动着身子站了起来……
二人追至山间,在林中绕了半日,铃声早已消失。到夜里,山间温度骤降,细流被冻住,枝头凝着寒霜,又开始起雾。这雾不知是真是假,李怀信掩住口鼻,不敢掉以轻心,只是呼吸间,又难免会吸入一些。
扑到栅栏前的行尸越来越多,推动间,栅栏上那裂缝越开越大,行尸不惧刀枪,不顾一切往里扑,一张张狰狞的脸,对着村民龇牙咧嘴地乱咬,刚推开一具,又扑上来一具。壮小伙子举起刀,对准一具行尸的脖子就砍,冷不防行尸甩过头,露出长发下的半张脸,小伙举起的刀生生顿在半空中,震惊之余,脱口喊出:“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