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江阙茫然地轻轻眨着眼,宋野城解释道:“我寒假前就给他打过电话,让他转告你,我临时要参演一部电影,六月底拍完立刻就去找你。他没说么?”
几秒后,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般,不确定地蹙眉道:“院长没有告诉你?”
宋野城当年参演的电影正是他的第一部 戏,也就是后来获奖无数的那部《深渊》。
这声反问让宋野城也跟着一愣,随即扶着江阙的双臂稍稍拉开了距离,探寻地分辨了一下他的神情。
这件事江阙是知情的,但却并非是从院长口中得知,而是直到他被养父母带回苏城的第二年,在电影频道看到那部戏时一眼认出了宋野城,又特意去查了电影拍摄的相关信息后,才知道当初没有赴约的少年究竟是去做了什么。
前半句并不出乎江阙的预料,可听到后半句时,他不禁恍惚了一下,片刻后才愣愣道:“……什么?”
但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宋野城在电影拍完后去找过他,更不知道那个关于六月底的约定,否则他也不会在希望反复落空后,以为那个临别时的承诺只是随口之言、早就被忘在了脑后。
“当然,”宋野城道,“我当时不是说了六月底一定会去么?”
——院长从来没有提及过那个电话。
而他之所以还是问了出来,更像是某种想要听见亲口确认的执念在作祟,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给多年以来暗藏在心底的那份遗憾妥善地画上句点。
他为什么没有说?
这本是不必再问的,因为如果宋野城后来没再去过,根本就不会拿到这封信。
江阙匪夷所思地想着,目光不经意间掠过眼下的信纸,略微一顿后忽然问道:“这封信是他给你的?”
江阙枕在他肩头,听着他言而未尽的话音,喉中倏而有些哽咽:“所以你最后还是去了……对么。”
“对,”宋野城道,“我去的时候他说你已经被一对夫妻领养走了,只留下了这封信。”
还以为当年那次错过就已是终身之憾,再不会有再见的机会。
当年重回小镇前,他其实全然没有想过还会有见不到的可能,所以当从院长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时,他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宋野城欣喜而又激动地眨着眼,几乎有些不得章法地、手足无措地将他揽进了怀中:“我还以为……还以为……”
然而院长却告诉他,那对夫妻无论是家庭条件还是自身素质都非常高,对一个孤儿来说绝对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优质领养条件。
江阙盛满盈盈水光的双眸回望着他,抬手覆上他的手背:“……是我。”
于是,他心中纵然有万般遗憾,却也只得接受了这个既定的事实,并且从院长手中接过了那封被留下的信件。
话是疑问,可他却说得那般急切而笃定。
“他给你的时候……”江阙像是无比困惑,又像是意识到了某种从未想过的可能,“就只有这一半么?”
这一刻,他甚至都不知自己究竟是惊喜更多还是疼惜更甚,惯来游刃有余的表情言语都像是失灵了一般,指尖无措地触上江阙的脸颊,连声音都带着点轻颤:“……是你?”
这一回,茫然眨眼的人换成了宋野城,他低头看向那张信纸,像是没理解这话的含义似的重复道:“一半?”
江阙其实从来没有刻意遮掩过身份,那些隐晦的言外之意、欲语还休的暗示,但凡稍稍留心便早该察觉!
不怪他没能理解,因为这张信纸明明是一整张,并没有任何撕过的痕迹,且内容也是标准的信件格式,从开头的称呼到末尾的落款全都分毫不缺,完全看不出哪里像是“一半”。
宋野城只觉自己就仿佛一个闭目塞听的人,后知后觉到无可救药——
江阙拿起信纸,确认般追问道:“他当时只给了你这一张?”
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随手打下的数字,而是当年他们在山路上初见的日期!
这下宋野城总算是反应了过来,似乎江阙口中的“一半”并不是指这张信纸,而是指整封信。
810。
“你留下的不止一张?”他问。
还有那个与白夜聆谐音的笔名。
这句反问一出,其实就相当于已经回答了江阙的问题——他确实只拿到了这一张,也以为只有这一张。
甚至……
江阙不禁愣了一瞬,片刻后,他像是有些恍然又有些自嘲地苦笑了起来。
同样是孤儿,同样是六七岁的年纪被收养,屡次让他觉得熟悉的眼神,还有当初在他提起当年遇到的“小朋友”时、那句既迟疑又期待的:“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么?”
“还有另一张。”他道。
宋野城瞳孔骤缩,浑身血液都涌上了头顶,电光石火间,无数曾被忽略的蛛丝马迹如潮水般涌现在他的脑海——
最初看到这张信纸的时候,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宋野城后来回去过”这件事上,完全没多想为什么只有这一张。
那眸底流转的波光陡然穿过层层迷雾,与多年前暴雨山路上、男孩抬眼望来的那一瞬彻底重合!
或者说在他的潜意识里,就连这一张的出现都是意外,另一张或许仍在衣柜里,又或许过了这么些年早已遗失。
这话背后引申的含义将那似曾相识之感一锤定音——
但他没有想到,原来另一张宋野城从始至终都没有拿到过。
如同闪电当头劈下。
江阙看着手中的信纸,就带着那样略显苦涩的笑容,轻声道:“那一张……我写了新家的地址和电话。”
“你后来……”他梦呓般喃喃道,“回去找过我?”
宋野城愣住了。
与此同时,在窗外一晃而过的电光里,江阙的嘴唇微微翕动——
因为江阙的话就像打翻了他心里的五味瓶,让他一时间如鲠在喉。
这一刹那,宋野城心中曾屡次浮现出的那种似曾相识之感再一次从潜意识里迸跃而出,不同于从前每一次的模糊隐晦,这一次它袭来得无比强烈、几乎直击脑髓。
——当年得知男孩已经被领养走的时候,他不是没有试图打听过对方的联系方式,可院长却并没有给他,还告诉他没有哪个领养家庭会希望领回的孩子还和从前的生活藕断丝连,这对他们是一种打扰,也是在给他们找麻烦。
他手中唯一的手机光源正朝下照射着信纸,所以处于黑暗中的面容本该是很难被看清的,可宋野城却还是清楚地捕捉到了那双清澈透亮的眸子,和那眸底氤氲出的恍惚与迷离。
这话其实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大多领养者都不希望任何人知道自己的孩子并非亲生,而如果不与送养方彻底切断联系,那么即便给孩子更名换姓,也依然存在被知情者泄露的隐患。
直到这时,江阙才像是终于从回忆里蓦然醒转,缓缓转过了头来。
彼时的宋野城虽然才十二岁,却也已经能理解这当中的利害关系。
良久后,宋野城蹲下身去,试探般抬手轻轻触碰上了他的肩头。
正因如此,哪怕当时福利院已被宋盛接管,他作为“太子爷”如果硬要查领养记录院长也未必拦得住,他却还是没有放任自己由着私心胡闹。
他周身都像是笼罩了某种结界般,自带着仿佛凝结的气息,以至于宋野城明明已经到了他身后,却愣是没敢出声惊扰。
他曾以为这是对那个孩子来说最好的选择——放他去过崭新的生活,不打扰他已经拥有的新家,不自作主张地成为他新任父母眼中纠缠不清的“隐患”。
当初的孩童此刻已然拔高身量,跪坐凝望着纸上的字迹,沉浸于那段渺远而又真切的旧忆。
然而此时此刻,在听见江阙这句话时,当初曾笃定的那些清醒的理智忽然间就尽数碎成了齑粉。
落地窗外闪电暴雨依旧,狭小书桌和昏暗台灯幻化成了膝下的地毯和身旁的衣柜,唯一没变的是那张信纸,仍旧那样静静铺展在眼前。
——他想起了江北口中那个放学后静坐在湖边长椅上不愿回家的孩子,想起拍摄方至夫妇因为养女而吵架那天、那个独自待在化妆间面对镜子出神的背影,还有当初谈及那位养母为什么不肯教他钢琴时,江阙明显避重就轻地自嘲的那句:“可能我没什么天分吧。”
昏暗灯影下、简陋信纸上的字迹颤动着漂浮而起,裹挟围绕着桌前稚幼的孩童,穿过千山万水和无数日夜,来到了多年以后的今天。
种种细节都像是在脑中叫嚣着告诉宋野城,江阙被领养后的这些年其实过得并不好,而他当初自以为成熟的决定,更像是一种一厢情愿的自我催眠。
时光倏而波动。
“你那时候……”宋野城摩挲着江阙的脸颊,喉中仿佛堵着千言万语,甚至带上了些难以控制的哽咽,“是希望我能联系你的,是不是?”
窗外晚风渐起,簌簌摇曳枝梢,伴着远处隐约蝉鸣,仿佛不经意间呢喃吟唱的咒语,悄然开启了时空的罅隙——
江阙细密的长睫轻轻颤了颤,转瞬间便沾染上了蒙蒙水雾。
笔尖生涩划过信纸,一字字、一句句,逐渐布满了整张纸面。
他无法违心地说没有,却又因宋野城话音中的哽咽而于心不忍、不愿再给那份遗憾增添更浓重的色彩。
明知少年可能永远不会再来,明知这封信可能永远无法递到对方手中,他却还是一丝不苟地、握笔认真书写着。
当然。
感谢他和他的父母曾在那天暴雨的山路上如神祗般降临到他的世界、救他于荆棘桎梏,也感谢少年陪伴他、给予他的那个如梦般的夏天。
他当然希望过。
哪怕那个承诺过要来看他的少年最终并没有来,他心中满怀的依然只有感激。
但与其说是希望,倒不如说更像是对奇迹的奢望。
是的,感谢。
毕竟那时的他就连宋野城还会不会再去小镇都不敢确定,又哪里敢进一步幻想他拿到那封信、看到地址和号码并且真的联系他。
那一夜,他坐在斑驳的书桌前、在昏暗的台灯下,握着一支半旧不新的笔,就着几张简陋的信纸,用他所学不多的浅显词句,情真意切、字斟句酌地写下了一封即将留下的感谢信。
也正因他不敢幻想,所以当往后去到新家、许久未曾接到任何信件或来电的日子里,他反倒没有预想中那么失望。
于是,他终于放弃了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终于选择了适可而止,终于……轻轻点下了头。
甚至当他在电视上看见宋野城、见证少年凭借那部电影走进大众视野、被越来越多人熟知和喜欢时,他心中也从没有过失落怨怼,有的只是一种类似于“本该如此”的感受——
直到五月也渐渐走到尽头,六月在蝉鸣声中悄然而至,那对夫妇即将启程折返,连院长都亲自来劝说他,不要错过这样好的机会。
这样璀璨耀眼的一个人,本就不该被囿于任何羁绊,本就该被万众瞩目、众星捧月,被偏爱,也被仰望。
纵使期盼已经一再落空,纵使明知这也许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奢望,他却还是忍不住这样自欺欺人地想着。
——因为他值得。
可如果……如果他还会来找我呢?
千般思绪划过,实际上也不过就在短短数秒间。江阙凝望着眼前之人,知道他还在等自己的答案。
真的要走么?
于是,他既轻且缓地微微弯起唇角,满目皆是释然而又温柔的光:“都过去了。”
这对一个孤儿来说本该是天大的福祉和诱惑,可年幼的他在得知这个消息时,最初的反应竟然不是惊喜,而是踟躇与彷徨。
他道:“就算从前有过遗憾,现在能再重逢、能知道你当初原来并没有忘记过,就已经足够了。”
那份申请意味着他从此可以不再是一个没人要的孩子,意味着他可以拥有一对父母,拥有一个从未敢奢想过的、叫做“家”的地方。
这话并不只是安慰。
也就是在那个五月,一对艺术家夫妇来到边陲小镇,向福利院提出了领养他的申请。
如果说这些年里他对当初还存有什么心结的话,那也仅仅是因为,他曾以为少年临别时的承诺只是一句被自己信以为真的随口之言。
待到荼蘼落尽、新荷初露之时,仅剩的那点侥幸般的期盼也渐渐消弭,那另一道声音终于一点点占据了上风。
而今看到这张信纸、得知宋野城原来从没有忘记过,他心底的那点缺憾便已彻底被抚平。
也许少年的承诺不过只是无心之言,也许他早就已经淡忘脑后,也许那个夏天于他而言,不过只是生命里稍纵即逝的过眼云烟。
宋野城眼眶微红。
然而,心底的另一个声音却在告诉他:
他看着江阙唇角释然的笑意,心就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握住般,既灼热又心疼。
也许他只是有事耽搁了吧,也许……只是没来得及。
他抬手重新将眼前人拥入怀中,就像拥回了某件失而复得的珍宝,下巴抵在那柔软微凉的鬓边,断续着、喟叹般地呼出了一口炙热的气息。
那年初春,小小的他倚坐在落英缤纷的梨花树下,怀抱着淡黄色的小猫,出神地想:
屋外雷雨依旧,而那轰隆雷声却已像是被某种屏障隔绝开去了一般。
然而等过日落日升、云卷云舒,等过冬去春来、草长莺飞,等到连怀中带着奶味的小猫都已经渐渐长大,那个少年却依然没有前来。
此时黑暗的屋内,鼓动着两人耳膜的唯有那紧贴的胸膛里、两颗心脏起伏搏动的声响。
从蝉鸣渐弱等到秋风四起,从红枫满山等到白雪皑皑。
他们都默契地没有说话,仿佛在藉由黑暗和彼此因冷热不均而相互传递的体温来平息那过于跌宕的心绪。
于是他守着那点惊喜、听话地点了点头,从那以后便开始数着日子静静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宋野城贴在江阙鬓边的嘴唇终于微微动了动:“你知道么,当年如果我没拍那部戏,又或者拍完后你还没走,那你现在可能就是我弟了。”
“你等我,等我寒假再来看你。”
他的声音很轻,但当中却并未透露出太多遗憾的意味,甚至细听起来反倒更像是带着微许笑意的感慨。
雨后的福利院门前,那个临别的少年曾倾身贴在他耳畔,轻声对他说:
江阙并不知道他当初竟还有过收养自己的打算,所以此时听到这话不禁一怔。
那些稚拙的笔迹、单纯的言语,明明都该是静止的,此刻却犹如被施加了某种咒语般,从纸面上晃动着漂浮而起,裹挟着、围绕着他,穿越成千上万个日日夜夜,将他带回了多年以前的那个夏末——那是八月尾声,南方边陲小镇。
然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宋野城却已经扶着他的肩将他稍稍拉开了几寸,酝酿着什么话般望向了他的双眼,近在咫尺的呼吸竟然有些不稳。
它是那样的熟悉,熟悉到几乎刻骨铭心。
两秒后,他忽地轻笑了一下,垂眸看向江阙的唇瓣,以拇指在其上轻轻摩挲:
窗外闪过的电光和轰隆声里,江阙仿佛化身石雕、静静凝望着那张信纸。
“所以……当年没机会做你哥,现在做男朋友行不行?”