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认出来了……我满脑袋嗡嗡作响,不知司令部其他人看了这则新闻会作何感想。
“那是泡王!是泡王!!!”防线被突破了,有记者在大喊。
阳光很好,我和路依依迈着又大又慵懒的步子走在南京西路上,她把腿踢得老高。
“快走快走,路小姐快走!”经纪人喊,真悲壮。
现在不会有人认出她来了,我把我的军帽扣在她头上,帽檐的阴影盖住了她漂亮的眼睛。这幅模样让我想起她小时候的照片:21岁的路依依穿着苏格兰花格短裙,盘腿坐在椅子上,头戴列车长的大檐帽,指挥着小火车来来去去。
我还没想明白,就被路依依扯着,飞快地奔向大厦另一侧的出口。这反应,不愧是女明星,前一刻还对记者笑得那么灿烂。我扭头只见她那胖胖的经纪人和导游正努力扛住后面的记者群,眼镜都给挤掉了。
“什么时候回上海的?”我问。
“跑?”
“今天刚刚到。我都不知道你也回来了。我在网上看到你的人物专访,可是打电话去问记者,记者说你的电话号码是军队的绝密信息,不能公布。”路依依很不忿。
“小气!借来拉拉又不会死!”路依依冲我比了个鬼脸,鼻子整个地皱了起来,“不愿意被采访就赶快跑吧!”
“后来我参加的都是绝密项目。”我说,“你跑回来干什么?”
“我的名节啊……你拉我拉得那么紧,上了头条我就麻烦了。”
“要参加一个电影的发布会,还有一场战后建设的动员演出。不过没事儿,这些事情本姑娘拿手,不用花什么工夫。我有足够的时间被你请吃饭。”路依依晃着脑袋。
“什么名节?”
“早就知道当年吃你太多,总得吐出来。”我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你现在那么红,吃饭有饭局价么?”
“作为女明星你也要注意名节啊。”我苦着脸。
路依依摇头:“马上就不红了,我要退隐了。我在苏格兰买了个房子,是那种像古堡一样的房子哦。我准备每年在那里住半年,在上海住半年。”
“都是路上遇见的记者……不知怎么就越聚越多了……”
我愣了一下:“这么有决心?”
“那你带这么多人?”我看着她很无奈。
“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战争期间总统还能连任三届呢,女明星也能多红几年。和平年代小明星马上就满大街跑咯,一个个腰细腿长,都是你喜欢的类型,还都比我年轻。我呢,就等着出版商来找我写回忆录吧。”路依依满脸笑,满脸不介意的样子。
“就是想回来看看嘛。”
我想了想,点了点头:“说起来你一直都那么聪明……”
“你今天是来干什么的?砸场子?”我说。
“将军阁下,介意一起去看电影么?”她忽然说。
人越来越多,场面开始混乱了。路依依仍保持笑容,她从小就这一脸笑,好像你要请她吃饭似的高兴。
“电影?”
“不错!事实证明这个族群很强悍啊。经过一场战争,他们的幸存率绝对比你们的战斗机高!”
“嗯,按发行商的说法是‘战后第一部娱乐电影’,我是女主角,明天就是发布这个电影。”
“这些就是传说中的狗仔队吧?”
“什么名字?”
“这样他们会把我们做成绯闻的,女明星总得有点绯闻啊,自从上次迪拜那二货之后我好久没绯闻了。”路依依还是牢牢地圈着我的胳膊,笑着露出小虎牙。
“《白龙》。”
“我噻,你干什么?”我挣扎了一下,有种被陷害的感觉。
“没问题,上映了我去捧场。”
路依依揽住我的胳膊,和我并肩站好,对大家微笑着点头致意。导游和经纪人两个努力张开双臂,老鹰捉小鸡似的阻挡涌向我们的记者。
“捧场你肯定要的,你现在是高收入阶层了,要买很多很多的票分发给小朋友哦。不过,”路依依蹦到我身边,又抱住了我的胳膊,“我请你去看预演!”
我嘀咕说我这一身从头到脚清楚地说明了我是干什么的,用不着记者兄你自问自答啊。
“没删节的原片?有没有床戏?”
“咔嚓咔嚓”两声,我的军徽和肩章都给拍了特写。
路依依白了我一眼,眯眼笑。
“您是军人?请问您的军衔?还是少将……请问您的部门?外空间战略指挥部的单翼鹰标志啊……”
上海影城。
“约会?约会地方很别致嘛。”
《白龙》的海报已经完全刷好了,领衔主演“国际影后”路依依,居然还是部武侠片。
“你们是约好在这里碰头的么?”
路依依挽着我的胳膊进场,没遭遇任何阻拦,她一个响指就让影城经理明白了她的来意。我们进入贵宾通道,背后窃窃私语。
“请问这位先生您认识路小姐么?”
偌大的放映厅里只有我俩挨着坐,一人捧着一个超级杯的可乐,新派的芥末味可乐,影城经理说看悲剧片最好,超催泪的。
我还抓着头不知如何开题的时候,外面呼啦啦涌进来几十号人。镁光噼里啪啦地闪来闪去,一双双瞪着我和路依依的眼睛赫然比闪光灯还亮。
阿尔法文明教会了人类如何制造战争武器,可电影技术二十年来没进步,还是一张大白屏,放映机的蓝光从背后照来,像是切割空间的利刃。这故事是说一个男侠和一个女侠在茫茫人海中相遇,各自背负艰难使命,最后从爱人变成敌人又变成爱人的故事。
直到今天的重逢,这些年姑娘我为你背了多少黑锅……
“小妹!茫茫人海,我们真的还有再见的那一天么?”男侠说。
姑娘,骗谁呢?你哪儿用找飞行员啊?你自己就是飞行员!
“门前那树海棠花落尽的早晨,我一定会回来!”女侠说。
再过一阵子路依依接受记者采访,被问到绯闻时她得意地露出小虎牙说我跟组织保证还没有男朋友呢,至于择偶目标呢……我想找个飞行员!一时间空军那边极为轰动,大家又把我给忘了。
“那我现在就去把树弄倒……”男侠做无赖状。
你妈这种“我们在照顾老大你的心情哦”的表态也太明显了吧?太谄媚了!
我“噗”地笑了。
管他真假,我的定位迅速变成因女友出名太快而被抛弃的草食男,每当电视上出现路依依撒娇卖萌的镜头,我的下级就会站出来说嗨嗨哥几个我们换个台,老看这种节目有啥意思,我们看《新闻联播》!
“说起来你要找我比我要找你容易多了,可这些年你都没找我……”路依依忽然说。
后来路依依就成名了,演唱了鼓舞全球士气的公益歌曲《我们的世界》的中文版,连拍了几部战争主题的电影,我打开电视偶尔会看见她,在各种综艺节目里撒娇卖萌。再后来就传她的绯闻了,说暗中和迪拜某建筑集团的公子订婚了,还附了照片,一个阿拉伯兄弟,脸长得像大猪,又有一副二猪的好身板;还有说深夜和某著名歌星出没东京夜店,还有说搭上大导演不惜卖身当小三的。
我扭头看她,她却没有看我,依旧盯着银幕,吸着芥末可乐。
其实我懂二猪的意思。他那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扯我跟路依依的“关系”,无非不想我总记着另外一个人。
我沉默了一会儿:“那双带白色毛边的靴子……其实我买了,前些天他们把原来的宿舍打开了,靴子还在。”
我说嫂你妹!
“早都不流行了啊,而且是小女孩穿的。”她终于扭过脸来,瞪大那双依旧漂亮的眼睛。
“作为军人我们都要帮军嫂刷票嘛!”二猪拍着胸脯说。
然后她笑了,眼睛又弯成眯眯眼:“不过我还是要的!”
后来这股谣言风传全军,7488部队是个人都知道最近火起来的那个路依依的男朋友是个军人。最后决赛的时候专家评审团对她不利,可网络投票她愣是超出第三名430万票,被人怀疑刷票作弊。确实有人帮她刷票,7488部队全体男性指战员都热情地帮她刷票。
她拉着我的袖子轻轻摇晃,像是漫不经心。
我心说我噻,至于么?我其实跟她还有结婚证呢,要不要送你留个纪念?
我心里动了动,忽然有个像恶搞又像冲动的念头。我想说依依你嫁给我吧,过了那么多年终于和平了,你现在很有名,可是还没结婚,我是一个中将,在部队里蛮红的,组织上重点培养我,也没结婚。我是军队高级将领中唯一一个未婚的,现如今是军官当红的世界,我俩真是门当户对。
有一天大早上的我正刷牙呢,被新兵拉住说江哥帮我问你女朋友要个签名吧,我叼着牙刷以看捕食者的目光看着他,他的眼睛里面流淌着无限艳慕。
嗯,门当户对,听起来蛮好。
比赛很热闹,是战争年代中不多的大型综艺节目,经军委审查,同意通过军用频道传输,这样全军都能有个娱乐活动。我在兰州基地值夜班时,大家就专门留出一个大屏看比赛,跟看世界杯似的。这时候二猪就会很八卦地跟新兵们指戳我的背影。
“你记得《金刚》么?我们这个镜头就是模仿金刚扛着女孩奔跑的那幕戏。”路依依吸了一口可乐说。
可我还是能不断地看见她,因为她作为中国区代表参加了“世界青年大使”的比赛。说是青年大使,其实是选美,看惯了超男快女我还不懂这个么?否则就凭路依依那手拉锯似的小提琴怎么能得亚军?
“是么?那只猴子。”我就着银幕的微光凝视她,她唇上的亮片妆忽闪忽闪。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女孩般温软的唇,干净得像是花在盛开。这对我还是蛮有诱惑力的,我得承认。
一个月后隔离审查结束,我直接飞往兰州,听说路依依被送去了巴黎堡垒。我们没有机会告别,战争年代就是这样,一错过就是很多年。
如果我现在去吻她,她是会闪避,还是拥抱我?
我没回头,只听见路老爹没好气地跟宪兵说:“我说你这个同志怎么不讲道理的啊,我女儿跟人家是……是同学嘛,讲两句话嘛!”
“是不是又在自作多情了?”我想。
我冲路依依点点头,转身和宪兵们一起走了。路依依的脚步声一路追来,最后还是中断了。
路依依扮演的女侠和男侠在银幕上开打了,我拿出手机,下拉屏幕,25条短信流动,仿佛历历春辉。
可我根本没这个机会,路老爹那边还搂着依依大哭呢,我这边就被特别宪兵礼貌地围住了,下了我的枪。我明白他们的意思,我知晓S计划的细节,全是顶级机密,从落地那一刻起我就无权对外界说话了。
晚安……你睡得好么?是不是会做一些可笑的梦?你在想什么?你又看什么书了?是不是又失眠了?不要喝太多茶,晚上会睡不着。这个夏天真是寂静……我插的花已经谢了,可是你并没有来看。
我本觉得应该上去表达一下礼貌,说,嗨叔叔,我是江洋,那谁……
隔着漫长的时空有人低语,她的声音组成绵绵密密的大网,把我覆盖。
直升机降落在良乡军用机场,路依依刚蹦下去就有个中年男扑上来搂着她痛哭。路依依被老爹当众熊抱有点不习惯,一下一下地眨着眼睛,又瞟了瞟我。我想路老爹也真辛苦,刚飞到兰州堡垒又颠颠地赶到北京来,只为了这个独养女儿。
芥末味的可乐真棒,鼻腔里塞满了酸涩的东西……这个夏天来得很晚……你害怕么?
此前我最后一次见到路依依是在北京。我俩裹着同一张行军毯,被救援小分队的直升机送到北京堡垒,那架鹞的油根本不够我们飞到兰州,我最后迫降在了崇明岛某学校废弃的操场上。
15年前的圣诞夜,整个上海都黑着灯,夜空有如极光般绚烂。那天晚上我许了个愿,说如果今生今世我不能跟林澜在一起,那也要跟她死死纠缠,互相伤害。
一瞬间我有点时空错乱,似乎这些年飕地过去,这丫头只是在机场外溜达了一圈又跑回来了。
人是不能轻易许愿的,愿望便如谶语,多年过去你会发现它们一念成真。
我撞上了路依依,确切地说是“国际影后路依依”“歌坛新天后路依依”还有“战地爱心大使路依依”。她穿着件裸色连身裙,脚下一双裸色纱质高跟鞋,薄纱裙裾跳荡在膝盖上,半张脸被蛤蟆镜遮住,嘴巴一动一动的,似乎在嚼口香糖,一身经典的阿玛尼男香,淡淡的海藻味。
其实我根本不想伤害她,我只是想要一个理由继续待在她身边,我怕没有了那个理由,我就得浪迹天涯。
“啊啊啊啊啊!”那死女人一把推开导游,冲上来抱住我的胳膊,又叫又跳。
事到如今,我真想你好好地嫁给了杨建南,哪怕很偶然地想到我,嘴角带点笑容。
“不会那么巧吧?”我摸了摸下巴。
“看,那个就是张青欢!跟我传过绯闻的!媒体说我们是金童玉女嘞!”路依依指着银幕大笑。
导游刚要发火,看见我的肩章就闭了嘴,但仍坚持要从几乎贴面的两人间插进去。
“那个秃头,啊不是,瘌痢头的那个?”我收回了漫无边际的思绪。
我看也不看,一把把他拨开,继续看那女人的眼睛。
“别瞎说!谁跟瘌痢头金童玉女啊!是后面那个啊,对对,就是那个!腻得跟块小糖果似的那个!”路依依吐舌头。
“你这个同志是怎么搞的?怎么走路的?”导游从斜刺里冲过来,想把我们两个分开。
微光中,我凝视着这个其实已经不小可又依然很小丫头的女人。
我先是要骂娘,忽然愣住了,凑上去对着那双眼睛细看。
依依,其实你知道我在看你对么?你在等着我对你说什么对么?你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女孩,那么聪明,永远善解人意……
我转出未拆除的辐射掩体墙,狠狠撞在一个人身上,撞得我烟都掉了。
“我去弄点爆米花来。”我说着,起身。
估计是个导游,最近来参观恒隆广场的人越来越多了。
“嗯,如果他们有的话。”她点了点头。
我叼着从哨兵那儿蹭来的中南海往外走,听见外面有人拿着高音喇叭说话:“恒隆广场在战前是上海租金最高的写字楼之一。战争期间它和毗邻的中信泰富广场一起,被征用为解放军外空间战略部队,也就是7488部队的办公地。中信泰富广场在陆沉计划中坍塌后,这里的历史纪念意义就更为重大。很快它就会被改建为上海德尔塔战争历史博物馆……”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