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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雪夜

冠南抿紧嘴角,“尔芙,你现在一时头脑发热的许愿,能换得多久的安宁?你有没有想过,即使今天没有莫阳,明天,或许后天,或许谁知道哪天就会有个莫阳或者类似莫阳的男人出现,打破我们之间那虚假粉饰的平和。你爱我吗?如果你不爱我,那么,等待永不会停止。以前我从来不敢细想我们之间的事情。你在我身边我就得过且过,一天又一天。我贪恋你,虽然那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现在我厌倦了这样的一厢情愿,我厌倦了这样永无止境的等待,我厌倦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蹦出来的莫阳,我无法负荷,一次又一次。尔芙,皮筋绷得时间太久也会松弛,何况是一个人的神经。”

“冠南!”尔芙脸色发白地低喊。

“以后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相信我……”

他坐直身子,去发动了汽车。

“你爱我吗,尔芙?”

冠南抚了抚她额前的头发,叹气道:“我们回去吧。”

尔芙傻愣愣地僵在那里,张口结舌。爱他么,想与他同守平和宁静,是爱情么?不爱他么,那种撕裂般的凄楚又是什么?

她的声音低沉而恳切,她的眼神尽是祈求。

“冠南……”

“那就让我发热吧。”尔芙沉闷地叹气,“我们别去管那些过去的事情,我们就这样好好地生活下去,好不好?我们别在那相互无止尽地等,好不好?”

“我知道。不用说了。”冠南仿佛预料到了她的反应,自嘲似的笑了笑,启动了汽车。

冠南把脸贴向她的额头,叹着气说,“可你在发热,尔芙。”

谁也没再说话。

“是的,是的。”

冠南专心开车,尔芙望着窗外发呆。

冠南有些仲怔,“尔芙,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拐角处是一幢带花园的小洋楼,车子转过去,雪亮的车灯毫不客气扫过洋楼。雕花的大铁门,白色的窗幔,花园里似乎有不少植物。

“我等的是你……冠南,原谅我,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她把头靠在他的胸前,“原谅我以前的种种,我发誓我会做一个好妻子,我发誓……”

当年结婚的时候,冠南就想要一幢这样的房子,面积不要太大,有个大大的阳台,落地的玻璃窗,白色的窗幔,小巧的花园里种满鲜花。可惜尔芙不喜欢这样的房子,她更爱高高的大厦。她说住在大厦的顶层可以俯瞰整个城市,阳光也总是首先照射到高大的建筑。她不喜欢阳光被遮挡,她喜欢在高高的阳台上俯瞰着这一整个世界……那是凌驾一切的感觉。多年过去,她才发现,凌驾一切的只有命运。而高处,不胜寒。

冠南抬起头。

冠南轻转方向盘,无意识地看了那花园洋楼一眼。仿佛电影播放的快镜头,他头脑里突然闪过一个模糊的画面:阳光,花香,躺椅,刺眼,女人……似曾相识的感觉一闪而过。他甩甩头,那些破碎的画面立刻消散不见了。他摇摇头,踩下油门。

她看着他头顶尚未消融的雪花,看着他略微苍白的脸色,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柔情缓缓溢出,让她眼眶湿润。她情不自禁地靠近他,她情不自禁地说:“冠南……我等了你五年,不是为了什么自尊,什么原则……”

这时,那雕花的大铁门“哐”的被拉开,一个白衣白裙的女人扑了出来。

尔芙没有说话。

“冠南!”她尖细的叫,仿佛用尽了气力,“冠南!”

冠南将药袋打开,“我买了好几种药。你现在怎么样?除了头晕,还有别的症状没有?”

冠南大吃一惊,反射性的踩住刹车。女人扑到车子前面, “冠南!冠南!是你!冠南,你回来了!”

尔芙将果珍捧在手里,轻轻地啜了一口,一股热流顺着她的喉咙,流入她空空的肠胃,一直延伸到四肢百骸去。

尔芙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她看着车外的这个女人。这个陌生的女人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一身白色家居服,头发有些蓬乱,显然是匆忙间跑出来的。此时,她正拍打着冠南那边的车窗,一脸期待和焦躁,嘴里不停地叫着:“冠南,冠南!”

冠南打开扣环,把果珍递过去。

虽然隔着玻璃,她尖细而凄楚的声音仍然让人发颤。

“果珍。”

看着这个陌生女子,冠南脸色雪白,他想起刚刚便利店的那个女人,她也叫他“齐先生”,仿佛跟他很熟悉。这是怎么回事?

“外面太冷了。”他吁出一口白气,坐上车,“果珍还是牛奶?我敢打赌你晚饭什么也没吃。”

“冠南?”尔芙询问地看着他。

冠南的一颗心顿时落到实处。

“我不认识她。”

他看到路边停的车子,快步跨过去,拉开车门,看到尔芙正偎在车上,带着点探寻的意味看着他:“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

“放下车窗,听听她说什么。”

冠南看着这张他根本不熟悉的脸,突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他含糊地点点头,说了句好,匆匆地推门出去了。

冠南依言放下车窗,那个女人惊喜地看着车窗一点点降下来,冠南的脸一点点地露出来。

“哦,可能认得你的今天不值班。你老婆好?”

她的手伸进敞开的车窗,想要触摸他。

“……药店的人没跟我说过。”

冠南闪身避开,皱眉道:“你认识我?你是谁?”

“好歹有两三个月了吧。你也不是每天来买东西的。隔壁药店你去得勤些。”

“冠南!冠南!”那女人大恸,大哭着,“是我啊,我是双双!冠南!你不认识我了?”这个女人有一张精致的脸,但是冠南在她脸上找不到一丝丝熟悉的痕迹。

冠南“嗯”了一声,结过东西,付账。他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刚才你说好几个月没见到我了,是几个月?”

“双双?”冠南凝神想了想,“我不认识一个叫双双的女人。”

“给老婆买的?”中年女人仍旧笑眯眯的,给他取了两罐热饮,“这么疼老婆。”

“冠、冠南,你真的不认识我了?不,没关系,我认识你就好!”她的泪水像泛滥的河水,汹涌而下。

“给我来一罐果珍,一罐牛奶,要热的。”

冠南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他皱眉:“小姐,你认错人了。”

“哟,这大半夜的,不跟你说话还跟谁说?你要点什么?”

那个叫双双的女人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我认错人了?”

冠南正在看有什么热饮,听到她说话,愣了一下:“你在跟我说话?”

她转头看向四周,“我明明听见冠南在叫我。我明明听见……”

冠南很快从药店出来,走到隔壁的便利店去了。便利店里只有一个中年女人在值班,她抬头看到冠南,笑眯眯地道:“哦哟,齐先生,这么晚来买东西?好几个月没见你了,听说你出远门了,去哪里啦?出国啦?”

她的眼睛又转回来,看向冠南:“可你明明是冠南啊。”她伸长脖子,看到了一直沉默不语的尔芙,脸色白了白,“我认错了?”

尔芙点点头。她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四周,雪花飘得很大,外面的世界在车灯和路灯的照耀下,是飘摇而幽暗的。

这时候从门里出来两个壮硕的仆妇,她们赶过来,一左一右把女人搀起,抱歉地对车里的二人道:“对不起,不久前我们先生车祸去世了,我家太太有点承受不了。她每天都在等先生回来,所以听到汽车声音就奔出来了。对不起,这事已经发生好几次了,以后我们会注意的。很抱歉,打扰了。”

车子缓缓地滑过去,尔芙果然看到了那家药店和便利店。冠南停下车,温和地说:“我去买点感冒药吧,你可能是着凉了。吃点药睡一觉就好了。”

那个女人垂着头,抽泣着。

“不记得什么时候来过。”冠南看了看左右建筑,“前面是药店,左手这关门的是家超市,那边有个宠物医院,还有家花店……药店隔壁是家24小时便利店。”

冠南同情地看了那女人一眼,点点头,说:“没关系。”

“不用了。”尔芙道,“你对这里很熟?”

他升起车窗,转动方向盘,车子再度启动。

冠南放慢了车速,道:“怎么了?着凉了?那边有家24小时营业的药店。要不要买些药?”

尔芙看着那个女人,她在听到汽车发动的时候,一下甩开那两个仆妇的手,向车子扑了过来。尔芙不由倒抽了口气。那女人一下没抓稳,被甩开了,她好容易才稳住身子,愕然看着冠南的车子绝尘而去。下一秒,她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忙挥手呼叫着冠南的名字,踉踉跄跄的追着。

“我头晕,你开慢点。”

尔芙从车后窗看出去,那个女人追了几步,被那两个仆妇拉住,连拉带拖地进了院子。

“我也叫不上这条街的名字,从前面那个十字出去左拐就可以上环线了。”

前面到了十字路口,尔芙看到一个高大的路牌,上书:“清岭路”。

车子剧烈的转弯让尔芙觉得有些头晕胸闷,她低声道:“这是哪里?”

阮宅。

冠南专心开车,他似乎对这条路很熟悉,他流畅地换档,打转,后退,向前。

尔蓁和井莲跨入家门。

尔芙不认得这是什么路,她很少自己开车,即使开车也从来只走熟悉的路线。车内沉闷的气氛让她窒息,她却不敢再说什么。她知道有什么东西——联系她和冠南的东西——在某个她不知道的时刻悄悄地崩塌了。或许是在五年前,或许是在今天。又或许,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相系。

管家惊喜地迎出来,看到他们交握的手,高兴得声音都在颤抖:“太太,吃过饭没有?先生一直在等你……你看这……饭菜都凉了,我让他们热热……我这就去……”

车子滑入了一个小巷,走到尽头时竟然豁然开朗,道路宽大,车辆稀少。

说着喜不自胜地去了。

“走另一条路。此路不通,我们没必要堵在这里。”

“我去洗个澡,”井莲低声道。

“冠南,你做什么?那不是回家的方向。”尔芙忍不住说。

尔蓁无声地点点头。放开她。看着她上楼去。

冠南看了看后视镜,确定后面没车,便转动方向盘,立刻调转了车头。

他在餐桌边坐下,胃药已经找出来了,就在桌上放着,他看着那瓶子良久,倒出来两颗,仰头吞下去。

冠南慢慢倒车,车子掉头走向另一路口。可能是所有的车子都被交警劝来走这条路,前面照样堵得严严实实。

井莲关上浴室门,看着镜子中苍白无神的影子,她打开水龙头,水声中,终于失声痛哭。

“不知道,救援车还没有来。从那边掉头走下个路口,或许会好一点。”交警回答。

半个钟头后她打开门,脸上泪痕已干。坐在梳妆台前,她放下那一头长长的湿发,打开吹风机,有一下没一下地吹着。那束玫瑰还怒放着,鲜红的花朵,苍白的脸颊。

“大概要堵多久?”冠南问。

吹干头发,她放下吹风机,从隔间拿出一个皮箱。她的化妆品不多,她随手拿了两罐,想了想,又拿了一罐,放到箱底。看了看房间里的物品,也没什么要收拾的。只从衣帽间取出一件外套和一件大衣收起来。

车子上了立交,下去的时候前面似乎堵车了,有交警在维持秩序,据称因为深夜和下雪的缘故,前面发生了事故。

她正环顾,女仆过来敲门,在门口道:“太太,先生请您下楼。”

尔芙点点头,不再开口,只静静地看着车窗外,在路灯和车灯的照耀下飘摇的雪花。

“我就来。”她合上箱子,“待会把这个箱子送下去。”

冠南看了她一眼,“好吧,那我们回去再谈。”

“太太,您这是……”

尔芙摇摇头,“我相信你的车技,我担心你。”

“你进来。”

“不。我很冷静。我的车技很好,我会保障你的安全。”

“这……”

“一开始或许是的,但是后来就不是了……冠南,我们停下来说好吗?”尔芙含泪道。

“进来吧,有些事情要交待你。”井莲柔声道。

“不必抱歉。你等了我五年,你为齐家做了那么多,我很感激你。你一直没有离开,不是因为我等到了你,而是你的愧疚,对不对?你认为你杀死了我,你亏欠我,亏欠齐家,对不对?你那该死的自尊、原则,还有谁知道是什么的思想,让你留在了我家,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冠南的声音很平稳,但尔芙看到他的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关节发白。

女仆这才进来。大少爷和大少奶的房间仆人很少进入,除非是大扫除,一般都不让人插手整理。这间房并不很大,却布置得非常舒适,木质细密的橡木地板,深色檀木的欧式大床,乳色暗纹床幔垂在床的四角,床上是雪白的床单和被罩,两个白色的枕头各踞大床一半。同是乳色暗纹的窗帘、沙发、梳妆台和雕花立柜。整个房间色调柔和,舒缓而淡雅。只有妆台上的玫瑰,是鲜丽的颜色。

“冠南,我很抱歉!我并不是……”

“你负责这一层的清洁,是不是?”

冠南转头看了她一眼,又回过头去,说,“其实,我并不是完全不记得以前的事情。我记得很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记得那么多。可能五年的空白让以往的记忆更加的鲜明。我记得那张画,我撕掉的那张,我记得我们协议离婚。这些对我来说,好像发生在两三个月以前。我爱你,这一点我从不羞于承认。但爱你并不是放纵你。……我很痛苦。我总是在等你,等你爱上我,等你离开莫阳,等你回家,等你吃晚饭……我不想再等下去,可即使我到了医院,我还是只能等在走廊里!”

“是的,太太。”

“冠南……”

“以后先生的起居你也一并负责了吧。”井莲说。

尔芙看着他的侧脸,心里越发空洞,她想起他回来时朦胧而愉悦的脸,等她下班时充满笑意的眼,还有那天凌晨客厅里他那孤清的背影,却从没像今天这样觉得他离她是那么遥远。

“……啊?”

“不必解释。尔芙,你一直在做着自己认为对的事情。”

“先生的贴身衣物都在这个大抽屉里,”井莲拉开柜门,“这一格是他的袜子,这一格是领带,还有这一格……”

“我只是不想让你们碰面,毕竟……那很尴尬。而我也没打算和他见面。但是,你知道,有时候事情并不是按人预想的那样……”

“太太……”女仆不安地叫着井莲,“您……”

“哦。于是你让我先走?”

“他每天7点起床,一定要在7点半之前给他准备好早餐,8点之前他就要出门。”井莲推开衣帽间,“他的鞋子和外套都在这里,每天睡前他要确定第二天穿的衣服,你们最好在头天晚上将这些衣物熨烫好,第二天起床前放到他的床头……”

“今天……很对不起……我们吃完饭逛街的时候,莫阳就在街对面……”

“太太……”

“嗯?”冠南关上她这边的车门,从另一头上车,发动了汽车。

“怎么了?”

“冠南……”坐上车,尔芙忍不住低声叫他。

“先生不喜下人插手他的东西的。”

不知道为什么尔芙觉得空洞洞的,一颗心飘荡荡,无处着落。一旦冠南收起他温和的笑容,他的整个人看起来清冷而疏离,仿佛和你相距一万公里。

井莲淡淡地笑了一笑,“他慢慢会习惯的。以前他也不喜欢我动他的东西。”

走了几步,尔芙抬头看冠南的脸。他直视前方,手习惯性地放在她的腰后,脸上仍然没有表情。

“可我们是下人……”

冠南过来接过她手中的大衣,帮她穿上,“那走吧。”

“我会建议他请一个贴身秘书,你只需要在贴身秘书履职之前负责这些就可以了。或者……”井莲顿了顿说,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她只是继续道,“他的胃不好,你记得提醒厨师注意他的饮食……胃药在这个抽屉,书房也有,备在书桌左手的第三个抽屉里。楼下药箱也有他的一些常用药。”

“是的。”

“太太……”女仆不安地绞着手指,即使她再迟钝,她也感觉到了,这个家庭正在发生某种变动。

“那么,你的事情办完了么?回家吗?”冠南问。

“我们下楼去吧。还有一些别的注意事项,我改天会送一个明细回来,你照着做就好了,别担心。”井莲安抚似的拍了拍女仆肩膀。

又是短暂的沉默。

楼下餐厅里,尔蓁正背手站在窗前,默默出神。

“我告诉他们我是你丈夫,来接你回家。”

管家喜滋滋地指挥几个佣人,菜一道一道上上来。

“你怎么上来的?我交待过……”

“这是先生第一次单独给太太过生日呢。”管家笑着说,“这些菜式都是先生、太太爱吃的。”

冠南看看表,“不很久,大概1个钟头。医生说你在里面,我便在这里等你。”

“嗯。”

“你来多久了?”

“今年大家都太忙,只送来礼物,还好先生记得……”

“哦。”冠南不甚在意地点点头。

尔蓁仍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尔芙难过地看着冠南,“对不起,我只是出于朋友的关心……”

他抬头,井莲正从楼上下来。她没有惯常地将头发盘起,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上,也没有穿家居服,而是一身简装,手上搭着一件浅色大衣,身后跟着一个女仆,女仆手中提着一个皮箱。尔蓁盯着那只皮箱,眼睛微微眯起,他看向井莲,井莲不知道在想什么,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她看起来平静而淡然。

“那就好。”

管家一见井莲下楼,忙打了个手势,让仆人们都退下去。他正准备说些什么,突地看到那个皮箱,一时间愣住,他看看井莲,看看尔蓁,这才发现好像有什么不对劲了。

“是的,不算严重。”

管家对那个女仆挤着眉努努嘴,无声地指指她手中的皮箱问:“这是怎么回事?”

短暂地沉默之后,冠南问:“他还好吗?”

女仆苦着脸,腾出一只手来比划着:“我也不知道!”

“哦,是的。”

管家只好双手乱挥:“出去,出去!”

“我看到新闻。”

女仆放下箱子,愁眉苦脸地退了下去。管家完全捉摸不透两位主人在做什么,只好道:“先生,太太,入席吧。我、我去厨房看看……”

“你……怎么来了?”

说着忙下去了。厅里就剩下尔蓁和井莲。

男人微微一笑,点点头。

“你要走?”尔蓁皱眉问,“现在?”

女人跟着护士走了。尔芙走向男人:“冠南?”

井莲抬起头,“……是的。”

“病人睡着了,如果您想了解详细病情,请跟我来。”

“正在下雪,你要去哪里?”

年轻女人立刻抓住护士小姐,问她可不可以进去探视。

几年前井莲的父母和弟弟已经全部移民加拿大,国内只有她自己而已。

在他的注视下,尔芙感到莫名的不安,敷衍着说,“呃,他很好,骨折,不是很严重。现在他睡着了……啊,护士小姐,你来给这位小姐解释一下。抱歉,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我去住饭店,……我想分开住会比较好。”井莲说。

“呃,是的。”尔芙不由自主地看向拐角处的男人,男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非常平和地注视着她。

“住什么饭店?家里有的是房间。”尔蓁有些恼怒地说。

“莫阳的经纪人,我们通过电话。我刚从X市赶过来……他究竟怎样?”

井莲淡淡地笑了一笑,心里是柔软的悲伤,她没什么要说的,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尔芙看着那个身影,又不得不应付这个紧张的女人:“你是?”

尔蓁看着她,带着点研究,带着点歉疚,带着点他自己也说不清的烦躁,终于让步道:“好吧,随便你。吃饭。”

尔芙抬眼看向这个女人,就在抬眼的一瞬,她非常意外地看到一个靠立在走廊拐角处的一个非常熟悉的修长身影。她吃了一惊,正要张口,那个女人已经走到她面前了,一连串地问:“莫阳怎样?他怎么会出事?他……”

井莲点点头。尔蓁接过她手中的大衣,挂在衣架上。井莲看了眼餐桌上的布置,习惯性地调整了一下,把几道尔蓁爱吃的菜放在离他位子近些的地方。

尔芙走出病房,一个年轻女人神色匆匆的出现在走廊那面,她立刻注意到了尔芙,跨步上前:“齐太太?”

尔蓁走回来,为井莲拉开椅子。两人相对而坐。

尔芙拿起大衣,点点头:“好的。再见。”

十年来,夫妻两人竟是第一次这么心平气和地面对着面,享用晚餐。也是第一次,单独在一起过生日。十年,多么漫长的岁月。磨平了他们的一些棱角,却抹不去那些情感,憎恨的,爱恋的,痛苦的,哀伤的。回首他们的十年,竟没有什么可以值得回忆的,也没什么可开心的,可微笑的。

“我们医院有本市最好的护理,您大可放心。”护士认真地说。

他们没有说什么话,没有祝酒辞,没有生日歌。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情况,哪里会有什么快乐,哪里有什么可以祝贺?祝贺生日快乐?祝贺生日这天分手快乐?祝贺这十年的痴缠?祝贺这十年的冷漠?

她吸了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说:“我明天再来。”她顿了顿,“如果他得到很好的照顾的话,我或许就不来了。”

食物是厨师精心炮制的,美味可口,尔蓁胃中空空,却没吃几口。他索性放下筷子。若是以往井莲必然会问他有什么不妥,可这次她没有抬头,似乎在专心地对付她的食物。可尔蓁看得很清楚,她碗里的食物几乎没有动过。

尔芙这才回神似的站起来:“哦,不。”

管家几次进来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又几次默默退下去。餐厅里气氛低沉而压抑。尔蓁就那么不言不语看着同样不言不语低着头的他此时的妻子。

护士小姐推门进来,问尔芙:“太太,您要在这里陪护吗?”

“我想我该走了。” 井莲放下筷子,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说。

莫阳闭上眼睛,止痛药的药效发作,他没多久就陷入了深眠。

尔蓁没有说话,过了一会他站起来,“我送你下山。”

然后,他转身回去,拿起大衣,打开大门,走了出去。

“不用,我刚刚在楼上打电话通知过华叔了,他会送我。”井莲说。

冠南走到阳台,打开落地窗,雪花从天空飘飘扬扬,迤逦而下。冷风吹得几片,贴到他脸上,冰凉一片。他看着墨黑的天空,看着这个墨黑天空下的灯火通明的城市。

尔蓁看着井莲。

时钟一格一格地跳跃,夜更深。饭菜已经冰凉。屋子里只有电视机械的声音。

“我送你。”尔蓁重复了一遍。

冠南不去想这个问题。他将东西盛出来,摆好刀叉。然后坐在那里,打开电视,手里摇控器不停换台,新闻、文艺、电影、连续剧……一个台跳到另一个台。

井莲看着尔蓁,后者看着她,没什么表情。

今晚她还会回来吃饭么?

“……好的。”她说。

最近有空他们都是在家吃饭,他的厨艺实在有限,尔芙总是笑,但每次都把饭菜吃完。公务繁忙,只有餐桌上,他们才能享受着难得的平静。

尔蓁按铃叫了仆从,吩咐把箱子放到他车上。

冠南将大衣挂在衣架上,洗手,进了厨房。冰箱里有他前天采买的一些菜,他把它们拿出来,洗净,切煮。蓝色的火焰,袅袅上升的热气。

“我们走吧。”他说。

难道那一刻,只能是那一刻,不能换得永远?他的付出注定得不到回应?

管家忙跑出来,“太太!您这是去哪里?”

多年前,他曾享受过开门就是温暖的灯光,那时候新婚,尔芙有大把的假期,她喜欢遗世独立的大楼,喜欢灯火通明的空间。他下班回来,打开家门,就会看到她懒洋洋地窝在沙发里上色,画笔、水彩随处扔着,电视机开着,播着毫无意义的节目。这一情景,曾幸福得让他鼻腔发酸,柔情满腔。那么多的情感积聚,只不过为换得这一刻。然后呢?

井莲笑了笑,不知道如何开口。

他还是开门进去。脱鞋,放好,一盏一盏地开灯,拉开窗帘,让灯光透出去,透出去。远远就能看见。

管家当然知道这样的夜晚,这样地离去意味着什么,他哽咽地道,“太太,您要去多久?老爷老太太过几天就回来了,还有小圳少爷他……他们看不到您可怎么办?”

就连家门都是那么冰冷,他有那么一刻,甚至想转身逃离。进去做什么,等她回来?等她的宣告?

这个家如果还有什么是井莲舍不得的,那就是对她疼惜无比的公婆和天真无邪的小圳了。十年的感情叫她如何割舍?可又怎能不割舍?井莲喉咙哽住,她无法说话,只紧紧地抓住她的大衣,低下头,快步地走出大厅。

冠南继续看着窗外。人生的际遇就是这样奇怪,几个小时前的满足欢愉,几个小时后却是如此的冷清和低落。

“先生……”管家转向尔蓁。

“回家。”

尔蓁一言不发,他挥了一下手,将管家的问题堵在了喉咙,转身也走了出去。

“先生?”

很快,一架黑色的宾士缓缓开出了阮家大宅那雕花的铁门。

冠南下车,订松树,付定金,留下送货地址,上车。

半个小时以后,他们到达了饭店。

刘叔把车子停下来,轻声道:“先生,南城市场到了。”

尔蓁将井莲送到房间,道:“你休息吧,我走了。”

冠南闭上酸涩的眼睛。

“尔蓁,”井莲叫住他,“有几句话……”

当那个男人出现的时候,他只能站在一旁,看着他们的背影,然后默然离去?难道这几个月来的安然,只是泡影?几个小时前街头的笑容,只是虚幻?那个男人究竟有什么神通,只要现身,就要搅乱他的生活?究竟……

“你说吧。”

他小心翼翼地维持,他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知,他只希望眼前的一切就这么平和,平实,平静地存在着,持续着。难道这些只能是奢望?

“尔芙那里……莫阳回来了。如果尔芙确实想和他在一起,你不要再阻止他们了好吗?”

这些疼痛、寒冷和困倦,就在他睁开眼,看到尔芙的泪眼那一刻,全部消散不见。他的妻子,他的爱人。

尔蓁没有说话。

然后是一片的空白。空白。空白。空白得他只知道疼痛,疼痛,全身心的疼痛,无处疏解的疼痛。还有无止境的寒冷和困倦。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跟你说这些。可你也看到了,这些年尔芙过得非常辛苦。冠南是你的朋友,尔芙也是我的朋友。我希望她幸福,无论她以前犯了什么错,嫁给冠南已经给了她足够的惩罚,你原谅她,放了她吧。再说,冠南是无辜的,他付出太多,失去太多了……”

他想起那年黄昏的海边,那两个背影,裙裾的飘飞,落日的余晖。他忘记了当时的心情,只记得他站在那里很久,然后转身走了。他去欧洲谈判,尔芙去环球巡游。他走过法国,德国,意大利,奥地利,他在欧洲踟蹰,在欧洲流浪,他没办法割舍,他只作不知。那满城的风雨,报纸,电台,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直到那天尔芙拿回那幅画的副本,他再也控制不住,他撕掉了那幅画,尔芙回敬给他一耳光。然后协议离婚。离婚……他从她还是孩子的时候就注视着她,等到了婚姻,却等不到白头。他听到什么东西裂开的声音,他听到什么东西折断的声音,他听到什么东西滴血的声音。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尔蓁冷冷地说。

新婚之夜她尖叫着抗拒他,像刺猬一样与他对峙。他怎么会强迫她呢,只能各占一头睡去。即便如此,他还是一个那么愉快那么幸福的新郎。他喜欢看她的睡颜,褪去了尖锐和防备,褪去了清冷和讥讽,她睡得像孩子,像天使。那时候的他,是多么喜欢和盼望着黑夜啊,他就那么倚在床头,看着他的小妻子。即便翌日他要强撑着去处理无数的公务。身体是累的,心是愉悦的。

“整件事错的是我,你就放过尔芙,也放过你自己吧。”井莲低声道,“这些年,大家过得都太辛苦了……”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夏天,他坐在远远的树下看着远远的尔芙,看着她蹦跳着,嬉笑着,她一回头的笑靥,一转身的背影。满园的花香,满园的阳光。他又想起过了几年后,尔芙那陌生的目光和防备的神态。他就那么把她娶回了家,盛大的婚礼,不甘的新娘。

尔蓁已经扭头走出门了。井莲追出去,只看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

从工厂回城大概四十分钟,冷风夹着细雨拍打在车窗上,划出道道水痕。冠南看着迷蒙的窗外,默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