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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片刻后,天子又问,“你弟弟呢?”

维摩心想天子卧病,哪里是子女谈论婚嫁的时候?却还是应道,“儿子记下了。”

维摩沉默片刻,才让到一旁,二郎忙上前跪到天子床边,天子试图抬手却不能,二郎便抱住天子的手。

天子道,“……依旧由顾淮兼任刺史。”又叮嘱维摩,道,“朕已将琉璃许配给顾六,你择日替他们定下。”

天子细细的打量了他片刻,才叹道,“……好好的扶助你哥哥。”

维摩道,“江州呢?”

天子单独留维摩说了一会儿话。

天子道,“传旨——朕调养期间,由太子监国。一应人事如旧。”又道,“……传顾淮入京,辅政。”

二郎等在书房里,默然思索着建康的局势。

天子抬手止住他——想当年他二十三岁时,虽不说身经百战,可不论于国还是于家,都已是能独当一面的武将。维摩在天赋上未必不如他,可自幼长于温室,此刻竟还是一脸青涩,和个孩子也相去不远。哪里是李斛的对手。

就他看来,就算李斛真的打过来,建康也不至于到危急存亡的地步。

维摩一愣,忙道,“儿子今年已二十有三岁了。阿爹您……”

——羯人不过几万而已,历经十七八年之后,能聚集起来的能有一万?而且和江南汉人混居多年,武艺早已生疏。也许比寻常百姓好些,可和正规的官军相比,还是有所不敌。

他仔细看了看维摩,因头晕恶心而闭目养神片刻,才问道,“你多大了?”

何况还要突破长江防线和石头城防。

如今他能做的只是“坐镇”而已,只要他还活着,想必人心一时也乱不起来。

建康真正的危机其实不在于叛乱,而在于四面火起的时候,天子骤然倒下。

可要再如之前几个月一样殚精竭虑、不得安稳的为朝政和军务操心,想来也是不能了。

万一人心因此动荡起来,四方战事再如北伐时那般来一次大溃退——那才是真的回天乏术。

所幸他发作得并不严重,只是头晕,左侧手脚略有些麻木罢了,想来一时间性命无碍。

二郎心中也不由会闪过这么个念头,若维摩无法稳定局面,这对他而言也未必不是个机会……可也只是一闪念罢了。

然而终究还是没能逃过。

他心里很清楚,眼下不是争权夺势的时候。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如今最要紧的是和维摩协力平定大局。也好令父亲安心养病。

天子闭目养神片刻,试着控制手脚——自武陵王中风猝死之后,天子便已有了心理准备。他祖、父、兄都因中风而或死或残,想来他也不会例外。故而这几年他修禅养性,茹素戒酒,以免重蹈前代覆辙。

不多时,维摩便和顾景楼一道从殿里出来。

维摩一直守在他床前,见他睁开眼睛,忙惊喜道,“阿爹!”

二郎迎上前去,彼此见礼之后,维摩便对顾景楼道,“一切便都托付给凌云你了。”

临近未时,天子终于悠悠转醒。

顾景楼道,“愿效犬马。”

又想起天子中风时的情景,心底又暗暗道,原来所谓真命天子也不过是个凡人——一旦病重,甚至连寻常人都不如。又想,万一李斛造反成功,攻入建康,他岂不是也能登基称帝?原来所谓“天子”,竟是这么一种东西啊。难怪陈胜吴广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顾景楼告退离开。二郎心中隐隐感到有些不对,到底还是没忍住,道,“他难得来一趟,大哥不让三姐和他见一面吗?”

顾景楼知道这是非常时期,对二郎的决断倒没有任何不满。只是想到维摩居然将他忘在了一旁,不由觉着,这个储君倒是十分容易“辅佐”。

维摩道,“我提了一句,他说眼下的局面危急,无暇顾及儿女私情。”又道,“我也觉着,要见面以后有得是机会,眼下要紧的还是尽快令顾公入京勤王。”

所幸二郎就在一旁,及时将宫娥内侍们约束起来,稳住了人心。忙乱中也并没忘了顾景楼,三言两语之后,便将他名为礼待实则软禁的单独看管起来。

二郎沉默了片刻,道,“阿兄想令他去江州传旨?”

维摩惊慌之下乱了阵脚。

维摩道,“是,我已命他即刻南下了。”

天子中风了。

二郎忍了几忍——他这会儿若劝维摩将顾景楼留在建康,未免显得心胸狭隘。传出去只怕要令顾淮和顾景楼心生忌惮。可不劝,怕又要误了大事。

他一头栽倒在地上。

到底还是劝阻,“城中正当用人的时候。难得他从汝南来,熟悉叛军的习性,阿兄何不留他在身旁咨询?去江州传旨这等小事,又不是非他不可。”

然而眼前忽就一片血色,继而一黑……

维摩遥望着顾景楼的背影,淡然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一面急诏传顾公入京,一面却将他的儿子强扣在建康,传出去四方诸侯会怎么想?”

他猛的一惊,便站起身来。

二郎的话便噎在了口中——维摩当真不是糊涂,只是事事都要占着好名声,让二郎实在难以和他走到一路去罢了。

——他终究还是将李斛的孩子养在身边,好好的抚养长大了!

维摩又问道,“凌云说李斛在城中有内应,此事你怎么看?”

他忽就意识到,那婴儿就算处置掉了也犹如不曾处置掉。因为他用如意代替了他,那么如意也就是他。

二郎便将嫌隙暂且抛开,道,“若大肆盘查起来,徒然扰乱人心。不如私下暗访,选可靠可信之人把守住要津,加强江上巡防。”又道,“内应能做的不过是接引叛军渡江,在城中制造混乱、趁乱开启城门一类……只要丹阳尹和城戍小心防范,想来内应也无机可趁。”

他不由就想,那婴儿应该已被处置了吧……可下一刻脑中那婴孩儿忽就睁开眼睛,面容同如意相重合了。

他觉着这件事不值得大张旗鼓。

但建康城防何等庞大,他不可能对每一个细节了如指掌。而他越是想到李斛,便越是回忆起当年耻辱,徐思的面容不断的闪现在他脑海中,最后出现在他脑中的是一个婴儿的面容,他下令“处置掉”……

维摩思索片刻,补充道,“——接引叛军渡江这一条是最要紧的。”

天子闭上眼睛,细细的在脑中梳理建康城中可能会和李斛有所勾连的人。

二郎道,“臣也是这么想的。江戍兵力还是略嫌薄弱了些,还有上游要津尤其是采石渡,得增派人手前去据守。”

顾景楼道,“没有。我还没来得及细听就被贼子发现了,只知道他会接应李斛渡江。”

二郎正仔细思索着,却冷不丁听到维摩道,“王琦手中兵力确实单薄,不如另派他人戍守长江。”

他于是打断了维摩,问道,“你说李斛在建康城中有内应,可打听到内应是谁了?”

二郎想了想——王琦本是他担任丹阳尹时提拔起来的幕僚。北伐失利之后江上水贼兴起,他便调拨了三千人马给王琦,命他戍守采石渡,沿江巡逻。他是扬州刺史,除了建康水路之外的这一段江上防务,本来便该他来负责。

而天子听顾景楼描述那贼子的多疑狡诈,心里已然信了七八分——这性格和行事确实一如李斛当年,何况除了李斛也再无旁人有此等威望,能将散居各地的羯人再度统合起来。

然而既要和维摩齐心协力,这些事上他也必然要有所让步,故而二郎也只思索片刻,便道,“阿兄说的是。只是不知该调谁过来?”

维摩还在追问顾景楼究竟是如何确认那贼首是李斛,以及他如何探知消息并逃脱的。

维摩便道,“云奇将军何缯,你看如何?”

这只狡诈凶残的豺狼经过近二十年的蛰伏,终于等到了眼下的时机。他只会更加的老奸巨猾,血腥残虐,决然不是维摩和阿檀这两个青头小子能应对的来的。而且他是为复仇而来,已然化身修罗,这回是势要将自己拖入地狱不可了。

二郎点了点头——何缯戍守宛陵,距采石渡不到百里,距建康也才两百里水路。换戍到采石渡,只需三五日便可。

其实就算李斛还活着,也已到知天命之年了。一个半截入土的老人领头叛乱,难道不比年富力强的贼首好得多?可天子很清楚自己心中的畏惧——李斛比任何人都更可怕。

维摩见他没有异议,便道,“那便即刻令王琦撤防回来吧。”

天子眼前猛的一黑。

二郎不由愣了一愣,道,“何缯的戍军未至,便已将王琦撤下,采石渡上岂不是没有防备了?”

顾景楼道,“李斛恐怕确实还活着。”

维摩道,“采石渡本来也有千余戍军,不过等三五日而已,不会有什么大碍。”

天子这才缓缓问道,“那么,你打探出的消息是——”

二郎不由恼火起来,“万一李斛的叛军就抢在这三五日渡江呢?”

顾景楼心中略有些疑惑,悄悄留意着天子的神色,道,“我阿爹觉着此事蹊跷——李斛已死,究竟是谁打着他的名号作乱?便派我追查此事。于是我便离开江州北上,假扮做受召唤前来汇合的羯人的儿子,潜入汝南打探消息。”

维摩却反问道,“万一李斛的内应就在王琦军中呢?”

天子不做声,也不做色,殿内一片死寂。

此刻二郎才终于回味过来——原来维摩换防是假,怀疑他手下有李斛的内应是真。他也几乎立刻明白了维摩的疑虑。若建康城中有人和李斛内外勾结,那么那个人究竟有何欲求?想来无非是荣华富贵。而什么样的荣华富贵不能向天子谋求,反而要向不知能不能成事的叛逆谋求呢?当然就只有天下和皇位了。就此论之,最有可能和李斛里应外合的人岂不正是他?

顾景楼道,“据他们的口供,是李斛召集他们去汝南起事,所以他们才会抛家弃业前往汝南投奔——不止江州,全天下的羯人都要去汝南汇合。”

二郎怒极反笑,道,“……原来如此。”

天子面容却极平淡,问道,“然后呢——他们为何要作乱?”

维摩道,“你不要多想——我并不是怀疑你,只是就事论之,李斛的内应最有可能在江戍。尽快更换江戍,这也是阿爹的意思。”

顾景楼便道,“臣留了活口审讯,才知道他们竟然都是羯人。二十年前随李斛南渡归降,李斛作乱被诛灭后,他们便被分散迁徙到江州。”他略顿了一顿。

二郎一时无话,只道,“臣弟明白,一切唯太子殿下之命是从。”

天子不由坐正了身子——按说寻常百姓起事作乱,不论武器还是行军编制都相当草率,就算人数多,也决然不该是精锐官军的对手。

维摩道,“你毕竟年少,骤然遇到这种大事,难免有照应不到之处。阿爹既然将国事交托给我,必然有他自己的考量。”

顾景楼道,“不想这伙贼寇十分凶残,臣率两百精锐同他们对上,竟也旗鼓相当,颇费了些计谋和力气,才将他们尽数捕杀。”

二郎道,“是。”

天子点头听着。

从承乾殿中出来,二郎并没有急着回府。

三五百人作乱,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但就顾淮派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子率兵剿灭来看,应当是没太将此事放在心上。

出了这么大的事,天子除了一句“好好扶助你阿兄”外一句话也没叮嘱他,维摩更是毫不避讳的怀疑他,二郎总觉着有哪里不对。

顾景楼这才道,“去年夏天,江州出了一场匪乱——有三五百贼寇劫掠船只,意图渡江。我阿爹得知消息,便派我前去剿灭。”

车行在路上,出宣阳门时,他忽就意识到——莫非是因为李斛?

天子也不生疑,抬手便命左右侍从退下。只留维摩和二郎在一旁侍奉。

上一代的事二郎不是很清楚,但多少也听过一些,依稀知道他阿娘和李斛似乎有些纠葛。

顾景楼道,“是。奉我阿爹的命令,去汝南调查一些事。今日求见陛下,正是为了向陛下禀报。此事涉及机密,还请陛下屏退左右。”

当日他并没有放在心上,此刻仔细思索起来,事情才逐一明了起来。

天子略有些失望,又道,“适才确实听说你新从汝南回来——是去年便去了吗?”

他脑中略有些乱。

顾景楼便道,“我也不知道——去年九月离开庐陵后,我已有一年多没回江州了。”

他想,莫非真如传言所说,他阿娘曾是李斛的妻子而如意是李斛的遗腹子吗?

见礼后,天子先问,“你阿爹可还好?”

那么……他呢?

顾景楼跟着内侍前来觐见。

在这个问题上,他也只混乱了那么一会儿。他想,他当然是天子亲生,这点毫无疑问,天子也必然没有怀疑。

维摩立在天子身旁,不由有些踟躇——和二郎不同,他与顾景楼是有切实的交情的。虽不说有多熟悉,可每回顾淮回长安,他都会和顾景楼见面。按说以他和顾家的关系,顾景楼想见天子,该来找他才是,为何反而要找般若帮忙?

天子不放心的并不是他,而是如意。至于维摩,二郎觉着应该是因为前阵子自己风头太盛令维摩心生忌惮,维摩想趁此机会证明他并不必自己差吧。

内侍去宣顾景楼入见。

如意原来竟不是他的亲姐姐吗?

天子接了印信,微微后仰着看了看——他已有些花眼了——见确实是顾淮的信物,便道,“快让他进来!”

如意自己是否知道这件事?

二郎道,“是——他从汝南来,说有机密要事向阿爹禀报。”他便将顾景楼给他的印信呈上去,“他正等在外面呢,您见不见他?”

如果她知道了……是否会想回到亲生父亲身边?

事隔多年,可天子脑中还是立刻浮现出那个抱剑乘舟而来的英俊少年,面色便一缓,道,“记得。他来建康了?”

恐怕……二郎想,恐怕如意真的会对李斛心存幻想。哪怕不一定能相认,哪怕明知他是反贼、渣滓,她也会忍不住想去看一看,她的亲生父亲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天子问他有什么事,他便单刀直入道,“阿爹可还记得江州刺史顾淮的幼子,名叫顾景楼的?”

二郎想,果然还是得尽快将李斛送回地狱。

二郎进屋,先向天子行礼,再向维摩行礼。

在此之前——

天子看了他一会儿,似乎是叹了一口气。

二郎唤了人来,吩咐道,“让舞阳公主立刻回府,就说我在公主府等她,有急事商议。”

维摩道,“是。”

他想,在此之前,还是先把如意关起来为好。免得她胡思乱想。

天子似乎察觉到了,便说,“别太在意你弟弟,你是储君,只要器量胜过他便足够了。”

如意进了公主府,先看到院子里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

一时有人近前通报,“二殿下有事求见,正侯在殿外。”天子点头让二郎进来,维摩不由就有些分神。

她脚步不由就缓了一缓。

天子神色疲倦,并不怎么说话。虽今日维摩所奏禀的事天子一律都说“那就按你的想法办吧”,但语气中并无什么嘉许之意。维摩心中惴惴。他能觉出天子对他的不满来,可他不明白天子究竟不满在何处。天子的态度总让他怀疑自己是否当真就如此平庸,难当大任。

进屋见了二郎,先问,“适才瞧见顾景楼出城——什么事这么着急,早上回来,午后便要出城?”

维摩正在向天子禀告政务。

二郎便道,“——汝南叛军进逼建康,城中可能有叛党的内应。太子命他回江州传顾淮入京勤王。”

承乾殿。

如意吃了一惊,道,“……竟已到这种地步了吗?建康周边城戍、江戍,加上丹阳郡和你手下的兵力,还不足以拒守吗?”

但顾景楼也只抬头瞟了她一眼,分明对她的念头心知肚明。但他还是对二郎笑道,“便烦劳二殿下了。”他便向二郎进呈印信,道,“这是临行前家父给我信物,烦劳殿下将此物呈给陛下。”

如意当然信任顾淮。但顾景楼才反问她“焉知来的不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孟德”,就传来天子令诸侯入京勤王的消息。如意不能不起疑虑,想建康是否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顾景楼又会不会另有居心。

——她有心让二郎与闻。这其实就是故意在给顾景楼设局。

二郎垂着眼眸,道,“有两个缘由——其一,阿爹中风了。”他见如意立时变色起身,心下猜疑稍解,这才补充道,“不要紧,只是一时受了刺激,不留神跌了一跤而已。没什么大碍。我瞧着阿爹说话、起卧都和平时一样,就是得修养一阵子。”

既然二郎来了,如意也不再多费唇舌,直接道,“顾公子从汝南带回了机密军情,正要去面见天子。你带他入宫吧。”

二郎见她神色稍稍舒缓了,这才又道,“其二,太子怀疑叛军的内应是我手下的人。”

这二人头一次见面,虽不说暗潮汹涌,却也对彼此都没什么好印象。

如意这次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天子卧病,想必是才刚刚把朝政交托给维摩,维摩竟就先猜疑自己的亲兄弟……这般兄不兄、弟不弟的滑稽事竟就发生在她的身边。

顾景楼:……

许久之后,她才问道,“阿爹怎么说?”

二郎也不动声色的打量了顾景楼一番,一笑,道,“你长得也没那么像你父亲嘛。”

二郎淡然道,“想来这也是阿爹的意思。”

如意便转而对二郎道,“这是江州刺史顾公的幼子,顾景楼,字凌云。”

如意无言以对。

顾景楼确认了二郎的身份,拱手俯身行礼。

二郎便又道,“太子现在已经是草木皆兵,所以这阵子你还是安份的留在公主府里,不要再四处奔波了。免得加重太子的疑虑。”

如意面上一红。却也没多说什么。

如意沉默许久,才问道,“你呢?”

顾景楼还窝火呢,闻言不由仔细打量了二郎一番。不经意脱口道,“……你们长得也太不像了。”按说姐弟二人都美貌至此,彼此间应该多少都有些肖似之处的。

二郎道,“我当然也……”

如意忙替他们介绍,“这是临川王,天子的次子,太子的弟弟——也是我的同母弟弟。”

如意却道,“——你离京吧。”

二郎:……你才哪位呢!

二郎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如意便道,“去京口或者南陵,万一建康有事也你能照应到,还不必受制于人。”

他便面色不善的道,“这哪位?”

二郎何尝没做过这种打算,但是,“你和阿娘呢?”

结果他还没来得及澄清其中误会,半路上就忽的杀出个男人,不但对如意动手动脚,说话也毫不避讳——他谁啊!

如意道,“我们当然留在建康,阿娘是皇妃、我是公主,莫非还有人敢害我们不成?”且有她们两个当人质,维摩对二郎也能更放心些。

虽说如意澄清了她不是琉璃,她的未婚夫也另有其人,可顾景楼还是下意识的觉着,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不一定是他弄错了。

但二郎忧虑的哪里是维摩欺负她们?他忧虑的是如意知道李斛活着的消息后,会不会心生动摇。

顾景楼感觉很不好——相当的不好。

正在说话,宫里便有人来传旨。

如意果断一指顾景楼,“不是我招惹的——是他。”

却是天子要召如意入宫。

二郎又眯着眼睛审视了她好一会儿,确信她面色确实红润建康,才轻轻的哼了一声,道,“你到底在做什么大事,惹了这等仇敌?”

如意心下疑惑——天子待她确实没什么骨肉亲情,这会儿召见二郎和琉璃也就罢了,为何偏偏要见她?

如意只能赶紧将手抽到背后去,“别看了,我没受伤。”

随即又意识到,也不独是天子。二郎被太子猜疑后,首先想到的也是来叮嘱她别四处乱跑……

如意:……

一时又想到汝南来的刺客,顾景楼说他们都是“羯人”,如意心下便有糟糕的预感。

二郎见她脸颊上只是被溅了血渍,并无伤口,才放开她,道,“你有没有受伤?怎么会遇刺?出门都不带人的吗?刺客拿住了?”见如意手上也有血迹,又要翻开她的手查看。

便吩咐车马在外头暂且等着,独拉了二郎到一旁,匆匆写了一张手札连带印信一并交给他,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想必城中即刻就要戒严,以后我手下的商队也不能四处活动了。所幸去蜀地运粮的人上个月就出航了,没误了这件事。眼下总舵里还有一二十人,本来打算留他们在京畿一带替你周转粮草,现在干脆就先交给你差遣吧。”又道,“你只管考虑你自己,我和阿娘这边就不必你顾虑了。”

就算是姐弟之间,平素说话也没有靠这么近还动手动脚的,如意先被他吓了一跳,推道,“你做什么啊?”

二郎只看着她。

二郎却已抬手掰住她的脸颊,指甲轻轻的蹭上去。

他虽觉着天子必然不会对如意做什么,但对这次传召也感到不安——如意毕竟是李斛的女儿,天子当然不至于养了十七年后才忽然容不下她了,但,万一李斛真的攻到城下……天子会不会拿如意当人质?

如意心想——来的刚刚好。

应当不会,二郎又想。李斛这种叛逆怎么可能为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儿而心生动摇?挟持人质没有益处。反倒是一国之君威逼孤女,更为天下人所不齿。

他尚还没有站稳,抬头望见如意,面色一沉,便大步上前来。

眼下天子恐怕和他是一个想法——为免如意心向李斛,而暂且将她软禁起来。

说话之间,他们已走到总舵门前。如意停住脚步,正想着是该再从顾景楼口中套一套他所谓“只能说给天子和太子听”的机密,还是如何,便先见有马车急停在总舵门前,二郎从上头跳了下来。

在李斛伏诛之前,如意应当没什么危险。可一旦李斛伏诛……天子恐怕就不会再留这个隐患在身边了。

如意再次失望,却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只道,“是。”

二郎想——果然,在给如意安排好退路之前,他还不能离开建康。

顾景楼便道,“至少……有宋公带去的这十万援军,想来寿春之围也不日可解。你不必过于为你舅舅担忧。”

或者他现在就强送如意出京……

如意忙道,“是!”她目光便又黯了一黯,又道,“……舅舅正在寿春,处境也相当艰难。表哥他——”

但片刻之后,二郎还是放弃了。此地不是长干里。距台城太近了,他无法保证能安全的把如意送出去。何况他也绝不愿意将如意白送给她那个逆贼生父。

如意眼睛里不觉就又浮现出希望来,她宛若雏鸟般急切的望着顾景楼。顾景楼目光便闪了一闪,道,“——他的父亲是徐州刺史徐公茂吧?”

他到底还是接了印信,道,“知道了。”

如意疑惑的望着他,他眼睛缓缓眨了一眨,道,“徐仪他——”

如意等候在承乾殿外等了大半个时辰,才见徐思从殿里出来。

他正说着,却不知忽然想起了什么,话便一时顿住。只看着如意,似乎想要问些什么。

天底下的子女,长大与否的标准其实只有一个——当麻烦缠身时,见到父母后是否会下意识的松一口气。由此说来,如意其实还是个孩子。尽管并不会跟个孩子似的把麻烦悉数丢给父母,可当看到徐思时,她还是会下意识的觉着,有她阿娘在,一切就都还不要紧。

顾景楼道,“还活着。只不过这一箭之后,东魏人知道他是宁死也不肯投降了,攻城更急。他不得不放弃梁郡,渡过睢水南撤,听说先是去往彭城,后来又南下去解寿春之围了。听说他一路收编了许多溃兵,到彭城时麾下已有近十万大军——”

她上前给徐思见礼。徐思垂着眸子,握住她的手臂,道,“先和我去辞秋殿吧。”

可纵然陈则安遭了报应,徐仪也依旧下落不明。而梁郡据她所知也已然失守,宋明的下场只怕也并不乐观。她便问,“宋公可还活着吗?”

如意道,“陛下宣我来——”

如意道,“痛快,痛快极了!”这小姑娘活了十六七年,从未如此想要看到人遭现世报。

徐思便轻声道,“陛下已歇下了,让我领你回去。”

徐仪只是个无关大局的行军司马,陈则安却是举足轻重的一品重号将军,果然一提到他,顾景楼立刻道,“陈则安的丑事确实听了不少——虽不知是真是假,却十分的鼓舞人心。”他便兴致勃勃的道,“东魏围攻梁郡时,想要劝降梁郡太守宋公明——宋公曾是陈则安的下属,东魏人便说陈则安已投降,你又何必负隅顽抗?宋公便虚与委蛇,说要亲眼见到陈则安才肯投降。东魏人便让陈则安到阵前露面,谁知陈则安一露面,对面阵中便一箭飞来,正射中陈则安的脸颊,帮他在脸上开了个新洞——你说痛不痛快!”

如意这才迟疑着点了点头。

如意点了点头——这其实也是预料之中的结果,何况她已习惯了失望。她只抱着一点聊胜于无的心思,又道,“那你可听说过陈则安的消息?他麾下那些不肯降敌的将领,是否真的都已经……殉难了?”

辞秋殿里景色依旧。

果然顾景楼道,“没听说过。”他又看了如意一会儿,问道,“他就是那个同你有婚约的人?”

有池边荻花、枝头枫叶,翠竹掩映下的卵石斜径,层叠错落的苔藓、兰草和湖石。清澈洞明的碧云长空之下,这庭院典雅又宁静——一切如旧,可又似乎比她儿时所见跟多了些精致、少了些自在。

如意心下便一沉,心想,顾景楼既这么说,恐怕是不会知道徐仪的消息的。

如意脚步不由放缓,徐思便道,“这么久没回来,是不是觉着生疏了?”

顾景楼道,“徐仪?他也在北伐大军当中?”

如意摇了摇头,道,“上个月才回来的,根本就没变。”

如意心情才稍稍疏解了些,她道,“徐仪徐行卿,应当是北伐大军的一个行军司马。你可听说过此人的消息?”

徐思道,“你们都不在殿里住了,我也懒得令人打理。殿里确实没什么变化。若说有什么变了——就只有你和二郎,我瞧着你似乎又长高了些?”

“啊,这个没有骗你。”顾景楼见她有些恼火了,忙笑着解释道,“我确实也打听到了一些。你只管问,我知无不言。”

如意道,“我却没觉着——不过二郎确实长高了许多,如今我都要仰着头和他说话了。”

“那么北伐大军的消息——”

徐思不由抿唇一笑,又吩咐人将如意住的侧殿收拾起来。

这个混账,如意暗暗的骂道。她竟也难得被人惹得咬牙切齿了。

如意没做声,只乖巧的陪着徐思入殿。

如意:……也就是说,他是为了把她牵扯进来,才故意当着那些斗笠人的面提到北边的消息吗?

徐思一直将她带进卧室隔壁的书房里,才停住脚步。

顾景楼抿唇一笑,“之前?之前那不是局势危急么。”

推开后门,便是一方小小的庭院。四面高墙绿竹掩映,独天心一柱洞明。那一柱白光下有沙石铺地,沙石上陈设桌椅,那桌上还有一局没下完的棋。

如意道,“可你之前——”

徐思便令如意坐下,一面说话,一面将棋子收回到棋盒里。

顾景楼却道,“事关重大,我只能说给天子和太子听。”

如意便帮她区分黑白子。

——恐怕这消息既是顾景楼被追杀的缘由,也正是引起他忧虑建康城防的缘由吧。

徐思道,“适才你阿爹——天子唤我过去,对我说了两件事。”

她便问道,“你从北边带回来的消息是?”

如意默然听着。

除非……

徐思便道,“你表哥还活着。”

但是,谁会去设想敌军攻破长江之后的事呢?毕竟敌人在长江之北,正常情形下人只会想到,要全力将敌人阻拦在江北。

如意手中棋子凋落在桌面上,叮当乱响,她捉了几捉才将那棋子按在掌心,却已无心收拾棋盘了。

——建康是一座守备森严的城池,但同时也是一座不设防的城池。它一方面有长江、石头城、钟山、玄武湖守卫着,多少意图南下的大军被牢牢的阻隔在长江的那一头。它固若金汤、牢不可破。可另一方面,建康却又连外郭城都没有。虽说台城本身有牢固的城墙,但建康真正的繁华之地——秦淮河南、石子岗北这一代人烟稠密的地区,根本就毫无守备。一旦大军跨过了长江,这一带只怕顷刻间就会被夷为平地。而仅靠着台城弹丸之地,究竟能坚持多久?

徐思轻笑着,却掩饰不住惊喜和骄傲,道,“他不但活着,还率军去解寿春之围了——天子也是今天早上才得的消息。”

如意没有做声,她觉着顾景楼话中意味深长。虽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建康可能会面临重兵压境的危机,此刻却不由自主去思索。

如意道,“阿娘快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顾景楼看着她,她也看着顾景楼。四目相对,明明没有真刀真枪的交锋,却又别有较量的意味。却是顾景楼先笑起来,道,“当然还是两个都不入城的好。若真到危急境地,来的必然是忠义爱君之将领。”

徐思便道,“别着急……”

但她还是淡定道,“如果非要在曹操入城和石勒入城之间选一个,当然是曹贼比胡贼好。”

她便告诉如意,原来殿后的大军在北朝军队的埋伏和追击下很快也各自散落。徐仪得知陈则安投降后,便去梁州和宋明汇合,谁知宋明也有降敌之心。徐仪便挟持了宋明,以宋明的名义诱骗陈则安现身,一箭射穿陈则安的脸颊,斩断了宋明的降敌之路。宋明不得不依从徐仪之计,带着大军往彭城撤退。带着败逃之军一路跋涉千里横穿敌阵,可谓险象环生,但徐仪不但一一化解,还打了几场胜仗。终于平安抵达彭城。

如意:……你逗我玩吗?!

徐仪本意留宋明协助彭城太守守城,自己率兵去解寿春之围。可惜宋明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徐仪大军才出动,他便又要降敌,被彭城太守一举拿下。如今徐仪已同徐茂汇合,徐仪的使者也到了建康。

顾景楼却又笑道,“不过,谁敢保证前来救难的援军,不会变成另一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孟德呢?”

她一面说着,便起身捧住如意的脸颊,轻轻替她擦去脸上泪水,道,“如今你总算可以放心了吧?”

她想了想,终还是道,“你说的对。”

如意无声点头。虽还在落泪,脸上的笑容却已止不住——她只是欢喜得说不出话来罢了。

但顾景楼的说法听上去好像确实更有道理。

她想——果然是表哥。清晨听顾景楼说起来时她就想,也许徐仪就在其中。之所以没提到他也许只是因为他声名不显,也许只是因为顾景楼一时没想起来。

如意却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论调——就她看来,普通的城池当然如此没错。可建康是国之都城,国都被破防、被兵临城下的含义,当然与众不同。

徐思见她只是笑,显然欢喜至极,这才又道,“还有另一个消息——”

“区别还是很大的。”顾景楼道,“多守一天,等到救兵的机会就多一天。历来攻防,在最后一刻逆转颓势的战例不知有多少。”

如意直觉这不会是个好消息,可她已半点都不在乎了。她只点头听着。

如意也不由停下来望向他,见他竟然不是在说笑,便垂了眼眸,道,“还可退守台城,建康内城城墙还是相当坚固的——不过若真到了那种地步,守与不守有什么区别?”

便听徐思道,“李斛……他可能还活着。”

顾景楼忽就停住脚步,饶有兴致的追问道,“万一长江和石头城防都被突破了呢?”

如意一时没回味过来,片刻后她才骤然意识到李斛究竟是谁,“他是,他是我的……”

如意也瞟了一眼篱墙,却并不甚在意,只道,“建康真正的守备在长江和石头城,当然不是靠这种东西。”

徐思默然。许久之后,才轻轻点了点头,“他是你的生父。”

顾景楼见建康外郭篱障陈旧,篱门处守备松散,不由道,“一旦兵隳临城,靠这些守备如何能防御得住。”

如意被软禁了。

她和顾景楼则先一步入城。

徐思问她,“想见他一面吗?”

如意便命何满舵等人暂且留在此地盘查行人。

如意虽然摇头,可她知道,打从心底里她是想的。纵然知道李斛是个禽兽,这么想会让她阿娘伤心,她也还是忍不住想看看她的亲生父亲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她被身世困扰了十几年,如今谜底终于亮在了她面前。如果不去看一眼,她执念难除。

建康城没有外郭,故而此地也没有卫兵守门,还要临时到东州府衙去报案,调拨人手过来。短时间内守备填补不进来。

她没有想到的是,没过多久,那谜底就亲自来到了她面前。

少年顾景楼,十七岁,情窦初开。自以为遇到了与他有缘的、完美的命定之人,谁知几句话之间失恋。还给他们一人问出一个婚约者。

那是天和五年十月十五日,王琦的守军撤出石头渡的第四天,顾景楼带回消息后的第八天。

那姑娘垂了眼睛,语气依旧淡淡的,她说,“因为……同我有婚约的那个人,他在北疆。”

石头渡距建康城有百余里,消息总是慢一步送达,不过何缯大军已赶往石头渡的消息确实已送到了。

顾景楼备受打击,忍不住回击道,“你还不是一样,对北边的消息这么执着?”

太子萧怀猷总算能松一口气——虽说换戍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也尽力采取措施避免萧怀朔所提及旧兵已去新丁未至的局面,可换戍时江上防御难免会有些纰漏,他也一直在担忧敌军趁乱而入。不过如今看来是没出什么问题,只要何缯大军及时补上,想来万事无忧。

“那么北边的消息——”

建康城中风平浪静。

“……”少年顾景楼默默的在心底吐了一口血。

虽说年中刚刚经历溃败,城中百姓也会不时议论前线的颓势,但提及建康城的守备,所有人都觉着万无一失。二百余年来,还没有敌人能从长江天堑的北岸打过来,金陵百姓已习惯了这种安全感。哪怕隐隐听闻风声说是汝南叛军正轻骑进逼建康,也只笑问“莫非他们还能骑马渡江”,都不怎么当一回事。

“哦……”那姑娘长长的应了一声,似是恍悟,又似是有些恼火,“所以你是想让我提前尊你一声姐夫吗?”

该揽客的依旧揽客,该做生意的依旧做生意。只江边渔家因江上戒严、也因晨起有雾,寂静懒散的横在江边,不曾出航。

“因为——我似乎同叫这个名字的公主,有一个婚约。”

长干里的大市照旧开市,商贩行人熙熙攘攘。

“……”那姑娘看他的目光仿佛像看一个要不到糖就哭闹的孩子,“我就是想看看究竟是谁在大庭广众之下乱呼公主的名讳。话说回来,你为什么对家姐的名字这么执着?”

秦淮河上画舫上歌女洗面梳妆,将脂水倒入河中,河面上都涨起一层红腻。

“我适才叫你阿姐的名字,你回头做什么?”

辰时将过,日上三杆,江雾渐渐散去。

顾景楼还是有些不甘心。

急促的马蹄声便在此刻传来。

那姑娘淡淡的,“那我就不得而知了。”随即又再度提醒他,“若你没有旁的事,是否可以告诉我你从北边带来的消息了?”

有骑兵从东南来,自南篱门穿过长干里、朱雀桥,直奔宣阳门而去。路上不躲避行人和马车。

“难道我阿爹也指点过你阿姐功夫?”

很快便有见多识广的人认出来,这是前线传递急报入京的驿骑。如此横行,恐怕前线又有大事发生了。一时之间百姓议论纷纷。

顾景楼:……

最先得知确切消息的是长干里的商贾——叛军已从采石渡渡过长江,正分兵进逼建康。有沿途逃回来的百姓和行商亲眼所见,叛军个个面白如鬼、高鼻深眸,正是二十年前屠城灭种、杀人如麻的羯胡。似乎还隐隐有人看见了河南王李斛。他没有死,已从地狱里杀回来了!

“不是。”那姑娘想了想,还是提醒他,“——那是我阿姐。不论你究竟从何处得知家姐的闺名,都还是不要在外头直呼为好。”

没有人知道叛军是怎么渡过长江的,纷纷传言叛军有鬼神相助,才能悄无声息的突然降临。

“你是太子的同胞妹妹,名叫琉璃。”

变故几乎在眨眼间降临,建康城就此风云变色。

“是。”

不到午时长干里中已是一片混乱。

“家父曾指点过你功夫,你适才施展的身法是家父所创的‘鲤跃’”。

商贾和百姓急于出城,马车和行李拥堵在道路上。又有流氓趁乱劫掠店铺和行人,官军无法制止,城中治安开始失控。到处都是商女和幼童的惊呼声。

“……是。”

台城里也有如风暴袭来。

“你是个公主,是天子的小女儿?”

驿骑送来的消息确实是叛军从采石渡渡过长江,正向建康进军。

他的未婚妻是太子的同母妹妹、是他的小师妹,名叫琉璃——难道不就是他遇到的这个人吗?

维摩几乎失去从容,他很想掐着信使的脖子问,“不是让你们严守吗——究竟是怎么让李斛无声无息的渡过长江的!”

所以他就不明白了——究竟哪里搞错了?

但越是在这个时候,他越是不能流露出慌乱来。

但那个姑娘说的确实是,“哦,你认错人了。”

维摩只再三确认叛军何时渡江、靠什么渡江,行至何处了,大致有多少人。

如果这还不叫有缘,究竟什么才叫有缘啊?!顾景楼想。

待确认之后,他正了正衣冠,命人为他更换戎装——便承乾殿面见天子。

随即他就认出了那姑娘施展的功夫。

天子比平时醒得晚些,这个时候才刚刚用过早膳,正靠在床上听人读书。临近午时,外头日光明耀,他嫌晃得眼花,便没令人打起帷帐来。

——他第二次独自到建康来,遇见的第一个人,依旧是她。偏偏又是在他极落魄的时候,而她竟依旧记得她。

维摩就在帷帐之后向天子请安,道,“城中可能要有战事了,阿爹可有什么指示?”

经年之别。渡江时他忍不住想,不知今年那姑娘还在不在。而后等他一觉醒来,霜天破晓,那姑娘坐在江边,正临水挽发。

天子久久没有言语。最后只道,“——李斛渡江了吗?”

顾景楼十七岁,不辱使命,打探到了惊天的秘密。可惜不留神泄露行迹,比去时更惨的被一路追杀着归来。

维摩艰难道,“是……”

不知道同他定下婚约的那个公主,是否也是这般模样?

天子叹了口气,才道,“内外军政我都有交付给你了,你只管去办吧。”

而且她很美,确实如赋中所说“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是那种于千万人中一眼望见,便再不会错认的美貌。顾景楼想,不知他阿爹所说美人,是否就是这般模样?

维摩领命,前往政事堂,传令召集文武百官。

——当然是个公主,她随从中可是有宫女、寺人和侍卫的。

待维摩离开后,天子才唤决明来,向他询问这几日维摩所发出的政令。

那个在他极落魄的时候也依旧看出他的不凡之处、对他另眼相待的姑娘,顾景楼第一眼就认出来了,她是个公主。

待听完后,天子不由仰天长叹。许久之后,才道,“给朕拟一份诏书,朕说,你写。”

顾景楼十六岁,奉父命游历天下。不但没有掷果盈车,甚至都无慧眼识英雄。一路被骗、被偷、被抢劫,给他自命不凡的心性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一个姑娘。

待拟定诏书,决明搁下笔,只觉着手上略有些抖。

顾景楼点了点头,心想原来是她啊。怎么感觉有些高兴呢?

天子艰难的起身往诏书上加盖印玺,决明忍不住规劝道,“陛下,非常时期——”

“似乎是两个。不过同母的只她一个。”

天子打断他,道,“……给朕缝进衣襟里。若有万一,你知道该到哪里取。若一切平顺,你也知道该怎么处置。”

“太子有几个妹妹?”

决明跪在地上,深深的俯首下去,手上汗渍在金砖上上洇出一圈水汽。他道,“臣明白,誓死不负陛下所托。

“是太子的同胞妹妹。闺名琉璃。很好看。”

二郎闻讯入宫时,维摩已布置好城中防务。

“不过能娶一个也是不错的。”片刻后,顾景楼忍不住问道,“哪一个?叫什么?好看不好看?”

二郎本已寒了心,不想再插手此事。可正如如意所说“你不要以为事不干己便不肯竭力而为,谁知道这些因果应在什么时候”?

“哦。可惜了,天子才说想把女儿许配给你。”

他想真是让他阿姐说着了,采石渡换戍一事他没有尽力劝谏,结果就出了纰漏。如今叛军渡过长江直逼建康而来,也恰如如意所说“你以为自己是皇子王孙,就能幸免于难吗?”

“好像也没那么想了。”

除非他准备抛弃父母和姐姐独自逃出建康,否则他必然得与这城池共存亡。

乘船渡江的路上,顾淮忽然说,“你不是一直想娶个公主吗?”

二郎终于还是开口询问,“阿兄已查出李斛是怎么渡江的了吗?”

天子也没有三头六臂,他想。这让他稍稍有些失望。既然天子没什么特别的,想必他的女儿也和寻常女孩儿没什么区别。

二郎肯来,维摩心下其实是相当感动的——他早过了天真无邪的年纪,当然知道自己当日所作所为有什么后果。纵然二郎在危难时弃城而去,他也不会觉着奇怪。可二郎终究还是来了。

顾景楼十二岁的时候,终于见到了天子。

他便道,“此刻再查这些还有什么用?徒然让人心混乱。”

“你想得美。”

——李斛能如此顺利的渡江,必然是有内应接应。维摩觉着内应既然在采石渡,必然已和李斛汇合了。也无需在建康城中追查。

“我想见她。她既然是我的师妹,就该听我的话对不对?”他还没见过活的公主呢。

二郎却道,“内应未必不在城中。要接引七八千人渡江,起码调动三十余艘战船,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不留下些痕迹,正该趁机追查到底。否则万一内应还混在城中,一旦交战,危害还不知有多大。”

顾景楼悻悻然。心想,算了是公主就姑且放过她吧。反正公主又不会跑来和他抢衣钵。不过——

维摩心下还是迟疑,“你看该让谁去查?”又道,“万一动静大了,城中将领势必人人自危……”

“——是天子的小女儿。上回我是不是和你提过?”

二郎时常觉着,维摩真的是很聪明——可是也许他就是太聪明了,边边角角的细节全都能思考到,所以一到该决断孰重孰轻时,他的思虑便如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一般拦在面前,令人举步维艰。

“是谁?我这就去把她杀了。”

其实在二郎看来,一件事可以有无数处置方法,有些方法甚至都无所谓优劣。只看你是否抓准了时机,是否雷厉风行,是否能把自己的“一意孤行”变成了所有人的“深信不疑”。维摩所欠缺的不是聪明,而恰恰正是这种高高在上的、令人奉行的决断力。

“是徒弟。我的徒弟,你的师妹。”

二郎只能恨恼道,“这件事只有阿兄能查。此刻阿兄是三军统帅,一切尽在你的掌握。莫非连派人寻问这几天谁调动过船只渡江,阿兄都做不到吗?!”

“你竟收了个小师妹?!”

维摩能做到——可他素来以仁慈行世。一个心慈手软的统帅,在危急时刻也格外容易被人懈怠应对。

这次顾淮说的是,“再不刻苦修习,小心被师妹比下去。”

何况在此叛军逼城的时刻,有许多远比调查军船去向更紧要的事。

也是在建康,也是类似的情形。

而慈湖到建康不过两三日的脚程,留给他的时间根本不多。

顾景楼第二次听顾淮说起公主,应当是在他八九岁左右。

待终于有人查处结果,报到维摩跟前,已是第二日的深夜——等维摩终于得知这结果,已是第三日的清晨。

“大皇子府上。应当是大皇子的胞妹吧……”顾淮随口评价,“兄妹二人倒是一脉相承的仁厚,”片刻后,“而且有趣。”

李斛的大军,已悄然逼近建康城。

“你在哪里找到的?”怎么他就找不到呢?

城外秦淮河上浮桥尚未来得及拆卸。

“好看。”

受维摩委托前去拆除浮桥的东宫文学士陆昕正指挥士兵拆桥,抬头便见叛军冲来。军士毫无准备,惊慌至极,纷纷调头便往城里跑。陆昕也跟着逃回到朱雀城门楼上,才稍稍喘一口气。他一面命人往城里报信,一面匆匆灌下一碗甘蔗汁解渴。

“好看吗?”

叛军很快便汇聚到城楼下,陆昕坐卧不安。忽有流矢飞上城楼,钉到他身后城楼柱上,陆昕抖得甘蔗汁撒了满襟。那碗到底还是滚落在地上。连城门楼他也不敢待了,丢下主君之命和手中大军,自去逃命。

“是。”

朱雀门就此失守。

“是个公主?”

维摩一面往政事堂去,一面听人汇报,“就只有初十那天,西乡侯送了三十艘空船渡江——说是筹集了粮草,要运送回来……”

“天子的小女儿,应该和你一般大。”

维摩脚步猛的顿住,“你说西乡侯——”

听顾淮这么说,顾景楼便好奇起来,“是谁?”

西乡侯萧懋德——他怀疑了一圈,始终没有怀疑到此人头上。不为旁的,只因他们都是宗室子弟,和前朝截然不同,天子待宗室可谓仁厚至极。而李斛同萧氏有不共戴天之仇,一旦入城势必将宗室子弟屠戮殆尽。故而他以宗室子弟监军、守门,以为他们必然绝无异心。

这“美人”是他嫡母最大的假想敌,故而这“美人”在顾景楼心里也是一个极完美的意象。

而西乡侯萧懋德此刻正把守宣阳门——过朱雀门向北便是宣阳门,过宣阳门再往北,便是台城了!

就顾景楼所知,顾淮年轻时确实仰慕过这么一个美人,正因为太“恭敬畏惧”了,结果导致美人芳心另许。顾淮备受打击之下才养成乱搞男女关系的毛病。最后被南康王府的小郡主——也就是顾景楼的嫡母算计,被迫成亲。

随即消息接连传来——朱雀门守陆昕弃门而逃,朱雀门失守。宣阳门守萧懋德投敌,宣阳门失守!

——顾淮所说“美人”,从来都不带任何调笑和不庄重的意味。他口中的美人往往是个意象,有些不可亵玩的神仙知己的意味在。譬如若“美人”令他饮酒,他必“恭领之”。

叛军兵临城下。

事后顾淮承认了,“是有个尊贵有趣的小美人在席。”

天和五年十月十七日,台城被围困。

结果被顾淮一脚踢出三丈远去——当然踢的不远,主要是顾景楼借力逃的远。这是他们父子间极寻常的互动,顾淮的说法是锻炼他的反应能力,不过顾景楼觉着他单纯只是脚痒想踢孩子罢了。

而李斛因劫掠了富庶的京畿,粮草军资充足,又招徕贫民,将军队扩展到五万。

哪天顾淮饮酒回来,苏姬抱怨“您怎么又喝醉了?”顾景楼就替顾淮作答,“因为有美人在席呗。”

十二月,各州勤王大军陆续赶来,李斛趁援军中声势最壮的荆州军尚未扎好营盘时,率精锐突袭,斩杀了荆州军的主帅。援军士气一落千丈,都不敢轻易出战,一个个作壁上观。李斛又施计离间,勤王大军内部互相猜疑、内耗,都想保存实力、驱动旁人。

顾景楼第一次听顾淮说起公主,大概是在他五六岁的时候,在建康。

到最后无人记得勤王的初衷,都坐看建康独立支撑。一个个只等李斛攻破都城,绸缪起后事来了。

他的嫡母那可是相当的凶残。

天河六年正月。

但他确实从小就想娶一个公主,不为旁的,公主有全天下最尊贵的出身,至少不用害怕成婚之后被他的嫡母欺负。

台城粮尽兵绝,就此陷落。

当然,这个“子女”指的主要还是子。本朝的公主顾景楼是不大熟悉的。

如意也就在台城,以亡国公主的身份,见到了传说中的,她的亲生父亲。

顾家不是什么皇亲国戚,顾景楼不比徐仪,能经常出入宫廷。但他的父亲顾淮是天子的挚友,虽说常年征战在外,但每隔几年就会回京叙职。每回他回去,天子必然特别设宴招待他,建康城中世家勋贵们也纷纷为他接风。故而对于中朝权贵和天子的子女们,顾景楼也略知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