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子铺老板和妇人都快被她莫名其妙的话吓出病了,纳闷道:“道长,您方才不是还说无坟无棺吗,怎么又压着棺了?”
“现在不行。”贞白道,“这里还压着棺呢。”
贞白简明扼要道:“竹棺。”
包子铺老板一脸惊悚,犹犹豫豫开口:“要我……我去拿铲子?”
闻言,二人不约而同地睁大眼,绷直了背,汗毛倒立,盯着跟前这一簇茂密的青竹,猛地后退了两步。
贞白并不多费口舌去解释,只道:“顺着竹根一挖便知。”
包子铺老板:“啥?这这这这这……”
妇人脸色煞白:“不可能。”
贞白道:“青竹乃空心,招阴,于游魂而言如同棺椁,于是便成了这孤魂野鬼的坟冢。”只是,这堆尸骨在地底被埋了几十年,从未有甚异变,而这簇青竹也是在一个月前突然聚阴新生。
“所以这些青竹是扩建的时候没有砍掉的吗?”贞白轻描淡写地说,“地下确实埋了堆尸骨,没有坟冢就是无坟无棺的无名尸,许是被人所害,怨气颇重。”
许是贞白的面色太过凝重,包子铺老板和妇人更加惊惧不已,但心下难免怀疑贞白是在危言耸听,毕竟未曾亲眼所见,很难相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况且若这地下真埋了什么冤魂,家里又怎会没个古怪事发生?思至此,妇人忽地一怵,不是没有,她闺女不是莫名其妙失踪了吗?往寻常了想是人为的,可王六之前日日梦见闺女哭诉,说自己被困于谢宅,然而翻遍了谢宅确实不见闺女踪迹。仔细一琢磨,莫非真不寻常?
闻者无不战栗。妇人的声音有些抖:“道……道长,这话从何说起啊,我们一家搬来此地二十多年了,这院子是后来我们家挣了些钱,王六去找人扩建的,住了好多年,一直平安无事啊。”
妇人打了个寒噤,早已六神无主,泪目道:“道长,那可怎么办,小女的失踪会否也与之有关?”
贞白:“可是阳宅就建在了阴宅上。”
有无关联贞白也不敢断定,但她隐隐觉得,此事与一个月前发生的事情相关,至于何事,她也不得而知。贞白心中惴惴,方才她触及修竹,绕指的阴气还未散尽。自进门伊始,她就发现这块院角属聚阴之地,所以即便秋冬腊月,也会草木长青。妇人说一个月前这竹子还落了叶,那么此处的风水,是最近才起的变化。
妇人一脸茫然:“没有啊,后面就是一片竹林,不过叶子也都落了,前头住着人呢,后头哪能是坟冢。”
贞白问:“昨夜我给你的木刻符箓呢?”
她浅声问:“这院墙后头,有坟冢?”
妇人半晌才反应过来,忙从腰间摸出符箓,双手递上。
贞白并未作答,径直走向院角处,越靠近,那股阴冷之气便越浓重,竹下放置着藤椅方桌,想必平日是个乘凉的地方。贞白抬手,缓缓扶上竹竿,半垂的眼皮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此符箓刻痕极深,一气呵成,颇费修为,用来挡煞镇棺再合适不过,贞白挥手一掷,直接将木符插入土里,侧首对包子铺老板道:“可以挖了。”
见贞白脸色不对,妇人战战兢兢道:“这竹子,有什么不妥吗?”
若说方才他们还对贞白的话半信半疑,那么当包子铺老板大汗淋漓地挖出一具骸骨的时候,就全都信了。包子铺老板猛地丢开铁铲,仿佛扔开一根烧红的烙铁,急速倒退间他一屁股坐倒在地,两腿赶紧胡踢乱蹬,让身体往后挪移些许,这才惊魂未定地顿住,指着方才自己挖的大坑哆哆嗦嗦地叫道:“死……死……死人。”
妇人点点头:“是啊,突然枝繁叶茂的,王六还高兴了一阵,说咱家这是块风水宝地,谁知……”说着有些哽咽,生生把话头压了下去。
自家院内怎么会挖出一具骸骨?妇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现在家里就剩她一个人,没了主心骨,旁人说什么,她就信什么,何况真的挖出一具骸骨来,更是让她对修竹成为阴魂竹棺之事深信不疑,她扑通一声跪在贞白跟前:“请道长开坛作法,赶紧把它收了吧。”
贞白神色一肃:“一个月前?”又是一个月前。
贞白看了眼正午的日头,不疾不徐道:“入夜再说吧。”
妇人道:“说来也怪,原本这竹叶都快掉光了,谁知一个月前的某天,突然冒出了新芽。”
包子铺老板脸色惊惶,暗忖,是等入夜跟那玩意儿一战的意思吗?
包子铺老板闻言,走到院子里一瞧,难掩讶异,濒临冬季,四处的花草树木都已逐渐枯黄凋零,怎么王六家这竹子却还郁郁苍苍生机盎然,仿佛正值春盛。
现在不除,等到晚上还不得吓出什么病来,妇人忙道:“加钱!”
贞白目光一沉,转头问王六媳妇儿:“这院子里的青竹一直都长青不败吗?这都深秋了,也不见一片落叶。”
贞白摇摇头:“不过是一缕残魂,才养月余,若现在动了,日头一晒就散了。”
贞白向来不会安慰人,只道了句“节哀”,便绕到灵前,探了探死者。就如官府所说,死者除了头部撞伤别无异样,只是……
包子铺老板顿时无语,不赶紧晒它个灰飞烟灭还留着过年?但眼下挖出死人,除了害怕他只想去报官。
贞白抬脚迈过门槛,进到堂屋。妇人抹掉泪,撑着棺椁一角有些吃力地起身,强忍着悲伤相迎:“道长。”
贞白垂眸,目光落在木符插入的位置上,她上前蹲下身,用指腹沾了一抹泥上的灰烬,若有所思地寻觅片刻,最后在枯草下拾起一角还未烧尽的旧纸钱,纸钱被露水打湿又风干,上头还沾着尘垢。
贞白冷目一扫,视线停在院角一簇青竹上。深秋之际,这竹子未免太过繁茂。贞白略一思索,想起初次在县衙见到王六的情景,他被杖责扔出大街,恰巧挡住她的去路,那一瞬她分明在此人身上捕捉到一丝阴气,所以站定未动。之后又听说他被失踪的女儿托梦,贞白以为是他女儿香消玉殒,化了阴灵寻回来让父亲前去找寻自己的肉身。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冥纸除了祭拜还能作甚?莫不是王六一家早就知道此地埋了尸,抑或是他们所埋?贞白回过头,目光审度。妇人被盯得背脊一凉,怯懦又茫然:“怎……怎么了?”
刚踏入王家小院,就见一口黑棺停在堂屋正中,妇人一身丧服跪在棺椁前,潸然泪下,哀痛憔悴。她麻木地往盆里丢着纸钱,动作迟缓,被火舌舔到手指也毫无知觉般。那模样,着实凄惨可怜。
贞白直言:“你们曾在此处烧纸祭拜过?”
她自出世以来就一路穷困潦倒,如今连玉佩都给抵押了,若是手边再无银钱,兜里那几个铜板只够再续一日房钱。所以即便贞白不修此道,斟酌须臾还是收下了,她在修士心口压下一道符,便跟着包子铺老板出了门。
闻言,包子铺老板迅速在脑中推演了一出杀人埋尸的大戏,惊愕地扭过头。
贞白刚想拒绝,就见对方掏出钱袋奉上,正是昨日王六媳妇儿摸出来的那一包。
妇人一怔,条件反射地答道:“没有啊。”忽而她又想起什么,点头道,“哦,有,小女失踪后不久,日日给她爹托梦,但人始终未找到,我们就在这里祭过祖先,求神灵庇佑。”
此时包子铺老板寻到客栈,想请贞白前去瞧瞧王六的尸身。县衙那边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王六是滑了脚,脑袋磕在了石壁上摔死的。但毕竟是死在乱葬岗那种地方,包子铺老板才特地来请贞白走一趟,加之王六即将下葬,也需要请道士择吉地。
贞白这才收回目光,从容道:“待入夜之后,再问问这残魂对你女儿失踪一事是否知情。”
修士双眸紧闭,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便再无动静。
跟鬼魂打听消息虽然瘆人,但妇人爱女心切,立即点头如捣蒜。
她搁下汤勺,在瓷碗里碰出轻响,淡淡道:“尸体送去了县衙,等你能下地了,再去认领吧。”
接下来的半日,贞白便上山替王六择坟地,不过她不善此道,只能凭直觉,不说宝地,起码不会错选到风水差的地方。
估计是那个与他同行之人,一早被抬回县衙时,贞白见到了。冯天早已殒命,尸体已经腐烂,想必在乱葬岗里就已不幸身亡,却被他不顾一切地带了出来,还有那个闯入乱葬岗的王六,想必也是被他拖出来的。明明已自身难保,却连个亡人都不愿抛下,光是这份侠肝义胆,贞白亦是动容的,否则她也不会耐着性子,一口一口地给他灌药。这个人,许是值得她救一回。
翻过山丘,行过小径,视野尽头隐约出现了一座坟冢。
强撑着一丝混沌的意识,修士张了张嘴,虚弱地挤出两个字:“冯……天……”
贞白越走近,越感觉不舒服,她皱了皱眉,只觉得这阴宅的选址委实太差,别说风水了,简直称得上是一处凶地。可当她真正靠近,却又感觉眼界大开,待看清了地形,她不禁驻足。
贞白的手一松,那张苍白的脸颊上留下了几个指痕。
此处山脉生气充盈,于路径深处止息,背靠主山,来龙深远,气贯隆盛,左右山脉环护,砂环水抱,可谓藏风养气。只是……此墓树根穿棺,藤蔓缠碑,碑上刻着“谢远之墓”。为何这样一处风水宝地会聚阴生怨,仿佛大凶之境?
修士的喉结上下滚动,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只觉一股清苦在口中蔓延,而且还在源源不断地流入。他想抿紧唇,奈何两颊被人用力禁锢着,迫使他不得不一口一口咽下去。他勉力撑开眼皮,却只能半睁半合地撑开一条缝,涣散的目光从浓密的睫毛中透出来,好似被一排帘子遮掩着,只能瞧见一个模糊的剪影。
贞白蹙眉,刚要往前走,就听到一声惊呼,一个樵夫从陡坡上摔了下来,呈“大”字形趴倒在地,嘴里还叼着根稻草,他刚想抬起头,却“哎哟”一声,又被自己那捆木柴砸中了屁股。
贞白将药碗搁在矮凳上,瞅着榻上的人斟酌须臾,便伸手捏住他双颊,将一勺汤药灌入他微张的唇齿中。药汁滑入,浸润他原本干燥到几乎撕裂的咽喉。
樵夫吐掉嘴里的稻草,呻吟连连:“疼死我了。”他掀开身上的柴捆,挣扎着想爬起身,结果右腿动弹不得,疼得龇牙咧嘴。
“您客气。”伙计端着托盘带上门离开了。
这荒山野岭的,还好遇见一女冠,樵夫忙喊道:“道长,救命啊,我这右腿好像折了,动不得。”
贞白颔首,接过汤碗:“辛苦了。”
贞白走上前,蹲下身抚上樵夫的右腿,细细查看,冷不防用手一扭,就听樵夫凄厉的惨叫在山间回荡。
祥云客栈的伙计将一碗煎好的汤药端进房,笑眯眯地开口:“道长,按您的吩咐,四瓢水熬成一碗,丁点儿都不带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