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皇后说笑,顺嘴说起了娘家姐姐的事儿,“前年要不是她病重,中秋宴上进宫的应该是她。这两年她静心休养,交夏的时候好了七八成,到入秋竟大安了。上个月许了人家,新姑爷娘娘也认得。”
白樱如今也有了身子,厚朴十四岁得儿子,祁人来说不算太过。祁人爷们儿蹿个儿极快,如今厚朴比白樱都高出大半个脑袋了,且年轻轻就有了后,这是极大的福分,除了仔细再仔细,没有别的不足。
嘤鸣唔了声,“是谁?”
姑嫂两个闲聊,外头大雪纷飞,暖阁里围炉而坐,还有夏天存的果藕嫩芽和蜜瓜做成的甜碗子可吃。上皇后这儿来没旁的,就是稀奇的吃食比较多。
白樱道:“辅国将军府海家的三爷。”
厚朴媳妇进宫来请安,她把三阿哥的事儿告诉她,白樱也啧啧称奇,“小阿哥将来必定大有可为,谁见过这么点儿小人儿,那么有主张的。回头告诉阿玛和额涅他们,八成要乐坏了。”
皇后早前许了海家的事儿人尽皆知,如今母仪天下又有了阿哥,也不是什么提不起碰不得的伤疤。白樱说得不避讳,嘤鸣琢磨了下,不由嗟叹:“没想到最后是你姐姐配了他,这么一来厚朴倒和他论连襟了。”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真是奇妙,兜了个圈子,圈进好些人来,成就一个大圆满。要不单是她和海银台,似乎也不成故事。
既然摸清了他的想法,后头的事儿就容易处置了,跟前的奶妈子全撤了,只留几个看妈,白天黑夜里伺候他吃喝。嘤鸣先头还怕他不吃奶,根基长不结实,谁知一个月下来,壮得像个小牛犊子似的,这回可放心了。
白樱又说姐姐和海三爷很相配,“都是轻声细语的声气儿,待人都那么温存。”
成吧,嘤鸣眨巴一下眼睛想,这叫青出于蓝,将来又是个不得女人欢心的。
嘤鸣笑了笑,没言声。海银台那样通透的人,合该有个和他一样心无尘埃的姑娘来作配他。当初自己和他没能成就姻缘,虽有些遗憾,但细说起来,她的呆霸王才和她最相称。如果没有他,自己现在不过是个深宅少奶奶,周旋于三姑六婆之间,为经营好亲戚里头的名声,绞尽脑汁为难自己。
皇帝脸红脖子粗,“胡说,是太后记错了,朕少年老成,怎么可能七岁还找奶妈子……”他的皇后但笑不语,他忽然心虚起来,越说声儿越低,脑筋一转言归正传,“雁回既打定了主意,不吃就不吃了吧。男人大丈夫,整天拱在女人怀里算怎么回事儿!”
总之各有各的际遇,得之未必是幸,失之也未必要去怨怪命运。嘤鸣对海银台娶亲的事儿态度淡然,毕竟彼此之间再也没有牵绊了,他能遇见好姻缘,她也替他高兴。但有的人并不这么想。
嘤鸣仰起脸,笑着问他:“您吃奶吃到几岁来着?我问过太后,您七岁了还找奶妈子呢。”
皇帝回来,面色不佳,吃了晚膳后就兀自坐在南炕上,不说话也不做任何事儿。起先嘤鸣没在意,上偏殿瞧了瞧雁回,见孩子一切都好才折回来。回来后忙于赶制虎头帽,选上好的丝绒填进去,就是这短短的一炷香时间,接连听见皇帝清了十回嗓子。
皇帝说:“因为他是朕的儿子。”
她终于转过头瞧了他一眼,“怎么了?嗓子不舒服?”
“咱们哥儿是自己做主,打算断奶了啊。”嘤鸣感慨,“才那么点儿人,怎么这么大的主意!”
皇帝看着房顶,面无表情,“没有。”
众人抖得筛糠一般,齐声说不敢,请万岁爷明鉴。嘤鸣不愿意他胡乱冤枉人,打了圆场让她们都退下,把雁回留在跟前,自己亲自照顾。两天之后终于弄清了他哭闹的原因,但凡女人抱他,他以为要喂他吃奶,使劲儿梗着脖子向后仰。男人抱他,他觉得自己没有后顾之忧,就四下张望,还有闲情儿打盹。
又得失心疯了,嘤鸣没理会他,继续做她的帽子。可那人动静愈发大了,她放下了捏在指尖的针,转过身坐着看他,“您心里有话对我说,是不是?”
为什么奶妈子一接手,孩子就哭?皇帝眈眈审视那些侍奉三阿哥的人,寒声道:“是不是你们伺候不周,仗着阿哥不会说话,有意苛待?”
皇帝皱着眉沉默,良久才道:“佟家的姑娘许了海银台,你已经知道了吧?”
嘤鸣想想倒也是,于是重新高兴起来,毕竟又有新生命来了,是件大喜事儿。她的生活到目前为止都称心,只有今天雁回无端的大哭,让她觉得遇上了坎儿。她一手支着炕桌,蹙眉看皇帝抱着孩子在地心转圈儿。皇帝自觉哄住了儿子,欲把孩子重新交给奶妈子,谁知刚转手,一阵尖利的哭声又迸发出来,吓得皇帝忙又抱了回来。
嘤鸣略怔了下,暗忖他难道在为这事儿生气吗?便抚膝缓声道:“今儿厚朴媳妇进宫来,顺口说起了,怎么?”
太后一针见血,“笑话你的都是嫉妒你,你福泽比人深厚,经不得酸风射眼?”
皇帝站起身,负手在牡丹花开的栽绒毯上来回踱步,在她坦荡的目光下欲言又止了好几回,最后负气说:“你没瞧出来,他还对你余情未了?”
这人就算到这个时候,也学不会说好听话。他专扎人肺管子,且觉得自己十分风趣机智,还指着能挨她夸,真不明白他的脑瓜子究竟是怎么长的。嘤鸣只好独自羞愧,后来几天都告了假,打发人上慈宁宫和寿安宫问安,自己闭门不出羞于见人。最后还是太皇太后和太后来瞧了她,笑着说:“后世的人常爱拿妃嫔生育子女的数量,来推测这人受不受宠。你和皇帝感情甚笃,接连生育本就是应当的,将来也是美谈。”
这话从何说起呢,嘤鸣决定先发制人,“您别想给我扣大帽子,今年才选进来的女孩儿,见天偷着瞧您,连活儿都不好好干,别打量我不知道。”
皇帝说能啊,“横竖再丑只有朕看见,实在不能看了可以吹灯……”还没说完,被皇后踹到了床尾。
皇帝明白她倒打一耙的算盘,斜了她一眼道:“别打岔,听听朕的高见。朕的怀疑不是没有根据的,你看他娶谁不好,偏娶佟家的闺女。佟二姑娘嫁了厚朴,佟大姑娘嫁了他,将来厚朴见了他,是不是还得叫他一声姐夫?他千方百计要正自己的名,足见其心可诛!”
嘤鸣委屈地嘟囔:“照这么生法儿,我这身板儿往后还能瞧吗?”
嘤鸣目瞪口呆,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皇帝这缸百年老醋翻腾起来,威力可谓惊人。他越想越不自在,一个人穷琢磨,“国舅管他叫姐夫,朕才是国舅的正经姐夫……海银台视朕于无物,难道他对朕不满?对大英江山不满?”
皇帝把胸脯拍得梆梆响,“是朕天赋异禀,儿子越多,江山越稳,朕倒要看看,谁敢笑话朕!”
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只怕要扯到谋反上去了。
嘤鸣灰心丧气,“还没满一年呢,多招人笑话!”
嘤鸣适时打断了他的畅想,“您这是在给自己找气生么?他要是求娶润翮,您往那上头想,我还觉得您有几分道理。人家这会儿娶的是佟家姑娘,您这么上火,没的叫我笑话。”
这么快又怀上了,叫人怎么说呢!皇帝知道她在琢磨什么,等人都散尽了,把她的脸从被卧里抠了出来,“有什么可害臊的,好歹隔了九个月,又不是刚出月子就怀上。”
皇帝听了,发觉好像确实是自己太小心眼儿了。可他又有些不服,自打从军机处听来这个消息,他肚子里的仗就打到现在。谁也没规定最终赢家不能忌惮手下败将,更知道木已成舟,海银台和他的皇后已经两不相干,可这不妨碍他留意情敌的一举一动。毕竟他们两情相悦过,他越是在乎二五眼,越是不能容忍海银台有风吹草动。
这当口嘤鸣恰好醒了,她没好意思看他们脸上的惊喜,扯起被子,把脑袋蒙了起来。
嘤鸣无可奈何望着这个人,以前不熟的时候他还装沉稳深邃,现在一桌吃饭一头睡觉,他的小肚鸡肠真是暴露无遗。
大伙儿等得惊惶,太后直念佛号,说老天保佑,看在孩子还小的份儿上别为难皇后。皇帝站在脚踏前,白着脸问周兴祖究竟怎么样了。周兴祖从从容容长揖,“天佑我大英啊,皇上子嗣健旺,皇后娘娘又遇喜啦。”
她摸了摸肚子,又抿了抿鬓发,“我这得多招人喜欢呐,才叫人这么念念不忘。您不替我高兴?”
嘤鸣撑着腰坐下来,她又有了四个月的身孕,说来怪没脸的,雁回抓周那天她忽然晕倒了,当时险些吓破皇帝的胆。阖宫皆惊动,连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也如临大敌,毕竟有过上回的前车之鉴,仿佛她的身上总潜伏着某种致命的病毒,说不定哪天就会无缘无故大肆发作。
皇帝着恼,“朕还得替你高兴?别忘了你是两个孩子的妈!”
只是孩子究竟为什么哭,不寻出根源来,她不能安心。如果阿玛真是止哭的良药,这良药忙起来可顾不上抱他。难道是孩子大了,知道认人了?可哪有不认得母亲的,她亲自抱他,他也照样哭得委屈且不甘。
“亏您还知道我有两个孩子!我在您眼里是宝贝,在别人眼里可未必啦。人走一程,有一程的风景,怎么知道如今人家遇见的就不是好景儿?”她哄了他两句,一面说一面捧他的脸,拇指压在他嘴角,往上推了推,皇帝露出一排雪白的上齿,像杀不得龇牙的样子,“笑笑吧,自己怄气不高兴,我非但不同情您,还觉得您傻,何必呢。”
嘤鸣撇了撇嘴,心说万岁爷这自以为是的毛病,这辈子恐怕好不了了。
皇帝到底泄了气,伸手抱住她,低声说:“朕吃味儿了。”
皇帝很得意,扬着眉说:“朕的儿子,自然和朕最亲。他这么哭法儿,八成是想阿玛了。”
“可不么,瞎想什么呢!”她在他背上拍了拍,“咱们有愧人家,眼下人家有了好姻缘,咱们该恭喜人家才对。”
嘤鸣觉得古怪,讷讷道:“可是奇了,您一抱他,他就不哭了。”
皇帝叹了口气,“朕太在乎你了。”
说来也奇怪,离了奶妈子的胸怀,孩子就不哭了,睁着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望着皇父,挥舞一下小胳膊,吐了个漂亮的泡泡。
自她上回大病过后,他就不吝于向她表明心迹,虽然他很多时候还是不忘给她上眼药,但相较于他的深情款款,那点不如意根本不算什么。
皇帝匆匆赶来,见雁回那模样,顾不得祁人抱孙不抱儿的老例儿,忙接过来端在怀里宽慰,柔声说:“谁惹你不高兴了?男人大丈夫,扯着嗓门哭,没的吓着你额涅。还不住嘴?”
嘤鸣说懂,“我要是不了解您,这会子早气得回娘家了。”
坤宁宫里的人急得团团转,越是着急,越要抱在怀里摇,越是摇,他越是挣着小手小脚哭得厉害。嘤鸣瞧儿子上气不接下气,自己也跟着抹眼泪,“小祖宗,这是怎么了?难不成克撞了什么么?”忽然想起怀宗皇帝时期,后宫有残害皇子的事发生,她愈发慌了,解开孩子的衣裳上下检查了一遍,什么也没有。于是愁眉苦脸看着那张憋得通红的小脸,明明一直很乖的孩子,稍稍长了点儿脑子,就开始折腾人了么?
皇帝说不成,“你还怀着孩子呢,不能瞎走动。朕心里有不舒坦的地方,回来找你说一说,这就想开了。横竖你在朕身边,不管别人怎么居心叵测,都抢不走你。不过朕有时候也想,把你困在宫里,一入宫门深似海,你这辈子都只能在这黄金牢笼里陪着朕,你高兴吗?”
扁担嗳了声,小跑着往乾清宫去,阿哥爷嗓门响亮,跑出去老长一段路了,还能听见他的哭声。
明明应该是忏悔的话,说到最后竟又带着莫名的得意,果然呆霸王就是呆霸王。嘤鸣拖着长音说是,“我可高兴了,看来我上辈子积了大德啦。”
“那是怎么回事儿?”嘤鸣没了主张,扭头叫扁担,“上前头瞧瞧去,主子政务忙完没有。悄悄报德总管一声儿,就说三阿哥闹得慌,请主子得闲回来一趟。”
皇帝不管她说的是不是反话,他全当成她的心里话来听,然后由衷唏嘘着:“你一定要比朕活得长,朕希望你能当皇太后,当太皇太后。”
打发人传周太医来瞧瞧,周兴祖是全科,连孩子的毛病都会诊断。可他歪着脖子舔着唇,计较了半天,拱手说:“回皇后娘娘话,阿哥爷哭声洪亮,脉象舌苔都正常,瞧着没有不豫的样子。”
嘤鸣怔了怔,蹙眉啐他胡说,“我不做什么皇太后,我就做你的皇后。皇后对我来说已经到顶了,不能再升了……”她悲伤地打量他,“再升您就不在了,您不在了我怎么办?谁陪我吃韭菜盒子呀?”
大伙儿面面相觑,嘤鸣拿手探他额头,“别不是病了吧!”
皇帝一听韭菜就舌根发麻,怀雁回老吃韭菜就算了,第二个他想总该换换口味了吧,谁知道她还是老样子。皇帝漫长的吃韭菜生涯又开始了,横竖皇后有孕期间,他身上韭菜味儿就别想断。思及此,什么海银台、什么当太后,都不算事儿了。
乳娘束手无策,“我的娇主子,您今儿还没吃奶,这么下去可不成,回头饿坏了怎么办?”边说边从皇后手里接过他,那对大胸脯子蔚为壮观,宽了衣襟就要伺候小爷用膳,结果激发出了更为可怕的尖哭。
所以皇后生儿子的征兆很明显,后来的几胎都是这样,连着六个小子,坤宁宫里整天鸡飞狗跳,直到最小那个进上书房读书,老天爷对她的锤炼才算结束。
可是怎么说呢,他才一岁多,还不会说话,只能以眼泪表达心里的不满。
如今国泰民安,皇帝邀功似的对她说:“朕这一朝的顽疾都根除了,将来交到儿辈手里的,将是个无病无灾的王朝。”这位几十年甚少离京的皇帝,终于开始放心带着他的皇后木兰秋狝,下江南游山玩水了。
最近他开始无端哭闹,七八个乳母和看妈尝试抱他,最后都换来了更激烈的反抗。嘤鸣很着急,圈在怀里安慰:“哥儿乖乖,这是怎么了?咱们大英巴图鲁不兴哭鼻子,有什么不称意的好好说不成吗?”
嘤鸣以前的世界,只有一个紫禁城大小,直到跟着他四处巡幸,才对丈夫垂治的天下有了入微的了解。她喜欢水路的波澜壮阔,更喜欢清晨和他策马走在草原上看日出,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把地上的倒影拖得老长……她想她的一生可说极尽圆满,见过最壮丽的河山,也拥抱过最美的情郎,世上有几人,能得这样造化?
雁回初来人间,年幼无知,整天扎在乳母怀里睡得香甜。等略长大些,能够吃米糊的时候,他就有了自己的主张。
有性子别扭的爹,就有性子别扭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