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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衣服

宋简头也不会地从她的尸体旁走过,往院门外去了,当真一眼的怜惜都没有舍给她。

她被从刑凳上拖起来的。

她被从刑凳上拖起来,人们却发现,她的手紧紧地抠着宋简的那件袍衫,指甲割破了衣料。

“拖走。”

陆以芳想起一年以前,纪姜生死一线的那一夜。她也是那样捧着宋简狐裘在西桐堂外跪了一夜。从头至尾,她痴情,软弱,美丽,愚笨。

杖棍从新落下。宋简发了话,执杖的人也不想她再受过多的苦,频率极快,几杖全部落在她背脊的要害之处。不过两三杖。她口中的白绢就被鲜血染红了。身子抽搐了几下,终于不再动弹了。

真似一件衣服。

行刑的人抬起她的头,把堵嘴帕子塞了回去,她含着泪咬下,她明白,宋简不喜欢听她哭闹。临死之前,这个可悲的女人,用最后一点对男人的关照宽慰自己。

“带出去埋了吧,就用这件衣服裹着她。”

陈锦莲的头绝望地垂下来,恐惧席卷而来,她浑身不自觉地乱颤,然而,她真的害怕这个男人,以至于他让她死,她都不敢开口直接去求他。

深情只能付与一人,而后则如奔流之水,不至汪洋不复还。

他口中冷冷地吐出这三个音。

也许认清自己的深情,人们要冷漠地并肩走很长一段路,也会为了其他的执念去杀伐和争夺。一方认清之后,另一方却已被伤得体无完肤。

“杖毙吧。”

陆庄静谧的春夜,白水河的支流绕过春田,油菜正开得好,农人提灯行过,晃出一道一道金色的虚像。

园中的人都望着她,陈锦莲艰难地半撑着头,泪水把她脸上的妆脂都冲化了,丑陋地腻在脸上。宋简仰起头,云间燕鸣,一声一声地传来,幼燕欣悦,老燕焦惶。

纪姜不肯见宋简。

他想着,缓缓收回目光。

门锁落在里面,宋简立在门口的悬灯上的,望着眼前锁闭的门。

宋简捏不住她心中的恨,又谈何补偿呢。

半年多以前,他让楼鼎显在她的门口挂上了一把锁,那个时候,他恨纪姜,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怕她。怕她磊落的“阴谋”,怕她对整个帝京政坛的洞悉,也怕她对自己深刻了解,就好像公主府中的棋局一样,宋简似乎永远都赢不了她。

可是,她是纪姜啊,她是那颗孤独耀眼的明珠。她的爱和恨上,都蒙着一层隐忍的膜。那是她的气度,那也是消磨她的风和沙。

而恨的则是她那颗藏在大齐大山大水之中的心。

她与纪姜之间,原本就有很多不为人识的默契,以至于她不需过多的说什么,他也能感受到纪姜刻意的疏离。宋简平生第一回 在女人身上感受到无解的惶恐。若她是宋意然,陆以芳之流,也许罪人的性命刻意弥补她的仇恨。

她太复杂了,她永远也不可能像陈锦莲那样追逐他,仰望着他,跟在他的身后,享受他带来的荣华和庇护。所以,他只能锁住她。

宋简目光定在幽花满地的门口。

然而,今日那把锁落在了房门的里面。

陆以芳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沿着石阶走上去,静静地行到宋简身旁。她屈膝跪下来,弯腰将身子深深地伏下去。“爷,您给她一个痛快吧。”

七娘端着的茶走入院中,见宋简沉默地立在门前。犹豫了一阵,还是行到他面前轻声道:“夜深了,大人还是去歇吧,殿下为孩子伤心过度,这几日也该留给她静静。”

人的命数也全然不同,当年青州府衙前,即使怀着滔天的仇恨,宋简也没有杀纪姜,然而,今日在陆庄,陈锦莲这个人女人,却连宋简一分一毫的怜惜都得不到。

宋简垂下眼,喉咙里“嗯”了一声。

人之所求,真的全然不一样的。

侧头看了一眼女人手中端着茶水,褐色的茶汤上飘着几根桔梗。

“夫人……您求求爷,奴婢……奴婢错了……奴婢愿受杖责,只求爷奴婢留条贱命,奴婢以后一定好好侍奉临川公主,奴婢……”

“你叫青娘?”

陆以芳突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意义何在呢。宋府几年,夫妻几年,她究竟是谁啊。

“是。”

而因她的漠视,宋简问责她的意思,也一道沉入眼前那汪寂寞幽深的水里。

“王沛是你什么人。”

也是,公主对待一个奴婢,要么杀,要么赦,而在纪姜眼中,她陆以芳似乎连一个奴婢都不是。对于陈锦莲,她都肯舍出怜悯,却全然漠视了她。

七娘目光一黯,轻回道:“是我的夫君。”

然而没有。

宋简点了点头,“这半年来,都是你跟在公主身边照顾?”

至始至终,那个原本卑微的女人都没有侧头看过她一眼。比起怨怼,更可怕的是漠视。谋划,猜度人心,利用痴傻的人,甚至利用宋意然的恨,以及宋简的亲情,她这可“玲珑”的心,无论如何也该值得她的眼泪和愤怒吧。

“是。”

陆以芳的背脊上却被一阵黏腻的汗水润湿了。

“好,照顾好她,我不会亏待你。”

宋意然无法回应陈锦莲。

七娘目光中露出一丝喜色,“是是……”

她原本以为,当自己用一生的清白和幸福,换回兄长的一双腿之后,无论她做什么,宋简都会撑着她。直到宋简要将陈锦莲打死,并要自己亲眼看着陈锦莲死,她才终于感到恐惧和胆怯。

话音未落,里面却传来一阵咳嗽,宋简摆了摆手,“进去吧。”

宋意然紧紧地闭着眼睛,她不敢看宋简,也不敢看陈锦莲。

“是。”

她浑身颤抖着望向陆以芳和陈锦莲,孱弱地喘息道:“小姐……夫人,救救我的命,救救我的命啊……”

七娘往前走了几步,又顿住,回过头对宋简道:“大人,其实您该体谅殿下的心,殿下知道,宋小姐是您的妹妹,对您有大恩,您不能伤她,殿下不想让您为难,却又不知,如何再与您相处下去,您……”

天光黯淡下来,陈锦莲口中堵的帕子终于被一阵嗽喘咳了出来。

“宋简明白。”

纪姜没有回头,人往门外一转就不见了身影,只剩春裳的一角的,拂过门框,继而也消失不见了。

他轻声打断她的话。“你告诉殿下,宋简不敬公主,实有大罪,无论公主如何处置,宋简都无二话。无论公主要想多久,宋简都候。”

“纪姜,你去什么地方!”

何须转告,她都听见了。

说着,她再也没有看宋简,转身往院中角门行去。

窗外叶声窸窣,他的影子静静的映照在窗上,在她潮湿的眼睛渐渐化作一团温柔的阴影。

女人含泪,“也许……我这样的人,真的不配与你有一个孩子。”

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不会再有了……”

“纪姜,别信他。”

“纪姜,是我的过错。你信我啊,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纪姜一怔,这声音已经久未了,是从后面的窗外传来的,她忙站起身,走到后堂推开窗来,少年青衣如故,抱剑坐在窗旁的树上。只是那双腿却不再如过去那般晃荡,安静地垂在树干下。

宋简哑然。她的话没有说错啊,是他不肯彻底放下仇恨去拥抱她,是他把她丢在陆庄,也是他,甚至扬言待她产子之后就要了结他的性命。也是他,明知自己的妹妹对她仇恨滔天的,却还是晚来了一步。

半年未见,顾有悔的眉宇间的稚气全部消隐干净。下巴削出了成熟的轮廓。

纪姜声音凄怆。

“你……怎么回来了。”

她回过身,站在陈锦莲的身边望向阶上宋简。“宋简,过错是我们的啊……”

顾有悔从树上跳了下来,走到窗前,伸手抬起了她放在窗上的手。那枚芙蓉玉扳指不经打理,已有些失去原本的润光。

“你就算这样打死她,我的孩子也回不来了。”

“父亲一行已经安然到了南方。纪姜,我说过了,不管你要走什么样的路,我都陪着你。我的命,早就是你的了。”

纪姜抬手,解下宋简的那件袍衫,覆于陈锦莲赤裸的身子上。

纪姜心头一阵软疼。

纪姜站住脚步,抬起头来望向天空,春鸟携雏儿越过榕树巨大的冠顶,柔软的新羽与落花一道轻柔地飘下,垂落她的肩头。风里浓烈的春华之香和令人作呕的血腥之味残酷融合。万物的梵意与男人的肆意共显于世。人在世上行走,真是一步一割裂啊。

“有悔,带我走。”

“纪姜。”

“好,去什么地方。”

宋简的伸出去的手僵在仍存淡寒的风中。

“我想回宫……我想我的母后了。”

行刑的人再一次停顿下来。纪姜站起身来,宋简伸手要去牵她,牵住的却是她单薄的春裳衣袖,晴暖的日子,花朵幽静地落下来,她平垂于肩膀后的长发的随着东来风轻轻地飞扬起来。那无以复加的清冷和绝望交叠在她的背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