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天一惊,盯着前面贞白的背影,吓得不轻,对李怀信道:“你赶紧把我超度了吧。”免得到时候算不出来或者算错了,被她拍得魂飞魄散。
李怀信知道他斤两,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李怀信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你现在连片叶子都捡不起来,怎么给她占卜?”
此事却令冯天有点伤脑筋,他胆战心惊地问:“所以,那个谁……是要让我帮她占卜找凶手吗?”
冯天顿时眼睛一亮,精神抖擞起来:“对呀,我现在魂体虚弱,捞不住那串五帝钱,爱莫能助啊。”
暂且不论两处大阵有没有关联,是不是同一个人所为,但现在有两名被大阵迫害出来的不人不鬼(贞白和一早),凑到一块儿,誓要挖出背后的布阵之人。
待贞白真的要求冯天占卜的时候,冯天非常积极地配合,然后装模作样去捞五帝钱,结果抓了一把空。贞白脸色一寒,握着沉木剑的手刚抬起,就把冯天吓得立刻钻进那串铜钱里,龟缩着不敢出来了。
这就不得而知了,毕竟两处大阵都是十几二十年前布下的,并且未曾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要想从中觅出点儿真相,揪出幕后凶手,实在抓瞎。
李怀信见状:“……”这丢人的玩意儿!
“难不成这人处心积虑了十年?”一想起乱葬岗的情形,再加上枣林村这个赶尽杀绝的凶阵,冯天只觉一阵恶寒,“也太可怕了!会是巧合吗?不然为什么要这么做?”
再看贞白,希望落空的她皱着眉冷着脸,出神地盯住桌上的五帝钱,也不知在想什么。
李怀信点头沉吟道:“只是,七绝阵是二十年前布下的,而贞白是十年前被镇在乱葬岗的,中间相隔了十年。”
她紧握着那柄沉木剑,上面攀附的蟒纹,让李怀信突然想起一件事:“当初在客栈,你给我刮骨之时……”他欲言又止,撩开衣袖,腕上有两颗浅浅的牙洞的伤疤,几乎已经看不见,只是新长好的嫩肉与旁边的皮肤色泽相异,他当初怀疑是这女冠嗜血,不料,贞白瞥了一眼他手腕,坦言道,当时把附骨灵逼到他手腕处,得用冥蟒将其叼出。
待心中的酸楚压下去,李怀信终于能心平气和地将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事情尽数道出,从乱葬岗到枣林村,再从贞白到一早,他说得口干舌燥,而冯天听得震惊不已。信息量实在太大,他一时间消化不了,大脑机械地转了转,模模糊糊地从里面理出一条线索来:“也就是说,你们怀疑枣林村和乱葬岗的两处大阵,很可能是一个人的手笔?”
她说:“这柄剑,是用穿过我肩膀的沉木做的,也是那个人留下来的,唯一能与之联系的物件。”她一直带在身边,好不容易等到冯天聚形,便想让他以此物卜算,希望能找出那人的下落。却忽略了,一只刚聚形的阴灵,除了飘忽游荡,根本触不到任何实体。
俩大男人对着哭,可真有出息!
所以,贞白另有了打算。她要去太行山,找寒山君。
“出息!”李怀信把他方才的话回怼给他,说完便仰起了脑袋,捏住发酸的鼻梁。
李怀信毫无异议,毕竟送完冯天的骨灰回乡,他也要回太行山,向师父禀明两处凶阵,再给师叔寒山君一个交代。只是,他把寒山君的徒弟拐跑了,末了却带一缕残魂回去,怎么交代?
不争气的冯天,没想到自己这么听不得酸话,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他连忙按住眼尾,似乎想要把眼泪按回去。
那糟老头子平时虽对冯天非打即骂,但谁都看得出来,他心里真真是把冯天当亲儿子疼的,自己也不见外地成天跟冯天灌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上赶着拿自己当爹。冯天也由着他倚老卖老,就算跟着他学不出个名堂,也没背叛师门,顶多偷摸跟别人学点艺,还心甘情愿挨打受罚,简直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历经一场死别,李怀信说:“还能看见你,真好。”
就是这样一段亲如父子的师徒情,让李怀信每每想到那个老头子就心里发紧。他在太行山上十余年,从来都是跟老头子对着干的,非常硬气,这还是第一次觉得愧疚,亏心,感觉无言面对这老头儿。
谁料对方突然声线一转,是难得抒情的口吻,嗓音压得很低:“真好。”
他知道,冯天是寒山君的心头肉。但凡俩小辈闹腾出点儿麻烦,寒山君都会气得跳脚,骂冯天:“你少跟那个大逆不道的祸害搅和在一起!”
冯天:“……”真的很想揍人哪。
骂完俩小辈,还要找千张机撒泼:“管管你那徒弟,别让他来祸害小天,把我徒弟往坏里带。”
某人不识好歹:“矫情死了。”
千张机是个性子沉稳持重的,很有一派之长的气度,他觉得两个小辈交好,不应过度干涉,或者严令禁止,再说,怀信虽傲慢了些,本性却不坏,哪会带坏冯天。
僵持之间,冯天终于没忍住,放低姿态,轻声道:“不吵了。”顿了顿,又说,“现在还能看见你,就挺好的了。”
千张机一讲道理,寒山君就斥责他护短,然后一甩袍袖就走,师兄弟不欢而散。
闹完,两人就直挺挺地站着,一时相对无言,彼此却都红了眼圈。
李怀信记不太清了,好像从一开始,寒山君就不待见他,也最反对冯天跟他交好,对他的评价都是什么骄奢跋扈、蛮横狂妄、目无尊长、离经叛道,一句褒奖都没有。李怀信不以为耻,反而为了气那糟老头子,天天跑去招惹冯天,成心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更在冯天被罚禁足的时候,变本加厉,将其宝贝徒弟拐跑了。
“你想怎么安生?让我超度吗?”
在太行山修道的日子异常枯燥,李怀信无聊的时候,就爱逗寒山君生气,逗他生气又特别容易,只要去骚扰冯天。那小子又是个没定力没正形的,经不住撩,勾勾手指就跟着他满地撒野去了。可能是被寒山君打骂得皮实了,导致后来无论怎么受罚,冯天都不当回事儿,照样同李怀信厮混。
那还想怎样?冯天抓狂,这人不讲理起来实在难缠,他几乎败下阵来:“你真是我冤家!”刚才还感动于李怀信的心肠软,转眼工夫他就忍不住嚼碎了骂,“贼心烂肺的,是有多霸道,还不让个死人安生!”
记得有一次,具体什么由头记不清了,那次冯天被罚得挺惨,屁股开了花,李怀信拿了宫里最好的金疮药过去看他,埋怨老头子下狠手。冯天趴在院子里,嘴里衔着一根稻草,眯了眯眼:“师父还说要断我根骨头呢,到底没舍得,不过是皮外伤。”
李怀信奓了毛:“一句谢谢就算完?”
李怀信说:“就知道他虚张声势。”
冯天拿此当台阶下:“我谢谢你!”
冯天吐掉那根稻草,不乐意道:“你还真想他断我根骨头啊。”
没想到这话直接把李怀信给激怒了,这回倒像是急红的眼:“哭你丫的丧!”
“哪能啊。”李怀信赶紧安抚道,“我是来给你送药的,保准明儿就能活蹦乱跳。”
冯天瞪着他那双兔子眼,意难平,索性讥讽回去:“不是叫你别哭吗!出息!”
“我谢谢你了,赶紧走吧,师父给我捣草药去了,别让他回来看见你。”冯天接过金疮药,往袖子里藏,边藏边赶人,这玉瓷瓶一看就是宫里的东西,哪敢让师父瞧见,非得扒他层皮。
冯天:“……”好想撕了这张嘴,再糊他两嘴巴子。
李怀信一屁股坐到寒山君那张太师椅上,架起腿,悠哉地晃了晃。
谁知这祖宗却冷笑了一声,反过来怼他:“你不难过,你倒是死得潇洒,两腿一蹬,连做鬼都这么洒脱,了无牵挂!”
冯天整个人都焦虑起来:“哎哟,祖宗,算我求你了,别跟这儿惹他上火了,他的气还没消呢。”
冯天磕磕巴巴了一会儿,最后只是轻叹了一声:“……你别难过。”
李怀信一挑眉毛,气性也很大:“我怕他?”
那背影看得冯天一阵心酸,说话也变得极其不利索:“那个……其实我……我这个样子吧……”他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其实他最不想看见的就是李怀信现在这副丧偶似的神色,所以从聚魂之时开始,他便极力表现得跟从前一样,插科打诨,没心没肺的。殊不知,李怀信这人平时看似骄横倨傲,薄情寡义,似乎谁都不放在眼里,其实心肠特别软,对情谊也看得尤其重。
“我怕。”冯天说,“你惹他生气,遭罪的可是我啊。”
李怀信蓦地驻足,脊背挺得笔直。
“你说说你那师父,心眼儿多小啊,多大点事儿就斤斤计较。”
只是一瞬间,李怀信就撇开了脸,似乎生怕被人窥见什么。这欲盖弥彰的一躲,却让本以为自己眼花的冯天突然反应过来,他怔怔地喊了声:“怀信……”
冯天胡乱点头,赶人:“行了,快走吧,他一会儿就该回来了。”
冯天只当他臭脾气上来了:“这种时候,咱就别互相挤对了,你要是身不由己,心里憋屈,尽管跟我说,那邪祟实在了得,就算被她挟持,也不丢人,我想办法,咱俩……”他一下子飘得有点快,忽地飘到了李怀信的前头,却见他双眼通红,就像,在乱葬岗的那天。
“不走。”李怀信靠着太师椅,神情自在,“等我多气他两回,不是不待见我吗,我偏缠着他的乖徒弟。”
李怀信没看他,脚下不停,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嗓音极低:“冯天,你是不是缺心眼儿?!”
“干吗呀,折腾我吗不是。”冯天说,“走吧走吧,就当关爱一下老人吧,他又没真跟你生气。”
“是不是被她挟持到这儿的?”冯天又问,心想:瞅着太不像。
……
闻言,李怀信的脸更垮了,满腔悲情被对方这一通胡搅,变成了无语。
也许吧,吵吵闹闹这十年,寒山君可能并没有跟他真生气,然而这一次,他捧着冯天的魂魄回去,估计真能把老头子给活活气死。
“哎,怀信?”见对方不搭理自己,冯天不明就里,突然,他脑中警铃大作,惊慌道,“你不会……是被她挟持了吧?”
他心里堵得慌,一路上闷声不语,到了黎镇才开口:“去趟樊家,把冯天的骨灰取走。”
李怀信顺了顺自己的气,看了眼冯天,却被那一眼望穿的透明魂体扎了眼,心里一紧。冯天是在最危急的关头聚魂的,当时兵荒马乱的,两人都顾不及感怀死别后的再度重逢,这会儿安生下来,他隐忍已久的那点儿情绪就像泄了洪,只觉得满腔酸楚。他立刻扭过脸,生怕多看冯天一眼,哪怕多看一眼,他都觉得受不了。
之前他们跑去凑热闹看樊家人沉塘,结果辗转到了枣林村,被困住三天,好不容易破阵出来,自是要紧着赶路。
在听到冯天说“我死的这段时间”时,李怀信便蹙起了眉,听到“厮混”时,更是当即垮了脸。闹心,上火,这个乌鸦嘴还不肯消停。
然而他们到了樊家,发现樊家上下死气沉沉。门房刚引他们入内,就见樊夫人被搀扶着走出来,一身素衣,面容比之前更显憔悴,仿佛大病缠身。一见他们,樊夫人立刻两眼含泪,扑上前就跪:“求二位道长救命啊。”
冯天抬头望了望走在前方的贞白和一早,与他们隔着一段距离,他按捺不住好奇,在李怀信身侧压低声音问:“我死的这段时间究竟错过了什么?你怎么就跟这个邪祟厮混到了一起,还跑到这种鬼地方?”
李怀信被她这一跪弄得一头雾水,本能地后退一步:“这是……又摊上事儿了?”
火葬完村民他们已筋疲力尽,在无比沉重压抑的氛围中休息了一晚,翌日才启程离开,四个人前往黎镇,确切地说,是两人加一尸一魂,在林路中不徐不疾地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