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白对上李怀信的目光,微微颔首,她向后退两步,半蹲在两座相邻的坟墓之间,握着剑柄,将沉木剑插进黄土,至整根没入。
樊夫人闻言一惊:“什么?”
那妾室看着她的举动,不禁问道:“你做什么?”
贞白与樊夫人说话间,李怀信已经不知不觉踱到草丛里,四下睃巡,须臾,又往回走,扫了眼墓碑,缓缓道:“这块地,怕是早就给人占了。”
须臾,贞白抽剑起身,道:“此地虽吉,但亡者葬此形神不安,须立即迁坟,不容耽搁。”
坟地在半山腰上,是一块平整的旷地,四周杂草丛生,方圆几丈内没有树木。
“迁坟?!”樊夫人及妾室异口同声道。
这是块吉地,却又透着不祥,这是贞白和李怀信到此产生的第一感觉。
樊夫人道:“这刚下葬,就要迁坟?这可怎使得?”
樊夫人不解:“那是何故?”
“父祖子孙气血相通,彼安则此安,彼危则此危,先人形神不安,子孙便会有死伤之患。”贞白道,“更何况,樊老爷和长公子的坟压在别人的坟头上。”
按理来说,不至于。贞白道:“这里阴阳冲和,五土四备,兆示吉祥,葬之,即便德行不及,也不至于累及子孙伤亡。”
李怀信接话:“也就是坟叠坟,墓上墓,这坟压着别人的坟头,搞得别人的子孙后代地位低下,你们自己也家宅不宁,不迁坟还想怎的?”
樊夫人哆嗦着问:“老爷和我大儿子才刚刚下葬,你却说此地他们消受不起,难不成是因为他们葬在此地,才令我其他两个儿子死的死,伤的伤吗?”
众人目瞪口呆,妾室不敢置信地说:“怎……怎……怎么可能?”
李怀信收回目光,往坟头踱了两步,因为是新坟,黄土堆上并无杂草。
樊夫人更是方寸大乱,但如今家里男人死的死伤的伤,这一家子,就指着她拿主意。兹事体大,樊夫人不敢不信,又不敢轻信,左右为难之际,遂吩咐小厮去把孙先生请来,毕竟这块墓地当初是他定的穴,结果被人看出了大问题,那还得了。
见贞白的长指无意地压住了锁骨的沟壑,李怀信忽地回过神,撞上了贞白疑惑的眼睛,他没有慌张,反倒“啧”了一声,嫌她衣领开得太低。这数九寒天的,应该把脖子也一并遮起来。
小厮犹豫道:“可孙先生被邻村一户人家请了去作法驱鬼了。”
李怀信突然的缄默,引起了贞白的疑惑,她抬眼看去,就见对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他长眸半垂,视线似落在她的颈项处。这人向来是个讲究的,对人对己都十分挑剔,贞白下意识地抬手轻拂衣领,以为那里有什么不妥。
樊夫人急道:“那也去给我请来。”
他的目光定在那锁骨上,脑子里乱七八糟地闪过无数念头,比如锁骨太深,肩线单薄,太瘦了,比如衣服太深,皮肤太白,像他常年搁在案头的宣纸,让他忍不住想在上头点墨,写意,然后心浮气躁地,又想弄脏它,揉作一团,毁了它。一时间,思绪纷飞,以至于忘了去跟那名心高气傲的妾室计较。
小厮匆忙去了。
就像此刻,他盯着贞白细腻的脖颈,线条纤长,锁骨一半掩在玄衣领口里,凸出的骨头支起衣领,好似被一节指头掀开,凹陷的地方则似一道沟壑,压也压不平。
李怀信绕坟一圈,以步丈量,数到三寸,扒开杂草查看泥土的颜色,然后直起身,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色,冲贞白招了招手。
突然,他又听见一阵水声,却突然觉得太吵。他想起了那张曾经近在咫尺的脸,声线极低,有些沙哑,她说:“童子血,纯阳躯。”当时她似乎被烧得神志不清了,瞳孔有些涣散,脸色潮红,就像此刻落在杯中的红梅,带几分瑰丽的艳色。想到这里,他蓦地把手里的茶泼了出去,莫名地心浮气躁。
贞白:“……什么?”
一阵没来由的口干舌燥,他垂眸,抿一口杯中的茶,茶已微凉,加上泡过了时辰,有些苦涩,他皱起眉,有点嫌弃。寒风拂过,枝头的梅花打着旋儿飘落,将将落在杯中,荡开一层涟漪,如同落在心上。
“五帝钱。”他说,“让冯天下地去看看。”
一朵朵粉雕玉琢的梅花在寒冬里盛放,他甚至闲得数了数那枝头上开了几朵,他想转身进屋,却挪不动脚,又像是懒得动,仍由那水声荡漾在耳畔,缱绻极了。
贞白掏出五帝钱,指尖一弹,只听铜钱嗡鸣一声,面前青烟袅袅,聚形成白衣少年,灵体透明,常人肉眼看不见。
院子里特别静谧,他披一件皮裘,捧一杯温茶,盯着一枝越墙而入的红梅,发起了呆。然后,他耳朵灵敏地听见一门之隔的房间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冯天迷迷瞪瞪地清醒过来,看到贞白的瞬间,条件反射地一怵,喊了一声“娘哎”,然后一阵风似的扑到李怀信身后,生怕这女魔头捉他算卦。
昨晚,他看见小厮往她房里提完水,掩上门离开。
李怀信道:“别了,有什么好怕的,到地下去看看。”
李怀信盯着贞白从玄衣领口露出来的白颈,脑中鬼使神差地闪过一个念头:昨天晚上,她洗过了。
冯天伸出脑袋:“下什么地?看什么?”
李怀信遭到挑衅,瞥了那妾室一眼,差点被那尖嘴猴腮的庸脂俗粉污染双眼,他立即偏过头,想寻个赏心悦目的洗洗眼,环视一圈,最后目光定在了贞白脸上,她高眉深目,鼻梁高挺,五官冷艳得要命。他目光下滑,落在她细长的颈项处,她的雪肤和墨发、玄衣对比鲜明,像世界上最浓的黑幕,裹着最雪白的肌肤,那肌肤无瑕到连根血管都瞧不见,精致得不似活人。
李怀信道:“看这里上下是不是墓叠墓。”
一位妾室冷了脸:“一块墓地而已,我樊家家大业大,占了整个山头立祠堂都行,哪有消受不起的道理!”
冯天这才发现自己身处坟地,他环视一圈,见一众妇孺披麻戴孝,想必是家中发丧,刚要开口,视线忽地扫过贞白,如同老鼠见了猫,打了个哆嗦,也不敢多问,立刻遁地不见了。
樊家人闻言,面上难免有些愤懑,哪有人这么说话的!
李怀信拍掉扒草时沾在手上的尘土,静待一旁,谁知冯天下地许久都没上来。
“我说的很好理解吧?”他摒弃了一些专业术语,自认为已经表述得特别浅显易懂了,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简而言之,就是这块宝地,樊老爷和长公子消受不起。”
按理来说,下墓看看是否重葬不过是分分钟的事儿,他却耽搁了半天,李怀信险些以为他在地下遇到了状况。正担忧之际,一股青烟升起,冯天从黄土里钻出来,一脸夸张地看向樊老爷及樊大少的墓:“好家伙!”
樊夫人表情复杂,一时哑口无言:“这……”这是说的什么话!
李怀信忙道:“怎么下去这么久?是叠墓吗?”
当着逝者家眷的面评论逝者福力弱小、无才无德、自不量力,未免也太口无遮拦了。就算说的是事实,好歹也顾及一下人家的脸面不是?谁让某人生在皇室,乃天之骄子,自小就有种高人一等的优越感,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傲慢。
在樊家人眼里,李怀信似乎是在跟贞白说话。
贞白观察周围的山势地脉,收回目光,眉头一蹙,就听李怀信与樊夫人说:“好比樊老爷子与长公子,自身福力弱小,无才无德,又死得那么不光彩,却要贪图王侯大地,是不是自不量力?”
冯天道:“能不是吗,叠得四正方圆,穴口一致,上下双墓,两副棺椁相叠而葬,只差毫厘,我看这两座还是新坟,刚下葬吧,谁帮这家人定的穴?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樊夫人一双哭肿了的眼睛湿漉漉地望着他,不解道:“什么意思?”
李怀信蹙眉。
李怀信道:“确实是厚葬,不过樊老爷及长子恐怕福分不够。”
冯天道:“再不迁走,就要断子绝孙啦。”
樊夫人悲痛欲绝地说道:“我儿樊深,专门请来镇里有名的孙先生,择了这块吉地,厚葬老爷及长子。”
“什么意思?”此地风水绝佳,就算误打误撞葬在了别人坟头,顶多只是家道中落,或灾疾缠身,不会严重到断子绝孙。
这明明是一番好话,却被李怀信说得阴阳怪气的,樊家人听着他口气,感觉多少有点怪异。
冯天知道他在疑惑什么,解释道:“若是一般的叠穴,在这么好的地方,也就不至于,但这家人,是叠在了绝户的坟上了。”
樊老爷和樊大少的新墓相邻,坟前供品犹在,瓜果在寒冬的季节里打了霜,有点蔫儿,软泥中插着两把燃尽的香竹签,香灰已经被风吹尽。
李怀信一怔,贞白皱眉:“绝户坟?”
到了目的地,李怀信一看,忍不住道:“哟,选在此地安寝长眠,墓主可谓福泽深厚。”
“可不。”冯天说,“下头那位来头可不小,墓室宽敞,修建讲究,我下去的时候进到耳室了,看了好一会儿,才绕到主墓,看到里面的碑文和葬品才知道墓主是名太监,这受过宫刑,没有子孙后代的,不就是绝户坟吗?你葬在绝户坟上,还不得断子绝孙啊。”
樊家决定将父子三人葬在一处,下葬前则需祭祀开山打穴,贞白既应了这活儿,自是要亲身前往墓地,遂与李怀信一起,由樊夫人及家眷小厮引路,出镇右拐,往三里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