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李怀信说,“压不下去了。”
“怎么回事?”冯天喊道。
“别松手,压不下去这阵就成不了,到那时,阴兵出世,为祸人间,必将生灵涂炭。”
然而剑身还差一小截便没入焦土时,突然分寸难进,仿佛扎在一块铁板上,李怀信死命往下按,额头沁出薄汗,打湿了垂下来的一缕青丝,沾在颊边。他抬起头看向冯天,发现对方的长剑也还剩一小截,同样分寸难进。
无须冯天多言,他当然知道此刻万万不能松手,只差最后一步,最后一步……
李怀信兼顾乾位、坤位两处,必须耗费两倍真气。相对地,若将一份真气一分为二,乾、坤两处的封印就会削弱。那么成阵之后,封灵阵是否牢固,有多牢固,就不好说了。
突然,他猛地抬起头,睁大眼,反应过来冯天为什么要啰唆这么一句。他看见起先从裂缝中涌出的黑雾已一点点凝聚成虚影,仿佛一支整肃的队伍,训练有素地排成两列,正踏着虚空,朝冯天迈去。
二人握紧剑柄,插入焦土,剑身每深入地下一寸,就会耗费一股真气,直到将整个剑身没入土里,方能成阵,否则前功尽弃。
李怀信瞳孔紧缩,不知所措地看着那队阴兵虚影向冯天靠近。
一整套剑法连贯打完,地上的符文已成,他再抽出一柄吞贼剑,飞掷而出,隔空操控着令其悬于乾位上空,他与冯天对视一眼,然后默契十足地握紧剑柄,三剑齐齐插入符文中心,一个巨大的结印成形,将三方贯连相接,阵启!
越来越近了!
李怀信拿出五块事先刻好的乾位木符,默念符咒之后,纷纷插入焦黑的泥土中,随即纵身一跃,奔至坤位,无数道剑光掠下,在地上刻出阵法。
他的手微微一抖,欲抬起来。
冯天应声,以最快的速度奔向裂纹之外的坎位。
“老二,别松手。”冯天的声音很轻,却仿佛利剑刺入他的耳膜。
若让更多的黑气散出来,凝聚成人形虚影,则灵剑无法直接斩杀,必须借符箓辅助,而他们手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枚木刻符箓,根本降不住数量庞大的阴兵,唯一的办法便是将裂纹修补,把怨灵镇压在地下。
更近了。
“不能再拖了,得快。”李怀信喊道。
李怀信僵在原地,目眦尽裂,无数细小的血丝仿如蛛网爬满他的眼球。
无数黑气正从裂纹中涌出,逐渐凝聚。
只差两步了。
李怀信脚下一滞,唯恐下一刻那人就撑不下去。分神间,就听冯天喊道:“小心。”他回过头,差点撞上了一名阴兵虚影,李怀信侧身闪过,挥剑一劈,剑身从虚影中穿过,虚影分毫不伤。李怀信见状,愣了一下,赶紧补了一张符箓才将其斩杀。
冯天看着他,安抚似的说:“老二,别松手。”
仿佛是有所感应般,那人微微抬起头,与他遥遥相望,目光微凉。须臾,她俯首垂眸,眉头轻皱,面露痛苦之色,原本屈起的手指不敌重力牵扯,猛地一松,那些被树根垒起的岩石再次出现崩塌的迹象……
李怀信拼尽了全力往下按,长剑始终半寸未进。
李怀信难以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她到底是人是鬼,是正是邪?这些都尚未明确,但她此举,让他产生了一种并肩作战的惺惺相惜。
“躲开!”他疯了般大喊出声,摁住剑柄抬起头,已经红了眼眶。
李怀信脚步没停,却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人周身黑气缭绕,华发在狂风中乱舞,单薄的身子微微一晃,屈膝跪了下去。她遭受了十几道天雷,已是强弩之末,却仍旧在勉力支撑着,双手虚抚着槐树,以阴怨煞气为养料,源源不断地灌入树根……
冯天没有躲开,阴兵从他的身体里穿过,阴寒之气直灌入体,仿佛有一把钩子在他的脏腑里肆虐翻搅,狠狠拉扯,然后一下下撞击着他的灵魂,几乎要将他的灵魂与肉体生生剥离撕碎。那股冲击力太强了,让人有种被卷入巨浪的溺亡感,冯天双手紧握住剑柄,不敢松懈,直到阴兵已穿过身体,他仍旧保持着插剑入阵的姿势,不曾松手。
“啊,对!”冯天紧跟其后,“看见了,我们是要去补那三道裂纹吗?不过那谁……行不行啊,我看她好像有些撑不住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李怀信呼吸一窒,瞪着冯天,心里的惧怕如潮水般将他淹没。直到冯天手里的剑身终于完全没入焦土,轻轻抬起头,与他对视,他整个人才如释重负般,吐出一口气,身体却有些摇摇欲坠。
李怀信跃下一块凸石,迅速往前奔去:“除了山崩,没看见幽谷里还有三道裂纹吗?”
冯天牵了一下嘴角,诧异道:“呀,哭啦?”
李怀信猛地大喊一声,吓得冯天一哆嗦。眼见李怀信朝幽谷冲去,冯天立即追上,却仍有些茫然:“怎么帮?我可不会操控树根啊,我说,这人是槐树成的精吧?”
李怀信眨了一下蓄满水雾的眼睛,才发现视线早已模糊。
“快,帮忙!”
冯天嘲笑道:“都多大人了,还哭鼻子啊,哈哈哈哈。”
站在制高点上的荫尸五指张开,虚抚在古槐上,肩膀微微颤了颤,好似有些体力不支,继而又抬起另一只手,奋力屈指,欲继续操控……
李怀信狠狠将泪水逼了回去,火冒三丈地瞪着冯天:“滚!”
冯天转过头,只见穿过岩石的树根缓缓收紧,仿佛渔夫在捕获了一兜鱼虾之后猛地收网,迸裂的山体碎石在树根的缠绕下一点点重新垒起……此情此景,让冯天感觉如坠梦中,整个人僵成一块化石。
冯天笑了几声,蓦地收住了,他皱了皱眉,抿了抿发青的嘴唇,看见李怀信铁着脸狠狠往下摁剑柄,却仍旧未能成功。
“什……么?”冯天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结结巴巴地,“补……补阵吗?她?”
冯天问:“怎么了?”
李怀信愣了半晌,好像依稀看懂了那荫尸的用意,但又不太确定:“好像在,修补大阵?”
“下面好像有块铁板,可能是运气不好,正巧抵在什么兵刃上了。”
冯天惊呆了:“她在做什么?”
“哦。”冯天应了一声,没再说话,也没有过来帮忙的意思。
天劫之下,整座山都崩塌了,她竟然还能从里面走出来。她走到制高点,举目四顾,须臾,伸出手,抚上了那棵连根倒地的槐树,掌心蓄了一股力量,顿时阴风大作,四面八方地朝她所在之处卷动,然后一股股怨气凝聚,经她的掌心灌入古槐。古槐被缓缓扶正,根茎倏地插入土里,攀附岩石,疯狂地衍生滋长,蔓延开去……
李怀信隐隐觉得不对劲,抬眼去看冯天,就见他依旧保持着方才那个跪坐的姿势,一动未动。
李怀信道:“居然挨过了十几道天雷。”
他的心忽地一紧,下意识地喊了声:“冯天。”
两人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具荫尸,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嗯?”
冯天刚要绝望的时候,就见那座崩塌的山体之中走出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女人。若不是那一头华发,冯天和李怀信差点没认出来她就是那具荫尸。她的衣服被天雷劈得焦煳,连袖子都少了一截,衣衫褴褛的,塞一只豁口碗给她,就能上街行乞了。
“你……没事吧?”
号叫声越来越近,夹杂着战马的声声嘶鸣,穿云破空。金戈铁马如在眼前,仿若当年的混战重现。被镇压地下永不超生的怨灵,尖啸着即将冲破桎梏……冯天的脑海只闪过一个念头:完了!他碌碌无为的二十年里,在太行山得过且过,学无所成,只和大师兄以及李怀信捉过几只夜游魂,除了在藏书阁内看过几本惊心动魄的《天下奇谈》,他还是第一次亲身经历这么大的阵势。若想凭他和李怀信二人之力扭转局势……算了,他不像李怀信那样狂妄,实在不觉得自己有拯救苍生的能力,别说拯救苍生了,他一向都是被拯救的那个。
“嗯。”
那鬼哭狼嚎在地底源源不绝,排山倒海般一浪接一浪地翻涌而起,仿佛下一刻便会将整个大地掀开,然后阴兵汹涌而出,造成一场人间浩劫。李怀信只觉四肢发软,里衣早已被冷汗浸湿。
闻言,李怀信只觉得更加心慌:“嗯什么啊,你到底有没有事?”
如墨般的黑气从这几道裂痕中升腾而出,聚拢成虚影,好似一个个穿着铠甲的勇士,终于从这道封印了他们十年的阵法中解放出来,嘶吼着重见天日。此时天上黑云翻墨,如帐幕压顶,笼罩住整个乱葬岗。
冯天顿了许久,久到李怀信快要奓毛的时候,终于缓缓开了口:“我以前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们家在东桃村是酿酒的大户。我爹的看家本领就是会酿桃花醉,一壶桃花醉,十里飘香,我小的时候,跟我哥想要偷喝一口,被我爹发现了,把我俩狠揍了一顿,他不许小孩子喝酒。”
已成为一片焦土的幽谷之中,古槐倾斜,大地被天雷劈出三两道裂痕,一如长长的沟壑,蜿蜒交错至坍塌的山峰前。鬼哭狼嚎就是从这道裂痕中传出的,那声音在山谷里回荡着,盘旋不绝,裹挟在寒风之中,呼啸而至,仿如附在人的耳边哀鸣,极尽凄厉。
不知道冯天为什么会突然提起亲人,李怀信捺住心里的忐忑,顺着问了句:“你还有哥啊?”
山塌了,自然龙气外泄,怨气涌散。
“嗯,我哥比我出息,是要传承我爹手艺的。我从小上房揭瓦,淘气狠了,我爹就怕我在村里跟瘸拐刘家的儿子瞎混,不学无术,以后为非作歹,所以就把我送到了太行山。离家那年,我爹在地里埋了几坛子桃花醉,说是等我成年了回去,我们爷儿仨不醉不休。”说到此,冯天顿了顿,声音弱了下去,好似叹息,“如今,我都二十岁了,那几坛桃花醉,应该还在地里等着我吧?!”
听完这番陈述,李怀信愣了许久,内心不仅仅是震撼,他半天才说出一句:“那现在山都塌了啊。”
听完这番话,李怀信觉得心里莫名地发酸,他说:“等从这里出去,我们就上你家喝酒去。”
他抓着李怀信的手因太过用力而微微颤抖,他说:“四方龙脉延绵而至,在此交会结穴,由七座山峰阻气止息,故而龙气不泄,相对地,怨气亦不散。所以,真正压着数十万大军亡灵的大阵,其实是这七座山,那山峦之巅的七棵槐树,只不过是大阵之上的七颗钉子。”
冯天牵了牵有些僵硬的嘴角,用一种从未有过的轻声细语讲道:“老二,你一会儿别哭啊,我可能……出不去了。”
冯天苍白着脸,一只手抓住李怀信的手臂,一只手指向远处的峰峦,数道:“一、二、三、四、五、六……”然后他的手指定格在坍塌的山体上,艰难地说道,“七。”
这种话一听就让人火大,李怀信发泄般猛地施力,终于将长剑整柄没入,钉在符咒中,阵成!
他无厘头的一句话让李怀信皱起了眉头:“什么错了?”
可他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心里还窝了一把火,一路烧到嗓子眼儿,他想吼:谁哭了!我才没哭!然而他只是无力地转过头去。刚才他看见冯天的脸色白得吓人,是那种发灰的死白,而握着剑柄的手无力地垂着,他不愿,更不敢回头去看冯天。
“错了。”冯天突然开口,声音嘶哑,“我们搞错了。”
他望着已经成形的封灵阵,幽幽地说:“说这种话,晦气不晦气。”
绕过这座高峰,数里之外便是幽谷,远远就能望见连绵起伏的山峦将幽谷环绕其中。历经十几道雷劫之后,其中一座山体轰然坍塌,当时听到巨响,两人已预料到这种情况,可此刻亲眼所见,仍旧忍不住心惊胆战。
然后,他的声音低低的,像是在对冯天说,更像是说给自己听:“我们能出去,我一定会带你出去。”
折回的山路上碎石堆叠,人一走动,石子就在脚下四散滚动,脚尖一不小心就会被卡在缝隙中,寸步难行。而余震之后的峭壁仍然不时飞沙走石,行走之中几乎避无可避,冯天的脸颊被一块带棱角的石子划出一道血口,再加寒风割脸,有些雪上加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