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白最不擅长安慰人,只好带着一早避远一点。她看着院角的一棵桃树,光秃秃的枝头压着积雪,突然有点感触。这种生死与共的情谊,她似乎也有过,但往具体了说,又谈不上,因为曾经的她是没有什么感情的。唯一的一点情分,刚给出去,还未来得及惺惺相惜,就已经终结。但她仍然记得那些相处中的点滴,虽平淡无奇,却历久弥新。如今再回想,与当时的感受截然不同,似乎多了些什么。多了些什么呢?她也说不明白。像是一种怀念,怀念那个时候,那个人,以及在不知观中静好的岁月。她想,等解决完这些恩怨就回去,回禹山,回不知观,远离世俗纷乱,一个人看书种菜,闲看日出日落。只是此行险恶,前路未卜,她难以预料自己还能否回得去。
寻常修士,谁敢在那种煞气蚀骨的地方多待半日,那里危机重重,稍不留神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李怀信却宁可冒着被附骨灵缠身的危险去做这件事。为了冯天,他是豁出过命的——别人不知道,连冯天自己都不知道,而贞白却是亲眼所见。
贞白转头看了眼一早,想起这丫头也是个没有归宿的,不知观倒是能收留她。她这么想着,便问出了口:“会种萝卜吗?”
贞白转头,瞧见他双眼通红,泛着泪光。她忽然想起在乱葬岗,他们合力修补完破损的大阵之后,她昏了过去,再醒来,冯天已经死了,而李怀信精心布下法阵,以符箓圈起来护住其尸身,使其免遭乱葬岗的煞气腐蚀。她立于峰峦之上,目睹李怀信孤身徘徊,固执地不肯离开,疯了般在尸骨坑里刨,在充满阴煞气的乱葬岗里找,不要命似的,想一点一点把冯天破碎的魂体聚拢起来。此事就像在大海里面淘珍珠,哪有那么容易。贞白当时没管他,自顾自出了乱葬岗,却不料这人足足在里面待了月余,直到将冯天的魂体拼凑完整。
“嗯?”一早没明白,被她问得莫名其妙,但还是点点头答,“会。”
李怀信如此嚣张傲慢的一个人,真是难得见他伤回心。
贞白又问:“蘑菇呢?”
一早在边上靠着,见状捅了捅贞白的腰窝,格外惊奇地用口型道:“要哭啦。”
一早跟她爹窝在山顶时,种过不少蘑菇,便道:“当然会。干吗?”
李怀信难得一次对冯天言听计从,移步到门外,却并未走远,只是僵直地站着,一动不动。他耳朵灵,里头说的一字一句他都听得格外清晰,加之冯母逐渐激动的啜泣和冯父隐隐约约的哽咽,这些确实都是他应付不了的,冯天体谅他,才让他出去。这些他都明白,正因为明白,他才更加难受,每吸一口气,都像是有一把冰锥扎进心底,太疼了,疼得他两眼昏花。他都这么难受,那含辛茹苦生养冯天的父母呢?
“往后倘若你没有去处,”贞白不敢肯定自己是否有活路,但至少能够尽力保住这丫头,她说,“你可以往南去,禹山上有座不知观,是我的故居,那里荒无人烟,算是个安全的居所。”
冯天的阐述很简单,就是和同门一起下山,在长平乱葬岗除魔歼邪的时候被撞碎了魂,幸得贞白一直帮他养着魂体,才未魂飞魄散,而李怀信不远千里,只为将他的骨灰送回乡里……
一早皱了皱眉:“怎么听起来像在交代后事?”
回来之前,冯天早就想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由他自己来说,所以他让李怀信先出去,免得这祖宗在他爹娘面前引咎自责。二老中年丧子,痛心疾首,若由外人来说,有些话听了容易曲解放大,到时候说也说不清,倒不如一开始就把李怀信给择出去。
贞白并不在意她的话,继续道:“你不用跟着上太行,这对你不利。”
冯天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从前他心里一直是怨的,怨父亲太严厉,怨父亲成天忙着酿酒,每次他一顽皮,父亲二话不说便是一顿打骂,以暴力镇压。他一直觉得,当年父亲是因为家里生意忙不过来,没工夫管教他,为了省心省力,才把他送去太行的,所以这么多年来,他都认为自己是家里不要的,是父母厌弃的。毕竟家里还有个听话懂事的大哥,他在这个家似乎可有可无,所以哪怕太行允许每三年回家探亲一次,他也没想过要回来,而是选择留在太行,陪着那个和他一样没人疼的师父。如今听到这些,他悔恨不已,悔自己没有早点回来,恨自己从未体谅父母的心,事到如今,除了一句苍白无力的“孩儿不孝”,他什么都弥补不了了。
“对你也不利。”一早生气了,鼓起腮帮子,道,“你都知道李怀信没安好心,怎么还要去?这些名门正派,口口声声说什么除魔歼邪,哪管你是善是恶,只要你身负阴气就是恶……”
“坏就坏呗,有我们天天看着你,有点苗头就纠正了,不至于的……”其实,他哪是怕儿子学坏,他是对儿子寄予厚望,盼着儿子成才。
贞白当然知道,也正因如此,她才不打算带上一早。
冯天听着不落忍:“您是怕孩儿学坏……”
“我有东西寄存在故人那里。”贞白打断她,“此去太行,便是准备取回来。”
冯父一颗心空落落的,只能强作镇定地絮絮叨叨:“爹不该送你走啊,男孩子嘛,皮点儿就皮点儿,我自己的儿子,应该我自己管教,是爹的责任,是爹不尽责,那么小就把你送走……”
“什么东西……不对,什么故人?”一早完全没想到贞白这么孤僻的人居然在太行有故人,还存了东西,那必定是有几分交情的,就是不知她这位故人在太行道的地位高低,说话有没有分量,能不能平息一场干戈?一早脑筋转得飞快,她又琢磨着,既然贞白不惜冒着被围剿的风险也要去取,那应该是顶重要的东西。
“爹……”
贞白不与她解释,只道:“你可以留在东桃村。”
“哎。”冯父垂头应道,他帽檐下两鬓已斑白,整个人好像瞬间变得佝偻了,“快进去,看看你娘,她天天盼着你回来,一直怪我狠心,把你送去太行,让你们母子分离。”他有些语无伦次地说,“现在你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咱就不走了。”
一早谨记亲爹的遗嘱,尽量不往修道士跟前凑,所以没打算去太行涉险,毕竟李怀信是个翻脸无情的祸害,便说:“我可以在太行山脚下等你。”她想了想,又说,“万一你被他们逮了,我总不能一直等着……那就以一个月为期,一个月后,如果你不能如约下山,我就独自往西去找线索。”
冯天心里生疼,喊道:“爹。”
“我会下山的。”贞白沉吟片刻,道,“太行,不足以困住我。”
冯父艰难地站起来,脚步却是虚浮的,他硬撑着让到门边,猩红的眼睛瞅一眼冯天,嗓音发着颤:“进……进屋。”
这话要是换了别人说,一早肯定会翻着白眼说对方大言不惭,但从贞白嘴里说出来,就显得很有底气。
一早走在后面,迅速搀住冯父,双手使了点劲,才没让冯父的膝盖磕到石板上,她说:“伯伯,当心些。”
一早由衷地点点头,毕竟贞白太邪门儿了,甚至有点儿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意思,李怀信对她完全无可奈何。至于太行道那群身居高位的老东西,一早曾听她爹提及他们的威名,但传言总喜欢夸大其词,不排除是世人对他们过于吹捧,盲目崇拜……但转念一想,太行道毕竟是数百年长盛不衰的国教,实力一定不可小觑,所以即便于贞白而言,太行道好像不足为惧,一早也不敢抱着侥幸的心理跟着去。
“爹!”冯天大喊道。
后院的树下有两坛子桃花酿,在地里埋了近十年,是专门为冯天及冠而备的酒,原本应该父子三人对饮的,如今却祭了半坛在地上。
倒是冯父,看似冷静,进门的时候却连低矮的门槛都没力气迈过去,猛地被绊住脚尖,整个人往前扑倒。
这种场合本不适宜说这种话,但李怀信想既然早晚得说,不如干脆点:“我将冯天的骨灰送回乡安葬,至于他的魂魄,还得带回太行,交由他的师父寒山君,亲自给他超度。”
很显然,冯母是大受刺激导致的昏厥,把她扶进屋子,平躺在榻上,无须采取其他措施,掐一把人中就能醒转。
是该要超度的,冯父也不可能让儿子变成孤魂野鬼在世间游荡,因而他除了暗自垂泪,也只能默允。
“不必。”贞白从后面走出来,“我能替尊夫人诊脉。”
就算于心不忍,李怀信也没办法,他必须给寒山君一个交代,只是那老头子不像冯父冯母这么心慈人善好商量,怕是一经知晓就要跟他拼老命的。一想起那老头子暴跳如雷的模样,他心里就难受得紧,索性倒了半碗酒,坐在雪地间陪冯父和冯家大哥喝几口。
冯父方寸大乱,吩咐长子:“快,阿坚,扶你娘进屋。”然后红着一双老眼,端详冯天半晌,有些迟钝地喃喃道,“我……我去请大夫来……”
这酒性烈,一口喝下去,让人感觉喉咙和肠胃里像是有把火在烧,李怀信在太行虽谈不上循规蹈矩,却和所有太行弟子一样,是滴酒不沾的,一时还真喝不习惯。
李怀信手疾眼快,挺身将冯母带入了怀中。
夜深了,冯母收拾好客房,给他们下榻。李怀信道过谢,独自待在院中没进屋,他冲冯天摆了摆手,示意他别管自己,进去跟他父母和大哥说会儿话。
“魂归故土”四个字,听得冯母两眼一黑,直接昏厥了过去。
外面天寒地冻的,许是喝了点酒,李怀信居然不觉得冷。他靠在那棵光秃秃的桃树上,举起酒壶牛饮了一口,却被呛得满眼泪花。他抬手擦了擦,突然用手指抵住了眉心,头又开始疼了,像是被人用尖刀刺了一下,待挨过这阵隐痛,他仍然感觉有些眩晕,估计是酒劲上头了。他浑身乏力,揉着眉心往树根上坐,这时,耳边传来一阵脚步声,窸窸窣窣,在他跟前戛然而止。
冯天重重叩首:“孩儿不孝,已魂归故土,爹娘养育之恩,今生无以为报。”
李怀信抬起头,眉心揉红了,他看见贞白,一袭玄衣,像皑皑雪地间的一滴墨。
刚跑出屋的两人看见这一幕,皆是一惊。
贞白问他:“明日启程吗?”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思儿心切,又出现了幻觉,茫然地低唤道:“儿子?”
李怀信不悦道:“你急什么?!”
冯母连忙上前,欲拉冯天起来:“你小子,回来就好了,好好的跪什么,快起……”话说到一半,她的手掌从冯天的胳膊穿了过去,捞了把空。她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手,又难以置信地盯住冯天,不死心地又捞了一把,然后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贞白垂眸看他一副落寞神伤的醉态,不吱声了。
此时,屋里闻声跑出来两名男子,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小天儿……”
李怀信把酒壶掷在雪地里,突然道:“我头疼。”
在她奔至跟前的一瞬,冯天倏地屈膝跪下了,冯母始料未及,刹住步子,怔住了。
贞白蹲下身,去把他的脉,刚要触到其手腕,他倏地抽回手,提防道:“你干什么?”
“是小天吗?小天!”从怀疑到确定,只有短暂的瞬间,那妇人赶紧冲店内大喊一声,“老头子,小天回来啦,你儿子回来啦!”颤抖的声音带着激动和狂喜,再转回脸的时候已经笑中带泪,妇人两步冲下台阶,朝冯天奔了过来,“小天,娘终于把你盼回来了……”
他抱着手,如避蛇蝎的样子:“你别碰我。”
冯天闻言,蓦地驻足。
贞白:“……”
待最后两位客人离开,他双手捧着冯天的骨灰坛,和冯天的魂体并肩踏入了院门。那位出来送客的妇人刚要转身进店便看见两个年轻人走了进来,她定睛一看,呆在了原地。夜幕里,灯光下,她的目光投在冯天身上,像是一下子没认出来,又像是看花了眼,不敢置信地盯了须臾,才试探着小心翼翼喊了声:“小天?”
谁刚才说自己头疼来着?有病不得治啊?
李怀信说道:“进去吧。”
贞白知道他什么意思,那晚的事,他们谁都没提一个字,但李怀信似乎很介意,处处避嫌,她只好收回手,不碰他。
李怀信执一道符,贴在冯天背上,那抹薄透的魂体逐渐变得真实,慢慢呈现肉眼可见的状态,因为冯天说,他要见父母最后一面。
他头疼也许是饮酒所致,贞白站起身,打算不管了。
一股浓郁醇厚的酒香扑鼻而来,冯天怔怔地望着辞别多年的冯氏酒家,他的家,一切和记忆中大致一样,只是有些地方翻修了,扩建了,比以前更像大户了。
“你没必要着急,上太行也得长途跋涉。”李怀信跟着站了起来,他虽有点晕,但脑子清醒着,事情的轻重缓急还拎得清,不会因为冯天这事在东桃村耽搁太多时日,他说,“明日一早就走。”
李怀信轻弹五帝钱,看着一缕薄透的魂体逐渐显形,他沉声说:“到了。”
贞白觉得他脾气虽大了些,但又可以理解,便道:“我不是在催你。”
李怀信闻言一怔,不知不觉竟是一年到头了,他是入秋之时下的山,辗转至今,竟已数月有余。往年此时,他应该已经开始准备收拾行囊回宫,为父皇和母妃贺岁,今年却不能了,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必须先赶回太行。
是不是都无所谓,李怀信并不是在计较这个,他就是心烦意乱,没有一个发泄的出口,只能压在心底,压着压着就跟她过不去了。
那人说:“再不到一月,就要迎新岁啦,还不得早早把酒备好咯。”
此刻,他摆摆手道:“我也不是针对你。”谁让她在这个当口走了过来呢?他从她身边擦过,拎着酒壶,脚步虚浮,“早点歇着吧。”
一位胡须斑白的老伯和路过的熟人打招呼:“哟,买这么多酒呢?”
然而刚走两步他又顿住了,踱回来,借着酒劲,正好有些话想跟这个装模作样的女冠论一论:“那天晚上……”他对上她的眼睛,突然又有点难以启齿,“在华藏寺……普同塔里……我……”
李怀信等人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看三三两两的客人进去,再提着几坛子桃花酿出来,个个脸上都是笑容洋溢。
看来还是没醉,他很想再给自己灌一壶黄汤,然后酒壮人胆地敞开了说:“我……我是被艳鬼咬了一口……”
冯氏酒家的门庭前竖立着一块楠木招牌,还有一口用红布封存的大酒缸,上面写着“桃花酿”三个大字,红底墨字,醒目极了。一排的灯笼整齐地挂在屋檐下,夜幕之后次第点燃。
吞吞吐吐了良久,没想到贞白单刀直入地来了一句:“那是个意外。”
李怀信三人在东桃村绕了一圈,明明说饿,却又挑三拣四的,哪家菜馆也没进,冥冥中注定似的,就与冯氏酒家不期而遇了。
她言简意赅,一个“意外”就干干脆脆地把那夜所发生的一切盖下印章。李怀信愣在原地,他也不是没想过,单从她这两日的态度就能看出来,这家伙果然是想撇清关系的。
李怀信深深吐纳,呼吸着湿寒的空气,感觉肺腑里好像都结了冰。他也不是故意绕道走的,只是他答应了冯天,待天色稍晚一些,再陪他一起回家。
行吧,意外就意外,李怀信被堵住了话头,只能忍气吞声,转身就走。
毕竟要把冯天的骨灰送回去,对于冯天的父母而言,那是丧子的噩耗,让白发人送黑发人,何其残忍。李怀信在意冯天,自然也在意冯天的父母,他心里有愧,还没做好面对的准备,或许他永远都做不好面对的准备。
他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儿,反正不大好受。他晃荡进屋,把酒壶搁在桌上,想倒杯水喝,茶壶却是空的,只好举起酒壶又闷了口酒,太辣了,简直烧心。
贞白和一早相视一眼,心里都明白,默不作声地跟着走。
李怀信没想到自己酒量还不错,生平第一次喝酒,灌了半壶都没有醉倒,只是犯晕乏力,也没胡思乱想,一沾床就睡着了。
冯家在东桃村是酿酒大户,随便问谁都能指路。李怀信打听完,却并未往那个方向走,而是刻意往岔路上拐,还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饿了,先找个地方吃饭。”
一夜好眠让李怀信觉得酒是个好东西,翌日辞别冯家时,还特意打了一壶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