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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她认为自己说的都是份内,但太子一党显然并不这么认为。指斥她夸大乱象,沽名钓誉。而天子虽在朝堂上赞赏她的言论,却是赞而不用——萧怀朔曾对如意说,李斛之乱的根源在于天子后期怠政。如意不能不承认,萧怀朔看得比她清楚。

她一面差人前去汝南探访刺杀李斛,一面就江南流民之事上奏天子言事。

要治理流民,势必就要打压兼并土地的豪强。而天子已然厌倦了利益纷争,朝堂攻讦。明知如意所说是势在必行之事,也不愿耗费精力去纠正。

如意便也以萧怀朔的身份,顺理成章的步入仕途。

如意总算回想起萧怀朔做丹阳尹时,为何要韬光养晦了。

天子最终还是册立维摩为太子,令萧怀朔为丹阳尹。

萧怀朔——或者说如意的身体——很快便康复过来。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每一个早上醒来前,如意都会想,也许她已经变回去了。然后等她醒来,就会发现她想得太美了。

徐思将商队交到他手里,又干脆利落的向天子请建了公主府,将他送出宫去。

所以,就算眼下的状况荒谬至此,他也并不留恋原本的自己。

姐弟二人的府邸相邻。建成之后萧怀朔便将墙打通,把两处宅子连接起来。然后理所当然的和如意住到了一处。

反正就算回去,他所面临的也只是冰冷孤寂的长夜。没错,他富有四海,至尊无匹,他想天下再无人比他更逍遥自在,他亦十分执着于权力和功业。可是果然,他最想要的,其实还是她。何况这里还有他在时光中丢失掉的一切,未留下伤痕的故土,无忧无虑的童年,父母的庇护——当然,他丢失了父亲的庇护,但至少,他的父亲还活着。

对此如意完全不知该说什么。如今她和萧怀朔的状况,用一个词来形容,就叫“难分彼此”,强分未免矫情。

他发烧烧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间却想明白了许多事。他怕醒来后全忘了,便挣扎起身拉着如意的手,告诉她,“回不去也没关系。这辈子我来当你,你来当我……我什么都明白了,就算不明白的也一定能想明白,你别丢下我……”

当然也要强调,“至少回你自己府上去睡!”

如意一直陪在他床边。

但萧怀朔就是不肯,偏偏这会儿他才是女的那个。而女人耍赖和男人耍赖,完全不是一个层次。

萧怀朔听得懂她的意思,他和如意之间横亘着一条深深的沟壑。明面上他们是姐弟,但实际上他是皇子,而她是女奴。若按着他的性子活,以如意的身份是活不下去的。此刻他才明白,当年他对如意说,他是天子教养长大的,他对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姐弟之情,对如意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眼看着酷帅狂霸拽的弟弟变成了娇蛮任性不讲理的妹妹,如意几乎是崩溃的。

随即他便听到如意的啜泣声,她伏在他的身上,抱紧了他,道,“别再这么做了……你都忍一忍吧。”

“被有心人传播出去,你的命还要不要了?”

但如意起身的时候,他还是悄悄的伸手,牵住了她的衣襟。

他们早过了男女不同席的年纪,过于亲密了,难免会让人议论纷纷。当然,如意知道他们不是姐弟,萧怀朔也知道,天子就更知道了。但天下人不知道啊。万一被人诽谤他们辱丧伦理,为了保护儿子的名声,阻止他走上歧途,天子几乎一定会杀了“如意”以根除后患。

被抱回温暖的被窝里,萧怀朔将头埋进被子里,不肯看任何人。

对此,萧怀朔回答很简单,他把镜子怼到如意眼前,让她好好的看清楚她这张男!人!的!脸!还是萧怀朔自!己!的!脸!悲愤的反问,“为了和你在一起,这我都忍下来了,你觉着我很怕死吗?!”

待如意终于说服了天子,将萧怀朔放出来,萧怀朔已经冻得嘴唇青紫,膝盖都伸不直了。

如意:……呃。

但关禁闭也并不意味着活路。寒冬腊月,就这么彻夜跪在阴冷的佛堂里,无火无炭无棉被无饭菜,连送进来的水里都有冰碴子。从小被宠到大的萧怀朔,总算真切的体会到,他阿爹对如意究竟有多么心狠手辣。

看久了,她便不再觉着每天对着“自己”的脸有多别扭……实在是萧怀朔的性格太鲜明了,不管是怎样的脸,配上他那嚣张轻慢的眼神,就完全不会被误认做别人。而且偷偷说,她觉得他变成女孩子,其实比男孩子可爱多了。

若不是徐思强硬的同天子争吵起来,他大概还会挨板子。

他们有时候讨论商队的事,更多的时候,则是在讨论朝政。

明明被欺负的是萧怀朔,肿着半张脸的也是他,但被训斥的、被关禁闭的还是他。理由是他无长幼孝悌,竟敢出手打姐姐。

他们的政见一如既往的不一样。萧怀朔坚持,在什么位子上就做什么事。他认为,眼下如意主张打压豪强,安抚流民,确实对朝廷,对天子和维摩都有益处,但会招致豪强对她的攻击。而对维摩来说,去除弟弟对自己储位的威胁才是最要紧的事,他不但不会和她合作以国事为先,反而还会趁机先将她击倒。萧怀朔赞成为国为公,却不赞成舍己忘私。他不断的蛊惑如意,劝说她如果非做不可,就先夺储。等即位之后,一切自然顺理成章。

理所当然的,立刻就被两边的宫女们给架住了,没打到。

如意却觉着,他这要么夺储,要么就不干正事的想法,很不正常。

萧怀朔晃了晃胳膊——被打的痛楚让他意识到,他现在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他不必和他三姐姐讲什么风度器量——他于是上前一步,抡起胳膊,对着琉璃就扇回去。

萧怀朔则说,他这样的皇子和普通的臣民不一样。因他本就作为储君的备选而出生,他所受的教导也是成为储君的教导。朝臣这么看待他,维摩更是这么看待他。他没有为忠臣的资格,若不为储君,就只有死和蛰伏无声两个选项。

琉璃没做声,像是有些被“她”的气势给吓到了。

如意觉着沟通不畅,就静静的看着他。

他推开徐仪,擦了擦嘴角,又吐出一口血水,“打完了?”他问。

萧怀朔终于还是败下阵来,退让道,“至少别对维摩抱太多幻想,真的可能会死。”

萧怀朔的火气本来在琉璃身上,但徐仪扶他,他反而更恼火徐仪——当年的这个时刻,陪在如意身旁的是徐仪。而他甚至自始至终都不知道有过这种事。

如意想到徐仪,想到此刻自己的身份,心情复杂的感叹,“……我也不那么怕死的。”

扶住萧怀朔的,当然是徐仪。

萧怀朔看了她许久,恨恨牵起她的手,用力咬了一口。而后踮脚,亲上了她的嘴唇。

见“如意”踉跄着要摔倒,琉璃下意识就退了一步。

萧怀朔再次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站在如意面前——真的如意,不是变成了他的如意。

但被这一巴掌扇懵的,却是琉璃自己——她显然没料到能扇这么重,并且当真扇到了。

——他们换回来了。

琉璃一巴掌扇了过来。

但他们错位太久,如意显然一时还没回过神来。她眨了眨眼睛,怔愣了一会儿,才问萧怀朔,“我们是不是……”

他忍不住也刻薄起来,“我若是野种,你这个还要我来怜悯的,又是什么?”

萧怀朔果断的捏住她的下巴,再度亲了上去。

但被骂的那个,是如意——如意是在乎这些的。

片刻之后萧怀朔就觉出不对头,他停下来,再度看向眼前的人。

若是他自己被人骂野种,他半点都不会放在心上,还会觉着对方恼羞成怒的迁怒嘴脸相当可笑。

如意也正看着她,她显然思绪混乱,连被萧怀朔强亲了都没计较。

萧怀朔迟缓了片刻,才意识到,眼下他是如意。

待看清楚对方的模样,两个人同时痛苦的别开头去,无力的各自扶墙扶桌子。

她口不择言的冲他吼道,“不用你可怜我!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也来可怜我。你这个野种!”

还是如意先发问,“之前变回去了,对吧?”

琉璃从他身边猛冲过去,肩膀撞上了他的肩膀,萧怀朔下意识伸手去扶她。谁知这示好也触怒了琉璃。

“……嗯。”

萧怀朔愣了一下,默默的让开了路。

“然后又变回来了?”

萧怀朔正想,他家兄姊真是一个个的都满怀愤懑啊,便见琉璃炸毛的猫一般红着眼睛对他道,“滚开!”

“……是。”

在花园里,他又撞见他那个同样满怀挫折和愤怒的大哥哥萧怀猷严词指斥张贵妃,“舅家吴兴沈氏,不知其他!”

这一次是如意先鼓起勇气,她扶住萧怀朔——或者说她自己的——脸,直视着他的眼睛,“再亲一次试试吧。”

解围之后,他和徐仪、张贲一道入宫。

明知道她所为何故,萧怀朔还是一瞬间就面红耳赤了。他屏住呼吸,故作平静的点了点头。

萧怀朔能理解琉璃的愤懑,他淡定的旁观——毕竟他已经是个遍览世事的成年人,而眼下他的三姐姐还是个满怀挫折和愤怒的小屁孩呢。

如意于是深吸一口气,一踮脚,勇猛的亲了上来。

琉璃一如他记忆中那般出场,而如意也和他当初所做的一样,亲自上门来替他解围。

随即她忐忑的,缓缓睁开眼睛。

正月初六,萧怀朔和幼学馆的同窗们一道去郭祭酒府上拜访。

萧怀朔也睁开了眼睛——如意的猜测没错,他们又变回来了。

她说,“我也认命。”

如意显然也发现了这点,她眼睛里喜悦被点亮过来,面容明媚得摄魂夺魄。

如意默然——如果真回不去,纵然舍不得又有什么办法?

她说,“太好了……”

萧怀朔语气略有些烦躁,“你舍不得?”

她似乎一瞬间就又雄心勃勃起来,对未来再度充满了美好的期许。

但事实上更割舍不下自己身份的,却是如意。她心里还牵挂着徐思、徐仪,她的商队,她在各处的买卖……她想她忽然不见了,徐仪会不会找她。他们历尽磨难才终于能在一起,为什么还要为了这种荒谬的意外再度分别。

但那期许里,也许并没有他的位置——萧怀朔想——他所能唯一想到的,如意变成了他做不到而变回了自己却能做到的,只有和徐仪在一起。

她其实很意外,萧怀朔竟这么容易就能接受现状。毕竟他曾是天子,握有无上的权力,能随心所欲做一切事,却忽然变成一个身世坎坷、任人宰割的假公主……按说他才应该是对本来的人生更留恋的那个。

于是,就在如意推开他,开心的想要去拥抱美好人生的时候,萧怀朔拉住她的衣袖,抬起她的下巴,再度——亲吻了她。

“我……”这一次如意真的犹豫了。

再一次变成萧怀朔的时候,如意几乎要哭出来了。

萧怀朔道,“真到了那一步,我也只能认命。但是……”他牵着如意的衣袖,指了指彼此,“没有徐仪,也不准有旁人。”而后才问,“你呢?”

“你做什么啊……”

如意道,“不是。我在想如果我们既换不回来,也回不去……”

“没什么,就是觉得做女人挺有意思的。”萧怀朔满不在乎的回答,随即笑望向如意,“反正想变回去,再亲一下就是了。”

萧怀朔脸都要青了,“你还犹豫?!”

如意把住萧怀朔的胳膊,想要再亲回来的时候,萧怀朔并没有躲,他只温柔专注的凝视着她,轻轻说道,“……我喜欢你。”

如意不由犹豫了一下。

如意没有亲上去。

萧怀朔又恨恨的瞪了她一眼,“我也绝对绝对不准你用我的模样,跟徐仪不清不楚。”

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有些尴尬。

如意道,“哦……”一时竟有些相当不厚道的喜感。

如意也会想,事到如今才尴尬起来,其实很矫情——毕竟早在当年,萧怀朔就已经向她表白了心迹。

萧怀朔阴沉着脸,说,“要紧——我绝对绝对不要嫁给徐仪。”

她并非不明白他的心意,她只是……只是从未真正正视过。她认为他的喜欢是一时迷乱,是可以用时间和成长来治愈的错觉。并且因为在这许多年里,萧怀朔放手、娶妻、重回正途,对她时克制、守礼、从不言说,她认为他已走出来了。

当然就算他觉得很要紧如意也没办法……他们两个都对眼下的状况毫无头绪,也只能顺其自然。

毕竟是那么突兀、荒谬的感情,造成了许多不可挽回的伤害,扰乱了许多原本皆大欢喜的因缘。

片刻后她又回过身来,有些犹豫和忧虑的望着萧怀朔,“……你这个样子,不要紧吧?”

毕竟是只要他放弃了,所有人就都能松一口气,所有故事就都不再纠葛难解的感情。

“噢噢噢……对对对。”如意猛的醒悟过来,“我这就去安排。”

可是,原来它竟这么沉重和持久吗?

萧怀朔伸开手臂亮了衣裙给她看,“现在你才是临川王!”

只要亲一下,就能变回去,就能结束眼下的混乱和错位。

如意:……

但在萧怀朔再一次表白后,她若真的为了这种理由亲上去……她做不到。

萧怀朔道,“是,那你找人杀了他吧。”

天和四年,如意咄咄逼人的访查终于令蛰伏在汝南的李斛感受到危机,于是他提前起兵叛乱。

如意道,“这些都是远因……如果没有李斛,也许台城就不会被攻破了。一切就还能挽回。”

李斛的名号一打出来,天下震惊。

“纵然此刻杀了李斛,也不过杀了一介匹夫。动乱的根源并不在于李斛,”他便用如意少女时清甜的嗓音,冷冽刻薄的解释着,“江南那几万无立锥之地的流民,纵使没有李斛,也迟早会追随张斛赵斛造反。还有那些被阿爹养大了胃口的宗室权贵,贪官污吏,你以为当年他们坐拥重兵,对国难作壁上观,甚至死到临头还在争权夺势,只是因为造反的是李斛?”

随即汝南沦陷。李斛在汝南废除苛捐杂税和田租,招募流民与百姓,很快便集合了上万人的军队。他诈称要进攻淮南,实则声东击西,夺取了江北的谯州、历阳。

“可是……”

至此,太子萧怀猷依旧不相信李斛有胆量渡江夺取天下。如意虽据理力争,劝说天子加固采石渡的守备,并派兵北上袭取汝南,进攻李斛的大本营,但她毕竟年少,天子并不看重她的意见。

萧怀朔却冷静到近乎漠然的回答,“没用。”

如意亲自登门,开诚布公的向太子投诚,并陈说厉害。维摩诚恳热烈的接待了她,然后就将她派驻在采石渡的守军全调拨给了别人。

“嗯。”如意道,“找出他,杀了他,就能避免之后的动乱。阿爹和大哥哥就都……”

至此,如意才终于明白,萧怀朔为什么说“作为储君的备选出生的人,没有当忠臣的资格”,他确实是将维摩的器量彻底看透了。

萧怀朔也几乎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想法,“你说李斛?”

这一次没有北伐溃败,国内兵多将广,北朝也不敢轻举妄动,甚至如意还提前警告过维摩李斛可能采取的策略。如意觉着,这次叛乱应该不会发展成她经历过的那次那样。

于是她结束了他们正在进行的尴尬的、各怀心事的交流,说道,“现在是景瑞二十二年,一切还来得及……”

但在维摩的调度安排下,局势还是发展到了这一步——李斛的大军宛若神兵天降般渡过长江,再度出现在建康郊外。

短暂的茫然之后,如意很快便接受了现实。

这次有徐茂的援军在,如意相信至少他的援军不会作壁上观,只要跟城内守军里应外合,是能击溃李斛的。

如意很快便判断出,他们不但互换了身体,还回到了过去。

但是局面发展到这一步,谁能保证台城一定能坚守到援军赶到呢?

在久别之后,这原本该是个相当温馨的重逢。但他们对上面前那张脸,不约而同的、难以适应的移开了目光。

而无数不可预知中,唯有一件事是如意可以预见的——萧怀朔,或者说变成了她的萧怀朔,不管最后获胜的是谁,他的处境都会很危险。

如意犹豫了片刻,答道,“二郎?”

在得知李斛渡江后,如意立刻安排人手送萧怀朔出城。

“如意?”

她安排的不是别人,正是徐仪。

如意不太清楚该怎么面对“自己”。尤其这个她的目光相当的嚣张和易怒,很熟悉,很令人怀念。也很别扭。

而徐仪和萧怀朔,都听从了。

他们面对面的站在萧怀朔房里,屏退了众人。

北出钟山的驰道上,萧怀朔从马车里出来。徐仪伸手去扶他,萧怀朔推开了。

这时“她”开口了,“表哥慢走,我们就不送了。”随即上前,拽住如意的手,强硬的把她拖进了院子里。

他大大咧咧的提着裙子,踩在车辕上,再一次向徐仪宣告,“从今以后我不再是舞阳公主,我们之间的婚约已经不作数了。”

两个人镇静的相互点头致意。

徐仪点头,眸中有错过的怅然,也有兄长的无奈,“……我明白。”

“……表哥。”

萧怀朔道,“你明白就好。”

如意懵了一下,却很快反应过来——如果面前这个人是“她”,那么她此刻的身份,恐怕是二郎吧。

如意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却只坐在马背上低头不语,看马蹄百无聊赖的踢在枯黄秋草上。

她犹豫了片刻,正不知该怎么开口时,徐仪道,“殿下。”

萧怀朔转向如意,道,“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走到他们面前时,如意稍有些不知所措——徐仪和“她”都正望着她,确切的说,是微微俯视。

如意这才抬头看他,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只是看到他时自然而然的就笑了,“别白费力气了。你那点小心思,什么时候骗得过我?我不会过去的。”

而另一个,好像是……她自己?

萧怀朔愣了一下,点头,“……也对。”而后他说,“那么就等我吧,等我杀回来救你。如果到时你仍不愿意,就这样过一辈子也没好。如果你愿意,我们再慢慢的说……”

其中一个似乎是徐仪——确认了好一会儿,她才确定,那真的是徐仪,十四五岁的徐仪。

如意不知为什么脸上有些发烫,她心烦意乱,拨马回头,“等此间事了结了再说吧。”

一抬头,便望见辞秋殿前长阶上,有人正立在大雪中说话。

又叮咛徐仪,“一切就托付给表哥了。”

这时她已行近辞秋殿。

徐仪道,“放心。”

她确信自己不是在梦里,但眼下的状况却令她糊涂。

她想抬头再看一眼徐仪,却又无法同他对视,只草草点了点头,驱马离开。

如意边行走边沉思。

台城一战死伤惨重。

她身后跟着的小太监是萧怀朔的侍从,当年逃出建康后,就和他们失散了。她此刻的身高甚至还没到他的肩膀。

城中有老将镇守,自然轮不到如意这种乳臭未干的皇子来指挥。但为了鼓舞人心,自如意以下,宗室皇亲们都亲自负薪背土修建工事。大难临头,维摩终于不再怀疑“弟弟”的忠诚,但被困守在这方寸之地,不论是谁能给他的建议都已然不多了。

——台城。

围城半个月后,李斛决开玄武湖水灌建康城。城中物资损失过半,道路腥臭泥泞,兼尸首腐烂,臭不可闻。

而片刻后,她也察觉到,自己此刻到底在哪里。

瘟疫横行。

如意很清楚自己此刻应该在哪里。

如意及时转移和抢救了许多物资,将自己管辖的事处置得井井有条。天子察觉到她统筹和调度的本事,令她掌管城中补给。不久之后,又令她镇守台城东南门。

入了夜他们便睡在蓬舟上,蓬舟太浅,人一动便晃得厉害。还被水鸥叼去了诃子……她裹着徐仪的外衣去追。练了二十几年功夫,竟被水鸟欺负得无还手之力。徐仪将她救下来裹进船舱,一路忍笑忍得肩膀都在发抖。她恼火极了,忍不住咬了他胳膊一口……

而后便是日复一日的鏖战,日复一日的砍杀。

她记得她和徐仪从蜀地出来,沿长江一路向下,昨日恰来到洞庭湖上。洞庭早秋,潇湘北流,他们一时起了游兴,便相约泛舟。湖上水色天光,一碧万顷。他们背靠着背垂钓、闲聊,脱了鞋袜拨弄水面玩耍,船头白鸥翔集。

忽有一日,密布的铅云之下,从一带江水切割的天与地的分界线上,铁骑如潮水般缓缓的轰然卷来。

……并且视野明显变低了。

如意远远望见铁钩银划一个萧字,与当年她亲手书于帅旗上的大字如出一辙,连因黑墨不够了改用红笔所补的一折都分毫不差。

如意醒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正走在漫天大雪之中。

她于是知道,萧怀朔遵循承诺,杀回来了。

徐思想了想,道,“也不是……先不着急。”

朝中纷乱议论着是不是援军来了,该如何应对时,如意已拔下帅旗,振臂一挥,带着军队冲杀出去。

萧怀朔便问,“就非得是表哥吗?”

——这种时候正该趁着李斛军应对无措,予以迎头痛击。等李斛有了心理准备再杀出去,就错失最好的时机了。

徐思沉思着。

她瞬间被卷入厮杀之中,于万千人的阻隔中,向着萧怀朔的方向杀去。

她的话比一拳打过来还要重,萧怀朔一时真有些难于喘息,却还是咬定了,“那只是因为幼学馆中没旁的人可说罢了。”

当她终于撕开重围与他汇合时,他们都已浑身浴血。这条路是如此的漫长和艰难,但他们终于走到了尽头。

“你表哥做错什么了吗?平日里你明明最喜欢说他的事……”

如意看着他尘灰和血痕遍布的面容,他眼睛里依旧有嚣张无畏的光芒,看到她时他目光骤然便柔软的快要哭出来,他笑道,“这一次,终于轮到我来救你了。”

徐思显然没料到是这个答案,她细细打量着“如意”,见她分明意志坚决,便有些沉默。

如意扑上去,用力的抱紧了他。

“不行,我不喜欢他。”

他说,“……如意,我喜欢你。”

“如果是呢?”

她说,“我知道。”而后闭上眼睛,轻轻亲吻了他的嘴唇。

萧怀朔便道,“出嫁?您是要把……把我嫁给表哥吗?”

萧怀朔从梦中醒来,枕畔寂冷,空无一人。

徐思笑道,“女孩子总归是要出嫁的,怎么能一辈子待在阿娘身旁?”

唯博山炉中香烟未熄,袅袅绕绕。

于是他扬起头来,道,“不愿意,为什么要和表哥在一起。我只想和二郎,和您一起。”

他披衣起身,走出门去。

他想这是他的梦境,他已经克制、压抑了这么久,个中滋味还没有受够吗,凭什么在梦中他也要成全旁人吗?

承乾殿外月明星稀,夜风正凉。

萧怀朔在疲倦的痛楚中,忽就有些恼火了。

宫女太监们取了披风追上来,轻声道,“陛下……”

这时徐思含着笑,却显然是试探的问道,“若让你和你表哥一辈子都在一起,你愿意吗?”

萧怀朔只道,“无事。”

萧怀朔只觉着满口发苦,想到如何和徐仪在一起的情形,便越发没精打采,“……还好。”

如意睁开眼睛,见夜还长。帐外亮着灯,灯火飘摇。徐仪披衣伏在她的床边,睡得不是很安稳。

“喜欢和你表哥在一起吗?”

她见他睡态,不由起意调戏,悄悄的凑过去,亲吻他的鼻尖。

萧怀朔含糊道,“哦……”

徐仪醒来,见是她胡闹,只能无奈的将她塞回到被子里,“小心别再凉着。”

似乎先是徐思问起如意在幼学馆中读书的状况。萧怀朔随口应答了几句,便听徐思道,“你表哥很照顾你吗?”

如意便记起自己前夜追水鸥落水,发起烧来。忙向他保证,“我皮实,这就已经好了……你快些上来睡吧。天还早。”

话题究竟是怎么转到徐仪身上的,萧怀朔也并不太确定。

徐仪躺上来,她便靠在他的肩头。

他便顺其自然的上前,应道,“阿娘。”

徐仪将被子给她掖好了。她嗅到似有若无的芳香,便问道,“你换了新的熏香吗?”

嗯,在这个梦里——萧怀朔想——他应该是变成了小姑娘时的如意。

徐仪道,“不是。看你睡不安稳,给你点了安神香。想是它的气味。”

她说,“如意,过来。”

如意道,“嗯。”又道,“好像做了很长的梦,梦里也有这香呢。”

但徐思下一句话便让他瞬间重新意识到,自己正处在荒诞的梦境中。

“梦到什么了?”

他寻到窗纱上留着如意描歪了的蝴蝶,廊柱题着他稚嫩嚣张的亲笔,精美的宫灯下悬挂着他和如意手制的歪歪斜斜的风铃……业已丢失的童年记忆,就在流转的景色中一点点清晰起来。当宫娥们最后推开殿门,母亲年轻温柔的面容出现在面前时,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真的脱去了岁月的沧桑,真切的进入这个梦境,返璞归真的变回了当年的孩子。

如意努力想了一会儿,只能沮丧的承认,“……记不得了。”

他跟着宫娥们走在辞秋殿那条他曾奔跑过无数次的回廊上,外头大雪纷飞,天地间雾蒙蒙的一片。屋檐这侧锦绣温暖,精致明晰。

徐仪笑起来,道,“快睡吧,许梦里就想起来了。”

他并没有感到惊慌,事实上他只怀疑自己还在梦中。眼前一草一木都已久违,年少时所熟知的一切,原以为早毁于许久之前的战火,谁知此刻竟再度重现在自己的眼前。

如意道,“嗯。”又说,“等这趟船走完,我们就回健康一趟吧。这次出来这么久,我有些想家了。”

醒来后不久,萧怀朔就发现自己变成了女人,并且还是个小姑娘。

徐仪笑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