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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当别

“夜深了,殿下少费些神。”

纪姜正在灯下翻一本书,七娘放下热水,又将她手边茶水添暖。

纪姜翻的那册书是宋简早年收集编撰的一本字帖,如今翻在手中的这一页是《祭侄》,因是私编,因此装帧是宋简亲手所穿的线封,其中的批注也甚是随意,字迹潇洒,是他少年时爱写的那一手字,也是在公主府中,他曾握着纪姜的手,亲手教他写会的那种字体。

七娘命人点灯,捧水进来,欲替纪姜梳洗。

书页留白处,宋简批写道:“痛至深极处,笔错处入刀切纸,性至真。”

这日,朝中有事,宋简一早渡河起行回帝京,不知是何事绊住,一直到入夜十分都没有回来。

字迹后有一个墨点,墨色十分新,似有人于此顿笔良久,不知落何字所晕染。

往往这个时候的,纪姜屋中的灯也淡淡的亮着。

七娘低头看了一眼纪姜摊开的书叶,“殿下让我去大人房中取这本书,却又只翻着这一页看,从掌灯时看到这会儿,也不歇会儿眼神。”

权力完成交替以后,所有的阴谋便转成了阳谋,这几日,内阁在议矿税改革,内容复杂纠缠。他与纪姜都不是市井当中的小夫妻,不能为子嗣,长时地将伤痛流露于皮表。西堂的灯一宿一宿的烧,宋简多日少眠,伏案至深夜时,偶也会突然心悸难当。

纪姜抚上那一点新墨。

宋简也不曾用强。一个人住在西边的堂屋,只让张乾一个人在身边答应。

人和人的默契从这些细微之处生出来是最可怕的,他们都不能大恸,毕竟除了子嗣之外,还另有担当。他们宣泄心痛的方式又如此的相似,相似到临文饮泪,皆不知以何相记。

纪姜依旧不肯见宋简。

想着,她从笔架上取下一只湖笔,续着那点墨迹,写道:“临风当歌,临痛当哭,临川当别。”写罢后,她闭上眼睛,手指一点一点在纸张上抓紧,几乎揉奏那一书页。

宋简在,陆以芳和宋意然等人也就不能成行,然而,宋简才为了纪姜杖杀了陈锦莲,连宋意然都不敢轻易在宋简面前说话,因此,都只能滞下来。

良久,她方松开手,轻轻合扣上那一本书。

朝中事繁杂。宋简却也只偶有几日留在帝京,大多时候人还是在陆庄。

临走前,她不能拥抱他。

其实很多时候,朝中众臣也在想,不论是从前的宋子鸣,顾仲濂,还是现在的宋简,虽然所奉之道不同,所行之事也有相异处。本质上却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纪姜有幸懂宋简,有幸借着这些古老的字迹,深刻精致的文华与情感,远远地拥抱他的那颗心。

这一系列利落又滴水不漏的安排下来,宋简既是大齐的功臣,同时也是朝廷的隐忧。然而,包括许太后在内,朝臣也不敢置喙他,毕竟,幼帝仍然被梁有善控制在身后,与太后的关系日渐恶劣,唯恐阉党为祸超纲,内阁,还是需要一个手腕稳狠的人来压镇。

“明日替我放回去。”

帝京政坛的新贵。一方通过楼鼎显掌握青州兵权。另一方面,又在白水河之战上的剿灭了河西三王的势力,彻底解决了困扰朝廷多年的藩镇割据问题。行政手腕比顾仲濂强硬,却又比宋子鸣怀柔,纵观利益牵扯和地方政治实情,宋简将河西三郡收归朝廷,又将原来的嘉峪守将杨琰调任河西任地方军统帅。这个人原本是杨庆怀的兄长,也是宋简在嘉峪时的旧识。

七娘忙伸手收好书,“是,殿下,七娘伺候您歇息吧。”

自从顾仲濂走了以后,内阁经历了一次大的清洗。陈鸿渐从刑部尚书,升任内阁首辅,邓瞬宜则供职入了刑部,虽只是做一个给事中,却也算是重新撑起了西平侯府的门楣。然而,整个内阁却还是瞩目于宋简。

纪姜摇了摇头,“七娘,我想吃些东西。”

转眼之间,三月就过尽了。

七娘听她这样说,到是一脸的欣喜:“好好,殿下这么多日,一直不肯好好用些吃食的,这会儿想吃些什么,奴婢遣人去给您煮去。”

×××

纪姜抬头看向她:“上回你与阿红那丫头煮的粳米粥就好。”

事实上,没有哪一个男人会无端闯入一个女人的生命。但他没有非分之想,只是单纯把情意尽到底。

“诶,好,七娘这就给殿下煮一碗过来。”

有人逼你见天地众生,就一定会有人带你见烟火和岁月。

说完,忙带人出去了。

一时之间,逼出了她的隐忍多日的眼泪。

纪姜这才站起身来,自从那场火之后,宋简就再也没有命人禁着她,是以此时除了七娘之外,外面只有宋府的两三个下人答应。此时也被七娘使唤了两个走,剩下一个小丫头,因着年纪小守不住,靠着门框在打盹儿。

说完,越过树后的墙,不再见踪影,纪姜打开手中的那个牛皮纸包,里面装的是梨膏糖。

纪姜披上一件春缎袍子,轻轻推开门,走进园中。

“等你离开这里,我再带你去吃暖锅子啊。”

夜已经深了,园门外顾有悔身着玄色袍衫,立在树下等她。他牵着一匹马,浓厚的夜色几乎吞没掉他的身影。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牛皮纸包抛向她。

“想好了吗?”

“诶,这个忘了给你。”

纪姜深深吸了一口气,夜将花的香气酵的十分浓烈。

顾有悔应了一声,反身攀上窗外的树杈。月光将湿润的叶子反银白色的光来,顾有悔回头用剑柄抵住纪姜正要合闭的窗户。

“想好了。”

纪姜朝顾有悔摆了摆手,“快走吧。”

顾有悔翻身上马,弯腰向她伸来一只手。“走吧。”

“殿下,您开门。是七娘啊。”

宋简回来的时候,宋府留在陆庄所有的人都急疯了。园中燃起了十几只火把,陆以芳与张乾一道,将那两三间房舍里里外外搜了个遍,也没有寻到纪姜的踪影。

顾有悔来不及再问什么,外面已经传来了七娘声音。

外面突然传了一声,“夫人,张管事,大人回来了。”

“不会了。”

张乾膝盖一软就要跪下去,“夫人,这可怎么办……”

谁知,她却在月光下淡淡地笑了笑,良久沉默后,方吐出三个字。

陈锦莲被打死之后,宋府上下所有人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对待纪姜,不敢近,也不敢远,生怕自己也同陈锦莲一样成了鬼。陆以芳看着瑟瑟发抖众人,仰头吐出一口气呢。

他问出来后,又后悔了,他想听到的那个答案,也许是最刺痛纪姜的。

“我去回,你们接着找。”

“那你……还会回宋府吗?”

说着,她正要往外走,宋简却先一步跨进来,张乾一下跪倒在宋简脚边,“爷,尔等有罪啊,没有看好夫人……求……”

青墙很凉,透过他单薄的衣衫,寒意入骨。顾有悔抬起头来,月亮发着淡淡的光晕,明日似乎是雨天。

宋简没有看张乾,“七娘呢。”

“你能带我走,就已很好了。”

陆以芳道:“已经锁起来了,正拷问。”

她的声音浅淡,却还是有她惯带的暖意。和着陆庄细柔的风往他面上拂来。

“把人放了带过来,我有话问她。”

“与你无关。”

张乾忙起身去传人,七娘被人带了过来。刚被推跪下去,却被宋简一把撑起来。

“对不起,若我能早些回来,一定不会让你出事。”

“不用跪。告诉我公主去了什么地方。”

月光将顾有悔的影子静静地投到纪姜的脸上,他身子一动,她的容颜便明暗相错。顾有悔侧身在墙上靠下来。偏头望向纪姜那双细弱的手。

七娘满脸泪痕,“奴不知道啊,奴本来是服侍殿下安寝的,谁知殿下说想吃奴与阿红熬的粳米粥,奴想着殿下今日看了一日的书,没有好好用膳,这会儿能开口要些吃的,实不容易,这才去了厨房,谁知道,再回来时,已经寻不见殿下的人了。”

“我……没事。”

“书……什么书。”

纪姜垂下眼睛,手轻轻地捏碾着的袖口的暗绣花纹。

七娘忙回身从书架上将那本字帖册子取了下来。

“那下月初,我来接你。我问过师兄,他说你的身子还要调养,轻易颠簸不得。”

“就是这本书。殿下午后一直看到掌灯时,奴瞧着,看的始终是一页。”

“越快越好。”

宋简翻开书来,一下子便翻到了《祭侄文稿》那一页。

“什么时候走。”

临川的笔迹映入他的眼中,她的虽然和自己的字体很像,却因为是女人,力道弱了七八分。

说完立直身子。拍了拍自己袖口的灰尘。

“临风当歌,临痛当哭,临川当别。”

“糊涂公主,你终于想回家了。”

当别。

他成熟了太多,可那双眼睛还是干净纯粹的。

一阵风川堂而来,一下子把他手中的书页翻过去好多页,宋简猛地咳出声来。

顾有悔倾身靠到窗台上,脸庞凑近纪姜,纪姜却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顾有悔想要为她挽发的手生生地僵在她面前。然而,他没有颓然,顺势收回来的,摩挲着自己下颚淡青色的胡渣。

张乾忙要上去替他顺气,他却避了过去。一面喘息,一面道:“去备马。”

她的鬓发有些散乱,拂扫在温暖的夜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